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源赖朝

●征夷大将军

建久三年（1192年）三月十三日，一代伟人后白河法皇因病去世，享年66岁。

这位一生都在致力于压制武士抬头，拼命光复皇权，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更加其乐无穷的日本大天狗，终于再也不用跟人斗来斗去了。

四月，源赖朝从镰仓来到了京都。

他不是来参加追悼会的，而是想要来升官的。

此时源赖朝的官位是日本国总追捕使兼总地头。

官儿是挺大的没错，而且听起来也威风，很有一种六扇门四大名捕的感觉——总追捕使等于日本警视厅总监，想抓谁就能抓谁；而地头是一个职务，负责土地管理、收税治安等事务，顾名思义，总地头就是日本境内所有地头的扛把子。

但这种万万人之上的地位，仍不能让源赖朝满足。

他的意思是想要搞一个古往今来空前绝后且能传给子孙后代的官位。

这个大胆的想法传到朝廷，让大家很是恐慌，总觉得这厮是在琢磨着想当天皇。

这种感觉并非空穴来风。撇开他对“官位能传子孙后代”这点设想不说，事实上早在十几年前，源赖朝就已经开始打造经营起了自己的镰仓政权：治承四年（1180年），他设立了侍所，以用于掌控包括御家人在内的武士们。

御家人就是源赖朝直属的武士，类似于后来大清的高级八旗。

寿永二年（1183年），迫于镰仓方面的压力，朝廷不得不承认了他们对关东地区的统治现状。希望你还记得一代猛将平将门当年也曾经想要获得这样的认可，结果遭全日本讨伐，自己还被人迎风一箭射中脑门而死。

寿永三年（1184年），源赖朝再设公文所和问注所。次年（1185年），受封京都守护，拥任命守护和地头之权。

文治五年（1189年），源赖朝担任奥州总奉行。次年（1190年），受封右近卫大将，因为既有兵权又有政权，所以他在镰仓的府邸被称之为幕府。

再次年（1191年），源赖朝改公文所为政所，用于处理政务和财务。

总之，七七八八地这么一步步走来，一直走到建久三年（1192年）来京都要官的时候，源赖朝基本上已经是一个以东日本为根据地可以顺手统治全日本的存在了。

但他并不想当天皇，也不想跟平将门一样分裂祖国做个新皇。对于源赖朝而言，自己的目标就是位极人臣，不过得搞得标新立异一点。

最终，看上了征夷大将军这个职位。

我们知道，征夷大将军是编制外的岗位，而且不常设，确切讲来是不会在非战时的情况下设立，而源赖朝之所以对其青睐有加，主要是因为他觉得在天下太平之时当了战时最高司令官，至少能在名分上一统全国武士。

由于此时唯一能扛住源赖朝的后白河法皇已然撒手人寰，所以时任天皇后鸟羽准了源赖朝的心愿，于当年（1192年）七月任命其为征夷大将军。

老官新做，意义大有不同——日本从此迈入了武士的时代。

●打个猎都不太平

建久四年（1193年）五月，源赖朝率领各御家人在富士山下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围猎。

主要是大将军新上任，要向全天下的人彰显一下自己的威仪。

这种活动无论是日本还是中国都不算少见，由于既娱乐大众又能顺手练武习军，所以多年来都颇受那些好武功喜战勋的统治者们的喜爱。

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欢愉。

打猎打到第三天早上，源赖朝挎着弓带着人四处转悠，想找点兔子啊梅花鹿之类老实可靠的小动物刷刷经验。正走着呢，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再一看，前面的灌木丛有着非常异样的抖动，看幅度，像是鹿，还挺大的那种。

