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窃贼和匣子
猎手来找我那天,我正忙着杀薛定谔匣子里的幽灵猫。
我手指里延伸出Q粒子卷曲的细丝,就像特斯拉线圈冒出的火花,伸进飘浮在舱室中央的小漆盒里。盒子后面是曲度平缓的墙,墙上显示着太空高速通道。宇宙飞船和思想束在这些通道穿梭来往,就像有人在黑暗中刷了一条闪闪星河。我们的飞船“培蝴宁”正沿着太阳系引力主干道的一条分支,从火星驶向地球。但今天,我对壮丽的景色视而不见,眼中只有那小小的黑匣子,其大小只够放一只结婚戒指,或者一位神祇的意识——或者,通向我自由之门的钥匙。
我舔舔嘴唇上的汗珠,视野中铺着蜘蛛网似的量子协议图表。“培蝴宁”的数学魂灵儿(1)在我脑中喃喃低语。鉴于我只有纯人类的感官和头脑,他们把问题转译成了一件寄木细工(2)盒子。我要做的,就是打开这个日式机关匣。量子协议化作了这件镶嵌木盒的质感、疤痕和纹路。木头里藏着压力点,就像绷紧的肌肉。滑动部件仿佛咧嘴的微笑。我得找出正确的顺序,才能打开匣子。
麻烦的是,不能打开太早。木纹中藏着无数量子比特,每个都是“0”和“1”的叠加,每一步操作都是量子逻辑运算,由魂灵儿装置在船翼中的多组激光和干涉仪完成。这一切的最终目的是完成古人所谓量子进程的断层成像:看看匣子对我们小心施加的探查状态有何反应。动作一定要轻柔,就像从锁眼里伸进铁丝撬锁。其难度恰如一边不停地抛接几个八面体魔方,一边还要想办法把魔方复原。
我每掉落一个魔方,上帝就杀掉几十亿只小猫咪。
魂灵儿点亮图表的一部分——纠缠成一团的红线。我马上看出与之相连的另一部分。只要转转这个箭头和那个状态,再用上阿达马门(3),然后测量——
虚拟的木头在我手中发出吱吱声,咔嗒一响。
“芝麻,开门吧。”我轻声说。
佐酷长老德雷斯朵话挺多。逗他告诉我什么是匣子(当然不能让他知道我二十年前从佐酷人那儿偷了一个),不算什么难事。
想象出一只盒子,他说,再放只猫进去。一同放进去的还有部死亡机器:一瓶毒药(比如氰化物),连着一个带锤子的装置,还有放射性元素的单个原子。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原子可能衰变,也可能不衰变。衰变了,锤子就会击下,打碎瓶子;反之则不会。因此,在这一小时内,这只猫既是活的,又是死的。
量子力学声称:盒子里不是一只状态明确的猫,而是只幽灵猫,是活猫和死猫的叠加状态。这种状态一直保持到我们掀开盒子往里看为止。观测会让系统坍缩成两种状态之一 ——这就是薛定谔的假想实验。
自然,他大错特错了。猫是一种宏观系统,不需要神奇的观察者的神秘干涉来决定它的死活。让猫坍缩成某种宏观状态的,是它跟宇宙其余部分的互动——也就是被称为退相干(4)的现象。但在微观世界,对量子比特——即“0”和“1”的量子力学等价物——来说,薛定谔的猫是真实存在的。
匣子里装着几万亿只幽灵猫。活猫的各种状态构成了编码信息。这些信息可以是某个意识,甚至是活着的、正在思考的意识。匣子的量子比特已经转到虚无与存在之间的混沌状态,其中的意识什么都不会注意到—— 一系列量子门允许它继续思考、感受和做梦。只要它待在里头,就一切安好。不过,要是它想逃出来,一旦它跟周围环境开始互动——整个宇宙就会朝它砸下来,就像一吨砖头,让它坍缩成虚无。坏猫咪,死猫咪。
“那你们会把什么东西放进这种匣子里呢?”我问德雷斯朵。
“非常、非常危险的东西。”他回答。
此前一周,我们为匣子创建了一幅量子比特地图。此时,地图的一部分亮了起来,就像城市夜晚亮起灯火。我能感觉到一个结快要解开了。工作的时候,每当在某把锁、某个安保系统,或者某个诈骗对象的脑袋里找到漏洞,我都会有这种感觉。匣子上的木条在我手中滑动。魂灵儿们计算着希尔伯特空间(5)运算符的谱序列,感到无上极乐的冲击,唱起歌来。亮光在地图上蔓延,盖子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又啪地关上。又一个寄存器彻底死掉。协议网络缠成死结。测量的结果只有死亡。我又毁掉了匣子的一部分内容。
我骂着娘,把那该死的东西扔到舱室另一头。Q粒子细丝从我手指处扯离消失。匣子从星河墙上弹开,在空中翻滚。
