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林中
刀!
在暗夜中闪着淡蓝色的寒光……
还不止一把刀。
除了刀光,还有幽微的迷迭香味道,这种香料可用于助眠,所以只要再加工一下,便可以作为迷药。
几个持刀者的脸上都蒙了厚厚的黑布,身着黑衣,黑巾包头,蹑手蹑脚在暗中逼近。
如暗夜中的幽灵,一点声息都没有。
他们围拢过来,目标近在咫尺,几柄闪着寒光的刀同时举起。
下一刻,躺着的女人突然睁开了眼睛,黑暗中,她的眼睛晶莹闪亮,放出奇异的华彩。
会变色的眼睛!
妖孽!
闪着寒光的刀尖狠狠扎下……
几柄利刃同时扎入女人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她瑰丽的眼珠因极度的痛苦变得更加闪亮,持刀者感觉手臂凝滞,呼吸不畅,但很快,压迫感消失了,一层水雾蒙住了女人的眼珠。
快!
为首之人沉声喝道,拼命压制着内心的惊恐。
刀尖纷纷抬起,再次落下,女人的身上绽放出了数个血花,但她竟然一声不吭。
刺她的这些人甚至比她还紧张,他们争分夺秒的拔刀,再刺……
为首之人口唇翕动着,一直念叨着某种咒语,他的手指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再握住刀柄时,刀身上浮现出一层光晕,他双手握刀,将刀尖向女人的心口狠狠扎去……
啊!
慕楠惊叫一声,身子猛的一挺,从梦境中惊厥而起。
他用手捂住心口,好像最后那一刀戳进了自己的心口一样,心脏被洞穿,冷风从四面八方急剧涌入,身体渐渐冰冷,然后逐渐丧失知觉,直至眼前一片黑暗。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梦……怎么会如此真切?
良久,慕楠才恢复了平静,他的额头和脖颈上渗出了一层细汗。
好奇怪的梦境!
他并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怪梦,但这一次最真切,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痛彻心扉。
有些东西在不断逼近,慕楠手按着额头沉思了好一会,然后他睁开了眼睛,身边依旧黑暗。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不可能再入睡了,有几只萤火虫围绕着自己,它们身上一亮一亮的闪着白中透黄的荧光,偶尔,草叶中发出沙沙声响,不知是什么虫豸。
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慕楠打量四周,人都说,有魔兽的森林夜间是危险的,所以也是恐怖的,但其实,森林中飘缀着点点荧光,深沉静谧,是很美的。
也许,只有我觉得美吧,慕楠自嘲。
相比白日的喧嚣,他一直更喜欢夜的沉静。
站起身来,背了弓箭,他往林口走去,林外也是漆黑一片,天空布满繁星,一轮冷月孤悬长空,巍峨壮阔的神舟在夜色中发出淡蓝的幽光,优美的轮廓宛如在浓黑的幕布上勾勒出宝石蓝的边线。
穹庐笼盖,神舟横亘,一颗流星划过夜空。
慕楠觉得自己此刻卑微又渺小,没来由的在心底生出一股不甘来。
他左手虚握,两脚开立与肩同宽,身体向前微倾,右手三指做了个扣弦的手势,左臂下沉,左肘内旋,然后举臂,左手虎口前推,右肩后拉,凭空完成了一个预拉弓的动作。
慕楠微微眯眼,对着高远的神舟瞄了一下,右手手指一松,放出了虚幻的一箭。
神舟降临,诸神避退,这是他所在的王国,甚至整个已知大陆,至高的存在。
慕楠做完这个忤逆的动作,退回了林子,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他回到睡觉的位置,在两堆即将熄灭的火堆旁盘腿打坐,调匀呼吸,深沉吐纳,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黑暗中的树木、枝条、草叶都更清晰的显现在眼前,而且都像被黑笔描了一道边。
传说,神射手的眼中,远处蚊蚋的翅膀和细脚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至于树叶,则可以大如车轮。
自己什么时候能够达到这种境界?