大家都知道，这是买卖送上门了。

于是源赖朝立刻弯弓搭箭摆好姿势，而周围家臣则集体后退一步——你是领导，你先射。

结果弓还没拉满，“噌”的一声，一头野猪窜了出来。

有过深山老林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野猪这种动物，是可以跟老虎以及黑熊单挑的。

要说到底是征夷大将军，好一个源赖朝，眼瞅着跟前这庞然大物朝自己奔袭而来，愣是不慌不忙地拉满弓弦，略一瞄准，便一箭射去。

没中。

再射已经来不及了，而那些退在后头的家臣们也顿时傻了眼：总觉得出来的肯定是一头鹿，总觉得自家主公不可能射偏，总觉得就算射偏了反正是一头鹿也没啥。

所以人生在世不要老是你觉得，要老天爷觉得。

眼看着镰仓幕府第一代大将军刚上任不到一年就要被猪给拱死了，突然源赖朝背后响起一声呐喊，只见得一人跳上前来，从腰间抽出佩刀，迎着野猪便冲了上去。

此人名叫仁田忠常，乃藤原南家之后，自承治四年（1180年）源赖朝起兵以来便紧随左右，多年来战功赫赫深受信赖。

仁田忠常照着野猪就是当头一刀，虽然确实砍中了，可劈得不深，受伤了的野猪只是往后退了几步，并没有倒下的意思。

忠常来不及多想，紧跟上前又是一刀，一气连劈带捅地怼了五六刀，才把野猪给赶跑了。

这一天，据说源赖朝连晚上睡觉都得让仁田忠常蹲在门外头守着，生怕再来一头什么乱七八糟的野兽破门而入。

十六日，还没从野猪突袭的阴影里走出来的源赖朝正坐在中军帐里头，忽然有人来报，说是从猎场传来一个特大喜讯，世子爷源赖家射死了一头鹿。

源赖家系源赖朝和北条政子所生，当年不过12岁。平心而论小朋友第一次参加这种大型娱乐活动就能在一群能征善战的糙老爷们儿中间有所斩获，着实不易。所以源赖朝闻讯后高兴异常，一边下令赏赐儿子以及陪同其左右的几位老臣，一面亲笔书信一封寄回镰仓，向老婆北条政子报告这一好消息。

富士山下离镰仓不远，因此隔了一天北条政子的回信就送到了猎场。

在信中，政子先是表示：知道了。接着又反问源赖朝：你那么高兴干吗？武士的嫡子射杀一头小鹿，岂非理所当然之事？

源赖朝当时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感觉自己是在自讨没趣。

他给北条政子报喜，除了觉得儿子12岁能够单独猎杀一只鹿确实是武勇可嘉外，更因为源赖朝想借此告诉老婆：我们的儿子一定能够成为一名合格的继承人。

结果，源赖朝碰了一鼻子的灰。

二十七日，包括源赖朝在内的各路人马都没有因为之前的种种事端而影响心情，大家继续大马金刀地围猎小动物们，斩获数字不断飙升，将活动推向了一个接着一个的高潮。

就在源赖朝本人琢磨着再去找一只兔子还是一只山鸡来练练手的当儿，突然，不远处的灌木丛又一次地发出了那耳熟能详的窸窸窣窣之声。

还是那熟悉的声音，还是那熟悉的节奏。

大家知道，野猪又来了。

于是身边家臣下意识地催马站定在主公跟前，弯弓搭箭，只待猎物出现。

然后没想到的是，这次蹦出来的是一头鹿。

据史料记载，这是一头很大的鹿，比当时那几位掌握着全日本实权的大佬们胯下的马都还要高出一头。

但毕竟是鹿啊。

所以源赖朝欣喜万分，高喊一声“放着我来”，并拍马上前，举起了手里的弓箭。

就在箭欲离弦之际，突然身后传来一声：“主公且慢！”

大家回头望去，乃是老臣工藤景光。

工藤景光是真正意义上的老臣，当年都八十多岁了。

他叫住源赖朝的原因是老头觉得自己活了那么久，从未见过如此伟岸的鹿，所以希望主公可以看在自己年事已高的分上，把猎物让给自己。

源赖朝觉得无所谓，况且工藤景光不光是重臣，工藤家也是辅佐镰仓幕府的重要家族。于是他直接来了个顺水人情，挥了挥手，示意工藤景光，那你就射吧。

只见工藤景光弯弓搭箭，边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老头是当时闻名整个日本列岛的名射手，能看他现场一展身手的机会堪称是一辈子的幸运。

结果万万不曾料到，大家这一天是“三生有幸”。

只听得“啪”的一声弦响，一支利箭如追星之光射了出去。

然后没中。

工藤景光颤抖着右手，从箭袋里又摸出一根箭，搭在了弦上，射了过去。

又没中。

当工藤景光第三次拉弦时，他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还是没中。

而那只鹿，用怜悯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回身一跃，跑进了森林深处。

工藤景光将手中弓箭狠狠往地上一扔，仰天大喝一声，顿时泪流满面。

大家知道，老头这是心态崩了。

这时候，包括源赖朝，谁也不敢上去说什么，只是由着他暗自哭泣。

哭了一会儿，老头调转马头，走向源赖朝：“老夫自十岁驰骋疆场以来，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的失手，我想这是因为这头鹿来历不凡吧。”

