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初见
小南飞平常很少笑,即使姑姑故意逗他,他想起父母,神色总有些郁郁。易小福当着同窗的面推他,一来力道本身十分弱,二来易小福并没用言语羞辱,他对此便丝毫不在意。
所谓少年辛苦终事成,莫向光阴惰寸功。这是大宋名家朱熹老夫子当年观书有感,即兴所作,小南飞熟知此训,课堂上全神贯注,誓将夫子所言的历代典籍、文章道理尽数牢记,回到家中,四妹和吴鹏子分别抽查,他无一不精,无一不通。有时梁夫子讲到天文地理,小南飞夜间望向明月,不禁问道:“月宫里当真有嫦娥么?爹爹和娘去了何处?”
除了在私塾学习,武功一刻不容懈怠。无论刮风下雨,他总独自在院中温习父亲、伯父及王周两位叔叔传授的武功,至于飞天疾行功,他不断巩固,脚步之快,已远超姑姑和鹏叔。吴鹏子又在市集选了各类兵器,院中除了花草树木,还整齐摆了两排长枪短剑、钩斧棍棒等物。喜儿把落叶剑法秘籍也交给了四妹,四妹看小南飞练功刻苦,力道之重,日甚一日,想来他果真是个练武的奇才,遂将秘籍翻给他看。小南飞从前只学了入门式,看秘籍上记载着各式剑法要诀,知道每招每式都是父辈、祖辈专研而来,对此倍加珍惜。
转眼数月过去,到了寒冬时节,洛阳下起了鹅毛大雪。私塾休课两日,小南飞得以在家中歇息。他练了一个时辰的剑法,总觉无甚突破,四妹和吴鹏子又不谙武学,此间无人探讨,索性进屋看书,看到申牌时分,雪势减弱,他合书走出家门,打算去客栈找姑姑和鹏叔。
街道上行人不多,小南飞自己玩起了雪,他将雪捏成球,以右拳发力打出,那雪球竟然飞出十来丈远,几个大人瞧了,不禁拍手称好,小南飞谨记姑姑的嘱咐,不敢在大庭广众出风头,忙朝望归客栈奔去。走了约莫半里,忽见有个人蜷缩在大通街街角,小南飞停住脚步,向那人探去,见那人穿了身满是补丁的棉衣,又薄又破,他环抱双臂,冷得瑟瑟发抖,小南飞怜悯之心顿起,弯腰问道:“你怎么样啦?”
那人发丝凌乱,遮住了整个额头,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满脸通红,有几处伤痕,嘴唇也裂开了,年纪不过十来岁。
小南飞道:“你饿不饿?”
那小孩点了点头。小南飞道:“你在此等候片刻,我去给你拿吃的。”那人两眼一动,“啊”的一声,诧异至极。
小南飞不等他回话,赶忙朝客栈奔去,让姑姑准备一碗热汤面。四妹道:“你这么快就饿啦。”小南飞摇了摇头,把遇见那小孩的情形说了,四妹笑道:“飞儿仁善。你去把他叫到客栈来,让他坐着好生吃一碗面。”小南飞大喜,他起初担心那小孩的样子会惹得其他客人不快,听了姑姑的话,急往街角飞去,他小小的脚步霎时就在街道留下四行印迹。
小南飞扶起那小孩,请他到客栈吃面。那小孩站起身来,比小南飞还高小半个头。小南飞拉他走到客栈外,那小孩脚步一定,不敢入内。吴鹏子在柜台算账,笑道:“来啦。快让小孩进来,你姑姑准备了一碗面给他。”小南飞拍了拍那小孩道:“别愣住了,这是我姑姑开的客栈,她请你好好吃一碗面。”
那小孩身子微颤,紧接着泪水流满了整张脸,小南飞推他到大厅最里处,所幸大厅多是来往匆忙的豪客,对其褴褛之相毫不反感。
那小孩缓缓落座,最终急忙忙吃了三碗面,又喝了好几碗热汤,只感一阵暖流贯穿周身,他呆呆地望着小南飞,不知从何表达感激之情。
小南飞叫他不必多谢,自己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哪知在他眼里或是稀疏平常,但在小孩心头,这碗面便是雪中送炭,便是世上最难忘的馈赠。
