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卷十八 伐上党(一)
陉城外,秦军大营,旌旗招展,人头攒动,嘈杂喧哗,一片忙碌。季蝉手扶长剑,站在营帐前,默然不语,看陈力等人拆卸帐篷。身旁吴大却是忍不住又附耳低声道:
“五百主,叶桑小人,不得不防。”
“嗯。其亦为百将。若战不利,吾自不轻饶。”
吴大点头,心内稍安。季蝉见其模样,便是笑道:
“要汝勿为我短兵,何以不听?”
“我岂知短兵如此多规矩,连个强弩亦生事端。下回我带个脚弩来。”
“莫气。我已与祝荣当面问清,短兵弓弩登记在册即可。战时短兵,比之平时,多有变通。叶桑之举,亦补我等之疏漏也。”
“哼!我恨小人!”
“王孙息怒。”
季蝉嬉笑劝道。
“我恨小人!”
跟前听到的陈力忽近前来,跟说一句,又回去接着打包帐篷。季蝉干笑不语。
营帐折叠扎紧,装上马车,捆绑牢实。早饭后,营垒中皆在打理行装,装载车辆。自军运载辎重马车有数,只能将自军配给箭矢,帐篷,木栅等装车。士卒自有之被褥,换洗衣物,甲胄,盾,戟矛,短剑,弓弩,箭矢等皆须自行背负携带。季蝉身为五百主亦是无公车可用,需和士卒一般步行,自有之物亦须自行携带,只是如此繁重之物,皆是其随军庶子方盼背负矣。
主将短兵来催时,幕府校尉亦来督军。季蝉连连应诺,带队出自营,于大营中列队,待令汇入行军队列之中。见到风间,忙是施军礼问好。风间却是笑道:
“季兄多礼矣。子我同为五百主,勿须如此。”
“临阵杀敌,望五百主照应。”
季蝉仍是言语恭敬。
“子我同在一军,自是听主将令,相互照应。双剑公乘之威,吾甚指望。”
“我必力战,与五百主相互照应。”
“叫风兄。”
“与风兄相互照应。”
“甚好。季兄长剑,我甚羡之。我军已前行,先走矣。扎营再叙。”
“扎营再叙。”
眼见风间急急走去自军,季蝉面上亦是一肃。上党之战,军中皆以为险。虽言攻韩上党,然其地实已归赵矣。与赵兵接,必然之事也。所不知者,乃何时与赵兵接矣。待风间军过,一旁幕府校尉示意季蝉军接上。季蝉遂率先步入出营队伍,其后吴大率一屯短兵跟随,方盼等庶子随短兵行,个个身背大包裹,从后看,只见双腿不见人,犹如会走大包裹。百将谭峰之军随后,其军中庶子与其军同行。其后,华宝,叶桑等百将皆率自军汇入出营队伍。
走在军中,季蝉手扶剑柄左顾右盼。春风拂面,天高云淡。快步走在路上,好多士卒很快见汗。尤其是负重前行庶子。军中无爵兵卒,亦是苦累。但有爵位者,必带一庶子随军。军中常戏言,庶子如牛马,恰如其分也。尤其今日于国境内行军,将军未下令披甲。是以除却有车马乘骑的将校,骑兵,步行士卒皆未穿甲,戴盔。是以庶子所负之物更多,甚是沉重。
待走上河堤,驻足待命之时,庶子皆是坐在地上喘气。众军则多不觉累。只见汾水东岸,战事正烈。季蝉手扶长剑,眺望对岸,心中沉甸甸。
此时站在上风处,听不见东岸喊杀哀鸣之声,然天空湛蓝,视野极佳,放眼望去,水悠悠,土黄黄,草木葱绿,秦人军服色样黑中带红,格外深沉,赵人军服色泽鲜艳十分亮眼,远远望去,虽是小小人,却能见其形状,如观无声之戏。然待命河堤上秦军,却无嬉笑者。如此非军律不允也,乃士卒自不愿喧哗。想到自己今日不用披甲,却是不知,早有同袍奉将令已出战先行,浴血奋战多时矣。而待自军上阵时,又不知何人翻倒,立功者谁,饮恨者谁。
汾水桥上,秦军车马如龙,步卒如蚁,直入赵境。汾水面上,五座浮桥亦是人马连绵,直驱对岸,更有数十艘渡船往返摆渡秦军。在宽阔正面上,秦国大军挺进韩上党地。开弓未有回头箭。上党之战由今日见血矣。眼看对岸,季蝉眼中凶光一闪,复又归于平和。
不远处,叶桑亦在河堤上眺望对岸,悄然扭头偷瞄身佩长剑五百主季蝉,牙关紧咬,面颊上肌肤起起伏伏,心中五味杂存,不知如何是好。
“五百主,叶桑偷瞄在。”
陈力附在季蝉耳边道。叶桑见状,忙扭回头去看对岸。季蝉并未转头,只斜眼向右一暼,未见异样,便反是扭头向左看去,转而又扭头看右边,见叶桑模样端正。季蝉面上便是轻笑,低头与陈力私语:
“盯紧。”
“诺。”
陈力称诺。站在季蝉左边吴大噜了噜嘴,手指对岸道:
“郑人不堪一击。”
“嗯。公子喜坐船,喜走路?”
