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合奏
我大惊,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只听皇帝的声音,仿佛飘渺在云端:“你父亲南宫生是建文旧臣,曾向建文帝献计削藩。朕在靖难之役[64]前,为了削弱建文势力,让锦衣卫中的亲信暗中清扫了大批忠于建文的旧臣。清扫的人数之多,连朕也不知道其中确切的名单。你托朕彻查南宫旧案,朕前段时间才查到,原来,原来你父南宫生,就在当年清扫之列……”
我突然懵了。
我只觉得,天空忽然就灰暗下来。
我的心口发闷,头痛欲裂。
皇帝的话,我再也听不清了。只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
就在我走神的一瞬间,我的右手突然一痛,随之身形一歪。
我麻木地低头去看,只见又是一条铁索,缠住了我持剑的右手。
接着便是巨大的拉力从右手上源源而来。
我再难以支撑,全身真力一泄,与皇帝从空中落下,重重摔在地上。
在地上翻滚几圈后,我才勉强稳住身形。
从两丈高处跌落下来,我的全身如同散架一般。但奇的是,我竟一丝疼痛都感觉不到。
我只是呆呆地瘫坐在地上,茫然地望着迅速聚拢来的瓦剌骑兵。
瓦剌骑兵,黑压压地滚滚而来,很快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瓦剌人手举长刀,在马上欢呼雀跃,哇啦哇啦地大声叫嚷,如同擒住了猎物一样兴奋。
在我不远处的皇帝,挣扎着站起来,抽出腰间佩刀。然后他连滚带爬地向着我跑过来,护在我身前。
聚拢的瓦剌人,逐渐围成一个圈。他们策马围着我们旋转叫嚣,颇为戏谑。
但很快,鬼哭狼嚎般的瓦剌人安静下来。黑压压的骑兵向两边分开,竟让出一条道路来。
只见一个全身黑甲的武士,骑着一匹火红的高头大马,从通道走了过来。
这个黑甲武士,虽看不清面目,却全身喷薄着阴冷狠厉的气息。
连他所骑的火红大马,也异常彪悍。
这个武士一出现,正在鬼叫的上万名瓦剌骑兵,突然就安静下来,肃然而立。
由此可见,这个黑甲武士,一定是瓦剌军中的举足轻重的人物。
果然,连皇帝,仿佛都认识这个黑甲武士。
皇帝将佩刀横在身前,凝视着缓缓走来的黑甲武士,高声道:“马哈木[65],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黑甲武士,停在离我们一丈远的地方,缓缓取下自己的头盔。
这个唤作马哈木的武士,豹头环眼,一副凶悍之相。
他也似乎和皇帝相识。只听他声如洪钟,竟是汉话:“永乐帝,别来无恙吧?”
皇帝微微一笑,森然道::“马哈木,不要忘了,你已向朕称臣[66]。你现在应该向朕屈膝下跪行天子之礼!”
皇帝虽后背中箭,剧痛难忍,面色苍白。但他依旧岿然矗立,言辞威严。
马哈木哈哈大笑,不屑一顾地道:“永乐帝,你如今已是我的阶下囚,居然还要我给你行天子大礼?真是笑话!”
马哈木的大笑,立即引来瓦剌骑兵的应和。瓦剌骑兵们纷纷放肆狂笑,一时间,鬼哭狼嚎。
但皇帝不为所动,朗声道:“马哈木,你休要猖狂!我朝五十万大军正在兀儿古纳追击阿鲁台。朕亲率两万轻骑追击本雅失里。朕的主力轻骑由刘才将军率领,从山谷狙击本雅失里主力。是朕一时轻敌大意,才中了你的埋伏。刘才将军即刻便会来与朕汇合!而朕的五十万大军一旦得手,也会挥军向西来援。马哈木,你觉得你可是我朝对手?”
皇帝的一番打肿脸充胖子的言论,果然将马哈木唬住了。他脸上狂妄的笑容一收,沉吟不语。
而皇帝继续趁热打铁:“鞑靼畏惧我五十万大军,望风而逃,根本不堪一击。正是因为鞑靼的狂妄无礼,才遭了今日灭顶之灾。你瓦剌不会想重蹈鞑靼覆辙吧?”
