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我站在原点只等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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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张子静:他活成了姐姐的影子

我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点也不。从小我们家里谁都惋惜着,因为那样的小嘴,大眼睛与长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脸上,简直是白糟蹋了。

——张爱玲《弟弟》

少时温存

张子静是张爱玲的亲生弟弟,容貌漂亮,只比张爱玲小一岁。

小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荡秋千,读家塾,缠着保姆唱童谣,是彼此最忠实的玩伴。

姐弟两人小时候最快乐的事,是收到母亲从英国寄回来的衣服。

保姆给他们穿上新衣服,仿佛过年般喜气洋洋。母亲偶尔还会寄玩具回来,两人一人一个,乐不可支。

有一次,姐弟俩玩过家家,扮演《金家庄》里的角色。张爱玲叫月红,使一把宝剑;张子静叫杏红,使两只铜锤。他们扮演能征惯战的两员骁将,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

两人一同玩的时候,总是张爱玲出主意。可张子静又常常不听张爱玲的调派,因而争吵不断。张爱玲形容弟弟是“既不能令,又不受令”,不过有时候看到弟弟实在秀美可爱,她还是会忍不住在他腮上吻一下。

张子静身体不好,从小就经常发烧感冒,所以在饮食方面很克制,很多难消化的食物都不能吃,这弄得他非常馋,只要看见别人的嘴一动,便想看看对方嘴里在吃什么。

哪怕生病时,他躺在床上还闹着要吃松子糖,大人没法子,只好在糖里加上黄连。可是,味蕾不会骗人的,一尝到松子糖是苦的,他就号啕大哭,将拳头伸进嘴里。大人见状,又在拳头上搽上黄连汁,他吮着拳头,哭得更惨了。

虽然张子静体弱又嘴馋,没什么志气,可毕竟是男孩。在旧氏家族,一贯有重男轻女的传统。

就连带弟弟的保姆张干,也跟着耀武扬威,优越感十足,平日什么事都要占尽风头。而照顾张爱玲的何干,因为带的是女孩,自觉低人一等,处处让着张干。

张爱玲愤愤不平,与张干大吵。

两个保姆的钩心斗角,让姐弟俩产生嫌隙。张爱玲对弟弟爱恨交织,下定决心锐意图强,凡事都要胜过弟弟。

张爱玲天资聪颖,讨人喜欢,她说:“我比他大一岁,比他会说话,比他身体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

张子静自然不肯让步,偷偷嫉妒着张爱玲。有时他看到张爱玲画的图,就会趁没人的时候拿来撕了,或是涂上两道黑杠子。

不过,这些明争暗斗的伎俩,不过是快乐童年的小插曲,吵过闹过之后,两人依旧没心没肺地在一起玩。

渐行渐远

姐弟俩真正疏远,是在父母离婚之后。

母亲黄逸梵看不惯父亲的萎靡不振,心死如灰,决然离去。

母亲的离去,父亲的颓废,继母的刻薄,让张子静的世界一天天灰暗下来。

在母亲的一再坚持下,张爱玲去美国教会办的黄氏小学插班就读六年级。开始住校后,张爱玲只有节假日才回家。

原本以为张子静是张家唯一的男孩,虎毒不食子,张志沂不会亏待他,事实却并非如此。

父亲嫌弃学校开销大,没让张子静去上学,还是由私塾先生来教。

姐姐一走,独自在家的张子静更孤单了,以前上课时,好歹有人做伴,现在他一个人面对乏味的私塾先生,愈发心生退意。上课时,他常打瞌睡。后来,干脆装病不去上课。

张爱玲难得从学校回家一次,见到弟弟时大吃一惊,只见他穿着一件不怎么干净的蓝布罩衫,抱着一撂连环画看。

张爱玲那时正在读穆时英的《南北极》与巴金的《灭亡》,于是想帮弟弟纠正阅读口味,可他一晃就不见了。家里的下人们,也跟张爱玲数落弟弟的种种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

听了这些,张爱玲比谁都气愤,附和着众人诋毁弟弟。

吃饭时,为了一丁点儿小事,父亲打了张子静一巴掌。

张爱玲大大地一震,用饭碗挡住了脸,眼泪往下直淌。后母笑了起来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

张爱玲气得丢下饭碗,冲到隔壁的浴室去,闩上了门,眼泪滔滔流下来,她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突然,“啪”的一声,一只皮球蹦到浴室里的玻璃窗上,又弹回去了。原来弟弟早已忘记了那回事,在阳台上踢球。他大概已经习惯了这种反复的羞辱和打骂,对一切早都麻木不仁了。

张爱玲止住了哭泣声,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

后来,因为继母挑拨离间,张爱玲被父亲毒打时,张子静就在旁边,可他既不敢拦父亲,也不敢帮姐姐。

后来,张爱玲被软禁,因为父亲下令,除了照料她生活起居的何干,不许任何人和她见面交谈。所以,张子静也不敢到她房里去看她。

看透了弟弟的懦弱,张爱玲与父亲决裂之后,和弟弟也日益疏远。

姐弟俩性格迥异,注定分道扬镳。

张子静遗传了父亲与世无争的性格,随遇而安;张爱玲则像母亲一样性格刚烈,她“要的东西定规要,不要的定规不要”。

囚禁半年后,张爱玲逃到母亲那里,从此远离了这个“沉下去”的家。

对于这个弟弟,张爱玲起初大抵是怜爱的,不过看到弟弟的窝囊和不成器,她又气又恼,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当失望攒多了,便由爱到厌了罢。