另外,要成为一个神射手,目力只是基础之一,挽弓射箭的出手速度,箭矢的准度和力道,无一不影响着最后的结果。
过度沉浸在目力的专盯中,目标所在的区域尽收眼底,却容易忽略射手周遭的动静,无法察觉便不能快速做出反应,暗中盯人的射手保不准就被对手摸到身边,没等反应过来就被抹了脖子。
慕楠吐出一口气,重新站起身来。
无论怎样修炼,无论自己将来能达到何种境界,眼下的当务之急,是确保自己先活下来。
与父亲白轩每次到野外打猎时,他都会给自己详细讲解如何隐匿踪迹,如何埋伏和观察,如何捕捉出手的时机,如何辨识和追踪猎物,如何躲避猎物的攻击,当然,还少不了如何自保和逃命。
有些魔兽和魔种,是我们单个人无法匹敌的,白轩说。
这种时候,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活下来。
回想起来,虽然父母不时会露出那种复杂的神情,他们对自己,真的是很好的。
但是为什么,在启示仪式上,当那种异象出现的时刻,父亲会在自己身后举弓呢?
他们最终弃他而去了……
慕楠虽然在白府时常会生出一股莫名的疏离感,随着年龄增长,与父母的隔阂也在无形中加深,他早就渴望着自己能走出去了,但危急时刻,父母竟然真的抛弃了他,这成为他不愿触碰的心殇。
他驻留在森林中,不是因为森林外面渺无人烟的荒凉,而是在心底期盼着父母能再回来找他,接他回去。
当然,他也期盼着能再见到那个叫姮娥的女孩。
在她的面前,他心跳得厉害。
他的生与死,好像只在那女孩的一念之间;而女孩对他似乎漫不经心则令他倍感失落。
在女孩面前,他显得笨拙,甚至有点狼狈。
这种完全被主宰的感觉令慕楠愤懑。
晨曦微露,透过树丛照进林间。天光放亮了,又是新的一天。
慕楠决心不能这样干耗着,即使是等待,他也有许多事情可以做。
他将另一只雉鸡和獐子收拾了,早饭狠吃了一顿,随后将残炙掩埋了,尽量消除痕迹。
然后他背好弓箭,往森林深处走去,一路探索,当他从旸谷森林的另一侧走出林子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时分,没有遭遇危险的魔兽,也没有遇到狐和那个女孩,她们消失得无影无踪,慕楠循着来时的路径返回,内心惆怅而失落。
他决定,在旸谷森林里呆上三天,三天后,如果父母还不来寻他,他就潜回白府,去寻他的父母,他要当面问个究竟。
打定主意后,慕楠又上了树,隐身在树冠中,观察着林口。期间,他再次将自己在树杈上固定好,神魂进入元明界,忍受着还未消失的痛楚与石碑中的男子练拳,蹲马步,对打。
能打能杀的功夫,才是功夫。强身健体?狗屁!男子说。
所以,在九重高台的第一层,慕楠就是不断的被敲打,说白了,就是一次又一次挨揍。
……
起来!
男子迈着虎步,围着躺倒在地的慕楠转圈,不耐烦的招呼他再来。
他就像一头猛虎,踱步绕圈,好整以暇的打量着绝望的猎物。
慕楠感觉自己已经骨断筋折了……被打碎的躯体再难凝聚起战斗的意志了。
他苦笑。
斗志、技巧、花招,这一切都无法弥补实力的差距,他和男子还是差得太远。
也许,只有使用暗中射出的利箭,他才可能放倒这个男子。
和这个老虎一样的家伙近身肉搏,慕楠在状态最佳的时候,也没有战而胜之的信心。
啊……浑身剧痛,慕楠瘫软的伸展开四肢,他想就这样躺平了。
一会儿让活死人给他喷些药,那些雾一样的气体洒过之后,痛感立消,扭曲的手指、折断的手臂,都能很快接续好,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就又能活蹦乱跳的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能进入这个神奇无比的九重高台,是他白慕楠最大的秘密。
或许,代价就是,他在白府中,越来越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
换来的,是他远超同辈,甚至令父亲白轩也叹为观止的修为。
但是,究竟能不能让他在外面立足,慕楠心里可没底儿。当姮娥起了杀机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待宰的羔羊,绝望又无力。
