第60章 式微·四
陈五回到了他住的地方，他走到门檐下坐着，看向外面发起呆来。
他住的这个地方很大，有四五个院子，说破不破，就是有不少屋子的门窗坏掉了，黑瓦变成青瓦，院子里长了不少杂草，连树也变得光秃秃的，只留下几片黄叶在枝上挂着，可这都还没到六月。
这么大的房子，真正住的人却只有他一个。
“陈公子？”公孙茗霜没敢进去，她在外面喊陈五。
“进来吧。”陈五对门外的公孙茗霜说。
公孙茗霜进去，走到离陈五还有十来步距离时停下来。
“陈公子，我看你的腿好像受伤了，我......你既然不想要钱财，那能不能跟我一起去个地方？”看到陈五递过来的冷眼，公孙茗霜疑惑了一下，她接着解释道：“我这次要去的地方......”
公孙茗霜还未说完，陈五就打断了她的话，也朝她吼过来。
“是谁跟你说我要治的？”
说是吼，但也不过是声音比之前大了那么一点点，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多少，只是有些不耐烦了。
公孙茗霜小声地说：“我想答谢你。”
她的双手搅动着她的衣袖，在犹豫着什么。
“我说过要你谢吗？”陈五的声音又冷漠了不少。
公孙茗霜听着忽然抬头看陈五，她突然想要坚定一些了。
她曾经放弃太多东西了。
“为何不要我的答谢！陈公子以为上午的事是小事？”
“我就是顺路，不是你我也会上前相助。”陈五的手点着地，似乎也在犹豫。
“可对于我来说那不是件小事！”公孙茗霜往前几步，她站得直直的，面色很正经：“若不是你替我解围，今天被送去衙门的就是我了。不管怎样，我如果去了衙门心中肯定会慌，那时我就更说不清楚了！虽然衙门中的大人也可能发觉我是被冤枉的，但他要是没有看出来呢？他要是和那个人是一伙儿的呢......”
“县衙大人也不傻。”陈五有些无语，这位姑娘怎么惯会自己吓自己。
“可我笨啊！”公孙茗霜说着脸红了起来，“我若是运气不好被关上几天，那我的事就耽误了！”
“那你现在就不着急了？”
公孙茗霜狠狠点头，她快速且认真地说道：“我是九生门中的人，我有办法治好你的腿，我这次就是去找我们门中的神医。一般找我们九生门办事，需要不少钱呢！我，我，我不收你的钱，还倒给你小金豆！你，你，你和我一起去吧！不然我怕别的人再坑我。而且，你替我解了围，我，我想还恩！”
陈五似乎是坐得有些累了，他慢慢站起来，公孙茗霜看在眼里竟觉得陈五是要赶她走了，不然为何刚刚在她说话的时候皱起眉来！为何又突然站起来！
“哎！”公孙茗霜叫住陈五，她往后退了两步，道：“当然着急！所以......我走！先走！”
陈五还没搞清楚公孙茗霜是何意，便看到她匆匆向外跑走了。
“哎——”陈五摇摇头，叹气道：“还以为会多有办法呢。”
第二日清晨，陈五准备出门了，他打开房门就看到公孙茗霜在院子里等着他。
他的院子好像被修整过一番。
“你昨晚又进来过？”陈五问。
“没有啊。”公孙茗霜笑着答。
“那......”
