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蝉战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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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卷九 东市奇案(三)

传召宦者先还凶凶,发现面前众人不吃凶,便又换了口气,说自己实在不知,只是传召,望体谅。两名卫士看足了笑话,便上前排开众人,带着宦者和季蝉出东市,季蝉随宦者上了公车,卫士上马,一路赶回章台。

大王过问东市血案之事,顿时在咸阳城里传开,闻者皆是议论纷纷。在自己家后院屋中的方妙,听说官大夫季蝉被宫中来人带走,牙齿咬紧下唇,竟是咬出血来。一旁陪着的婢女见了,慌忙来劝,生怕主人咬了舌头。方妙却是眼泪汪汪,视物模糊,随婢女摆弄,只默默流泪。慌的婢女跳舞一样,在屋里晃来晃去,想出门找人来帮忙,又担心自己离了,主人出事。

坐在车里的季蝉手按剑上,一言不发,任凭传召宦者,述说面见大王之礼仪。传召宦者亦是无奈,说了一遍便不再说。随着车厢摇晃,季蝉身体亦随之摇摆。到了章台宫门前,下车,交出佩剑,随着传召宦者步行进了章台。季蝉眼见稀罕亭台楼阁,却如未见一般,双目满是茫然。待走到一道小宫门前,又被卫士拍摸搜身。季蝉只觉骄阳似火,口渴难耐。方想起,从今早出衙去捕卢英起,到此时,竟是滴水未沾。

宦者一路,又提醒面见大王之礼仪。季蝉诺诺连声。眼见大殿到了,脚下忽觉沉重,犹似灌铅抬举不得。忽听脚步声慢了,传召宦者回头一看,见官大夫季蝉脚步沉重,便是发笑,走回来道:

“官大夫,大王面前,切勿失仪。”

“诺。”

季蝉一惊,忙深吸一口气,紧跟传召宦者,走上台阶。两旁卫士,皆是瞟了季蝉一眼。一贯警觉的季蝉,此时却是毫无察觉,眼中只有面前数尺之物,盯着台阶,步步走高。到大殿门外,传召宦者叫季蝉稍候。季蝉立在门外,低头看着高高门槛,不敢抬头,心跳如鼓,耳闻其声,伸手于腰间扶剑落空,更是茫然。

传召宦者进殿禀告,官大夫季蝉殿外晋见。

管事宦者看了眼秦王面色,便道:

“官大夫季蝉进殿晋见。”

传召宦者忙去引季蝉进殿。跟在宦者身后,走在宽敞大殿内,季蝉自惭形秽,只觉自己渺小如蝼蚁,殿上圆柱撑天,殿内所坐之人巨大,王座高高在上,大王遥不可及,愈走近愈是隔远,惊的季蝉脚步不敢停。传召宦者伸手拦在其身前,低声提醒:“臣官大夫季蝉晋见大王,大王万岁万万岁。”

季蝉忙站定,低着头向上拱手施礼大喊:

“臣官大夫季蝉晋见大王,大王万岁万万岁!”

王座上秦王觉得有趣,开口道:

“官大夫抬起头来。”

听到王座上熟悉的咸阳口音,季蝉顿感亲切,抬起头,见王座上,大王须发花白,慈眉善目,顿觉如见亲人,想起自己大父,若未故去,亦当如此模样,想及此,忽心生惶恐,忙又低下头,拱手行礼,却是无语无声。

秦王见之,心中愈乐,面上虽如常,手却是抬起,捋起颌下长须。两旁美人一见,皆是睁大眼睛,噘起嘴来。

“官大夫,寡人听闻,卢英在东市,杀一假冒商人之郑间。东市非不以为功,反以为罪,今日竟不声不响,将卢英抓去东市监房,欲以杀人之罪,移送有司治罪。可有此事?”

季蝉一听,浑身打颤,又气又急,眼前似有电闪雷鸣。一旁席案前坐着的嬴棠却是面露喜色。见官大夫季蝉站着浑身打颤,应侯范雎心中暗叹可惜。

“大王!”季蝉忽抬头面向秦王,身子不再颤抖,大声道:“七月十四,午后,卢英于东市,当众人面,杀死东市作布匹生意之韩国贾人方中,随后口称方中乃郑间,吾故杀之,在其随从之人护卫下,从东市走脱。到场之东市吏犹疑,眼见其走脱,便报于市长。市长遣人寻我归衙,我方知此事。受市长指派,我督办方中被杀一案。经一月详察,未见方中为郑间之据。却是查清,七月十四,公子卢英于咸阳城南街终南酒肆内,偶遇方中之女方妙,便行调戏。”

“大胆狂徒!胡言乱语!”一旁嬴棠突然拍案大喝。

季蝉一惊之下,顿时语塞。大殿内一时静到可怕。嬴棠醒悟,忙面向王座叩拜谢罪:

“棠儿失礼!请伯伯宽恕!”

