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形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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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窃贼和路由器


“等这事儿结束,你打算干什么?”我通过中微子链接向“培蝴宁”发问。

我们所在的轨道位于小行星带,第90号小行星休神星旁。从这儿看去,佐酷路由器就像一棵以镜片为叶的树,直径约两公里,静静飘浮在太空中。不过,路由器内部完全是埃舍尔(1)版画一般的狂悖景象:闪光的蓝色球形处理节点,大小从热气球到尘埃粒不等,围绕彼此沿螺旋线翻滚移动;两两相映的银色镜子,投射出无穷无尽的镜像走廊。而我就像个吸血鬼,在任何一面镜子里都没有影子。

“我要换工作,再也不黑这种巨型机器虫了——这机器里尽是正在交合的同性巨龙。”飞船回应。飞船的化身白翅膀蝴蝶在我头盔里飞来飞去。我朝它吹口气,把它吹离我的视线。我正忙着黑进另一个处理节点。这个巨型阿米巴原虫有我的头这么大,就像个透明的、泛着涟漪的泡泡,内部有不规则的结晶结构。很多佐酷Q技术都是活的,这东西就是其一。它饥肠辘辘,吞下路由器光子流带来的量子态,然后编成复杂的有机分子结构。我给它带来了一顿大餐。

“你这也未免太狭隘了吧。这是他们的异境,佐酷人爱干什么都可以。说什么想换工作!拜托,只有犯罪才能让这个世界有点意义可言。况且,你有这方面的天赋。”

我身上穿着快衣,它的离子驱动器推着我轻轻向前。我的行动必须缓慢小心,这儿的带宽足够把一具没有防护的人体煎熟好多次。这儿有永不停歇的奇想光子风暴,只因为快衣材料特殊,把我变成了看不见、测不出的幽灵,风暴才从我身边绕过——但愿快衣能坚持工作下去。

我命令快衣伸出隐形卷须,包住节点。远处,“培蝴宁”上的数学魂灵儿拼命工作,把一小片量子软件塞进节点的存储器中,以便我们监控此处的流量。我们得摸出此地流量的增减规律,找到零流量出现的时间,才能让路由器的量子大脑尽归我们使用——

流量高峰袭来。尽管有头盔面罩的防护,眼前的节点仍然变成了白热的太阳。快衣的魂灵儿处理器——专为这件快衣改造的上传意识——惨叫起来。我一点也没夸张。突如其来的热量烫伤了我的胳膊、脸和胸膛。可不能再来一次了。我的眼睛针扎般刺痛,视野中突然只剩下白噪音。我压抑住蜷缩成团的本能,在脑中的神经界面摸到快衣小小的离子驱动器,打开。

驱动器把我推离了滚烫的数据流。世界总算又变回让人安心的黑暗,我们回到了防护服的处理范围内。我又打开驱动器以保持平衡,但驱动器失灵了,让我毫无方向地乱转。

——你走得太快啦!“培蝴宁”通过中微子链接在我耳边大叫。蝴蝶化身在我头盔里乱拍翅膀,表达出“培蝴宁”经受的痛苦。这表达实在有些滞后了。

“要是某人及时更新流量模型,我本该走得更快点!”我朝它喊道。我伸直胳膊减慢旋转速度,祈祷不会跟处理节点撞上。要是路由器内部出现太多干扰,它就会呼叫佐酷系统管理员。不过,如果我不能在几小时内打开这个匣子,要操心的就远远不止愤怒的佐酷计算机宅男了。

坚持住。原地别动。流量会降下来的。

身体开始自我修复,感觉就像长着针尖腿脚的蚂蚁在我全身乱爬,同时还伴着头重脚轻的眩晕感。我的身体情况仍然很糟:手还没长全,合成生物细胞里满是大剂量辐射导致的变异和类癌物。米耶里总算好心,给了我关掉痛感的权限;但麻木会导致感觉迟钝,而一旦感觉迟钝,我手头的活儿可就没法干了。

