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时代:德川的喜与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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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宇都宫城钓天井

元和五年(1619年)四月下旬,以土井利胜为首的使节团造访了安艺国(广岛县)的广岛城,指名要求城主福岛正则出来接受问话。

福岛正则倒是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模样,问土井利胜:“你有啥事儿?”

“听说福岛大人今年年初时分,将广岛城改建一新,可有此事?”

正则点点头:“不错,正有此事。”

“你可知这是违背《武家诸法度》的行为?”土井利胜表情非常严肃,“你未经幕府许可,擅自改建城池,这是为何?”

福岛正则一听这话就炸锅了,站起身子非常激动地表示,自己尽管改建城池是真,可却从来都不是“擅自”改建,而是的确得到了幕府方面的许可,你小子血口喷人,没事找事。

土井利胜则很淡定地问道你得到幕府哪位大人的许可了?

“本多正纯。”福岛正则说道,“去年因为我广岛台风暴雨,导致城池损毁严重,所以我特地写了申请书给本多正纯大人,要求修缮居城,他也确实答复说将军大人已经同意了,你若有任何疑问,可以找他问去!”

尽管正则说得唾沫横飞奋亢异常,但土井利胜听完之后,却依然淡定地表示,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但有一点我想提醒你,你刚才提到的那位本多正纯大人啊,他很久以前就不管你们诸侯修城铺路这档子事儿了,现如今,对于诸侯各藩的审查,都归我土井利胜管,所以,我现在代表幕府问你,你为何要擅自修建城池?

福岛正则看着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当然说不出话来,这就等于小时候的你某天上午把作业本给了课代表,可下午老师就气势汹汹地跑来问你为什么没交作业,还告诉你那个课代表已经被撤职了,现在也不在学校里,你要拿不出作业就给你退学处分。

你能怎么办?更何况幕府要比老师丧尽天良得多。

所以心知被摆了一道的福岛正则此时也不得不认服软,问土井利胜你说该怎么办。

土井利胜立刻提出三点要求:第一,年初广岛城扩建部分,全部拆除,恢复原样;第二,立刻送儿子去江户城当人质,而且要嫡子;第三,给幕府写一封情真意切的忏悔书。

这位昔日的猛将如今已经是别无选择,只能俯首称是。

只不过土井利胜却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打算给他。

六月,幕府的使者再次造访广岛城,这回连福岛正则的话都没问,直接就宣布了将军的旨意:因广岛城城主福岛正则不经同意擅自修缮城池,且在幕府询问之后却依然不思悔改,既不送去人质也不写悔过书,故,幕府决定,剥夺其全部领地,以为处分。不过,因念及其为幕府效忠多年,故特例法外开恩,赏赐越后国(新泻县)鱼沼郡四万五千石领地,以作度日之用。

四月下旬到六月,总共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人质从广岛走到江户都未必来得及。

这就好比你老师某天给了你一堆作业,命令你“尽快”做完,如果不做完,就让你退学。然而上午你才把作业拿到手,下午老师就来收“阎王账”了,一看你居然还没写完,二话不说便勒令你退学。

你说你该怎么办?

你不知道是吧?福岛正则他也不知道。

就这样,一代猛将退出了历史舞台,而且还是以一种极为的方式。

这也是没辙,因为自打丰臣家灭亡,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福岛家是必然不会长存的,何时被处理,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据说德川家康在世时就曾经嘱咐过秀忠,要务必将福岛正则给抹杀了,此事虽说不知真伪,但站在德川秀忠的角度上来看的话,其实福岛家也的确是消失了要比存在着好。

首先福岛正则是个刺儿头,此人从来都是胆大妄为,什么话都敢说,也基本上什么事都敢做,留他在广岛坐拥几十万石的领地,那等于是放了一桶巨大的火药,随时都可能引发大爆炸。

其次,在眼下驰骋战国的风云人物绝大多数都已经死光了的这个年头,福岛正则确实已经成为了日本屈指可数的能征善战之辈,留着他,本身就是一种后患。

如果说除去松平忠辉是在告诉天下,无论是和将军血缘多么亲近的人,只要违背幕府制定的法规,照样会被依法处理;那么改易福岛正则便是告诉各路诸侯:不管你多么厉害多么能打,只要敢逆了幕府的意思,一样办你。

现在摆在眼前的问题是:继松平忠辉和福岛正则之后,会不会有第三个大名被幕府当作踏脚石给折腾得完了蛋?

答案是会。

那么,第三个倒霉蛋会是谁?