听季蝉言,吴大笑道:
“公子喜坐船,然今日想走路。”
“哈哈。”
季蝉、陈力一听皆是笑起,吴大亦是自笑。周围士卒皆是季蝉短兵,听屯长之言,亦知其意,乃走桥比坐船安稳,皆是忍不住发笑。自军见五百主一群人指点对岸发笑,不知为何,便觉肩上一松,心内宽敞起来。坐在地上方盼,仰望季蝉,面上亦是挂满笑容。对自家公大夫,方盼尽是敬佩。
待到自军走上汾水桥时,吴大不由得意非常。待过桥,便是踏上赵国矣。前军两都尉各率自军,横扫沿途之敌。沿路乡邑皆是望风披靡,纷纷降秦。
浩浩荡荡大军,旌旗飘摆,气势如虹,沿大道向皮牢进击。至夜,大军于皮牢城外扎营,围三阙一,将北城门放过,其余三面,离城三箭之地外,筑起三座营垒,一面围城,一面护城外道路。秦军大营中,一骑绝尘临近城墙,于一箭之地,向皮牢城南门楼上射去劝降帛书,旋即拨马回营。
皮牢城上遍搭箭棚,火把照亮,严阵以待。城上士卒把箭上所系劝降帛书解下,呈给守在城楼郡尉。南门楼上,郡尉展开帛书,借着火光扫过一眼,哼一声轻笑,走近城垛,一把将劝降帛书扔下城去。劝降帛书飘飘荡荡落在地上,风一吹,又顺地打滚,只是夜暗,无人欣赏。
秦中军大营,幕府大帐内,油灯照亮,火光燃动。左庶长王龁看过间报,略加思索。帐中王御史、国正监,国司空,国尉,裨将,诸都尉,众校尉皆望之。王龁合上间报,正色道:
“果如大王所料,赵人增兵上党矣。廉颇领军二十万,已进驻长平。观其势,并无前出援救皮牢之意。我欲乘其观望,进击之。但下廉颇军,则上党可得也。皮牢坚城,郑人有兵二万,且有死守之心。我无意在此多停留,枉费兵力不谈,且会贻误战机。我意留二万军在此,围而不攻。若皮牢军出,则野战灭之。韩上党之所以兵少,因其东逸。据报,有十多万郑人进山,其中大部归长平,余部留山中,意在阻我进兵。是以,廉颇军数多于我军矣。日后之战,更为艰险矣。今日初七,明日初八。明日前军进山,尽快打通道路,入赵上党腹地,以灭廉颇军。诸君意下如何?”
帐中诸将尉,皆以为是。幕府当即议定前军进击次序,王龁随即发下将令。各军都尉皆是领命回自军。
天明,季蝉正捧水洗面,自军主将传令兵来,叫立到都尉帐中议事。季蝉应诺,只带了吴大、陈力,匆匆出小营,赶去自军都尉大帐。
一路又遇同去会议五百主,彼此便结伴同行,猜测此去必有战事。待到都尉大帐外,随行短兵皆不得入内,吴大、陈力在帐外,与相熟短兵站在一起,低声说笑。
大帐内,晨光泛泛,略显阴暗。十名主将,二十名五百主皆到齐,依官阶,主将站在前,五百主站在后,两边有都尉府校尉扶剑站立,四名都尉短兵亦在侧,两名军吏在一旁案前坐,一人书录帐中事,一人书录都尉令。都尉宋象面色沉静,长须黑亮,双目扫过众人,开口说话快如放连珠箭一般,又声如雷霆:
“今日攻山径,我等乃首攻。拿下当面山口,我军即守于此。前军递次交替进击,直到打通山径,突入赵上党。今日一战拿下山口,可否?”
