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行太齐
符贞二年,汴京以北,沧浪江畔。
一艘艘满载甲士的船停靠渡口,一队队军士悄无声息地踏上江岸。甲是精铸铁甲,士是百炼铁师。他们是高漠铁甲军,拱卫高漠辰王宫的三千铁卫,直属辰王的死士。
一名年逾花甲却依然精神矍铄的灰发老者手抚长髯,正目光炯炯地望着南方。那里有他们所踏上的这个国家,大闲的都城,烟花之都,汴京,也是当朝天子所在的地方。
忽的,老者回首,目光投向晨霭笼罩的江面。雾里正有一叶扁舟顺水而下,舟上立了个人,是个女子。白衣黑发,身侧佩剑,显是个武林中人。只见她拔剑出鞘,遥遥指向铁卫,一声“休走”冷冷喝出,声如江潮冲刷堤岸,虽不甚高却声声入耳,无人不清,无人不明。
老者的目光却落在那剑上。剑鞘由木制,上配红枫穗子,色如秋叶。剑身通透如玉,色如琥珀。
金玉真仙剑。来者是太齐剑。老者心道。
四年前,汴京,太和殿。
许多人说,太齐剑是大闲的脊梁,自景帝武诏起既是如此。
若此言属实,今时今日,大闲的脊梁便要移到另一个人的肩上。
“……因此功绩,授叶柔金玉真仙剑,玉带封腰。其余人等各赐黄金千两,渗银封腰……”
殿上无分先后,共立了六人。其中两女四男,有的游目骋怀,有的神游天外,有的低眉垂目,有的忾然长叹,神蕴百态,不一而足。唯有一点是相通的,他们中无一人喜形于色。
从太和殿上首龙椅前缓缓走下一人。他亲手将那柄名为金玉真仙之剑放到六人中一女子的手上,用不知是怜是悲的神情说道:
“往后,就交给你了。”
他按住她的肩头,扶她转过身,双手旋又高举,扬声道:
“从今日起,她,就是大闲的太齐剑!”
大殿内外,欢声如雷。
符贞二年,沧浪江渡口。
“只你一人便想阻拦我等?只老夫一人,你也拿我不下。”
面对那女子,老者亦是高喝一声,声如洪钟,气沉丹田,显出深厚的内修功夫。
“试试。”
话音未落,那个身影便跃离了舟。
十丈距离晃眼即过,站在船首的铁甲军士正想凭枪将她捅落,却连身影也未捉到,就被她一掠而过。剑尖点过数颗头颅,锋锐划过盔铠细缝,眨眼便有数个身子跌落船下,沉沉铁甲带着人直坠江底,再也不见踪影。
“摆阵,莫要乱了章法!”那老者喝道。
只见尚在船上的甲士挺枪而立,前平后高,十数人间虽距离未变,却多出了十数根长杆,活脱脱一个刺猬铁桶阵,叫人无处下口。
回看那身影,却也不与其纠缠,只在那些阵旁借力,就如雨燕轻剪而过,落到了渡口上。
“洄游!”那老者又说道。
话音方落,岸上的甲士竟如数条长鞭般齐动。鞭梢处猛力抽向女子,恰似条九首猛龙,张开腥盆大口要噬人性命。数个黑衣黑甲的军士联袂出手,高起低走,上挑下抽,几条长枪使来如群蛇陆走。他们身后又有数人,各自从身侧悬囊内抽出短枪,待那老者一声令下后便轻瞄猛掷,疾电般打出的投枪竟无一支掷歪,左右皆封住那女子腾挪闪躲之余地。
辰王铁卫名满天下,列中无一虚士,可见一斑。
却见那女子眉宇间无甚变化,好似早已料见敌人有此一着。但见她踩上一根枪杆,发力一踏之下,那杆子“咔嗒”贴到地上,任凭持枪者如何发力也再无法抬起。又见她右手以剑封挡左右枪击,左掌虚握如珠,按到那军士胸前,一拧之下,甲片顿成圆钵。再看那铁卫,已是没了生息。她便身形一缩,以足撑住枪杆,窝身躲入尸身影下,右手剑来回急刺,正点在来枪浑不着力处。
说时迟那时快,投枪如雨洒下,只差毫厘便要将她洞穿,如今却在顶心厚实甲尸遮护下安然无恙,纵使偶有枪头穿出,也会在力尽后被她轻易挡下。
这场面被称作死中活戏,曾在剑门关外多次上演,她对此并不陌生。铁甲军也不曾有过如此天真,以为名噪一时的太齐剑会死在这样简单的阵仗下。今时却是不同往日,昔年纵横关外,太齐剑从不曾孤身一人鏖战疆场,或前或后总有可信战友相随,此时却是腹背受敌,前虎后狼。挡得一轮猛攻后,又见身前四人绰枪而来,四根杆子刺成倒八。未及他顾,身后亦有恶风袭来,原是渡船船首两名军士协力齐刺。虽是立于水上,却难得身正手稳,杆子递得又快又疾,直教人遍体生寒。
