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塔瓦妲和阿布·努瓦斯
塔瓦妲在卧室里化了一个新妆。邓妮在外面等她。
她看看镜中的自己。她为森先生创造的幻象已经消失,现在镜中是个不起眼的女人,穿着白色紧身衣,显得臀部格外肥大。不同寻常?今天没这心情。她用手指抓了抓参差不齐的头发,懒得梳理,穿上一件带风帽的短斗篷,遮住脑袋。犹豫了一会儿,她又戴上母亲留下的阿塔眼镜。不知怎么,从这两片圆形的金色镜片后面看世界,要容易一些。
她抓起行医用的包,来到宫殿的公寓楼阳台,跟邓妮一同等电梯。姐姐不满地看了一眼她的眼镜。
“眼镜跟你脸型不配。”她评论道,“母亲向来品位不佳。可怜的女人。我相信,你会用额外的魅力来弥补风度的缺乏。”
你根本不了解母亲。塔瓦妲心想,你也不了解我。
她没理会邓妮的讽刺。在屋里待了一整天后,外面的微风和下午的暖阳让她心情愉悦。
像攀缘植物探出高墙,父亲的宫殿伸开五指,探出戈麦莱残片之外——五幢原先竖直的高大建筑,因为加建了太多的空中走廊,已经变成了水平状。各种附属建筑、阳台和空中花园,把五幢建筑连在了一起。头顶高处传来精灵音乐呻吟般的微弱回声。魂灵儿商人塔克的宫殿里传来浓烈的食物香味,混杂在温暖的风中。脚下是尖尖的清真寺宣礼塔、蛇行的月台,还有常春藤般附着在戈麦莱残片上的垂直街道。远处的城市笼罩在迷雾中,就像裹着一层白色的裹尸布,唯有紫色、金色和蓝色的微光闪烁。
残片是一段圆柱体,约两公里高,是从前奥尼尔轨道殖民地的一部分。她的祖先从前就在那个殖民地居住。后来,他们的家园从天堂掉了下来。冲击力破坏了殖民地的外壳,数百万吨钻石、金属,以及大崩溃前的奇异材料像蛋壳一样变成碎片,成为耸立在地基上的五个残片。残片直直伸向失落的天空,护卫着斯尔——神秘的、受福的斯尔,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城市。
她身后响起一声咳嗽。
“请原谅我妹妹,”邓雅札开口,“她爱做白日梦。有时候我得使出强硬手段,才能让她注意到还有个现实世界。”
“在如今这个艰难时世,昂神明鉴,斯尔需要爱做梦的人。”一个低沉柔和的男性声音回应。
塔瓦妲转过身。有个男人跟她们一同站在阳台上。他身材瘦削,个子不高,比塔瓦妲还矮,皮肤苍白油腻,一脸疲惫。他穿着质地精良的袍子,黑银相间,虽然是传统的木塔力棒样式,用的却是罕见的索伯诺斯特面料,在微风中簌簌而动。男子长发飘飘,脸盘窄小,左眼是华丽的青铜精灵瓶,由一根绑住头部的皮带固定。右眼仍是人类的眼睛,碧绿明亮。
“我本人也爱做梦。”他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就像背诵台词,“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盲目的乞丐,在梦里才变成了这个阿布·努瓦斯。早晨享用的美酒,还有像您二位这样美丽的女郎,都是我的幻想。不过,我在您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我知道,梦中绝对不会有如此丑陋可厌之物,所以,您一定是真实的。感谢昂神。”
阿布·努瓦斯吻了吻塔瓦妲的手,青铜眼睛反射着阳光。他的嘴唇冰凉干燥,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的皮肤,就像精灵痒酥酥的触碰。他的手轻轻握了握她的,很快便放开了她。