“可!”
帐中主将、五百主、校尉皆大吼可,士气如虹。
“好!”宋象点头道,面上浮现笑容:“过汾水,我等看人。今日,众军看我。郑人狡诈,欲以皮牢坚城迟滞于我。将军已命围而不攻,尽快进击廉颇军。廉颇军二十万,已驻长平。上党山径难行,必是连番恶战。诸君请多加小心。来,看图说。”
说话,宋象走到一旁架起木板前,指点其上所绘图形道:
“据中军斥兵报,山口有三千郑人守。有两条路进山,至此合为一条。由此及彼,即我军今日须拿下之战地,其后,亦皆归我军守御。待交替轮换到我军再次进击时,自是交与中军接防。可有疑问?”
众人皆摇头。宋象一见,继续说道:
“昨夜,我派斥兵入山查探,得报守军并无后援。我意于当面强攻,侧后迂回,前后夹击,尽灭山口之敌。当面三处高堡,各以千人攻之,山路当面两道壁垒,各以千人攻之。另两千人,由都尉府斥兵引路,于此翻山从侧后迂回,不使其走脱。余部三千人,与我阵前备战,今日必尽灭当面之敌,为前军打开进兵之路。迂回侧后之两军,辰时从西营门出,顺沟绕走,隐蔽行踪,已时到达关隘后此处,一军设伏不动,一军待听得关隘激战起,即从后突袭敌阵,前后夹击,破关隘。正面五千军,皆已时发动,一起攻垒。从后突袭之军必须勇猛果敢,上清壁垒,下开关门。设伏之军,不得放过一个郑人,但若走脱一人,主将提头来见。诸君可有异议?”
众人皆不语。宋象点头,开口行令,点主将名,分派战事。又一番争执,定下迂回之二军,突袭之军在前,设伏之军在后,依此行军。散帐后,季蝉与风坚随自军主将李喜,来到其主将帐内议事。
“有何妙计?”
李喜进帐后,即开口问计。风坚、季蝉皆是摇头。李喜咂嘴一叹道:
“喳,点我为从后突袭之军,自是到时猛冲即可。稍后中军斥兵便来。二位五百主,谁与我在前?”
“我!”
风坚与季蝉异口同声道。
“好!我秦人强,皆因将不畏死,个个当得排头兵!”
“都尉不行。”
风坚笑道。
三人一时哄笑,帐中军吏、短兵亦是嘿嘿直乐。李喜手摇剑柄,俯仰脖颈道:
“都尉若冲死,十军皆乱矣。风坚与我在前。”
“诺。”
风坚抱拳施军礼,大声应诺。李喜又道:
“季蝉在后。”
诺。
季蝉亦行军礼大声应诺。
“我意,季蝉军攻北路壁垒及北堡楼。我随风坚军攻南路,我率短兵攻中间堡楼,风坚军攻南路壁垒及南堡楼。可有异议?”
“主将,我自分军攻中堡。请主将殿后。”
风坚道。
“哎,何须殿后。后自有设伏之军,不好夺人军功。从后突袭,已是出敌不意。攻其无备,自当猛冲,杀个畅快。若我为都尉,必以二千军齐上。不待正面攻上,守关之敌即已尽灭矣。”
“主将好威武!”
话音未落,一名壮汉大步走进帐来。李喜一愣后,忙上前把臂言欢:
“哎呀,郭启,昨夜果真爬山乎?”
“岂可有假!见过诸位。”
“百将好!”
众人皆是识得百将郭启,忙是问好。李喜却不待郭启客套,即细问:
“吾军初来,汝何以知山中密道?”
“我何以知?乃此地农人密告将军。我奉命随其夜探,方知虚实。”
“哦,郑人何以卖郑乎?”
