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我愿意舍弃一切,以想念你终此一生
——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全集·哈姆莱特》
颠沛流离是那个时代人们生活的真实写照,朱生豪也成为逃难大军里的一员。是的,战火并没有放过上海这座城市,尽管守军奋起抵抗,但却依旧难以回天。战争让任何人都无法幸免,在这个千疮百孔的时代,人人自危。侵略者对舆论的反应是敏感的,朱生豪工作的报社被日军占领了,他不得不从上海跑到了嘉兴,再后来又逃难到了乡下。
相爱的人若是有心,距离并不是问题,即便在战乱动荡的年代也是如此。此时的宋清如随着家人去了四川,那根牵着两人命运的丝线几乎摇摇欲坠,战乱让世人流离失所,也让很多人就此杳无音信。虽然朱生豪与宋清如的距离越来越远,但他们却从不怀疑彼此的情感。
1942年,朱生豪与宋清如十年的异地苦恋终于结束了,他们重逢了,并于5月1日在上海青年会的礼堂结为夫妻,他们于硝烟中宣誓,忠于爱情、忠于婚姻。结婚时夏承焘(两人的老师,也是他们的婚姻介绍人)送给他们一副对联:“才子佳人;柴米夫妻。”从此,他们如同对联上说的那样,将火热的情感渗透到平淡的生活中去,并一起携手开启了那项几经中断的文学工程——翻译《莎士比亚全集》。
爱情虽是浪漫的,但婚姻生活却是务实的。上海的生活成本很高,最后经宋清如提议,他们决定一起回她的娘家常熟居住,在启程之前这对新婚夫妇还起草了一份甜蜜却又严谨的《约法七章》,为今后的生活做好规划。
战火几乎将整个中华大地覆盖,朱生豪与宋清如历经几次搬家,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日军的铁蹄正肆意蹂躏着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最终他们决定再次回到朱生豪最熟悉的地方,即便危机四伏,至少在死去时可以落叶归根。
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是婚姻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开始。婚姻是生活的里程碑,它让我们告别青涩与单纯,对浪漫幻想的追求也让位给生活的柴米油盐,套用现在的一句话:生活不仅有诗和远方,还有眼前的苟且。
朱生豪与宋清如的婚后生活开始了,此时他的工作变成了译莎,这份工作让朱生豪几近与世隔绝,他的手稿在战火中遗失了两次,一切又将重新开始。而宋清如则彻头彻尾成了一名家庭主妇,她也是整个家庭的经济来源,他们的生活压力可想而知,即使他们已经尽力压缩很多不必要的开支,可依旧是捉襟见肘。
宋清如自幼读书,上的还是新式学堂,那时候能让女孩上新学堂的人家虽不能说非富即贵,但至少也是衣食无忧的。纤纤玉指本来是舞文弄墨、提笔写诗的,如今却拿起锅碗瓢盆,每天为三餐劳碌。对此,宋清如却并不觉得突兀或哀怨,在她看来自己付出的这一切和丈夫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在与宋清如步入婚姻开始,朱生豪的精神生活是极度愉悦的,正如他曾对宋清如说的那样:“我很贫穷,但我无所不有。”
然而现实的生活终是不能仅靠爱情来支撑的,因为战乱,物价飞涨,宋清如每天计划着怎样节省开支,凡是能够自己动手解决的,绝对不假他人之手:没有钟表,就用清晨的太阳来定义一天的开始;没有牙粉,他们就用食盐来代替,而用量更是少到至极;他们从不出去理发,朱生豪的发型都是出自宋清如之手;为了尽可能保护朱生豪的眼睛,甚至连照明的油灯,都是他一个人的专属……宋清如还在空闲的时间缝补衣服来补贴家用,可尽管这样,他们的生活依旧清贫,偶尔能得到朋友的接济,但也都是杯水车薪,毕竟世道混乱,为人尚且不易,更何况还要坚守理想。
如今多少情侣因为物质需求无法得到满足而各奔东西,“柴米夫妻”并不是简单的四个字而已,维系一段婚姻最重要的是彼此情感的交流与欣赏。妻子的辛劳朱生豪并非不知道,他当然是心疼的,然而译莎的工作开始便不能半途而废,这是他送给爱妻的礼物,因此唯有加倍努力,方能回报妻子无怨无悔的付出。佛语有云:“不疯魔,不成活。”这也是朱生豪的真实写照。
因为有了无所不能的宋清如,也理所应当地有了不谙世事的朱生豪,他对她的依赖正如他们曾经说的,彼此不能分开六个小时,岂止是六个小时,简直是不能分开一分一秒。有一次,宋清如回了趟娘家,独自一人在家的朱生豪坐立不安,内心的煎熬让译莎的工作都失去了光彩,尤其是在潮湿的雨季,更加让他难以忍受。出于对爱妻的思念,他每天都跑到门口的大树下去等,任凭风吹雨打,内心却坚如磐石,他捡起地上的花瓣,写下思念的语句:“同在雨中等待,同在雨中失眠……”待到宋清如回来时,花瓣已经收集了一大堆。
尽管生活拮据,但宋清如将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使得朱生豪在祥和安逸的家庭氛围中潜心工作,远离纷争骚扰,远离市井纠缠,让朱生豪的世界简单到除了译莎便是爱她。
人就像一台机器,再好的设备也有需要休息的时候,更别提平时保养了。朱生豪的病来得并不突然,面对长年的咳嗽之症他都是一忍再忍,再加上困顿的生活和繁重的译莎工作、晨昏颠倒的作息,使得他的生活极为没有规律,这场病的到来让他的身体状况开始走下坡路,甚至有大厦将倾之势。此时发生了一件不知是喜还是忧的事情,宋清如怀孕了。物质生活的贫瘠,使得延续生命的风险也成倍增加,或许朱生豪预感到自己时日不多,因此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新生命的到来让朱生豪似乎在工作之余又看到了新的希望,他更加疯狂地工作。严重的肺结核及并发症还是将他击垮了,他虚弱地躺在床上,浑身无力的他再也站不起来,就连睁开眼睛都是奢侈的事情,更别提继续工作了。早知今日,自己或许应该更努力一些,至少在倒下之前将工作完成,可是他没有机会了。
得子的喜悦并没有冲淡离别的悲伤。
对于生命的执着大概在生命结束前尤显突出,这对患难与共的夫妻到了阴阳相隔的这天,尽管在这之前宋清如曾用惊恐的声音将他拉回来,可这根本抵挡不住生命的流逝。“小青青,我去了!”这是他最后的遗言,没有托付,没有叮嘱,只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就像即将远行的旅人临行前的告白。
朱生豪曾在给宋清如的信中说:“你一定不要害怕未来的命运,有勇气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凝视一切;没勇气闭上眼睛,信任着不可知的势力拉着你走,幸福也罢,不幸也罢,横竖结局总是个The end。等我们走完了生命的途程,然后透一口气相视而笑。”
办完了朱生豪的后事,宋清如看看酷似丈夫的婴儿和那一大堆杂乱的书稿,再看看家徒四壁的房子,这就是他们两年婚姻生活的全部家当。
其实宋清如面前的选择并不少,她可以将已经译好的部分书稿整理出版,以赚取自己和儿子的生活费用,也可以带着孩子回娘家,对书稿不必理会,而宋清如却选择了最艰难的一条路——自己完成丈夫未完成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