四妹问到小孩怎的一人流落街头,那小孩当小南飞一家是大恩人,自然无所隐瞒。原来他名叫张三牛,父母早亡,八岁起就在中原各地流浪,早年因自己力气大于成年人,在米铺做小工,倒也不愁温饱,后来米铺经营不善,他也无处谋生了。一年前好不容易加入丐帮,却因未及时将讯息送达,被长老逐出了丐帮,辗转数月,到了洛阳,各处商铺缩减用工,同时天降大雪,北国一片冰霜,他只感天地浩大,却无容身之所。当时又冷又饿,万幸小南飞如救星降临。
四妹带他去内堂稍加洗漱,又将小南飞留在客栈的棉袄给他穿上,他千恩万谢,直把四妹和小南飞看作菩萨佛爷一般。小南飞看他可怜,知他力大无穷,请姑姑留他在店里帮忙,他果真能担能抬,做起事来极是利落,四妹和吴鹏子都很喜欢,便答应了小南飞,张三牛打定主意,要倾尽全力报答小南飞一家。
其后小南飞时常将私塾学到的知识转述给张三牛,自己也可借机温习一遍,此外还教张三牛入门武功,张三牛拳重如铁,有时和小南飞对打,即使刻意蓄力,也打得小南飞不住倒退。有了张三牛在身旁,小南飞仇恨之心稍减。但入睡前想起父母惨死,外公外婆被害,仍然咬牙切齿,“总有一天,我要抓了所有坏人,我要报仇雪恨。”
这日天晴,城北举办城隍庙会,信众来往,如蜂而拥,既有人摆摊设铺、求神许愿,也有戏班唱戏,杂技表演等,据称是洛阳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聚会,四妹便带小南飞和张三牛一起去看热闹。庙会非官府组织,通常由庙会主持及洛阳名门首脑一道统筹。神剑门与龙门号称“洛阳双雄”,组织之任自然不遑多让,神剑门门主王渊年近花甲,龙门门主龙茂正值不惑,两人携手站立于城隍庙前,齐声宣道:“庙会开始,请各班就位。”于是戏班大演神鬼之戏,庙前观众之多,实是袂云汗雨,声响之大,直冲九霄。
小南飞想起自己八岁时随父母回平江府,正值城隍庙会,父母带自己观赏游玩,其乐无穷。可惜如今都不在身边。他不知父母葬在何处,看身旁多人都是亲眷同游,虽有姑姑和张三牛陪伴,仍觉内心凄楚无比。
他慢慢松开姑姑的手,走向人群外,正巧被同窗几个小孩瞧见,其中一人常与易小福为伴,因其他同窗大多对易小福等趋之若鹜,只小南飞不屑与之为伍,加上小南飞常得梁夫子夸赞,这小孩总想找机会教训小南飞。
这小孩名叫朱禄,其父虽只是神剑门总坛一名普通守卫,但神剑门与龙门并称天下第一门,实力威望世所仰慕,其父在外时常仗势欺人,因此这小孩朱禄在私塾里也学着作威作福。他跟在另一个少年身后,指着小南飞,对那少年道:“冲哥,他就是那个目中无人的江飞,有一次我听梁夫子说,江飞是他教过最聪明的孩子。梁夫子以前……以前也到过神剑门,也曾教了冲哥。”
少年名叫王冲,正是神剑门门主王渊的长孙,朱禄和易小福等人在私塾同窗中之所以横行无忌,也因两个小孩很早就拜了王冲做大哥。小孩拉帮结派,有时更甚大人。
王冲时年十五岁,与小南飞等相比,自是又高又壮,神剑门乃武学世家,王冲父母游历南海不幸身亡,他便成了门主之位的第一继承人。他武学功底犹胜小南飞,待朱禄说完话后,冷色道:“哪里来的野孩子?当真目中无人么?”
小南飞看对方有十来人,那少年眼神如炬,多半身负武学,却并不惧怕,只想着四妹的嘱咐,遂应道:“我不是野孩子,我也并非目中无人。”
“嘿,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见了冲哥还不恭恭敬敬问声好,小心冲哥一掌打得你皮开肉绽。”随行同窗齐声笑道:“打得你小子皮开肉绽。”小南飞摇了摇头,欲进入人群找寻姑姑和张三牛,王冲拦道:“你要走么?”
“我姑姑和兄弟在看唱大戏,我要去找他们。”
“听说你是梁夫子教过最聪明的人,我有事倒想请教请教。”
“梁夫子爱以言语激励弟子,恐怕他所言最聪明之人,只是一时口快。我不聪明,请教就更说不上了。”
王冲走近他道:“你这小孩十分有趣。整个河南府,谁见了我都会尽说好话,唯有你,小小年纪,竟无丝毫胆怯。你不知我是谁么?”