“努瓦斯大人,这是我妹妹塔瓦妲。非常感谢您愿意做她的男伴。如您所见,她实在过于热心自己的慈善事业;不然,她一定会在更为高雅的地方与您见面。”
塔瓦妲仔细打量着阿布·努瓦斯,直视他的时间长得有些不合礼仪。在她的目光下,他的微笑开始游移不定。她挺直背脊。突然,戈麦莱家族的不肖女塔瓦妲消失了。现在,她变成了艾克索洛托的情人塔瓦妲,故事宫殿的骄傲。不,姐姐,你根本不了解我。
“姐姐说笑了。”塔瓦妲低声道,“我丝毫不想变高雅。”她摘下自己的阿塔眼镜,给了阿布·努瓦斯一个微笑,还有一个与森先生分享、望着镜中的自己时才有的眼神,“不过,若您愿意陪伴我,再给我多讲些方才的美妙言语,我会十分高兴。我不知道您竟然是位诗人。”
她把手臂伸给阿布·努瓦斯。他上前一步,挽住她的手臂,挺起胸膛,“不过是三脚猫罢了,尊贵的女士。只是一个木塔力棒在沙漠中行走时,脑中偶然出现的词句。在您的美丽面前,就像苍白的影子。”
塔瓦妲乐了,又给他一个微笑,比刚才的略微温暖,“努瓦斯大人,哪怕是个盲目的乞丐,只要能说出这样的言语,我都会乐于让他陪伴左右。”
“请叫我阿布。”
邓雅札吃惊不小,瞪了塔瓦妲一眼。塔瓦妲撇撇嘴,“亲爱的姐姐,你有议会责任在身,不是吗?想必一定极为重要。我们俩都必须尽一切力量为我们的父亲与城市效劳。”
电梯是个可以变形的笨重杂合体,就像条金属百足虫,沿着突出于残片之外的轨道向下爬行。下降带来一阵怡人的微风。一时间,阿布·努瓦斯似乎满足于挽着她的手臂,静静欣赏在脚下展开的城市。有个主意在塔瓦妲脑中慢慢成形,此时的沉默正好供她仔细盘算。你会后悔的,邓妮,你一定会后悔的。
东边是丘陵和温室,再远处是海洋。北边坐落着亡者之城,里面是一排排毫无特征的灰色建筑。塔瓦妲迅速掉开目光。
体面人居住的城市中,最显眼的便是索伯诺斯特中继站。中继站是一座巨大的钻石塔,上头布满了无数比残片还高的英雄塑像。高塔耸立在庞杂的魂灵儿市场上方,后者延伸开去,慢慢变成宽阔的街道和低矮的房屋。乌格特和乌泽达残片在街道和房屋上投下阴影。阳光映在高塔的上半部,仿佛给塔身镀了一层金。高塔一直在变化。有时缓慢,有时快得眼睛都来不及眨。新的塔尖拱起又下落,平面与雕像不停旋转。每过几秒钟,那边就有数道光芒闪过,伴随着爆裂声。那是思想束载着索伯诺斯特意识(1),向着那些内太阳系的主人在天空中建起的瓠罩发射。
“这东西让人显得多么渺小,对吗?”阿布感叹道。
阿布·努瓦斯的名气很大:魂灵儿市场大鳄,几近疯狂的投资决策。她的某些显贵的主顾在提到阿布时,虽然不屑,却也不得不表示尊敬。小个子男人更需要感觉大权在握。塔瓦妲驯顺地垂下眼睛。
“比起不死的索伯诺斯特造物,我更喜欢残片的壮丽。”她回答,“而且,野代码沙漠也给他们上了一课——面对‘怒吼’,就连他们也无能为力。”
“对,嗯,”阿布说,“不过,至少刚才,我还是觉得自己十分渺小。”
另一架电梯从他们身边经过,旁边跟着一群追着电梯飞行的快者。快者是小小的类人生物,只有塔瓦妲的食指这么长,黑色的身体,振翅飞行时会发出嗡嗡声。他们喜欢搭电梯便车来到残片顶端,吸足太阳能,再搭电梯下来,收集下降的势能。他们把这些能量卖给小人族,比如夸什和米斯尔,还有居住在斯尔中部的其他几百个氏族——头脑迟钝的基准人类永远不会知道这些氏族的名字。电梯内的乘客伸手驱赶。快者轻盈地躲开挥舞的手臂,如一群苍蝇般绕着电梯盘旋。
“有时候我挺嫉妒它们。”阿布注视着这群生物,“它们生活在巨型雕像的世界,过着飞快的日子,进行飞快的战争。一日之间王朝更迭,世纪轮转。相比之下,我们的生命实在过于短暂。对不对?”