“此人乃一药农,密道是其进山采药偶得。只因其常受乡里欺负,其妻更为同乡恶人多番侮辱,直告到皮牢城里,亦是不了了之,无处伸冤,是以恨在韩天理不彰,故愿为秦民也。”
“哦,如此,算是说得过去。只是我等一出营绕行,郑人便是从高堡中望见。岂不生疑?”
“看不见。之所以从西营门出营,顺沟走,便是为避过郑人耳目也。随我一走便知。两边互看不见。”
“如此便好。进山一个时辰可够?”
“足够。”
“我军中士卒,壮弱不齐,许多气力远不及百将。且两千人绵延数里,不当数人轻快。”
“若主将担心误期,吃过便走即可。”
“如此甚好。辛苦郭兄。便先在我营中早饭。”
“谢李兄,我已吃过。”
“再吃点。汝等皆在我帐中陪郭兄,与几位兄弟。我去找雷堤,跟都尉说卯时出营之事。皆随意,我去去便回。”
不待郭启几名中军斥兵客气,李喜说话便已走出帐篷,四名亲随短兵大步跟上。风坚、季蝉与几名军吏便是招待郭启几人。郭启等人只得是又吃了些肉菜。谈笑间,免不得又请双剑公乘讲故事。季蝉便把在宗正衙门公办时,所遇有趣之事说来,陈力亦在旁添油加酱,惹得帐中众人不时哄笑。
吃过早饭,众人续在帐中说笑。待主将李喜回来一说,可卯时出营,风坚、季蝉便是施礼各归自军小营。李喜却是又将两位五百主叫住,叮嘱道:
“虽不衔枚,亦须禁声。惟隐秘,突然,方建奇功。但有暴露,我军危矣。”
“诺。”
风坚与季蝉同声应诺,快步离去。
回到自军小营,季蝉立时将属下谭峰等五名百将,聚到自己帐中,分说详细,命早饭后即轻装出营,随主将迂回敌后,虽不衔枚,亦须禁声。留在营中庶子,杂役,在营中休息,已时始起营,装车,打包,待命移营。
百将散去后,季蝉叫身边短兵快吃。有已吃毕早餐战士,立时检视战具,打包甲胄,灌满水囊,带齐午饭,整装待发。
眼看身边短兵忙碌,季蝉亦是仔细打包甲胄。捆扎好。大王亲赐长剑,亦是剑鞘系上两根缠葛布结实麻绳,一根从左肩系到右肋扎紧,一根系在腰间,把长剑背在身后。蹲下,站起,来回试试,长剑并不妨事。又拔剑一试,长剑出鞘极顺,只是顾着左右人,却忘帐篷矮。待左右劈砍两剑后,却发现帐中一亮,却是帐篷顶上耷拉出条缝来。
“公大夫,我来缝起。”
一旁方盼忙道。季蝉歪嘴一乐,点头。吴大、陈力等人一边瞧着,皆是乐。长剑归鞘却是有点难。季蝉解开肋下绳结,把剑鞘放下来,将长剑归鞘,又系紧绳索,将剑背好。又把甲胄包裹斜背身后。再摸摸腰间鼓鼓水囊,衣内兜中炕饼,腰中短剑,便觉齐全。出帐前,季蝉又叮嘱方盼道:
“我离营,留军中庶子,杂役,皆归汝节制,须耐心点,细心点。未到已时,不可起营。主将帐中军吏若来传话,须仔细记下,有空便拿笔墨书于木牍,记明何时,何人,何事,清楚点。但有事,汝觉须记,皆可记。”
“公大夫,我好多字不识。”
“大致记下即可,亦可选人帮书。”
“谢公大夫。”
“何以谢我?”
“可选人帮写呀。有人肚里墨水比我多。”
“好。吴兄,可备妥?”
“妥妥。”
“陈力?”
“妥妥。”
“汝等?”