马哈木果然脸色开始难看起来。
皇帝见状,语气一软,安抚起来:“马哈木,你我曾在真神面前缔下盟约!你我从此便是兄弟!你瓦剌助我击破鞑靼。而我朝自然助你称霸草原!今日只要你让朕安然离开,朕承诺,与你瓦剌永世为友!”
皇帝的话,似乎打动了马哈木。他低头不语,脸上阴晴不定。
皇帝绷紧的身躯逐渐放松。他的后背已经鲜血淋漓。他连站立都很是费力,左右摇晃起来。
但马哈木突然脸色一变,厉声道:“永乐帝,你不用软硬兼施!如今你已是我的阶下囚!这是真神赐给我马哈木天大的好机会!你以为我只是要称霸草原?你太小看我了!我马哈木是要一统中原!我要重现先祖铁木真的荣光!”
说完,马哈木戏谑地俯下身,望着皇帝:“只要你在我的手中,我就拿捏住了你中原的命脉!你说,我怎会错失良机,放你离开?”
皇帝脸色铁青,怒道:“马哈木!莫非你想背信弃义,撕毁盟约?”
马哈木哈哈大笑:“永乐帝,你从来高高在上,战无不胜,傲世群雄。没想到,今日,你却要折在我马哈木的手中!只要我除掉你,我马哈木还需要什么盟约?我马哈木就是新的天下之主!”
皇帝惊得踉跄两步。他不可置信:“马哈木,你,你敢杀朕?你不怕朕的五十万大军剿灭瓦剌?”
马哈木点点头:“不错。我还不能轻易杀你。我要将你留在瓦剌。只要有你在,你的五十万大军,便不敢轻举妄动。我不但要让你成为我的护身符,我还要你成为我马哈木座下的一条狗!我要将你踩在脚下,让你亲眼看着我,一统天下!”
皇帝怒吼起来:“马哈木!你休想!”
马哈木仰天长笑:“永乐小儿!不但你要匍匐在我的脚下,就连你身边的这个美人儿,也会成为我马哈木的可敦[67]!”
听到马哈木提到自己,我木然地抬起头,却依旧目光涣散。
而皇帝一听此言,如遭雷击。他踉踉跄跄,突然语气一软,涩声道:“马哈木,此事与明玉无关。你放她走。只要你放了她,朕,朕什么都可以答应……”
马哈木却更加兴趣盎然。他肆无忌惮地盯着我,若有所思:“永乐帝,你不是从来不可一世吗?你当年大破乃儿不花[68]时的豪情去哪儿了?你如此看重这个美人,甚至不惜纡尊降贵,以身涉险。这倒让我马哈木大为震惊。这个美人,我马哈木势在必得!”
皇帝怒不可遏。他大喝一声,突然将脚一跺,腾身而起,发疯般地挥舞佩刀,向马哈木扑过去。
眼看皇帝的佩刀就要击中马哈木,突然打横里冲出来几个瓦剌勇士,将皇帝牢牢制住。
皇帝虽负重伤,却勇猛非常。他手中长刀刚劲,连杀数人。
但更多的瓦剌勇士冲出来,将皇帝手脚擒住,围成铁桶一般。
皇帝拼命挣扎,怒吼连连。
马哈木仰天大笑,如同看戏般津津有味。
但是,马哈木的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
因为,他的脖子,无法再仰天了。
他的脖子上,多了一把剑。
一把利剑。
承影剑!
承影剑,被我握在手中,架在了马哈木的脖子上。
而我,施施然地,出现在火红的大马之上,坐在马哈木身后。
马哈木一脸惊愕,大气不敢出。
他实在想不通,刚才还瘫坐在地上的我,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后的。
他感到深深的胆寒。
他的上万大军,居然没有一个人看清,我是怎样逃出重围的。
他的强弓劲弩,居然不能阻止一个弱质女流,在万军之中,轻松取上将首级。
而这个弱质女流,我,此时正趴在马哈木,这个一代枭雄身后,问了个让他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到底啥是可敦?”