我想你多半应该也猜出来了,那便是本多正纯。

其实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觉得,本多正纯快要完蛋了,不管这小子怎么努力,最多只能延缓,却绝无可能阻挡这最终的悲催结局。

唯一还值得推敲玩味的,是啥时候完蛋以及怎样完蛋。

大伙都在暗自议论,说希望本多正纯那家伙能够有点骨气,至少要高洁华丽地走完最后一步,像战场上的武士那样,漂漂亮亮地滚出政坛。

事实上正纯本人自己也隐隐约约地感到一点风声了,毕竟自打家康去世,他不光权力被土井利胜步步蚕食,而且在开会的时候,自己提出的建议每每只要跟利胜不同,那秀忠八成以上都会采用对方而置自己于不顾。

但他却丝毫没有任何慌乱,每天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仿佛要即将厄运临头的不是他,而是隔壁老王。

更加要命的是,在福岛正则被改易之后,为了表彰本多正纯多年来服务幕府的功劳,德川秀忠特地表示要将宇都宫藩(枥木县)十五万五千石的领地赏赐与他。

结果正纯想都没想就谢主隆恩了。

这事儿不得不说相当糟糕。

首先,违背了正纯他爹正信的遗训:领地无论如何都不能超过五万石。

如果说之前的那五万三千石还勉强能算是一发擦边球,处于违背与不违背之间,可以让人心怀侥幸地收入囊中的话,那么现在的这十五万五千石则是完全违规,也别再扯什么超过不超过,都已然翻几番了。

其次,这领地的来历非常凶险。

宇都宫藩并非无主之土,那里的藩主名叫奥平忠昌,是当年长筱会战中大出风头,娶了德川家康长女龟姬的那个奥平信昌的孙子。虽说信昌早在庆长二十年(1615年)的时候便已经过世,但龟姬却依然健在,老太太这一年六十出头,身体硬朗头脑清晰,能分五谷,能勤四体。

而藩主奥平忠昌,当年14岁,虽说在今天看来还纯属少年儿童,但在那个时代,已经是一个能讨老婆再生娃的年龄了。

结果没想到的是,幕府将军德川秀忠,居然以年龄原因,剥夺了奥平家在宇都宫的领地。

秀忠原话的大意是这样的:因为宇都宫靠近东照大权现灵宫所在的日光山,属国家级战略要地,奥平信昌因过于年幼实在无法担此大任,故而现在决定将其转封至他处,宇都宫藩则交给才智与经验兼备的本多正纯大人。

于是龟姬出离愤怒了。她先是写了数封言辞激烈的信送给秀忠,要他给自己一个说法,在没有得到有效回音之后,又嚷嚷着要亲赴江户城,主动为孙子讨一个说法。

虽说家康老爷子儿女众多,但龟姬的地位却非常特殊。她是筑山殿唯一的女儿,换言之就是德川家康唯一的嫡女,事实上在德川信康死去之后,龟姬的老公奥平信昌也确实是被家康当作儿子来看待,甚至有说法称曾经家康把秀忠和信昌叫到跟前,要他们好好相处,彼此之间都把对方当兄弟。

现在兄弟的家业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说没就没了,你让当大姐的情何以堪。

但龟姬毕竟是龟姬,是德川秀忠的大姐,纵然有千般幽怨,也不会真的去恨自己弟弟,更何况她也不敢。

能恨也敢恨的,唯有那个坦然接纳了宇都宫藩十五万石领地的本多正纯。

而且这时候又起了一个传闻,说是这次将军之所以要剥夺奥平家的领地,完全是因为正纯看中了风水宝地宇都宫,从而在背后扇阴风点鬼火后的结果。

除龟姬之外,很多幕府中的一些跟奥平家交好以及看本多家不爽的重臣也愤愤不平,各自站出来或明或暗地说着各种怨言。和龟姬不会恨秀忠同理,对于那些家臣而言,恨将军这种事情肯定是不敢想也不敢做的,于是矛头便又被指向了那个横刀夺爱的某某某。

本多正纯是个聪明人。

就智商而言,这家伙跟武田胜赖、真田幸村以及打仗时候的德川秀忠等一票货色全然不能相提并论,不然就是在侮辱他,同时也在侮辱他爹本多正信。

事到如今,幕府出手如此大方而且还是横刀夺爱地大方,已经让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是一个陷阱了——先让你树大招风,再让你风吹树折。