小南飞默然不语,朱禄立道:“冲哥是堂堂神剑门未来的继承人,他祖父便是方才开启庙会的王门主。”王冲傲然而笑,小南飞“哦”的一声道:“原来是神剑门的公子。”
王冲道:“既然已知晓我的身份,该告诉我你自己的身份了。”
小南飞茫然道:“我的身份?我并无身份。”
王冲喝道:“混账,你怎的并无身份?你是哪家的孩子,父母是谁?”
小南飞听见远处信众的鼓掌呐喊,想是大戏精彩纷呈,王冲问他父母是谁,他想说父亲便是曾经叱咤武林的狂侠江修,母亲是江南吴家堡堡主之女,可惜他们都为奸人所害。他越想心头越气,气久生急,王冲的问话和信众的欢声如两股深不可测的劲力猛击于耳,他体内经脉乱跳,直逼脑门,待朱禄说了句“到底是野孩子,连父母都说不清楚”后,小南飞双目突生凶光,不等王冲反应,他施展飞天疾行功,迅速窜至朱禄身前,一把将他提起,“住口!住口!”
朱禄吓得脸色苍白,忙叫他放下自己,王冲伸手去拉,小南飞却似走火入魔般,右肘一挥,将王冲震得退后数步。
小南飞提起朱禄往远端奔跑,王冲赶忙携众追去。
待到后山山脚,小南飞渐渐醒转,放下了朱禄,朱禄一路惨叫,两只手在小南飞头上乱抓一通,小南飞丝毫不觉疼,想起父母往日待自己点滴,竟嚎啕大哭。王冲让朱禄躲在自己身后,缓缓走近小南飞。
“他……他发疯了么?”
“这人力气可真大!活相个野……”野人两字未便说完,王冲即道:“别吵了,还想被他提着走么?”朱禄回过神来,捡起地上一块碎石朝小南飞扔去,小南飞心思已飞到云外,别说只是碎石,就算拿刀砍他,恐也不觉得疼。
王冲喝道:“小子!你怎么啦?你中邪了么?”小南飞泪水决堤而流,不回他话。朱禄低声道:“他知错了,这会哭着求饶。”王冲道:“看着像走火入魔。”朱禄观察半晌,又朝小南飞扔去几粒碎石,王冲想要阻止,其余私塾同窗学朱禄的样,直把小南飞脸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朱禄笑道:“这小子傻了,今日得好好教训教训他。”转首对王冲道:“冲哥,你替我打他一掌。”王冲道:“这小子虽然讨厌,君子不乘人之危,等来日再教训他不迟。”
“我可等不了了。”朱禄说完后一脚踹向小南飞,小南飞仍未阻挡,朱禄身子敦实,脚至前胸,小南飞身子一翻,倒在了地上,朱禄乘势又起一脚,王冲不及喝止,一个悦耳的女声传来:“住手住手!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他一人,算甚么英雄好汉。”
朱禄猛的收脚,险些倒跌一跤。众人回首声源处,一个身穿嫩白貂裘的女孩站在道上,她生得亭亭玉立,双瞳剪水,如含星辰,肌肤胜雪,皓齿微张,十足一个闭月羞花的美女模样。王冲和朱禄看得呆了,久才问道:“你是谁?”
这女孩声如清泉,直荡人心,厉声道:“你们别管我是谁,我看你们这么多人打他,不管别人的死活,小小年纪就这般歹毒,长大了还了得!”一番斥责,令王冲和朱禄均低下了头,朱禄扯了扯王冲的衣角,“冲哥,怎么办?”王冲道:“祖父还在庙会,别教他发现了。都怪你无端打人,咱们走吧。”朱禄忙道:“快走快走,把这小子打哭了。”
这女孩瞪王冲、朱禄等人一眼,急往小南飞身旁走去,她扶起小南飞,见他满身尘土,满脸红印,几乎便有血迹,混着泪水,十分凄惨的样子,忙帮他拍打尘土,又从怀里拿出一块手绢,替他擦干脸上泪水和污色。小南飞闻到一阵香味,只觉心神安稳,香味是从这女孩身上发出,看她模样姣好之至,似仙女下凡一般,呆呆地道:“谢谢姑娘。”
这女孩坐在小南飞身旁,嫣然笑道:“不客气。我也只是路过。”
小南飞侧首向她瞥去,她双眸惹水,睫毛修长,嘴角隐有梨涡,样貌精致,宛如玉人,年纪约只十岁左右。小南飞不敢多看,只觉有她在旁,心绪万分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