好歹是八十多岁的重臣，源赖朝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只能顺着往下问，说那依你之见，它是什么来头？

“我想，如此不畏弓矢又身形巨大的鹿，必然是某位山神的坐骑。既有神灵加持庇护，也难怪老夫三射不中了。”

大家心里想，这也能甩锅，厉害，真厉害。

但嘴上大家还是劝着，说老马失蹄乃人生常事也，工藤大人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而工藤景光很倔强地摇了摇头，又对源赖朝说道：“这绝不是失手，而是神明在警告着我们什么，老夫觉得，这场围猎该到此为止了。”

源赖朝并不在意，口中只是顺水推舟地哄着工藤景光，说好好好，行行行，没问题没问题，你让我考虑考虑。

这一天的围猎，就这么在微妙的奇异氛围中结束了。

然后当天晚上，工藤景光非常离奇地病倒了。

源赖朝前去探望时，老头一把拉住他的手，说道：“殿下，我们已经触怒了山神，这就是前兆，如果再不结束围猎，怕是要大祸临头。”

说这话的时候，老头一副寿终正寝之前的模样，纵然是久经战阵的源赖朝，也感到背后阵阵发麻。

于是当场传令，说围猎活动到此结束，大家辛苦了，今晚好好休息休息，明天启程回家。

这话不说不要紧，一说，当下整个猎场就炸锅了。

我们之前说过，围猎本质上是属于大型娱乐活动，对于武士而言，跟今天的“轰趴”[1]差别不大。本来活在公元13世纪的人民群众精神文明就比较匮乏，难得碰上这么一次大乐子，说不玩就不玩，谁肯干啊？

所以一干家臣连忙劝谏源赖朝，说工藤大人上了年纪了，连着这么十几天鞍前马后地打猎，当然身体撑不住。而且人一老脑子也就糊涂，再加上生了病，难免说些傻话，您怎么能当真呢？

源赖朝想想好像也是这个道理哦，再加之自己似乎也没玩够，于是便取消了命令，表示大家明天继续。

这一天晚上，源赖朝照例在自己的大帐里请了几个重臣喝了点小酒，正高兴的时候，突然从营帐门外闯进来一个黑影。

黑影约莫20来岁，一脸的杀气中还带着几分蒙，手里握着一把短刀。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厮要来暗杀源赖朝。

于是一群关东武士呼啦啦全都蹦了起来，嗷嗷喊着一拥而上，将来人摁倒在地。

还没来得及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干什么？”这哲学三连问，又一个黑影闯了进来。

“那个畜生去哪儿了？！殿下，您没事吧？”

黑影一手拎着一个人头，一手操着一把带血的钢刀，心急火燎地问道。

原来是那日单斗野猪的门神仁田忠常。

经过现场审问，大家算是明白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黑影小伙名叫曾我五郎时致，时年19岁，跟他同时潜入猎场的，还有他哥哥曾我十郎祐成，就是被仁田忠常提在手里的那颗脑袋的主人。

就在刚才，这兄弟俩刺杀了同在猎场陪着源赖朝打猎的幕府重臣工藤祐经。

杀完之后当场就引起了巨大的骚乱，于是哥俩分头逃跑。

跑路途中，哥哥慌不择路，迎面碰上仁田忠常，于是被一刀两断；而弟弟也慌不择路，一头撞进了源赖朝的大帐，被当场擒获。

作案动机是家仇——工藤祐经曾经试图暗杀自己的老丈人伊东祐亲，然后没杀成。这本是常事，但那个刺客可能以前是工藤景光的徒弟，趁着伊东家搞围猎，躲在草丛里放冷箭。结果一箭射去，伊东祐亲安然无恙，反倒是把身边的儿子河津祐泰给射下了马，当场就死了。

河津祐泰也叫伊东祐泰，因为继承了河津庄的领地，所以顺手改了姓。

他死的时候，留下了老婆和俩孩子，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活下去，于是老婆改嫁去了曾我家。两个孩子也改了姓，一个叫曾我五郎时致，另一个叫曾我十郎祐成。

所以尽管是贴身重臣，但源赖朝也觉得，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工藤祐经死得不冤。

况且曾我兄弟俩已经死了一个，按照一命抵一命的原则，剩下的那个也该留他一命了。

况且，曾我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两兄弟跟源赖朝的妻家北条家关系并不一般，在成人礼上，给他们加冠的那位，叫北条时政——这是源赖朝的岳父，也是曾我兄弟的姑父。