以正纯的那颗聪明的脑袋,是不会看不出这点的,同时以他的处事方式,也不会在此时此刻去纠结那些个“不想超过亲爹的儿子不是好儿子”式的歪理,但是他却依然接受了一切赏赐,然后继续回去过着原先的小日子。

当时的幕府各重臣普遍觉得,这几乎是一个能载入教科书的完美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经典案例。

面对龟姬一次次的愤怒控诉和其他打抱不平的重臣,德川秀忠永远都只有一种反应——没有反应,他既没有对那些人的不满表示反感,却也不准备把宇都宫领地还给奥平家或是再弄一块别的土地来替换。

总之,没有人知道这位将军大人想干吗。

而另一方面,本多正纯在得到宇都宫后,立刻向幕府申请要求修缮城池,在得到许可之后,马上安排人手展开大修,同时,他又对宇都宫内的军备进行了大规模的整顿训练。

这一切都是战略要求——以宇都宫为支撑点,防御日光山。

对此,德川秀忠表示了赞赏。

元和八年(1622年)四月,正值德川家康去世七周年纪念日的临近,德川秀忠决定行一回孝——亲自走一趟日光山,拜祭先父在天之灵。

在那个没有丰田和JR(日本铁路)的时代,从江户到日光,通常需要花上一天的时间,再加上将军出行肯定是琐事多多,自然也就需要更长的时间。

这就衍生出了一个问题,那便是住宿。

根据安排,秀忠在路途上的来回总共需要为四天三夜,下榻的地点都是沿途谱代重臣的居城。然后,在他回来的时候,将会入住本多正纯的宇都宫城。

这对于正纯而言当然是莫大的荣耀,所以他在收到命令之后立即便让手下各家臣将城池里里外外地都仔细打扫检查一遍,准备迎接将军的到来。

四月十七日,德川秀忠在日光东照宫完成参拜,启程回家。

十九日,重臣井上正就先行驾到,对宇都宫城进行了视察,在确认没有任何问题之后,对正纯表示,将军大人拟定于明天到达,请你做好准备。

二十日,宇都宫上下士气高涨,人人面带微笑,静候将军的大驾光临。

二十一日,宇都宫上下士气高涨,人人面带微笑,静候将军的大驾光临。

二十二日,本多正纯收到消息,说德川秀忠已经抵达江户了。

没有赏脸宇都宫的原因据说是阿江夫人突然染病,所以便不再停留而是快速回家了。

因为这是一个非常合情合理的说法,所以一时间没有任何人对此产生任何疑问。

这年八月,在出羽国(山形县)发生了一件大事。

位于那里的最上藩发生了内部斗争,据说藩主最上义俊是个非常不着调的昏庸之主,整天不是四处游荡就是饮酒作乐,从来不干正事儿,于是就被没收领地然后改易了。

最上义俊到底是不是个昏庸大名这个其实也没必要细究,反正幕府说你昏你就是两千瓦的小太阳也得顿时黯淡至两三瓦。

这里唯独值得一提的是,最上家跟伊达家是亲戚,伊达政宗的母亲就是最上家的女儿。而这次横遭剥夺领地的最上义俊若是按辈分来算,还应该叫政宗一声表舅来着。

当然,此事跟倒霉孩子伊达政宗并无一毛钱的关系,纯粹是最上家真的闹腾得太厉害,以至于幕府才不得不出手干涉。

负责处理此次事务的主要官员是本多正纯,其实他也没什么太大的工作量,因为改易一事已成定局,正纯要做的只有一些书面交接,剩下的具体事宜,交给底下人去办即可。

正纯八月出发,用了一个多月完成任务。十月一日那天,他回到了宇都宫。

在那里,已经有一个人等候多时了。

那人的名字叫伊丹康胜,当时主要负责幕府的经济事务,具体主管佐渡金山的矿产。

双方打过招呼之后,伊丹康胜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茶,便直接切入主题,表示自己是奉命前来。

接着,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纸,交给了本多正纯:“你看看吧。”

那张纸开头写着赫然的四个大字——十大罪状。

上面写了包括擅自修筑宇都宫城,擅自整顿军备等关于本多正纯的十条罪状。

本多正纯逐字逐句地看完之后,又将纸还了回去,脸部表情非常平静:“伊丹大人,在下看完了。”

“那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纸上所写,皆是子虚乌有。”

“难道你想说幕府在诬陷你?”