张爱玲出逃之后,父亲逐渐开始重视张子静的教育,送他去读正规小学。

由于延误了几年,张子静小学毕业时,都十五岁了。后来又因为身体等原因,书读得断断续续。他休学一年后,才接着上光华中学,中学毕业后进了圣约翰大学经济系。恰逢时局动荡不安,连换了三个学校,连高中都没有读完。

姐姐逃走后,张子静也不想继续待在父亲家里,1938年夏天,他带着一双报纸包着的篮球鞋,偷偷跑去找母亲和姐姐。

不过这一次,他的愿望落空了。

母亲听说他的来意后面露难色,她自己现在过得紧巴巴的,供张爱玲读大学就已经很吃力了,很难养活两个孩子,于是不得不劝他回去。

张子静泣不成声,张爱玲在旁边也哭了。张子静终究,还是重新走进那扇旧门,继续隐忍度日。

他后来回忆说:“回到父亲家,我又哭了好多次。从此我和姊姊再也不能一起生活了。”

终生未婚

张志沂成天躺在鸦片床上吞云吐雾,对儿子的未来,不管不问。

面对母亲先前的拒绝,张子静怅然若失。

他痛恨父亲的家,这里看不到一丝希望。可他要吃饭,偏偏又离不开这个家。

回来后,他往后余生的日子,似乎一眼看得到头,冗长而苦闷。

眼见父亲将家产挥霍一空,纵然心底意难平,终究无可奈何。

1943年,张子静的中学同学为排遣愁绪,邀他一起办了个名叫《飚》的杂志,他们希望《飚》带来一阵暴风雨,洗刷了人们的苦闷心灵。

张子静兴致勃勃,去找姐姐张爱玲约稿,当时张爱玲已经红遍上海滩,她随便写一篇文章,就一定能为刊物增色不少。

可是,张爱玲担心为小刊物写稿,会损坏自己的名誉,于是断然拒绝。

在同学的怂恿下,张子静干脆自己动手写,他写了篇《我的姐姐——张爱玲》,里面描述了许多张爱玲的生活细节,发表在第一期杂志上。

不过,《飚》没办两期,就因为高昂的印刷费而宣告停刊,张子静的生活重归平静。

那时,张子静没有工作,也没有爱人,有的只是烟雾迷蒙的家和日复一日的麻木生活。

转眼张子静已二十出头,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可他性格木讷,不善言辞,再加上父亲袖手旁观,因此婚事就这样一天天耽搁下来,最终一生未婚,无儿无女。

其实,他也曾有过一次结婚机会,女方提出要一块120元的上海牌手表作为聘礼,因张家拿不出这笔钱,亲事不了了之。

1946年,张子静在亲戚的介绍下,到中国银行扬州分行工作,有了稳定收入,生活呈现出好转的迹象,可他又沾染上赌博的恶习,一度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后来,他又去人民银行工作,先在市郊分行任文书收发,又调到大场办事处当文书,因为钱少事多,他就主动离职了。

1952年,张子静参加失业人员培训,被派到郊区学校当老师。因他性格内向,天生讷言,没人爱听他讲课。

同年7月,张爱玲以向香港大学申请复学获准的名义,离开上海。得知姐姐离开的消息,张子静走下楼,忍不住哭了起来。他知道,张家从此支离破碎了。

一语成谶,姐弟俩从此以后,再未见面,成了彼此生命里最熟悉的陌生人。

后来,张子静在乡下各学校之间调来调去,孤苦伶仃,穷困流离,直到1985年正式退休。

他的生活很简单,平日看看书,帮别人补习英文,有时也会去同学或亲戚家里坐坐。

彼时,张子静虽然自食其力,可依旧囊中羞涩。

1988年,张子静在报纸上看到“已故女作家张爱玲”几个字,焦急万分。那时,父母已逝,张爱玲是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他去领事馆求证,后来证明这是条假新闻,才如释重负。

他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拿到了姐姐在美国的地址,于是给张爱玲写了几页长信,一方面传递对姐姐的思念,另一方面寻求经济支援。

半年后,他收到了回信,信中说:“传说我发了财,又有一说是赤贫。其实我勉强够过……没能力帮你的忙,是真觉得惭愧,唯有祝安好。”

晚年落魄

看到张爱玲的回信,张子静欣喜若狂,又寄出几封信,不过自此杳无音信,再无来往。

对于姐姐的若即若离,他没有怨言:“这么多年以来,我和姐姐一样,也是一个人孤单地过着……但我心里并不孤独,因为知道姐姐还在地球的另一端,和我同存于世……姐姐对我,亦如常人,总是疏于音问。我了解她的晚年生活的难处,对她只有想念,没有抱怨。不管世事如何变幻,我和她是同血缘,亲手足,这种根底是永世不能改变的。”

1995年中秋夜,张爱玲在美国去世,这次不是误传,是事实。

次日,张子静听到这个消息,悲恸欲绝,他翻着姐姐昔日的作品,感慨说:“很美的我,已经年老。没志气的我,庸碌大半生,仍是一个凡夫。父母生我们姐弟二人,如今只余我残存人世了。”

张子静晚年生活窘迫,他唯一从父亲手里继承到的遗产,是上海一间14平方米的小屋,他在这里孤独终老。

在张爱玲去世两年后,张子静亦悄然辞世。

不经意的一个趔趄,他倒在弄堂的电线杆下,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