马哈木冷汗连连,说话都哆嗦起来:“可,可敦就是,本汗的正妻。”
我恍然大悟:“哦!其实住在你们草原上也是不错的。你们的烤羊腿和马奶酒都是我超喜欢的!”
马哈木大为振奋:“美人……哦,不不不……英雄好见识!您若是喜欢我大漠,本汗,本汗一定以瓦剌最高的礼仪,迎娶美人……啊……英雄!”
我翻了个白眼:“你又老又丑,谁喜欢嫁给你啊?”
又老又丑的马哈木大为尴尬,弱弱地分辩道:“本汗在草原上也算一方霸主。喜欢本汗的姑娘多如牛毛!”
我不以为意:“切!就跟那个狗皇帝一样,是个渣男呗……”
渣男狗皇帝和又老又丑的马哈木:“……”
我正了正颜色:“那谁,小哈啊,我说,你怎么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呢?说好了做兄弟,你怎么转脸就不认人了呢?”
小哈……呃,马哈木满头大汗:“英雄,本汗也不是故意要对付你们。本汗本来想趁着你们攻打鞑靼,想浑水摸鱼,抓住本雅失里,所以才在山林中设伏。哪知,本雅失里没有抓住,等来的却是你们。本汗,本汗也就是将计就计,想要看看能不能趁此机会拿捏住永乐帝。谁曾想,遇到美人……啊……英雄这般的人物……英雄万军之中,取本汗首级,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情。是本汗有眼不识泰山……”
我对小哈的能屈能伸倒是颇为满意:“嗯!小哈啊,你比狗皇帝那个渣男认错的态度可好多了!”
狗皇帝渣男和小哈:“……”
我突然脸色一变:“小哈!你刚才说,你只要有狗皇帝在手,便有了护身符,便可以一统天下了是不是?”
小哈对我的阴晴不定很是捉摸不透,只能唯唯诺诺道:“是……啊……不是不是不是……本汗错了……”
我冷笑一声:“那我现在有你在手,我是不是也有了护身符,可以一统草原,称雄漠北了?”
小哈更加惶恐了:“不是……啊……是是是……英雄您武功卓绝,取我首级如同探囊取物。您想要一统草原,称雄漠北,本汗一定鼎力相助!瓦剌一定为英雄效犬马之劳!”
马哈木话音刚落,只听见上万瓦剌骑兵,呼声震天:“为英雄效犬马之劳!”
这……
我这一不小心,怎么还要变成漠北之主了?
我大囧,小声问道:“怎么你们瓦剌人就像墙头草一样,随风倒的?见谁就效忠谁?”
小哈谄媚地道:“并非随风倒。我瓦剌最是忠诚不渝!但草原男儿,都敬重英雄!我们是诚服于英雄您的本事!”
我翻了个白眼,正色道:“你们不用效忠我。好麻烦哦……呃……我的意思是,你们立即退出不儿罕山。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从此以后老老实实地待在你的漠北。如果你再敢滋扰北境,犯我臣民,我就把你的脑袋割下来,打火锅,你明白了吗?”
虽然马哈木没有太明白什么叫做打火锅。但是我阴森的语气和闪着寒光的承影剑,还是将他吓得胆战心惊,目眦欲裂。
他连忙点头:“英雄所言极是!我瓦剌与中原是在真神面前缔结了盟约!从此以后,本汗和永乐帝就是兄弟!瓦剌从此与中原永不侵扰!”
我翻了个白眼,一脚将马哈木踢下马去。
马哈木被我一脚从火红大马上踢下,连翻了几个跟头,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灰头土脸地爬起来,颇为忌惮地盯着我。
而数十个瓦剌勇士立即将马哈木围在中间,重重保护起来。
我恹恹地对他使了个眼色:“那个,小哈啊,说话算话啊。你赶紧带着你的人马,麻溜地消失!我不想再看到你了……不过你的马不错,借给我用一下可好?”