“妥妥。”
帐内短兵尽皆大声应妥。出营便要禁声,此时不喊,便须等得开战之时矣。季蝉出营帐,召集自己短兵。虽说短兵只有五十之数,吴大却不受此数之限,兼有随战庶子三人,连季蝉自己,一队便实有五十五人。一个个熟悉面孔,逐一看一眼,记在心里,此战,愿同出同归。心中默想,开口已是派人去催各百将。五名短兵跑去传令。季蝉率短兵出小营,站到路上,左右谭峰、华宝亦带自军百人队出小营。见五百主站在路旁,便是上前行礼说话。季蝉抱拳还礼,询问出营确切人数,伤病状况,留营庶子、杂役安排。谭峰、华宝皆是如实应答。季蝉满意点头。
稍候,叶桑、孟祥、鲁能亦率自军百人队出营,见五百主与谭峰、华宝在路边说话,便亦过来。季蝉明确自军人数,伤病状况后,便率军走去大营西门。沿途营门守卫见双剑公乘,皆是放行,一旁亭中书吏,随即挥毫,笔走龙蛇,记下五百主季蝉率军过营门。双剑公乘在李喜军。李喜军与雷堤军,卯时出大营西门,都尉府军吏早已告知各门值守。
到大营西门,未见自军主将,季蝉便叫自军靠路边稍休息。待望见风坚陪李喜走来,季蝉忙快步迎上前去。路旁众军看着。叶桑面带讥笑之色。远处陈力尽收眼底。
来到主将面前,季蝉尚未开口,李喜便是笑道:
“公乘长剑如旗杆!”
季蝉闻言一笑,冲风坚一点头,走到主将身侧,边走,边低声道:
“我所攻北壁短,可分一百人队,与主将攻中堡。”
“好。”
李喜一边道好,一边抬手一拍季蝉后背,手掌滑过玄铁长剑剑鞘,不由自主竟是颤抖。一旁风坚暗自冲季蝉点头。走出两步,李喜见路边队伍中,叶桑冲自己笑,便扭头跟季蝉说:
“便叫叶桑军与我攻中堡。”
“诺。”
季蝉一边称诺,一边心中暗想,叶桑与主将李喜是何因由。正思虑间,郭启走来其身旁说话,于是季蝉便与郭启交谈,问起山中事来。
在西营门边站下,李喜不见雷堤军来,心中便是烦躁,立差短兵去问。短兵未离,便见雷堤率军走来,一时西营门二千多人挤在一起,旁人走动不得。守门都尉府军吏见此,亦不多言。
在雷堤坚持下,李喜只得与郭启相商。郭启自觉可以,即分身边两斥兵随雷堤军行。李喜不再耽搁,与郭启一同走出大营西门。
郭启出营便离开大路,顺着路边斜坡,下到沟里。跟随其身边两名斥兵亦是敏捷,始终跟随其后。
走在沟内果是视线受限。如此,高处敌堡亦不可见吾军矣。李喜走走便是心安下来。众人鱼贯出营,很快二千多人便隐入沟壑之中,不见踪迹。
待已时将近,都尉宋象大开东营门,领军出战。艳阳下,猎猎风中,五千军前出,于关前三箭之地外,摆开攻关之阵,战鼓架起,只等已时一到,便是擂鼓攻关。
关隘上旗帜迎风招展,其色皆同赵军,站满甲士。郑人身上赵军服饰鲜艳耀眼,个个咬牙,心知无所退也,必是一场血战,能多杀一秦人,便多解一分恨,别无所求。
关隘内,有郑人从库中搬出成箱箭矢,顺着石砌阶梯,抬上关隘放好。关隘上弓弩手开箱验箭,心中底气更足,身背箭篓中插满箭矢,尾羽黑灰有白,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搬运杂役上下忙碌。关隘中稍后位置,一队队郑人排列整齐,整装待发。但凡关隘上吃紧,便可前驱增援。
再后,便是杳无人迹。再向后,两条山径汇为一条,向东蜿蜒而去,两旁山上草木茂盛,绿意盎然,偶有鸟儿扑翅飞起,啾鸣出声。弯弯曲曲,不见人迹山径中,却是忽然冒出人来,且越来越多,山径上,两旁草丛里一时尽是秦人战士。
“穿甲。”