“莫再插话。官大夫续言。”秦王淡然道。

至此,季蝉方知身旁案后坐席妇人,竟是卢英之母嬴棠。季蝉咬牙定住心神,接着面向王道:

“卢英抓方妙乳,强要亲唇。方妙走脱。其父方中认得卢英乃秦之公子,不敢相抗,一家人离开酒肆,返回东市铺中。卢英跟踪而至,进铺中,直闯后院寻方妙。方中愤怒,将卢英推搡出铺,卢英遂当街拔剑斩之四剑,其中一剑断喉,为致命伤。是以今日,我与衙中同僚一行四人,驱公车前往卢家捕卢英。卢家门人言其不在家中。我等便驱车回衙。路上,我思虑卢英常在南街玩耍,便驱车前去寻找。在终南酒肆,卢英惯去之二楼雅间,果然寻到卢英。立即将其抓捕,带回东市衙内监房。我正与同僚验看移送文牍时,得王召。此事如我所言,皆有证物,人证,书证,一应俱全。”

“如此说来,卢英有罪?”秦王道。

“卢英有罪,故吏捕之。”季蝉答。

“若移送有司,审之无罪,官大夫当何如?”秦王道。

“若我执律有差,依律当受责罚。”季蝉拱手向上行礼,低头道。

“棠儿,事已说清。任其办案,若有差,自是责罚。且回家,莫自扰矣。”

“伯伯!”

“美人代寡人送棠儿回家。”秦王对身右美人道。

“诺。”

美人起身走下王座,请起嬴棠。管事宦者亦吩咐宫车办事。嬴棠面如土色,心有不甘,又于殿下跪拜:

“伯伯!卢英乃我宗族,方中只一郑人耳,求伯伯放英儿回家!”

“此言差矣。”秦王淡然指点道:“应侯乃魏人也,座上御史乃齐人也,美人乃赵人也,如今皆是寡人殿上之臣,秦国栋梁。汝且回,勿乱言。”

美人扶起嬴棠,退出大殿。嬴棠心中不安至极。殿内,季蝉依然低头拱手行礼,僵硬一般。

“官大夫,放下手来,莫多礼。请坐。”

听大王说,管事宦者忙走下王座,引季蝉在方才嬴棠所坐席案落座。季蝉如坠云雾,乖乖坐下,学着方才管事宦者小声教的,落座后大声向大王施礼致谢道:

“臣谢大王赐坐。”

“官大夫,寡人欲知,汝何以证其人非郑间也?”

“大王,臣依律核察方中,及其铺内众人行迹,所得皆是寻常商人也。亦向咸阳有司询问,可有方中为郑间之证者,皆无。卢英口说方中为郑间,然问询之时,卢英并无据,只推说众人皆知。而臣之所查,未有人知方中为间者,皆曰闻公子卢英说后方知也。是以,臣以为,方中其人非郑间也。”

“查案中可有阻碍?”秦王问。

“有。”季蝉答。

“何阻,尽说来。”秦王笑道。

“一则,国人多有顾虑,不愿作证。臣等耐心释律,令其信,愿以为证。二则,卢英乃秦公子,为其善言,说情者众,臣皆拒其情,依律查案。”

“说情之事难免。寡人亦难此。汝方亲见。卢英之母来,寡人甚觉难办矣。尚需借应侯之力,以慰其心。官大夫,何以拒其情也?”

“臣心存正义,与正义不合者,皆不与颜色,是以拒其情虽难,亦可拒之矣。”季蝉道。

“咦,官大夫所言之正义为何?”秦王向前倾身笑问。

“正义,秦律也。”

“哦。”秦王坐直身,心中甚是喜悦,转而问范雎:“应侯以为官大夫所言,何解?”

“臣以为,官大夫刚正,国之栋梁也。”应侯回道。

秦王不满意,笑着摇头,又看向季蝉问:“官大夫何以能守正义,而拒其情也?”

“臣爵为官大夫,在东市为吏,有房有田,娶娇妻美妾,全因战场杀敌,为国立功,所得赏赐。其余私惠,人情,但有背国法者,吾视其为寇仇,乃陷我犯罪之坑,虽先甜如蜜,后必苦痛也,吾拒之不疑。”

“可有相挟,强压官大夫者?”

“有。”

“可有惧乎?”

