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者 1751年3月23日 第106期
作家的虚荣心
奉承成功的谀辞是必要的,它需迎合特别的境况或个人。若要它进入心灵深处,需直击热情随时准备接受它之处。一位小姐很少会专心听任何赞美,除非是夸赞她的美丽;一个商人,总是期待听到他对银行的影响、他在交易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的诚信可靠、他贸易的继续扩大;一位作家,如果不对学问的忽视、反对天才的阴谋和功绩的缓慢进步表示哀叹,或对那些因求知而遭遇贫穷和蔑视的人的宽宏大量表示赞美,并相信他们的作品会得到后人的评判和感激,他很少会让自己满意。
一个确保常青的诗人桂冠,一个不朽的大家名望,全由和睦的作家之间的文明协商确定。“要竖立比黄铜更持久、比金字塔更雄伟的纪念碑”(贺拉斯语),一直是对文学的共同夸赞。可是,在竖起大柱子的无数建筑中,绝大部分要么需要耐久的材料,要么缺少处理它们的技术,当这些高塔要完成时,眼看大厦也倒塌成废墟。那些为一时吸引人们眼球而造的建筑,一般因地基不牢固,很快因时光流逝而消失。
人类希望的虚荣信念,除公共图书馆外,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给人留下如此强烈的印象。谁能看到海量的书籍拥挤在每个角落,看到那些饱含勤劳的思考、准确的探究的作品,现在除了目录已很少有人能知道?这些保存的只是增加学问的华丽,没有什么人考虑有多少岁月消耗在这徒劳的努力中,“想象者”如何常去预测未来的赞扬,有多少铜像竖立在虚荣者的眼里,有多少见解转化为高涨的热情,“智慧者”如何常在他对手的永恒骂名中欢欣鼓舞。“教条主义者”高兴地看到他权威的逐步实施、他法令的不可更改、他权力的永久不变。
蔑视的时机从未大声喊出,
野心膨胀的凡人难以再骄傲。
有无数的作者,他的作品就这样被珍藏在华丽的默默无闻之中,他们中的大多数已被遗忘,因为他们从不值得被记住。他们曾获得的荣誉,并非归功于判断力或天赋,也不应归功于辛劳或艺术,而是来自文化圈子的偏见、阴谋的手腕、奴性的顺从。
最常见的,莫过于一些著作在当代被完全忽视的作者,却得到同代人的交相称赞,被称作时代的预言家和科学的立法者。好奇自然会激发兴奋。他们的书卷在热切的探究下被发现,却很少能回报搜索的辛劳。每个时代都会产生这些泡沫般的人为名声,在时髦的气息中保持一会儿,很快便中止而湮灭。学者常悲叹古代作家的逝去,尽管他们的人格已通过其作品存留。可是,如果现在能复活他们,我们只会发现他们不过是那个时代的格兰维尔、蒙塔古、斯特普尼、谢菲尔德②,好奇他们以什么痴迷或任性能引起人们的关注。
然而,不容否认的是,许多人已沉没、被遗忘,可把他们看作属于这个卑微阶层是不公正的。文学的各种名誉,似乎命定有衡量其耐久的各种尺度:有些因快速生长而变得茂盛,可很快就枯萎衰退;有些却慢慢地成长起来,长久而可持续。帕尔纳索斯高山③不仅有带着香气的鲜花、塔高的橡树,还有常绿的橄榄树。
在一些作家中,他们利用目前故事和人物的优势,设法以强烈情绪的兴趣,引起人们的普遍关注。他们的名誉在短期内被炫耀耗尽,不再充满光辉。当我们讨论每个人都想急于了解的问题时,这些在每个聚会中争论的问题,已把国家划分成不同党派,或者当我们展示其错误或美德时,他的公开行为几乎让每个人成为他的敌人或朋友,这些要获得读者关注并不困难。要迅速把这些在利益的动机和虚荣中产生的作品流传出去,在争鸣中扩充他的知识,狂热者鼓舞他的热情,每个人都渴望得到报道,关注那些充满热情激动的各种事物。