“我又给了他们两颗金豆子！”
“你还真有钱。”
“哈哈哈！”公孙茗霜很少笑得这样开心。
“好了，我收到你的答谢了。”陈五说着就要出门。
公孙茗霜拉住他，“不是！这是他们想为你做的。”
“那你还给他们金豆子？”陈五说着松开公孙茗霜的手，和她拉开了一些距离。
“哦，这个，只是他们三个人的话，好像不够快，做的可能也没那么好。我便给了他们金豆子，让他们去请了更多的人来这儿一起帮忙。”
“那也要谢谢你，替我省了一大笔钱。”陈五说完刚要走，又对公孙茗霜说，“这也算是答谢。”
陈五说完，便不再理会公孙茗霜，慢慢朝大门那边走去，公孙茗霜也不怪，跟在他身后说话。
“不客气！”她笑了笑，补充道：“这不算我的答谢，我想带你去大阴山治好你的腿。”
前面走极慢的男人没有回答她！
就这样公孙茗霜从早到晚的又跟了陈五两天。
这天傍晚，公孙茗霜就要走了，她来到陈五家中，他住的地方已经全部修缮好了，他的那些乞丐朋友也都搬了进去。
那天的那个小男孩跑到公孙茗霜的身边，这次公孙茗霜没有躲开，她蹲下看着小男孩的眼睛问他。
“是舍不得我吗？”
“不是！”
公孙茗霜黑脸，“说‘是’很难吗？”
小男孩点头道：“嗯。你也太笨了，交给你的方法，你用了两三天还是没有效果，陈五哥哥都烦你了，我觉得你快点离开，对我们来说要好一点。”
公孙茗霜掐着小男孩的脸说：“我的金豆子都白给了！你竟然说我笨！”
小男孩躲着公孙茗霜的手，嬉笑道：“又不是我自己这样说的，那天你自己承认自己笨的？”
公孙茗霜抿唇，道：“我那样说是......是因为跟他比起来，我是笨一点。但是！和你这个小孩儿比，我自然聪明许多！”
“不害臊！你那里比我聪明了，我都没有让陈五哥哥不开心过，哼！”
小男孩说完就跑了，公孙茗霜想去追，背后有个声音叫住她。
“公孙姑娘，请留步。”
公孙茗霜回头就看到陈五站在门前台阶上。
“陈公子，你找我？”
陈五没有回答，反问公孙茗霜，“公孙姑娘到这儿难道不是来找我的吗？”
公孙茗霜愣了愣，点了头，说：“嗯......是啊！我来跟你说声再见。我得走了，那事情不能再等了。”
“哦。”陈五也点头，他思考了一下才说：“你不劝我让我跟你一起去了？”
“不了吧......”公孙茗霜小心地回着，她怕伤到陈五的自尊，“陈公子不想去应该有自己的原因，虽然有些遗憾，但之前确实有点唐突了。不好意思啊，陈公子，惹得你不高兴了！”
“我那是被你烦到了！”陈五实话实说。
“对不起！”公孙茗霜忙弯腰道歉。
“只是......”
“怎样？”公孙茗霜听到声音，又立马抬起头看着陈五。
“公孙姑娘不是很希望我跟着你一起去......大阴山吗？”
“是啊！是啊！”
公孙茗霜点头如蒜，她有些吃惊于陈五这样问，但又不懂他为何问。这两天她不止一次问过他的意思，每一次，他要不直接拒绝，要不默不作声。
陈五先朝院子看了一遍，再对公孙茗霜说，“几天前公孙姑娘说要答谢在下，但现在......似乎是在下欠了姑娘的。”
听到这话，公孙茗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她说：“我说了，这不是我的......”
公孙茗霜还未说完，陈五伸出手打断了她，他的手在他们中间摇了摇。
“就像那天一样，公孙姑娘在乎的，在下只觉得是小事一桩，现在我们觉得十分重要的事情，姑娘却又觉得自己并未出力一般。”
“我......”
“我们是乞丐，但从未向谁乞讨过，我们只是穿着像乞丐穿的衣服，但一直都是靠自己的双手活着的。”
公孙茗霜不知道说什么话，她只是轻轻点头仔细听着陈五说话。
“修缮院子和屋子，为家中添置物品，还有许多......这些钱是我们这一辈子都可能拿不出来的。你却愿意帮忙......”
你们都在帮我了，我还有什么理由再逃避......
九生门，还真没有办不成功的事啊......