那个被杀的猎魔人究竟有怎样的身手,慕楠不晓得。他走出林口时,战斗已经结束了。
猎魔人手中的那柄大剑只出鞘了不到一半,他就被姮娥掏心了。
瞬间生死的战斗令慕楠的心都揪紧了。
以姮娥的本领,却还要自己援手,然后才能对那个猎魔人出手,可见,那个猎魔人的本事应该不低。
可惜,空有一身本事,还没来得及施展,就一命呜呼了。
猎魔人是自恃本事了得,或是捕猎的习惯使然,在林口守株待兔,这种打法,是将自己置于明处,所以他被突袭了。
也许他是自信那口宝鼎一定能引出并降伏魔兽?但他没预料到,银狐请来了姮娥这个援兵。
总之,战斗在瞬间就结束了,猎魔人满盘皆输,他成了森林中的尸体。
实力不到就投入战斗,或是被猝不及防的攻击,那么结局就是猎魔人这样。
这个教训,慕楠铭记了。
姮娥离开前的警告,他还记得。如果猎魔人有同伴找来的话,他可就危险了。
自己可不能陷入猎魔人的境地,慕楠心想,所以他休憩时也将自己缚在树上,隐没在浓郁的树冠中。
地上掩埋猎魔人尸体的地方,还有自己烤食猎物和睡觉的地方,也重新掩盖了痕迹。
在高处的树冠中向下望,如果不刻意去分辨,慕楠自己几乎也找不到下面留下痕迹的区域了。
这片森林他穿行两遍了,丝毫没有银狐和姮娥的踪迹,他也不指望再出现那个神秘瑰丽的漩涡了,现在,他的目光注视之处,主要都在林口。
他还是期盼着白府的马车,还有车上下来的父母。
可惜,他望眼欲穿,什么都没有见到。
他真的被遗弃了,被自己的父母,还有姮娥和银狐,每每想到这里,心里都一阵失落。睡梦中刚醒来的时刻,会从心底里涌上一股无比凄惶的苦涩滋味,让他差点流泪。
元明界那个石碑中走出的野兽男子反倒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那个兽男一次又一次贴心的帮他消除软弱和烦恼,用他沙钵大的拳头。
他娘的,还挺管用,慕楠心说。
……
午后,慕楠刚打了个盹便惊醒过来,近乎本能的感应到紧张。
有人来了!
他还以为是一直期盼的父母来了,一骨碌就要起身,被自己捆的腰带一挣脑子清醒了许多。
他斜躺着侧过身子,眼睛望向林口,果然来了人,却是陌生人。
三个人,两男一女,看他/她们那一身劲装结束的打扮和行头,就知道是练家子。
他们所在的位置,正是猎魔人尸体躺倒的地方。
两个额头上方裹着束带的男女蹲着身子,用手掌摩挲着地面,那男子用手指捏起一小撮土,放到鼻子下方去嗅;女子则用拇指和食指捻磨着土粒端详。
“是这里。”
“有血。”
两人几乎同时发声,也同时抬头望向站立的那位。
站立的那位是个头陀,自慕楠望向这里时就一动不动,宛如一株苍松,他的双眼一片灰芒。慕楠目力所及,可以望见他的眼珠只有一层淡淡的边晕,其中的瞳仁像个星状的光斑,他眉心上方的额头也刻着一颗星,深入肌理。一个金箍套在头顶,稀疏的头发水帘一般垂到脖颈。
这是个盲僧?
他们也是猎魔人?和被杀的那个是不是一伙儿?
慕楠正暗中观察并猜测着,轻轻解开将自己缚在树上的腰带,在腰间重新系好,他的动作已经足够轻微,连一片树叶都没有晃动。
但那盲僧突然转头,无睛的双眼望了过来,慕楠瞬间有被定身的惊骇感。
竟然被发现了!怎么可能?
束发的男女也随着盲僧望向了林中。
盲僧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向着林中平推,同时吐气张口,啊的一下之后,声音消失,但一股无形的声浪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慕楠凝神戒备,只觉得身遭漫过一圈轻微的震荡,树叶轻摇了一下。
能送出这么远?他正惊疑时,发现盲僧的手指已指向了自己藏身的这个树冠。与此同时,束发的女子身影化为虚幻,在阳光下消失了。
束发的男子则迈开大步,向林中冲来,在他的脑后,飞扬起一根粗短的马尾。
好家伙!自己的隐匿居然毫无作用,慕楠有些慌了,但他没有迟疑,必须立刻转移,不然就被堵在树上了。
他撑起身子,看准脚下,向下一跃,跳到了下面的一根树枝上,树枝摇晃,树叶哗哗作响。
反正彻底暴露了,越快越好,逃!