季蝉低声道。吴大便做穿甲手势。随即军中百将、屯长、伍长皆动作,人人自解身上包裹,取出甲胄穿上。季蝉系甲时格外费劲。长剑在甲衣内有点碍事,只是顾不得解。前方李喜披挂整齐,已在做手势,起身率军,沿山径向西疾走。季蝉忙把五位百将叫到身边,低声分说战法:
“谭峰攻关门,尽快开关,纵我军入。华宝攻北堡楼,尽管杀。叶桑与主将短兵攻中堡楼,记得护主将周全。孟祥、鲁能与我杀上关隘壁垒,沿路接敌不可粘连,皆冲过为要,攻关为上。”
诸百将皆点头。季蝉伸手拔出背负长剑,不再多言,率先向前走去。百将皆归自队。五百多人跟随李喜短兵及风坚军后,很快便向西潜进,隐没在路旁茂密草木之后,不见踪迹。
藏身树林,待李喜军去,雷堤便分派一五百主率军到山径中,当道结盾阵,堵死道路。东西两边布防,以西方为主,阻逃来之敌。东方盾阵,防身后来意外之敌。一五百主,率军于山径两边布防,狙杀从关隘逃来之敌,并追杀遁入山林之敌,并协防东向山径。
“但有敌从山野逃出,汝提头来见。但有敌杀穿盾阵逃去,汝亦提头来见。”
“诺。”
两五百主应诺而去,心中腹议千百遍。雷堤盯着两五百主离去背影,对身边短兵百将道:
“两军掉队士卒,须照拂好。如遇郑人,必奋战杀之,不可放过。”
“诺。”
短兵百将应诺转开去,命人去传于掉队士卒。
山径中,正向关隘潜行之军,忽听到前方阵阵鼓声传来。李喜双眼一瞪,抬手一抹汗津津污皂皂面孔,顿时加快脚步,气吼吼奔走起,众军随即跟上,脚步杂沓,浑身披挂乱响。
听得战鼓阵阵,看见前军奔走,季蝉亦是伸长脖子,手握长剑,双臂直楞着,颠颠前奔,气喘如牛,身旁吴大、陈力皆是一样,随后众军递次奔走,急急前冲,只觉累到不行。
转来转去,树木一稀,眼前豁然开朗,望见房屋飞檐,有旗帜迎风飘摆,脚下道路亦宽,且有青石铺砌,其上车轮碾压出深深浅浅车辙,铮亮耀眼。季蝉一个不留神,差点崴到脚,向旁一歪,险些摔倒,陈力赶紧去扶,一时皆跌跌撞撞。
随着路愈宽敞,便是分岔,前面李喜所率风坚军一涌入左侧南径,面前便是一下空旷,季蝉加快脚步,率先冲入右侧北径。
放眼看去,路两边房屋林立,前方便是一个缓坡直到关隘,厮杀之声清晰可闻,乱箭穿空清晰可见,众多郑人正于关隘上守战,坡道上有一群郑人,约莫百来人,手拿盾剑,弓弩,似在待命中。一见面前敌踪,季蝉忽浑身寒毛炸开,顿感身轻如燕,双眼瞪圆,呲牙咧嘴,双腿如飞,直踏敌阵。
郑人听到身后脚步震响,回头看时,却见一支三棱箭飞来,立时面上中箭,惨叫一声,翻倒在地。
陈力、吴大等弓弩手,皆是边冲边抢先放箭,一阵猛射,掀翻近半郑人。待得一群郑人醒过神来,季蝉已是冲到,一剑砍翻一个,反手又杀一人,左手短剑亦忽出,面前郑人中剑,捂面惨嚎,季蝉身形一顿间,身后众军已是扑上,如虎落羊群,矛刺,剑砍,盾击,弓弩近射,转眼便将一群郑人尽皆灭去,不及照拂自家伤员,季蝉踩踏木箱,腾身跃上石阶,抢先向关隘上冲去。
察觉身后突来敌袭,关隘上守军惊恐,便是转身射来敌,季蝉挥剑拨挡飞矢,脚下更是飞快,不待登上关隘,长剑已是挥出,锋利剑尖扫过郑人小腿,被斩郑人吃痛不住,身形一歪,怪叫一声栽下关隘,弓箭离手,凭空掉落。季蝉长剑抬起,架住郑人砍下短剑,抢步登上关隘,左手短剑挥起,削去郑人握剑之手。断手落地仍是紧握剑柄。断腕血如喷泉,呛季蝉满面,一时视物不清,抬手不及擦眼,又是挥剑隔开刺来长矛,旋身已是转到手持长矛郑人身边,长剑劈下,一颗头颅落地,随即转身不停,砍断敌手便护在右肋下左手短剑,猛然挥出,斩在正藏身城垛口,向下射箭郑人脖颈,一颗戴盔首级离了身子,撞向城垛,一弹之后,从豁口处直落向关隘之外。