某个郊外，一处供来往办事、云游的人吃饭歇脚的茶铺突然传出一个男声。
“什么！你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
陈五很想冷静，但大阴山离这个地方应该还有一段路程，以他们两个的脚力，就算是乘车骑马，也得要四五天的时间。公孙茗霜这个时候居然告诉他，她已经没有盘缠了！
陈五的声音吸引了他们身边的人，有刚来正在被店家招呼的云客，有已经坐下还在吃着东西的客人，也有结了账将要离开的游人，这些人无一不被陈五声音“吓”到。
公孙茗霜看到这个场面，还有店小二闻声赶过来的身影，她立马站起身对四周的人点头道歉，嘴里说道：“有钱的，还有钱！”
一刻钟前。
“我想请问公孙姑娘一个问题。”陈五看着桌上放好的茶盏和吃食，他未动，先跟公孙茗霜说起话，有一件事他很好奇。
公孙茗霜将茶杯放下，看向陈五，轻轻点头，道：“你问。”
“公孙姑娘是九生门中那一门的弟子？”
“黄门。”公孙茗霜回答后又补充道：“我只是在桂山生活，并不是门中弟子。”
“黄门？”陈五想了想，又问：“公孙明练是你的什么人？”
公孙茗霜惊讶，同时也有些疑惑。
“陈公子认识家兄？”
陈五迟疑一瞬，后点头说：“有耳闻。”
“只是听说过？”公孙姑娘笑，显然不信。
陈五解释道：“九生门在江湖中的威望很高，我能知道公孙门主不是什么稀奇事。一开始听到公孙姑娘也姓‘公孙’，我还没联想起来，后来又听见姑娘提到九生门，这才有些疑问，果然和公孙门主有关。”
公孙茗霜听陈五说完，又看了他好一会儿，陈五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便问她。
“怎么了吗？”
公孙茗霜的表情没有变，只是眼神稍稍放空一瞬，她说：“我之前，还有刚刚，应该没有跟公子说过......我的哥哥是门主吧。”
公孙茗霜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她想就算她自己心再大，九生门中的一些事情，特别是关于她哥哥的，她是怎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一门之主，除了门中人，除了飓风堂，和江湖中求助过九生门办事的人，应该不会有其他人知晓。陈五是怎么知道她哥哥是黄门门主呢？除非......他以前就和九生门有过联系，只是她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啊？”
纵使陈五平时机警从容，但对于公孙茗霜的话，他还是没有太懂，是这些年九生门中又发生过什么事吗......
“我说！”
公孙茗霜也不晓得怎么开口，她怎么会清楚陈五为什么知道。
她又想了一会儿，最后对陈五说：“我没有见过你。”
“我也是。”陈五说。
“哈哈......哎呀！”公孙茗霜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知道自己问不出来什么，也不想再问什么，如果有问题，那么他一开始就不会替她解围。
她看着桌上的东西说：“吃吧吃吧！吃完赶路，赶路要紧。”
她真的很少说这么多话，何况是在一个外人面前。
陈五拿起一块饼，将饼撕开成两半，一半放回盘子里，一半放进嘴里，他嚼了几下，咽下，然后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他问一旁跟他一样吃相很文雅的公孙茗霜：“我们明明吃不完，你为何要点这么多，不怕浪费了？”
公孙茗霜一共都还没吃上几口，就听到旁边的人问她，她有些心虚，心想，吃就吃呗！又没让他付钱，这人今天的问题怎么那么多。
她的表情正常，回道：“我们坐下之前我就问了，这个茶铺的东西很便宜，我就想说多买一点，我们路上吃。”
“这天那么热，人都要被晒得昏倒，你买这么多吃的，不怕路上坏掉了？”
“那能怎么办嘛！”公孙茗霜说着啃了一口饼。
“不对。你之前在路上怎么不买？我记得有一个老妪，她那儿的干粮比这儿的还要便宜不少。”
公孙茗霜很不想承认，她继续嘴硬，“那儿的不好吃。”
“这里的就很好吃？”
陈五说这句话的时候邻桌的三个人朝他看过来，他们使劲儿咬着他们手中的饼！
公孙茗霜见了，偷偷笑着，她对陈五说：“不好吃的话还会有这么多人！”
陈五对着那三个人微笑，然后转过头看着公孙茗霜，正色道：“公孙姑娘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我觉得今天的公孙姑娘比前两天更着急。”
公孙茗霜冷笑两声，她干巴巴地说：“我当然着急，我的事儿还等着我去办呢！你......”
你不也比之前的你更容易表现出自己的情绪吗......