慕楠又飞快的跃下两根树枝,再往下,还有一根树枝可以落脚,接下来只有抱住树干快速下移了。
他刚要跃下,在那一瞬间突然察觉到那根树枝上生起一团黑雾,空气皱起了波纹,随即,黑雾散去,那个束发女子由虚影变成了实体。
她从阴影中遁出,抬头盯着慕楠,目光犹如飞掷而来的匕首。
嚓,她瞬移到了慕楠刚才落脚的那根树枝上,一道白光闪过,慕楠方才所在位置的一根树枝被截断,而慕楠已经不在了。
女子眼眸一转,见这身形长大的小子已经跃下了树枝,在四尺之下,双手抱住了树干,堪堪稳住了下坠之势。
兔起鹘落间,稍纵即逝,这小子好快的身手,束发女子赞了一句。
慕楠双手掌心已经被磨破了皮,在树干上留下了一溜血手印,他顾不得伤痛,见这女子在上方蹲下身来,转眼便又要杀下来,她手中的尖刃在树丛间闪着寒光,索性双手双脚同时在树干上一撑,整个人斜着向下方落去。
这里距离地面还有三丈多高,慕楠在落地的刹那就势打了个滚,卸下了大部分冲击力,颈背硌得生疼,是背后的组合弓,他伸手按住箭袋口,防止箭矢洒落,起身之后,立刻向着林子深处狂奔。
在他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那个束发男子已经进了林子,紧追着他。
更可怕的是那个女子,她从树枝上一跃而起,矫健赛过苍猿,落下时已踏到另一棵树的枝干上,脚下运力,再次跃起,就这样连续在树丛间跳跃穿梭。
慕楠用眼角余光瞥见了上方的女子,他猛然折向自己的左前方,暂时摆脱了头上追赶他的女子,但那束发男子依旧紧跟在后。
要不要回头给他一箭?慕楠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不行。这样急促中停顿再返身射箭,慕楠没有把握,不是说射不准,而是面对拥有如此身手的敌人,他预感不会成功。
这时候一停,估计自己就被黏上了,跟这两位近战,他毫无胜算。
恐怕要交代了……慕楠内心很急,但他还算镇静,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束手就擒的。
头上响起了呼呼风声,他抬头一看,那女子手腕微晃,一根细细的银链不断划着圆圈,越转越长,银链的末端,是带着弯钩的尖刃。
镰刃!
这下糟了。束发男子就这个速度了,他无法缩短与慕楠之间的距离,所以慕楠在疾跑时侧头紧盯着女子的镰刃,他必须躲过她的出手一击。
他特意绕了两棵树,给女子出手制造障碍,女子果然没有掷出镰刃。
但前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树干分布的稀疏,慕楠无法再用树干做掩护,而女子的银链已经放得够长了,再不出手,随着她的圈越划越大,就要缠到树了。
耳廓边刚接收到异响,慕楠断定女子已经出手,他身子向左侧急转,右侧果然有风声掠过。
总算避开了镰刃,但他这样跑出折角路线,一直追赶的束发男子就有了抄近路的机会了,他向着斜上方猛冲,果然瞬间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
慕楠刚要加速,男子右臂向前一挥,一道较女子的银链粗得多的黑铁链一下子飞到了慕楠的眼前,黑铁连的末端是一截粗犷的断刀。
慕楠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人家的投掷,那断刀挟带着风声斩到了面前,他只好又用上了与石碑中兽男对战时曾使过的一招,整个人后仰,双膝跪地,身子折叠着几乎平躺到地上。
上方,那束发女子的长辫如斜飞冲天的细剑,她的尖刃笔直向下,从空中激射而下。
寒芒耀眼,慕楠再也无法躲闪了,尖刃一下子贯穿了他的左肩,将他钉在地上。
比慕楠更惊异的是束发男女,他/她们眼睁睁的看着已经被拿下的青年在一声痛苦的闷哼过后,身形碎裂成无数的微粒,在两人的眼前沙化,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