正在爬长梯攻关秦人,一见城上,落下敌军人头,顿时呐喊,士气大涨,地面箭阵亦逼近关隘,仰射之箭瞬间倍增。
关隘上,一群秦人如狼似虎,搏命拼杀,守关郑人措手不及,迎战不过,又无处可逃,怯战之心一起,便是崩溃。季蝉双手不停,奋击杀敌,左右短兵紧紧跟随,孟祥、鲁能之军亦是涌来,关隘上郑人不断倒地,再无人御敌。爬上关隘秦人,见迂回从后突袭之军,如此神勇,大呼万岁。下面关门亦在此时,为谭峰军打开,正面攻关秦人蜂拥而入。
关隘里溃散逃出郑人,顺着山径逃向大山深处。冲入关隘秦军,望见敌踪便要追赶,却被所部军官叫住,命于关隘,搜索残敌。
满脸是血季蝉,站在关隘城墙上,手提双剑,环视四周,身边众军皆在斩郑人首级。有伤而未死郑人出声哀求,却是无用,来人照割不误。
手提沥血双剑,季蝉却是不用再割敌首级矣。身为五百主后,再要升爵,便要看所部杀敌之数,兼看是攻城邑关隘,或是野战。够数,则升爵。不够,便慢慢积攒够数。军中自是皆有记载。今日攻下关隘,自是有双份赏。只是,看着关隘上自军死去战士,季蝉心中翻涌。好在人虽身死,军功仍在,爵位可袭于家中亲人。
一阵搏命厮杀,双臂酸麻,两腿发软,浑身疲累,季蝉背靠城垛,渐渐呼吸平缓,心绪平复。一伸手,长剑挑起地上郑人旗帜,擦了擦剑上血迹,短剑细细擦了擦,归入剑鞘。长剑仍是提在手中。不方便归鞘也。见陈力,吴大等人皆乐呵呵,腰中挂着敌人首级,季蝉安心许多。放眼四下望去,只觉血腥之外,此关亦是好地方。只可惜无有女子。一想及此,季蝉忙摇头,自觉此时想此事,不合时宜。
肃清关隘中残敌后,都尉宋象便是登上关隘,一众主将皆是陪同。一番游历后,便是选中堡旁一间大屋为都尉府所在。关隘中虽有房屋,却无法住下万人,便在关下一箭之地处,另立大营驻军。李喜军突袭有功,得留关隘中居住。诸人闻讯皆是喜悦。屋中自是比帐篷住着舒坦。
午饭后,诸多军务,杂事便是接踵而来。前军攻山径下一处都尉,亦是依王龁将军令入关进击。在关隘上值守季蝉,见其军面色凝重,亦是无语。此时,季蝉已清洗,重新披挂过,长剑亦如常挂于腰带上。
放眼看去,天蓝蓝,云白白,山青青,路上黄中有绿。只是山峦起伏,草木茂盛,相互遮掩,看不见十多里外皮牢城,亦看不见三军连营。倒是依稀可见关外几里处,有乡里人家。
需得跟巡哨之军打听一二。左近必有玩耍之处也。季蝉正想入迷,忽目光见到关外,掘地杂役,便是心里一凉,隐隐痛楚。军中攻关战死之士,皆就近葬于此也,悉有木碑,书明何军何爵何人,落战殁日,昭王四十七年四月初八。稍远沟壑中,则是将郑人士卒无头尸身合葬,覆土盖之,免生瘟疫。
“唉。”
倚在垛口,季蝉不由得唉声叹气。
“五百主何故叹息?”
听出来者口音,季蝉转身道:
“祝兄方过关,何又回返?”
“我来亲近公乘。”
“公大夫。”
“很快便累功可迁公乘矣。季兄若不归爵,已然都尉。”
“雷堤亦只主将耳。”
“虽为公乘,所能者亦不同也。五百主何以独立于此邪?”
“何谓独立?左右尽是战士。”
说话,季蝉眯眼左右看守关士卒,皆是自军弟兄,自感心内踏实,伸手拍打城垛,只觉石头亦是暖暖。祝荣轻笑,趴到一旁城垛上,背晒阳光,一副懒懒模样道:
“季兄亦是心软之人也。”
“何以见得?”