在陈五地注视下，公孙茗霜还是硬着头皮将话说了出来。
“我觉得这事儿不能怪我。”
“什么事？”
“我也是在前面那个岔路口才发现的......”公孙茗霜看着陈五，有些懊恼，“我钱袋里的金豆子不见了。我不记得有谁在我身边走过，我也是会点武功的，若有人想悄悄摸走，我怎么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而且钱袋还在，里面的金豆子却不见了......我真不知道怎么不见的！”
陈五的表情好像变了一点点，但他还是轻声轻语，他推测着，“照你说的这些，钱应该是在上个旅馆掉的。”
“怎么说？”公孙茗霜似乎在跟她自己怄气，没太听进去陈五说的话。
“白天在你身边的人只有我。你怀疑我吗？”陈五很平常的询问，好像公孙茗霜怀疑他也行。
公孙茗霜摇头，陈五接着说。
“这样的话，就只有晚上，你的钱才有可能‘掉’。”
公孙茗霜点头，仔细听着。
“第一家旅店不可能，因为钱如果被偷了的话，我们根本没机会住进第二家旅店。”
“嗯。”
“你说你是在上一个路口才发现钱不见的，钱不见钱袋却还在，从第二家旅店出发，一路上我们没有见过第三个人。你还会点武功，所以......”陈五陡然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公孙茗霜摇头。
“那就好。多的我也不说了，你应该已经明白。我想问的是，既然你都发现没钱了，为何不跟我说？为何还要点这么多东西......”陈五停顿了一下才说，“你确定我们能走得了？”
“我......”公孙茗霜欲言又止，尴尬地笑了。
陈五脸上的表情突然之间裂开了。
所以公孙茗霜也不知道为什么，陈五会突然间那么生气，她都还没来得及解释得完全，他就生气了，甚至还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观望。
......
一个夜中，公孙茗霜和陈五坐在火堆旁。
公孙茗霜面无表情地用棍子戳着最底下已经烧成碳了的木头，她旁边的陈五跟她一样，脸上也不见其他表情。
“我重来没想过我会露宿深山。”
公孙茗霜将棍子丢在火中，轻轻拍了拍手，用这样一句话让周围的空气中除了柴燃烧的声音，又多了一种声音。
陈五看着烧得正烈的火，点了点头，也说道：“我也一样。”
他们能离开之前那家茶铺，多亏公孙茗霜最后说的那句话没有假，她确实还有一些钱，但刚刚够他们桌上那些吃食的钱，多余的一分也没有。
其实能继续出发前往大阴山已经很不错了，只是未来还有十天左右的路程，他们两个都要用脚走了，而且不能住店，身上的这些干粮还不一定够他两吃。
风餐露宿！这不只是公孙茗霜从前没体验过的，也是陈五过去五年，就算当乞丐也没有遇到过的。
“我们怎么办？”公孙茗霜问。
她从一开始为哥哥从黄门出来，在知道哥哥没有大碍后，她想过打道回府，可最后还是选择去一趟大阴山将求药的“任务”做完，之后遇到陈五，更是坚定了她的想法。她那时突然之间发现，去大阴山可以帮助到她的恩人。只是为何现下又被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问题难住。
陈五苦恼，对着公孙茗霜叹气，“我还想问呢，说带我去治腿的是你吧！”
“嗯......”公孙茗霜不否认，她摊手，“可我们总要先去到那里呀。”
陈五问出了他这两天露宿山野后最想问的话。
“你们黄门的弟子应该也有不少吧？为何只让你一个人去大阴山办事？”
在知道陈五和九生门之间可能有一点关系后，公孙茗霜不打算瞒他，她将独自一人去大阴山的原因一字不漏的告诉了陈五。
“我的哥哥，也就是黄门的门主，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但他自己不愿意医。我看到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就想到了大阴山的神医。可是神医有他自己的规矩——不出大阴山，所以我们只能自己去了。为表诚意，我和门人商量过了，由我这个妹妹去求药方最好。”
等公孙茗霜说完后，陈五问她：“我看你并不是很慌张，想必公孙门主的伤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吧。”
陈五不是猜测，他和公孙茗霜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下也了解她了，为了他这个不算帮过她大忙，在她看来是对自己有“恩”的人，尚能不问他的来由就带他去见九生门中的神医，对一个外人就能如此热心，更何况是她自己的亲哥哥呢！虽然公孙茗霜一路都说她是怎么怎么着急，但这一路上他没有见过她多少着急和担心的模样。
所以只是因为他吗？他哪里需要她谢......如果当初他离开的不是那么匆忙，会不会现在的她会不一样，会不会他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不成“人”的模样......
可有些事一开始就不由他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