快衣嘶嘶地喷出热气,系统修复完成,我脑中魂灵儿的高声抱怨减弱成了轻轻的低语。我舔舔上唇的汗水,深吸一口气,紧紧捏了捏手中的匣子。打开这么个小东西,却要费这么大劲。

“顺便说一句,我本人也还好。不过反正你也不关心。”我嘟囔道。

有个给约三百万未知变量的量子系统模拟更新的活儿,你想不想试试?不想?那就乖乖闭嘴,让我和魂灵儿安静干活。

飞船此刻心情不大好,我能理解。我们把她极为喜爱、引以为豪的翅膀——原本就像两扇流动变幻的北极光束——变成了死板的量子逻辑网,尽可能模仿量子处理器的模样。这也意味着,要是势头不对,我们很难逃得掉。

还有米耶里,这家伙好像急着像个英雄一样去送死。

“请允许我指出,要进去的人是我。”我试探着开口。

请允许我指出,要是某人能理解我的辛苦就好了。“培蝴宁”回答,你觉得匣子里的神会张开双臂欢迎你,然后爽快地帮助我们?

“别担心,我从前跟他打过交道。而且我知道被关在盒子里是什么滋味。只要能出来,你什么都肯干。就连把自己的前途跟奥尔特武士以及一艘喜欢抖机灵的飞船绑在一起,你都会愿意。”

姑且相信你的话吧。闲话少说,流量开始下降了。

“还要等多久?”快衣的时空模拟视界总算回来了,向我呈现路由器重编后的内部结构。隐形的代价是盲目,而盲目则让黑进这架不停创造和消化新组件的巨型机器变得困难重重。至少此刻,我还身处稳定的外层,远离大流量的处理中心。

哦,不会多于一小时,大概。耐心点,慢慢等。

“太棒了。”我在快衣内扭扭身子。这件临时凑合的防护服跟舒适毫不搭边,基本上就是一坨智能物质,加载了定制的魂灵儿,装上驱动器之类的设备。穿着它就像裹在一团潮湿的黏土里,而我已经在里头待了差不多两天。神经界面也是临时制造的,很粗糙,魂灵儿的低语不停地溢进我的大脑。想到还得在里面待上一小时,飘浮在路由器的外层,大有可能再碰上流量高峰,而那个钻石警察的兄弟姐妹随时可能杀到——我实在高兴不起来。

那你呢?飞船突然问。

“什么?”

等这事儿结束,你打算干吗?

我曾有过真正的自由,但我对此只有隐约的记忆。我还记得以变色龙般的多重身份游荡在各个固伯尼亚之间,记得小行星带的零重力珊瑚礁,记得超越城中无休无止的派对,记得在土星光环上跳舞。一时间,我非常、非常想重新体验这种生活。

“我会去度个假。”我回答,“你觉得米耶里会想干什么?”

飞船沉默下来。我从未问过她米耶里的生平,至少没直接问过。我也没法开口询问飞船,为什么米耶里最近一心赴死,尽管我确定飞船一定知情。

对她来说,“培蝴宁”终于开口,我觉得这事儿不会有结束的时候。

“这又是为什么?”

又是长长的沉默。

因为她在寻找的东西,一开始就没存在过。

于是,在等待路由器数据风暴停息的时间里,飞船给我讲了米耶里在金星上失去心中挚爱的故事。


主舱中的寂静让米耶里十分满意。飞船清除了所有杂物,主舱光秃秃、空荡荡的,只留下蓝宝石舱壁和尚未愈合的白色伤痕。她的奥尔特收藏没能抢救出来,但她并不在意:歌还留在她心中,这就行了。

“培蝴宁”新造的众多蝴蝶化身停在曲面墙上,就像白色花朵。飞船的注意力集中在几公里外的目标上——那东西就像巨大的婚礼花束,背后是畸形土豆似的90号小行星。偷儿刚刚在处理节点碰到的小危机似乎已经过去,下一步就看米耶里的了。她伸手从袍子里取出偷儿的珠宝。