几乎不难想象,党派的热情通过多少利益上的顺从被分散,大众一时容易被每个渴望颂扬的名人影响。无论是谁,在任何时候趁机用称赞或责备的口吻提到他,无论是谁,对他的任何追随者是爱是恨,如果他希望证实自己的看法,加强他的党派,都会勤奋地读每份报纸,希望从中得到和自己一样的情绪。不管一个题目本身多微小,如果能放到眼前,自会聚集所有目光;无论一个合约的交易量有多小,当它的表现立即受到我们的关注,就会变得重要。读过任何一本过去统治时期政治小册子的人都会惊奇,它们为何会被如此急切地阅读,如此大声地称赞。许多作品本有力量煽动派系斗争,用混乱来填补国家空虚,现在却对冰冷的批评家几乎没有任何影响。时间到来时,后来雇佣者写出的作品,只能被鄙视,无声地放在一边。在一定程度上,那些写当代题目的作家,最能一开始就提升他们的价值,其后才被压在底层。那些最灿烂文雅的措辞、最技巧微妙的理性,也不能希望得到那些人的多少尊重,因为他们不再被好奇或自豪激起这些尊敬。
确实,这些争论的命运就是很快便被搁置和轻视,即使他们辩论的是哲学或神学的真实。双方问题被决定,便无更多怀疑和反对的空间,又或者,人类对理解它感到绝望,变得厌倦动乱,满意于自己沉默的无知,拒绝被那些作品困扰,因为他们的作品根本没有用知识来补偿的希望。
新出现的作家,确实期待自己在成为著作得到认可的人中的一员,然而,一种学说被普遍接受后,遮掩了那些发表意见的书籍,这件事经常发生。当任何思想作为不受争议的原则被普遍接受和采用时,我们很少回头看它最早提出并引发的争议,也不能忍受演绎的乏味、证据的繁多。借此作者被强迫与它的偏见调和,在以新奇反对固执和羡慕的微弱声中巩固它。
众所周知,我们的哲学有不少是从波义耳对空气质量定律的发现中来的。那些现在接受或扩展其理论的人,很少有人去读他实验的细节报告。他的名字确实受到尊重,可他的作品被忽视。我们满足于知道他战胜了其对手,便不再去探究那些人会有什么痴心妄想要反对他,或者出于什么证据驳斥他。
有些作家让自己的学习无边无际和丰富多彩,如同进行自然哲学的实验一样。在持续的写作中,如同要进行新的征途,当以前的观察变得更熟悉,他们总会患得患失。其他作家耗费他们的生命去评论语言或解释古物,仅是提供材料给词典编纂家和评论者,这些人本身也被后来的收藏者压倒,同样地以放大、移调和精简的方式泯灭了他们先驱者的记忆。每个新出现的自然体系,自会产生一大批解释者。他们的任务是解释和说明这个保留创建者名誉的体系。毕竟,谁不希望比这个创建者能更长久地存在呢?
确实存在少数作品,作家可以希望从这些作品中获得一个持久的名声,无论是靠学问还是凭巧思。他小心地研究人性,很好地叙述描写,有更多的理由去实现他的雄心。在他所有自诩为后代的尊敬中,培根似乎能让自己满意的主要是他的散文,“这些给予男人职责和胸襟”,正因如此,他宣称他的期待会“如书那样久远存在”。然而,尽管很少炫耀,这也会让一个有用的诚实和仁慈的心灵感到满意。尽管不抱很大希望得到较高的奖励,他也应有更多希望获得称赞,以便履行上天赋予他的责任。
①西塞罗(Cicero),古罗马著名政治家、哲学家和法学家。
②几位17—18世纪的英国诗人。
③希腊德尔菲北部高山,希腊神话中阿波罗和缪斯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