“人们还说,”塔瓦妲靠近他,“快者和精灵能享受我们无法体验的快乐。一旦人类体验到这种快乐,便很容易对肉体失去兴趣。”
“哦。”阿布的青铜眼睛转向她,像只鸟儿一样歪过头,“这是您的亲身经历吗,塔瓦妲小姐?”
最初的腼腆过去以后,阿布·努瓦斯变成了一个看不透的人。木塔力棒大都如此。借口阳光刺眼,塔瓦妲戴上自己的阿塔眼镜,观察魂灵儿商人在阴影下的光晕。他的合体精灵是条可怕的毒蛇,盘绕护卫着他的身体。想打动他的心,得迂回柔和慢慢来。
塔瓦妲的目光追随着下降的电梯,“我不过是戈麦莱家族天真无知的小姑娘罢了。”
“故事可不是这么说的。”
“故事太多,不能都信。身体窃贼就是利用故事来偷走我们的意识,所以忏悔者才会追捕它们。比起故事,我更喜欢诗歌。而你,亲爱的阿布·努瓦斯答应过多给我念些诗。虽然我能回报你的,只有黄昏时分为巴努·萨珊付出的辛苦劳作。”她碰碰阿布的手,“好在你是惯于辛劳的人。我和姐姐感激你为父亲提供的帮助。”
“小事一桩。我更希望您欣赏我的机智或者我英俊的外貌。”他自嘲地笑笑,摸摸眼睛。
傻姑娘。别忘了卡法给你上的第一课:给对方一个美梦,千万别让他们醒来。
“能被合体术士看中、跟精灵合体,这是全斯尔最大的荣耀。荣耀比美貌更重要。”塔瓦妲回答,“用那只眼睛能看到什么?”她顽皮地微笑,“有你喜欢的吗?”
“要不要一起看看?”他伸出手。
她默默摘下阿塔眼镜递过去,在刺目的阳光下不住眨眼。阿布·努瓦斯接过眼镜,把镜片翻过来朝着自己,对着它念了一个塔瓦妲没听过的密名。
“现在戴上看看。”
塔瓦妲不安地接过眼镜戴上。她眨巴着眼睛。原本,通过眼镜,她会看到一片混乱的本地阿塔——依附于现实的数字阴影。宫殿外有封印,挡住了最可怕的野代码,不让它们进入残片。即便如此,这儿的阿塔仍然充满了陈旧的时空产品临时简版(2)和噪音。
而现在,她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斯尔。
一张不停变幻的巨大蜘蛛网。索伯诺斯特中继站仍在视野中,就像位于中央的明亮星星。剩余的一切都变成了不停变换的复杂网络:交织的光束突然出现又消失;高密度光流从一边地平线延伸到另一边;突然暴起的团团光芒,就像炸窝的愤怒昆虫。注视这幅景象就像注视太阳表面,只看了一会儿,塔瓦妲就不得不闭上双眼。
“这就是我们木塔力棒和木塔希博眼中的世界。”阿布·努瓦斯说,“这就是忏悔者为我们收集的东西,斯尔的血液。这里有魂灵儿交易、索伯诺斯特技术交易、精灵劳作,甚至还有——”他压低声音,“附身交易。
“斯尔就像花园,而我们就是园丁。我们得决定在哪儿补种,在哪儿修剪,在哪儿培植,才能保持斯尔的活力。这就是我决定帮助你父亲的原因。这也是我觉得自己渺小的原因。”
塔瓦妲眨眨眼。眼前的景象消失了,恢复到平常的阿塔——人和房屋上都涂着被野代码的白噪音污损的潦草印记。她摘下眼镜。
“这么说,我带你去看看巴努·萨珊是对的。”她缓缓开口,“当我们从太高的高处往下看时,很容易觉得自己渺小。”
“你姐姐说得对,我们确实相处愉快。”阿布·努瓦斯笑着,又挽起塔瓦妲的手臂。塔瓦妲想解读他的微笑,却没得到答案。比我想的还要难。
哐啷哐啷的电梯载着他们下降到残片基座。接着,电梯发出更刺耳的噪音,变形成有轨电车,带着他们穿过阴影住宅区宽阔的街道,沿着通向大海、中继站和巴努·萨珊的狭窄水渠,一路驶向市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