“并无此意,但这十条所谓罪状,在下绝不敢认。”

接下来两人便进入了一问一答时间。

伊丹康胜按照纸上的罪状逐条盘问,而本多正纯则逐条回答。

每一条,他都能做出几乎完美的答复,比如修筑城池,是经过幕府许可而绝非擅专;整理军备,虽没有上报,但规模程度也在律法条文的允许范围之内,并无半点违背,等等。

结果就是直到十条罪状全部问完,伊丹康胜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而本多正纯的面容,则从始到终都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本来以为事情到此就能告一段落了,可没想到伊丹康胜却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意思。

他从怀里又摸出了一张纸。

“本多大人,现在我们来聊聊你意图暗杀将军的事情吧!”

本多正纯那一成不变的面孔上掠过了一抹惊诧:“暗杀……将军大人?”

“正是。”伊丹康胜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接着,开始铿锵有力地朗读起了纸里的内容。

本多正纯这才明白了所谓“暗杀将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事儿还得从四月的时候说起。

话说当时秀忠之所以没有在宇都宫过夜,其实并非是因为阿江生病了,那不过是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井上正就在视察完宇都宫城之后回来跟他说,那城池里暗藏杀机,进去不得。

于是德川秀忠的反应自然是先大吃了一惊然后问道怎么个暗藏杀机法。

一听这话,井上正就便一脸神秘地娓娓道了起来,说这宇都宫城哪,看起来跟别的城池没什么两样,实际上这外表只是假象,那本多正纯,早就请了高人,把整座城的内部结构都改造过了,堪称是最强杀人凶器。

看着井上正就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四溅但就是说不到点儿上,秀忠有些不耐烦,催促着让他说点实在的,比如这杀人凶器到底如何杀人。

井上正就神秘一笑,说,这本多正纯在城池的屋顶上动了手脚,让人打造了一个活动天花板,当将军您晚上住进去的时候,这天花板就哗啦一下掉下来,把将军您给活活拍死。要是万一您没有被一击必杀,那也不打紧,因为本多正纯早就准备好了第二道机关,那就是在天花板的上方,还埋好了几十把利刃,当天花板压下来的时候,这些刀子也会随之掉下,刺穿您的身体。

日本的机关工艺,长期以来一直处于世界领先水平,即便是在古代亦是如此。

所以虽然井上正就说的这个事儿听起来实在相当不靠谱,但德川秀忠却也没有不信。

相反,他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啊,那么我们就不住宇都宫了吧,等回了江户,让人准备一下,去问问正纯,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这样,在数月之后,伊丹康胜来到了宇都宫,正式对此事展开问责。

面对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指控,纵然是本多正纯也有些hold(招架)不住了,他的额头微微渗出了一丝汗珠:“那么……请问证据何在?”

“证据自然早已被你销毁。”伊丹康胜仿佛亲眼看见了一般,器宇轩昂地说道。

“……”

问话到此结束,伊丹大人起身告辞。

当月,本多正纯被通知剥夺全部领地,并要求其在交接期间闭门反省。

罪名是涉嫌企图拍死将军,史称宇都宫城钓天井事件。

天井在日语中的意思就是天花板。钓天井就是活动天花板。

于是本多正纯就这么被干掉了,本多派正式宣告覆灭。

这等于是在告诉全日本的诸侯:不管你是将军家的哪个亲戚,不管你多么厉害,不管你爹是谁,也不管你在幕府中的势力有多大,只要幕府想干掉你,那么随随便便都能找一个借口把你做掉,哪怕这个借口低级趣味到了极点也无所谓。

所以,要想在这个世道上混下去,那么你能做的有且只有一条:那就是紧跟幕府,随时紧跟幕府,无时无刻不紧跟幕府。绷紧神经高度紧张地活着吧,别以为大名是那么好当的。

实际上,本多正纯未必不知道自己被赶出幕府之后所产生的上述效应,或者说,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的政治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外加自己下台能够对幕府起到维护稳定的作用,他才仿佛找死一般地步步配合幕府的动向,接下了那一份他爹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打死都不能要的十五万五千石领地。

并非是我要为他唱赞歌,事实上,据那些当事者们回忆,当本多正纯收到幕府下达的处分通知后,他的态度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那便是“坦然”。

没有任何怨怼,没有一丝抵抗,非常坦然地接受了自己最后的命运,

虽说正纯的政治生涯是以一种近乎搞笑的不着四六的方式给终结的,但个人觉得,在这一分滑稽中,却也依然透着一股悲壮的华美。

如果说罢黜本多正纯算得上是出乎意料却又情理之中,那么紧接着秀忠要做的,则是真真正正任谁都不曾想到的惊天大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