在我脑中响了数日的那句话又来了。
我不是赌王若昂。
一只小小的白蝴蝶灵巧地停到匣子上,止住了匣子的翻滚。蝴蝶扇扇翅膀。
“在你砸东西之前,”飞船用温和甜美的女声说道,“我想提醒你,这全是你自己弄出来的。”
飞船说得对。这全是我自己弄出来的。确切地说,是早先的我——原版赌王若昂,传说中的偷儿和意识窃贼,十全十美的好人——弄出来的。这家伙什么都没给我留下,除了几段记忆、几个宿敌、一份牢狱判决——还有匣子里那东西。
“你可真是一针见血。”
“你已经连续工作三天了,若昂。暂时放放手吧。”
“没时间了。你说过这东西正在退相干(6)。”疲惫就像眼睛里的沙子,用刺痛提醒我,自己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自由。我再三向“培蝴宁”的船长米耶里保证:在我和她被迫成为搭档期间,尽管我屡次企图逃跑,但那完全是误会。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向她以及她难以捉摸的索伯诺斯特(7)雇主偿还人情债,绝无虚假。可惜,她仍然顽固地拒绝授予我操控自己索伯诺斯特躯体的根权限,只给我严格的基准人类操作参数。
我不能放弃。飞船首次检查匣子的时候就发现,里头的量子信息短命得很,只消再过几天,猫咪们就会寿终正寝。“匣子的设计者好像故意引入了时间限制,就像游戏。”“培蝴宁”说。
“你说过,这是佐酷的设计。还能有什么指望。”佐酷人有很多分支,但全都痴迷于游戏。索伯诺斯特人于此也不遑多让。一想起索伯诺斯特的困境监狱,还有里头的死亡游戏,我就浑身发抖。更别提里头的怪物犯人了——终极背叛者,长着我自己的脸,却把子弹射进我的脑袋。米耶里的老板把我弄了出来;不管她想让我干什么,都比蹲在那座监狱里强。
“我不知道该指望什么。你和米耶里都不告诉我里面有什么,也不说这跟我们的目的地有什么关系。顺便提一句,我可不怎么想去那地方。”“培蝴宁”抱怨道。
“地球没那么糟糕。”我说。
“大崩溃(8)后你去过那儿?”
“我不知道自己去没去过,但我知道我们现在非去那儿不可。”我摊摊手,“你瞧,我只负责偷东西,按酬付劳。要是你对整个计划有什么不满,该对米耶里说。”
“她现在心情不好,我不敢说。”蝴蝶化身在我脑袋周围盘旋,“也许你该找她谈谈,谈谈整个计划。”
这些天米耶里一直举止反常。她向来安静,哪怕在心情最好的时候,也成不了派对的中心。不过,自从我们驶离火星,在这漫长的几周时间里,她比平常更加少言寡语,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驾驶室或者主舱里冥想。
“这个嘛,”我回答,“这主意听起来糟糕透顶。我一直都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谈话对象。”这飞船说什么蠢话呢。
“那可不一定。”
“好吧。我打开这东西以后就去。”我朝匣子皱皱眉。飞船的蝴蝶化身停到我的鼻子上,害得我猛皱眉头,最后只能挥手把它赶走。
“我觉得你是在故意转移注意力。”飞船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我的事你全知道。”我叹了口气,“你该干干更高级的事。心理治疗机器人四百年前就有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其中一个?”蝴蝶化成Q粒子泡泡消失了,留下微弱的臭氧味道,“去睡会儿,若昂。”
我碰碰匣子,摸摸它温暖的木材、坚固的轮廓,拨弄一下。匣子又在空中旋转起来,速度快得让我看不清匣子边缘。转动的匣子让我昏昏欲睡。飞船说得对。思考匣子,比思考火星、城堡和女神来得容易——而只要我一闭眼,那些东西就会一股脑儿涌进脑海。
火星上的记忆城堡本该是我的。那里面有那么多房间,那么多蜡像和铜雕,那么多宝藏和佐酷珠宝。都是从钻石大脑和众神那儿偷来的。全没了。我的一生都被阿尔肯(9)吃掉了,阿尔肯还把它变成了一所监狱。只剩下这个匣子,还有附着其上的记忆。
我本可以伸手把那一切都拿回来,但我没有。为什么?