而就在源赖朝有心高抬贵手的当儿，工藤家自然是不干了。工藤家长子犬房丸，当年只有8岁，哭着跑到源赖朝跟前，说自己从此就是没了爹的孩子了，下面还有几个弟弟，若是不能把曾我五郎交给工藤家处罚，那么自己兄弟几个，也不打算活下去了。

然后工藤家的其他家臣也纷纷表示，如果将军大人您就此放过曾我五郎，那我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不就是一命抵一命么，他们曾我家才几条命啊？

而源赖朝身边的人也都觉得曾我五郎该杀。尽管他们跟工藤祐经没什么太大的瓜葛，但这些人普遍觉得，如果当天曾我兄弟没有被抓被杀，那么他们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源赖朝本人。

基于种种推测种种考虑，源赖朝决定就地处死曾我五郎。

以上事件，史称曾我兄弟报仇事件。

当然，围猎活动也真的只能提前结束了。

●大将军的弟弟不好当

曾我兄弟夜闯猎场杀人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镰仓。只不过传到镰仓时，事情的一些经过有了稍稍的改动。

比如有消息称，兄弟俩的刺杀目标不是工藤祐经，而是源赖朝。

又比如有消息称，他们成功了。

自然，镰仓那边是一片震惊。

其中心理波动最大的当然是北条政子。

老公被砍死了，儿子生死不明，刚刚创立一年半载的镰仓基业分分钟就风雨飘摇了。

那自己的下场会是什么？

她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想。

此时整个镰仓基本也都是人心惶惶——别说之后了，就源赖朝现在是死是活，也没人说得清。

说得清的那几个，基本都在富士山下打猎呢。

就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一个人横空出世，宛若中流砥柱一般挡在了这惊天洪流前。

他叫源范赖，是源赖朝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家排行老六。

虽然是兄弟，但源范赖的出身非常不行，不行到他母亲在历史上连个名字都没能留下，相关记载只有一个短短的句子：池田宿的游女。

池田宿位于今天日本的静冈县。日本自古以来喜欢把几个村落一起形成的比较热闹、行商旅行之人特别多的市街称之为什么什么宿，比如新宿、原宿等等。

然后游女，就是卖艺同时也卖身的女性。

但出身卑微并不妨碍源范赖平步青云。虽然目前尚未有确凿史料记载他是否参加了1180年源赖朝起兵推翻平家的行动，但在1184年，他确实作为自己哥哥的代理人，率大军出征京都，讨伐了当时如日中天的木曾义仲。

在此后追击消灭平家的战争中，源范赖亦立下赫赫战功。有战神之称的一代美男子源义经，也对这个哥哥的军略夸赞不已。

而日后在镰仓幕府堪称顶梁重臣的畠山重忠、梶原景时等人，此时也是源范赖的麾下之将，各个服服帖帖，从无二言。

总体来讲，源范赖无论是用兵还是从政，特点就是一个字：稳。

所以在源赖朝被暗杀的谣言传到镰仓之后，作为代理大将军处理政务的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维稳跟辟谣。

他把尚在镰仓的一干重臣都叫到跟前，开了个会，会议主题就是：将军根本没死，切勿信谣传谣。

因为源范赖是一个以稳出名的人，而且又挺能说会道的，再加之，确实目前也没有源赖朝被暗杀的实证，所以很快，重臣们就相信了源范赖的说法，纷纷表示，自己绝不信谣传谣，同时也会跟手底下通气，让大家继续牢牢团结在镰仓幕府周围。

应该讲工作会开展得非常顺利，但实际上对于源赖朝到底死没死这事儿，源范赖自己也没底。

因此在私底下跟北条政子商榷的时候，他也不得不对嫂嫂直言相告：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北条政子到底是个女人，更何况死的可能是她丈夫，无论是家事国事，她都非常担心害怕。

而源范赖依然很稳，他跟嫂嫂表示：莫怕，有我。

“就算兄长不在人世，镰仓有我一手掌控局面，您尽管放心。”

这是一句很稳的话，但北条政子听完后更害怕了。

只不过当时她不能说什么，只能顺水推舟，说那就全都仰仗叔叔了。

六月初，当然没有被砍死的源赖朝回到了镰仓，头一件事，就是把源范赖叫到了跟前。

“听说，你想谋反？”