小哈立即点头哈腰:“英雄看中本汗的马,是本汗的荣耀!本汗这就带着瓦剌大军,撤回漠西。”
说完,马哈木果然一声令下,上万瓦剌骑兵,立即如同滚滚洪流,迅速西撤,一溜烟儿的功夫,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尘土飞扬。
骑着火红大马的我。
还有站在原地发呆的皇帝。
皇帝抬头望向我,我才发现,他的脸上,竟全是泪水。
我吓了一跳。
这男人流眼泪,总感觉阴森森的……
只听皇帝哀声道:“明玉,”朕是你的仇人,你却还是冒死救了朕。你,你可是原谅了朕?”
我沉下脸来:“狗皇帝!灭族之仇,不共戴天,永不相忘!”
皇帝的表情,更加哀伤了。
他突然将背上的长箭一把拔出。
长箭已深入肺腑,强行拔出,皇帝一时痛得冷汗淋漓。
但他咬着牙,忍痛将长箭塞到我的手中。
而长箭的箭尖,他则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只听皇帝凄然道:“明玉,你若是心中有恨,便亲手杀了朕吧……”
我却一把夺过长箭,折成两段,抛到空中。
我指着空中断箭道:“狗皇帝,当年之事,是政治斗争的结果。你并不完全知情。并且,你是善非恶,我不会杀你。但我也不会原谅你。从今往后,你我便如同这断箭,永不再见!”
说罢,我便要策马离开。
皇帝发疯一般冲上来,拉住火红大马,面如死灰:“明,明玉,你要去哪里?”
我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冷冷道:“去找舜卿,远走高飞……”
随即,我腿上一用力,火红大马高声嘶鸣,绝尘而去。
只剩下,怅然若失的皇帝,如同卸力一般瘫软倒地。
不远处的文邹邹将军刘才,慌慌张张地带兵来救。
然后,便是天边的,一抹孤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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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果然找到了舜卿,远走高飞。
不知道狗皇帝是不是受了情伤,便把一腔怒气,都撒到了鞑靼人身上。
他以不到五千轻骑,大破本雅失里。本雅失里只带着七骑突围,仓皇而逃,最后被又老又丑的马哈木所杀。
然后,狗皇帝又折回兀儿古纳,带着五十万大军,大破阿鲁台。
漠北元气大伤,北境稳固。
我哥辞掉了武威将军的闲职,回到长洲重修了我南宫老宅。
周先生却暗戳戳地把我哥在京中的皓月府,变成了十二杀在京中的据点。
十二杀,变成了堂而皇之的存在。
官府对之讳莫如深,纷纷避而远之,然后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中缘由很神秘。
官府的人都说不清楚,只知道是上面有人授意如此。
至于上面的人,是不是狗皇帝,便不得而知。
但大渣男狗皇帝,确实是个小心眼。
他的昔日贵妃,与臣子跑了,他自然觉得脸上无光。于是他暗戳戳地找到史官,将所有关于我的事情,从史书里抹掉了。
似乎我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奶奶的!
我怎么会没有存在过?
若是我没存在过,我手中的凤印是怎么肥事?
咳咳……
没错,走得匆忙,我忘记了将凤印还给狗皇帝了。
所以那块绝世好翡翠,被我留作在深宫走一遭的纪念品。
既无凤印,狗皇帝后来也自然再无皇后……
小一小二小甲子,跑到长洲来找我。
但是他们扑了个空。
他们只找到我哥。
我哥便把小甲子留在清月堂,将小一小二留在了老宅,与小五,现在是我嫂子做伴。
我,哪里闲的住?
我和舜卿,去到处晃荡……呃,是云游四海了。
首先,我们去武当山看望了可怜巴巴,望眼欲穿的师父。
然后,便是天涯海角,长长久久的才艺表演……呃……是琴笛合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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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靖难之役:朱棣通过靖难之役推翻建文帝。
[65]马哈木:朱棣时期瓦剌首领,一代枭雄。
[66]瓦剌向明称臣,乘明攻打鞑靼之时,向东扩张。
[67]可敦:大汗正妻。
[68]乃儿不花:北元太尉。叛归漠北后被燕王朱棣击溃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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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