我不是赌王若昂。
在脑中,我沿着金子和大理石铺成的甬道行走,透过开着的门朝里张望,进入存放失窃记忆的房间。
我一度不愿再做赌王若昂。
那时候我住在火星上一个叫忘川的遗忘之地,给了自己一张新脸、一段新生活,还有一个名叫蕾梦黛的女子。我把秘密都藏了起来,连自己都不知道藏在哪里。
那儿有木星爆发——无论就技术还是时空而言,那都是一个奇点。火星夜晚爆发出耀眼的闪光,濒死的木星将量子之梦雨点般洒在忘川人民头上。
那儿有生死玄关,是我设计建造的,好让不死之人回忆起事物的终结。
那儿有个忘川艺术家的爱人,我从他的记忆中获得了……灵感。他被木星爆发击中,我从他脑中看到了众神之火。这种东西我非要不可。
那儿还有火星佐酷人。他们从协议战争中带来了匣子,里面关着一位索伯诺斯特始祖的魂灵儿,内太阳系的统治者之一,被囚禁的神祇。
那儿有个叫吉尔贝丁的姑娘——又是一件我不该要,却非要不可的东西。我把匣子藏在她的记忆中。我那时候一脸冰冷无情(现在想来如此陌生),告诉她自己要做普罗米修斯,诸如此类。那个家伙,他才是一脸毒蛇般微笑的女神——米耶里的主人——想要的人。
那儿的机器人花园里有个女人叫雪雪,曾是地球的意识上传者。大崩溃之前,索伯诺斯特之前,她负责把孩子们传到天上,变成不死的软件奴隶。正因为这段记忆,我现在才要回到人类的老家。我知道,这段记忆的存在是有理由的,那个幽灵世界里有我要的东西。
还有一扇门关着。
我张开眼睛。匣子仍在旋转。我确实在故意转移注意力。答案在地球上,也在我脑中上锁的房间里。
赌王若昂会怎么做?
我拿过匣子,哼了几句斯坦·盖兹(10)的旋律。曲面墙上随即开出一个圆形凹洞。这艘船大都由奥尔特智能珊瑚(当地人叫它“瓦奇”)构成,这种物质对音乐会起反应。我看米耶里做过多次,自己也学会了。自然,这么做瞒不过飞船,但有个藏东西的地方能给我带来些许可怜的隐私感。
我把匣子放进去,盘点一下凹洞中的藏品。几件佐酷珠宝——暗琥珀色,椭圆形,鹌鹑蛋大小——那是在火星上,跟着侦探伊斯多·博特勒参加他女朋友琵可茜的轮回派对的时候,我偷来的。还有琵可茜的异境之剑,那是跟另一个我、国王若昂打斗时拿来的。
东西不多,但也是个开始。我在口袋里放进一块佐酷珠宝以求好运,锁上其余微不足道的秘密藏品,出发去找米耶里。
米耶里正在主舱里向黑神(11)祈祷。一开始,歌声断断续续;片刻后,墙上的雕塑开始按照她的歌声移动,扭曲成虚无之神的黑色面容。这支歌是布里汉奶奶教她的,只能在黑暗的旅程里,在暗处吟唱。米耶里渐渐沉入冥想。可是,黑神却变成了她自己的形象:众多米耶里在墙上看着她,脸都是肮脏的彗星冰色。
她不唱了,盯着这些脸。平时能够安慰她的东西都在这里了:球形蜡烛浮在空中,小小的心形火焰散发出光芒和柔和的肉桂香气,还有那支歌。但这些东西都没起作用。她心中的空虚感又回来了。
她知道自己有事要做。去地球要准备假身份,还要检索索伯诺斯特数据库中关于人类老家的资料。她的同胞,奥尔特人,也是几百年前从地球逃出来的。她叹了口气,把自己拉到零重力家具和球形盆栽组成的舒舒服服的中轴里,享用圆形杯子装的甘草茶。