“观逝者而哀之,仁也。”
“我非仁者。吾杀人无数也。”
说话间,季蝉亦是趴到城垛上,看杂役覆土掩埋。祝荣手一撑,转过身来,背靠城垛,短剑撞在城垛石头上砰噔直响,眼望东方道:
“君乃杀敌,非杀人也。杀敌亦仁者也。若杀人即不仁,天下无仁者矣。”
“祝兄所言甚是。我险自误也。”
季蝉手按长剑,亦是转身,背靠城垛,看向东方道。
“季兄深爱长剑。”
“此剑利,我甚爱。”
“再向前,当步步艰难。待入赵境,与赵兵接,更险矣。季兄以为何如?”
“昭王三十九年,我从军。至今,与魏人战,齐人战,赵人战,郑人战,嗯,大致如此。惟觉赵人悍猛,最是血勇。”
“是也。哎,季兄亦是老军矣。”
“吾三十未到,何老之有?”
“妻妾成群,老自快也!”
“莫拿我取笑。汝年长于我,只一妻,莫非家贫乎?”
“噫嘻,当请季兄到我家。我家夫人,尚一夫一妻也。常言,一剑一鞘,何见一剑两三鞘哉?”
“哈哈哈哈!”
季蝉听得仰面大笑,跺脚不停。旁边值守士卒亦是听到,窃笑不已。
“季兄好色,我亦好色。是以,啊哈,季兄当知。”
“哎,祝兄在中军幕府,所知者多。可通言一二。”
“幕府之密,岂可泄之。”
“非与祝兄说笑。我观关隘,内只眼前之地也。外则数里外方有人烟。玩耍之处,尚不知何出也。祝兄若知,切莫遮掩不告。”
“哈哈,哎,如此之事,却是无妨。”
祝荣说话,抬手冲季蝉招了招。季蝉倾身附耳,听罢,乐的笑歪嘴,盯着祝荣是频频点头。末了郑重道:
“今夜同去,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祝荣点头,肩膀一顶身后城垛,站直身子,抬脚要走。却被季蝉伸手拉住胳膊:
“便在关内玩耍,吃点喝点,天色即暗矣。”
“哎,听之甚好。只是军务在身,我尚须回幕府复命。季兄放心,我必如约到。”
“我有三五兄弟,亦好此。”
“一同无妨。一起吃喝热闹。郑女多姿,到时莫怯场。”
“何怯之有?只怕知者众,去者云集。”
“是也!再早点。我复命后,便申出营。不待天暗。”
“将军会否不允?”
“不会。郑人若有诈,自是尽杀之。”
“嗯。祝兄神勇。”
“哈哈,说笑。季兄莫送。我自回。”
一路说话,走石阶下到关内石板路上,祝荣飞身上马,手提缰绳,双脚轻敲马腹,边与季蝉道别,边率队出关,顺着大路,纵马奔驰,回中军大营复命去了。
望滚滚扬尘,季蝉胯下痒痒,好想骑马。
一连数日,捷报频传。四月二十七,前军一轮未尽,传来大捷报,前军斥兵射杀赵裨将茄。
守关众军闻讯欢呼。季蝉却是面有忧色,暗想,舒服日子怕是到头。果然,继后便有军报传来,前军攻赵军关隘受阻,死伤众,有主将阵亡。当晚,便有中军校尉率军而来,接管关隘防务,并传将令,宋象军明日早饭后,驰援攻赵关隘。
天方蒙蒙明,季蝉即早早起床,拉撒,洗漱,披挂甲胄,喝水早饭,皆是极快。待将令来,命起行,季蝉便是率所部,站到路旁。驻守关内之军,自是成全军前队。主将李喜侧身一跃,骑上马背,在马鞍上坐稳,手中轻带缰绳,垂在马腹旁双脚轻磕马肚,战马即迈步前行。众短兵随即跟上,随后便是风坚军,季蝉军。继后队伍一直绵延至关外,与已拆卸都尉大营相连。
行在山径中,众军皆无言语。旗帜不张,只是行军。马蹄声,脚步声,车轮车架嘎嘎声,与山风相和,亦是不闷。走出约半个时辰,便是有士卒憋不住,抹去面上汗水,扯着嗓子歌咏起来,顿时万军皆唱,一时士气高昂,脚步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