第一次看到佐酷珠宝的时候,米耶里才六岁,还住在静默柯多。有个来自木星的太阳工匠把一块死掉的珠宝给她的柯多姐妹瓦尔普当玩具。孩子们都围在瓦尔普身边看这块珠宝,瓦尔普骄傲得展开了翅膀。这东西看来平平无奇:暗琥珀色小玩意儿,比指尖大不了多少,表面皱巴巴的,有些凄凉。可是,只要一碰它,就像摸到外界,摸到太阳。

轮到米耶里的时候,珠宝紧紧粘住她的手心不放,就像饥渴的智能珊瑚。突然,有个声音在她脑中低语。她从没在歌里听过这样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迫切的渴望,热烈得让她害怕。声音告诉她,她很特别,理应跟珠宝待在一起。只要她放它进来,他们就能永远结为一体——

米耶里展开翅膀,飞到最近的黑洞,不顾惊呆的瓦尔普的抗议,把珠宝扔了进去。那以后,瓦尔普有好几天没跟她说话。

现在飘浮在她面前的珠宝则是活的,内部有纠缠的光芒缓缓闪动。这块蓝色珠宝呈简洁的椭圆形,比她的手掌小些,冰凉、光滑,闻起来有股微微的花香。

只要一摸,刺痒的感觉就会一直传到她的肚腹中,那是向她发出加入的邀请。跟很多低等级的基础设施珠宝一样,这东西并未烙上属于某个特定主人的印记。所以,偷儿才把它从火星佐酷人那儿偷来。不过,这块珠宝里的量子态仍是独一无二、无法伪造的,受到量子力学不可克隆定理的保护。

不像我。她抛开这个念头,接受了珠宝的邀请。脑中传来一阵凉爽的重压,就像有只温柔的手放在她的大脑上。

现在她已属于佐酷的一支,成为集体意识的一分子,彼此间由量子纠缠连接。这支佐酷成员众多,联系松散,致力于维护和改善太阳系的共同通信基础设施。只要她发出愿望,佐酷的意外发现引擎就会把她的愿望织进佐酷大网。一旦资源齐备,就能满足她的愿望,同时让集体中所有成员的利益最大化。

不过,这要付出代价:佐酷人会要求回报。不知不觉间,会有某个念头闪过,在片刻时间内占据她的意识,抓住她全部的注意力。或者,她会突然间心血来潮,觉得必须去某个偶然想到的地方,在那儿碰到个陌生人,帮助解决某个在她能力范围之内的问题。

此刻,在路由器内,偷儿正在开启匣子。她深吸一口气,让他们的计划占据脑海。

超脑皮层把她的愿望传递给珠宝。她的愿望是一个预先制作好的复杂念头,是她、偷儿和“培蝴宁”共同完成的,目的是请求路由器运行一次非常特殊的量子计算。珠宝热切地抓住她的愿望。培蝴宁的翅膀——经过变形,模仿成佐酷通信协议的形状——把愿望传递给路由器。那巨大的婚礼花束开始缓缓变形,就像一件折纸作品,被看不见的巨手展开。


米耶里的活儿干得漂亮。我就知道她行。身边让人头疼的镜叶树活起来的时候,我真想跟她击个掌。但时间就是生命,下一波流量高峰随时会来,我们得抓住路由器全归我们使用的每一秒钟。通过米耶里跟佐酷路由器建立的连接,“培蝴宁”向路由器输入指令。

你得行动了。飞船说,这是最新的流量热图(2)。快衣的模拟视界闪烁成一幅三维轮廓图,就像大脑扫描的结果,复杂的各色形状在我眼前变换闪动。我瞪了一眼待在我头盔里的蝴蝶化身,这家伙正惬意地停在疯狂的背景画面上。

我咬牙切齿,把地图输入快衣的导航魂灵儿,启动离子驱动器。

我仿佛在看不见的火焰流中游泳,脑中嘀嗒嘀嗒地响着倒计时。几秒钟汗流浃背的紧张操作后,我终于到达了异境之门。

跟我们设想的一样,大房间似的异境之门靠近路由器中央,离动力源不远。谢天谢地,这儿是个无带宽区域,就像静止的风暴眼。在我的模拟视界看来,这儿就像一连串方块,微微闪着紫色,两两相距均为两米。