其时,六条大枪前后齐出,听在寻常人耳中或只得一响,于她耳中闻来却有道里之别。仰身斜退,反手后撩,她连人带剑倚上了右后方的枪杆,仅以毫厘之差躲过面前的枪尖。这一招使来乱中有序,看似架子散尽,却在旋身一带后轻易回正重心,更将身倚之枪带偏了尺余,恰好撞上左侧来枪。两名甲士有苦自知,虽极力控枪,却已拿捏不住动势,被她一道带离了船头,“噗通”两声坠下河去。两杆枪却仍自向前,在她手里转刺为横,一齐架住了面前得势不让的四条大杆。待到来枪势停,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之际,她一掌印在枪杆正中,含气吐劲。那枪杆竟齐齐断作两截,猛地撞向四名铁卫,将他们击出三丈开外,落入身后阵中,又是带倒一片。
她所使的拳掌功夫唤作丹青不渝,所修剑法名为凝玉点漆。若说她的剑如曲水滔滔,无孔不入细密难当,她的掌便是靖山那昂霄孤峭之峰,以遒劲之势挣出云锁,以见天日。
光业四年,靖山某峰峰顶。
一名老者盘膝坐着,正指点一个梳着抓髻的小女孩儿拳脚。女孩儿年岁虽小,摆出的架子却十分周正,运招吐纳有板有眼,显出与她年纪不符的沉稳。
练了一阵,收了势,她取过石旁放着的绢布擦了擦脸。正待再练,却被那老者叫住。
“你这一式丹凤朝阳可练得不对。猛则猛矣,后继无力。若是被人这样一带,少不得要挨上两下。”说着,他手成掌刀,在她小臂下一切一拉,“切记势不可去尽,架子要稳,手肘要沉。你再练一遍予我看看。”
女孩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是,叶伯伯。”
“唉,又忘了?要叫师父。”说这话时,他虽皱着眉头,表情却是柔和了下来。
“是,师父。”
他又看着她练了一阵,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赵柔。”
她停下手,看了看他,似是不解为何要她停下。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你来这靖山,有多少时日了?”
“两月有余。”
“可知自己为何会来?”他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问到她心里去。
“知道。”
“说说看。”
“是为避祸。听说爹爹与师父是至交,因此把我送上山来,好叫我不因爹爹获罪而受牵连。”
她也望着师父的眼睛,口里接连说出这些话,没半分迟疑。
“既为避祸,我为何还要收你为徒,授你武功?”
她想了想,似乎并不为如何回答而作难,只想厘清自己该如何去讲。
“我想,师父是为了让我勿以家丑为耻,而以国耻为仇。”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中有种要遗弃什么难以割舍之物的悲苦之情,但也只是那一句话的功夫,这神情再也没法在她脸上寻见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又仿佛是卸下了什么担子,用宽慰的语气说道:
“从今日起,你就易名改姓,叫做叶无苦吧。”
她长长久久地立在山头,任由风吹过眼睑。而后她低下头,用无悲无苦的声音答道:
“是。”
符贞二年,沧浪江渡口。
常年身居太齐山抵御外敌的经历令她深悉机不可失,时不复得之理。是以未及敌人倒地,她便纵身一跃,如一柄出鞘寒锋般刺入敌阵。
原本牢不可破的阵势,生生被那四人砸出一个缺口。她紧随其后,以剑连封带架,连连削断枪杆,偶尔刺入敌人面甲,在阵中带起一片混沌。
此时又听得那老者高喝:“将刃!”
闻声,前排铁卫纷纷弃枪拔刀。那刀四指来宽,厚背薄刃,光寒寒,阴恻恻,显出长年饮血所留煞气。全刀虽不甚长,却也有近三尺,此时使来,正要令她心有所忌,再不能轻易断刃伤人。
老者却未想过,此刻亦是她等待已久的良机。
在铁甲军刀刃将拔未出之时,她踩上一具立尸,数步连踏后飞身一跃,最后一脚正踩在那尸体头盔顶心。这一跳跃得甚疾,周围军士正待挥刀时,却早失了她的身影。反倒是立于外沿的甲士得以一窥其形。只见她的身影跃得既高且远,更难得在空中将停未落之际忽一折身,竟又如纸鸢乘风般扶摇而上。此时,便是有人反应过来,再要以投枪伤她,也已追之不及。
“灵禽振翼!是灵鹤楼擒翼纵法!”阵中有人惊呼出声。
擒翼纵虽出灵鹤楼,只怕在如今的灵鹤传人中也无人比她更熟习这绝顶轻功。她的身影如灵鹤般掠过,衣袂飘飘宛如鹤翼,落地时轻盈似鬼魅,未激起半点尘埃。
在一片静谧中,她转过身,目光在月色下似幢幢鬼火,幽幽扫过那两千余数的甲士,恍如在看一群迷途羔羊。
她已立到正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