兄长的开门见山，让源范赖一腔的话语梗在了胸口。

这是从何说起啊？

“你都跟你嫂嫂说，镰仓由你一手掌控了，还说不是想谋反？”

源范赖更加蒙了，话他确实说过，但肯定不是这个意思。然而当他要再解释的时候，源赖朝只是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我今日不想再见到你。”

既然是“今日”不想再见，那么明日再说吧。

源范赖抱着这样的想法，回家吃饭去了。

但第二天，显然源赖朝也不想见到自己的弟弟。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源范赖很焦虑，这种情绪也被传达给了他身边的人。

八月二日，好消息终于传来，说是幕府将军有令，想找自己的弟弟过去聊聊天。

源范赖只当是哥哥想通了，兴冲冲地跑了过去。

而源赖朝这一次似乎出人意料地好说话，只是淡淡地表示，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了，今后我们还是好兄弟，只不过你得写一份誓书给我，保证你这辈子忠于镰仓幕府，没有任何二心。

源范赖松了一口气。

不就是把心里话给写在纸上嘛，这有啥不会的。

当场就洋洋洒洒地写满了一整张纸，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源范赖。

然而，源赖朝只看了一眼，就怒容满面：“你说你叫什么？”

源范赖啊。

“源，只有是我们源家的嫡流才能用的，你也配姓源？”

源范赖当时就跪了，趴在地上颤抖不已，汗如雨下。

这真是个老实人。

换个狠一点儿的，多半反怼一句：怎么，不给姓源，那我叫平范赖好不好？

反正总是一死，事到如今还有甚可怕的。

只不过源范赖怎么都想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这么苦苦相逼。

而源赖朝一直都记得，当年他要征伐另一个弟弟源义经时，首选大将正是源范赖，而这位从来都唯自己“马首是瞻”的六弟，打死都不肯对那个最小的弟弟刀兵相见，态度之强硬，让源赖朝始料不及。

梁子就是从这个时候结下的。

源赖朝本质上是一个没什么安全感的人，好不容易有了这份基业，看谁都像是来横刀夺爱的，包括自己的亲弟弟，在他眼里都有可能成为自己的死敌。

他是真怕有一天自己真的死在前头，源范赖真的对天下人说道：那镰仓幕府，由我源家范赖一手掌控。

到时候，自己那尚且年幼的几个儿子，该何去何从？

这一天，源范赖非常狼狈地回去了。

兄弟之间，再度陷入了沉默。

八月中旬的某一天早上，源赖朝起床准备吃早饭，刚从被窝里爬出来，在榻榻米上没走几步，就觉得不太对。

他叫来随身的侍卫：“地底下有人藏着。”

那个时候日本房屋的设计通常是用柱子作为地基撑起整栋房子，所以地板下都是空的，藏个把人根本不在话下。

果然，下面就躲着个人。

大家的第一反应是丫是刺客。

但那人矢口否认：“我叫当麻太郎，是源范赖的手下。”

于是大家确信了：果然是刺客。

什么叫瓜田李下，这就叫瓜田李下。

但当麻太郎咬死不认，说自己是自发跑来鸣冤上访的。因为自家主公压根儿就没有想谋反的意思，之所以会通过挖地三尺这种上访方式，主要是你源赖朝过于脱离群众，想见都见不到，这才自行出此下策，铤而走险。

话说得很诚恳，道理也没什么大毛病，但源赖朝并不认可。

他觉得当麻太郎肯定是源范赖派来暗杀自己的。

八月十七日，源赖朝下令，将源范赖送去伊豆的修善寺幽闭。

所谓幽闭，就是关禁闭。

十八日，镰仓幕府出动结城朝光、梶原景时、仁田忠常等重臣，各率所部人马将源范赖家团团围住，一门老小包括身边家臣，几乎一个没留。

至于那位当麻太郎，因为早先已经被流放了，反倒是活了下来。

他的后人定居在了今天的鹿儿岛县，改姓新纳，后来战国时代赫赫有名的鬼武藏新纳忠元，便是当麻太郎的子孙。

而源范赖之后怎样，在史料上却并没有记载。

有说法称，他在当年八月下旬，便自尽于修善寺内。也有传言说，他从寺里跑了出去，到了埼玉县内的安乐寺，出家当了和尚，度过了余生。

但不管怎样，源赖朝的兄弟真的不好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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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轰趴源自英文“Home Party”的发音，意为私人举办的家庭聚会。今天在国内，则多指聚会、派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