异境之门,这是连接物理和虚拟世界的佐酷通用界面。进了门,你会被翻译成门内的异境所使用的语言;出了门,你又会恢复原先的物理和物质身体。极微技术解体者会提取任何实体的量子信息,转化成量子比特,传入满是魔法和龙的模拟游戏世界。

这一次,呃,是咬牙切齿的暗黑战神所在的世界。

“这还差不多。”我轻声跟“培蝴宁”说。计划在我脑中重新运转起来,一切无比鲜明。

“米耶里还好吗?”

你该走了。

我把快衣的手套指头融成一体,以便手指活动。我用右手举起匣子(左手仍是隐隐作痛、正在愈合的残肢),释放部分快衣Q粒子场,由它托着匣子向前;同时维系着与粒子场的感知链接。托着匣子前进的Q粒子场就像我延长的手臂,我一路指挥着它,将它引导到异境之门旁边就位。

离预测流量最小值还有四十秒。

路由器在匣子周围织起复杂的结构,同时对匣子进行非损害性测量运算。飞船上的魂灵儿说,就连“培蝴宁”翅膀中经过性能提升的量子门,要运行这种计算也需要几千年。没过多久,我的视野前突然爆发出彩色的抽象佐酷语言云团。“培蝴宁”的魂灵儿立刻替我做了翻译。

你是对的,“培蝴宁”说,这里面真的有个异境。现在这异境已经存入了路由器的存储器,你可以进去了。

幻化而成的木匣在我手中低语。也有可能是我失去的左手带来的幻觉疼痛。“飞船,”我说,“万一事情不顺,我先说一句: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一样。

“还有,对不起。”

为什么?

“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我发动离子引擎,驶向异境之门。


米耶里脑中,珠宝的温柔触摸忽然变成铁钳般的握力。一支歌在她脑中展开,激活了大脑快二十年没用过的部分,那个能让物质起舞的部分。她口中无法遏制地吐出词句。

“培蝴宁”船壳上的瓦奇应声而动。这支歌几乎和她造飞船时唱的歌一样复杂。制造飞船的那支歌,她整整唱了十一天十一夜。与之相比,这支歌更加锋利,满是让人发寒的抽象概念和代码。这是一支死歌,窃贼的歌。她想阻止自己歌唱,想用手指钳住嘴唇,或者咬住舌头。但身体不听使唤。最后,她哑着嗓子,用刺耳的声音吐出一个个词。

这支歌造成的变化很细微,但她能感觉到。涟漪从飞船的核心开始,沿着蜘蛛网状结构和模块一路外扩,一直到飞船的翅膀。

米耶里,飞船喊道,有点不对劲——

诅咒你,偷儿。米耶里快速发出指令,关闭了偷儿的身体。


若昂,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头盔里的蝴蝶发疯似的到处飞。

我的四肢动弹不得。米耶里肯定动用了这具索伯诺斯特身体的遥控器。不过她控制不了牛顿定律,我仍然朝门飘去。

异境之门高墙般竖在我面前,和雷雨云团一样漆黑。光芒闪过,我进入了既生又死的状态。


“‘培蝴宁’?”米耶里轻声问。

“培蝴宁”的蝴蝶化身从墙上轻飘飘落下,铺天盖地的白色在空中起舞,绘出洛伦兹吸引子的图样。渐渐地,振翅的白色云团越聚越拢,形成了一张脸。

“‘培蝴宁’已经不在这儿了。”蝴蝶振翅发出的声音低语道。


(1)荷兰版画大师。作品多以平面镶嵌、不可能的结构、悖论、循环等为特点,从中可以看到对分形、对称、双曲几何、多面体、拓扑学等数学概念的形象表达,兼具艺术性与科学性。
(2)数据的一种二维呈现,其中的数值都用颜色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