她用双手捧着智能珊瑚制成的粗糙圆杯,脑中忽然回想起制造杯子的曲调——只有几个简单的音符,小孩子也学得会。她哼唱起来,啜了一口茶。茶水涩口,甘草味混杂着苦涩。她已经忘了这东西有多难喝。这一口的味道又把她带回了柯多的清晨:百叶窗打开,小太阳的光芒照进来,把冰冻天空中成千上万的伤痕和裂纹变成闪亮眨巴的眼睛。奶奶把一个圆杯塞到她手里,用干瘪的嘴唇亲了她一口。奶奶身上干燥香甜的味道跟茶味混在一起。气泵树打开,小蜘蛛们用钻石网滑翔翼兜住清晨上升的热气流……
就连这段记忆也不再属于她了。记忆属于她的女主人,佩莱格莉妮。
放弃记忆本该不足为奇。她已经放弃了很多东西:她的肉身已经变成核聚变与死亡的容器;她的大脑经过强化,加了超脑皮质,能消除恐惧,抢在敌人之前预测他们下一步的动向,还能把世界变成矢量、力和可能性。这一切都是为了席丹。这一次,她放弃的是自身的独特性——她允许女神复制自己,制造跟她一样的魂灵儿,这些魂灵儿都会自认为是卡尔胡的女儿米耶里。
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次放弃的东西特别珍贵?
也许因为,这次不是为了席丹,而是为了偷儿。
她拂去心中习惯性涌起的怒气(一想起他的脸,她就怒上心头)。几个月来,她已经看熟了那张脸:厚厚的眼皮,明亮的眼睛,轻松的微笑,眉毛仿佛细笔勾画。有一阵子,她几乎有点儿怀念女主人曾用来连接她和偷儿的生物信号链接。链接让两人感觉相通,让她更容易弄懂他。
在火星上,他又让她唱出了歌。虽然那不过是障眼法(不管他做什么,都是为了骗人),以便背着她搞其他名堂;但通过生物链接,她感受到了歌声给他带来的欢喜。她本已忘记了什么是歌唱。
况且,事关荣誉。她不能眼看着他像个坏掉的玩具一样被佩莱格莉妮丢掉,任凭他在另一个监狱里等死。她别无选择。她摸摸缠在腿上的珠宝链。链子串起了一块块宝石,每块都是独一无二的。
她缓缓放开宝石,又开始祈祷。烛光在雕像脸上跃动,雕像慢慢变成了席丹的形象:宽宽的嘴巴,高高的颧骨,精灵古怪的傲慢微笑。
“我一直奇怪,你怎么从没向我祈祷过?”佩莱格莉妮发声,“这些神都过时了,不过是猴子脑袋里的模因(12)噪声。你该向我祈祷。”
零重力蜡烛勾勒出一个影子的轮廓。女神出现在米耶里的面前,双手抱臂。跟往常一样,女神仿如身处普通重力环境,赤褐色头发披散下来,穿一件白色的夏日裙装,肩膀赤裸,头发垂挂在肩膀上。
“我服侍您、服从您。”米耶里说,“但我的祈祷属于我自己。”
“怎么都行,我很大度。再说,祈祷的力量也被夸大了。”她挥挥涂着红色甲油的手,“留着你的祈祷吧。我有你的身躯、你的忠诚和你的大脑。记住你对我的承诺。”
米耶里低头致意,“我没忘记。我把您想要的东西带给您。”
“说不定我已经拿走了呢?”
米耶里嘴巴发干,胃里像塞进了一个冰冷的拳头。佩莱格莉妮大笑,就像玻璃杯相互碰撞,叮当作响。
“还没,还没呢。”她叹了口气,“你可真有趣,亲爱的。可惜呀,没时间逗趣了。虽然还不需要你的灵魂,但我确确实实需要你的身体。我有话跟我的若昂讲。形势所迫,我其余的分身不得不采取了行动。有东西正冲着你来,你得做好准备。”
佩莱格莉妮进入米耶里的身体。米耶里就像一头扎进了冰水。舱室、烛光和女神都不见了,她进入了时空模拟视界,变成身处太空高速通道纠缠杂乱航线中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