“臣不惧。强压者,臣拒之更决然。”

“何以?”

“臣与敌战,冒飞矢利刃,仍怒目奋击,何惧小人之要挟!”

“好!”秦王击掌,点头,愈是兴起,笑问道:“官大夫为全国法,不近人情,不怕为人不喜,得罪人乎?”

“臣令罪于人,不罪于律。得罪于人,只其人怨,尚可回避,尚可周旋。得罪于律,国法不容,无地立足,无处藏身。孰重孰轻,臣知也。”

“好,好!战场杀敌,为国立功。得罪于律,国法不容。官大夫以为,国为何也?”

“臣以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者,乃大王之天下也。”

“哈哈哈哈,好好!”

秦王大悦,哈哈大笑,鼓起掌来。身旁美人亦鼓掌。座下应侯亦鼓掌相和,频频点头,对官大夫刮目相看矣。季蝉有点发蒙,不知所措,只是恭敬坐正。王座上御史疾书,管事宦者亦是心中暗暗叹服。初见王,便得赐座,与王对,更得王悦,实在罕见也。

“官大夫不必拘束。”秦王对座下臣子心生喜爱,言语愈是随意:“汝可有未尝之心愿?”

“臣为国立功,得大王赏赐,爵至官大夫,心满意足。未尝之心愿,实乃臣之家事。臣不敢在大王面前说。”

“说,寡人欲听之。”

“诺。臣欲归爵赎母,然不可得。此臣未尝之心愿也。”

“何以不可得?”秦王问道。

“吾母不许我归爵。为此竟欲以头抢柱。故臣一时不可得也。”

“哦,母怜子,子孝亲,甚好。寡人今日召汝来,原只欲知案之详情。然汝办案执律之坚,寡人甚慰也。令罪于人,不罪于律。寡人亦不让汝白罪于人。官大夫季蝉,寡人赏汝百金,爵升两级。”

季蝉坐在案前,浑身抖一下,十分之明显,木讷无声。秦王见之,无声笑起。座下应侯见对面季蝉之呆像,亦是暗乐。管事宦者却是职责所在,忙从侧面阶梯下王座,走到季蝉案席旁,弯腰小声提醒道:

“公乘,快谢大王赏。”

“臣快谢大王赏!大王万岁万万岁!”

“哈哈哈哈!”

秦王仰面大笑。一旁美人亦是咯咯笑个不停,只觉此公乘,比之宫中侏儒言笑之时,更为滑稽,可乐至极。旁边书记御史亦是憋着乐。座下应侯手指季蝉,竟是笑的翻倒在席上,逗的秦王更是心欢。管事宦者听公乘出错,先是一惊,后见王乐,便放心回到王座,在侧旁站好。唯有季蝉浑然不觉自己说错话矣,心中亦因升爵、得金而狂喜,看去亦是满面笑容,愈是逗的秦王开心,十分畅快。

“兮,寡人久未如此喜乐矣!公乘在军,官居何职?”

“臣于野王之战,在军为屯长。”

“此战中,汝军中可有死伤?”秦王问。

“有三死七伤。”

“汝可有伤?”

“臣幸,无伤。”

“公乘以为,我秦人何以胜郑人?”

“臣以为将士效力,箭矢多,戈矛利,故胜郑人。”

“郑人无此乎?”秦王笑问。

“臣之所见,郑人在民急于利,无碍战事,在军急于生,死战者少,临阵溃散者众。接战,郑人箭矢时密时稀,远不足以伤,近不足以杀。迎面交锋,郑兵难透秦甲。而我秦人,动如雷霆,止如山岳,箭矢穿空,遮天蔽日,接战交锋,骑兵急袭,短兵奋击,弓弩援射不坠,郑人无相抗之力也。”

“嗯哼,人言,强弓劲弩皆从韩出。”

“其心已怯,其器自劣。虚有其名耳。”

秦王频频点头,笑问道:

“公乘可擅射?”

“臣自幼习射,然不敢言擅也。”

“公乘擅何兵?”

“臣临阵冲锋,擅使短剑。”

“嗯,嗯,寡人久坐,正待活动筋骨,公乘随寡人来,一较射艺。”

秦王说话,手扶身边美人娇躯,在王座上站起,又叫应侯一同前往。季蝉发蒙。应侯走近笑言:

“当称诺。”

“诺!”

季蝉放声大喊诺,又惹得秦王乐不可支。美人、御史、一群宦者、宫女跟随秦王出了大殿,应侯、公乘在侧同行。宦者抱来华盖遮阳,被秦王拂去,言正当晒晒日光。下台阶,宫中卫士列阵护卫左右,如两道活动人墙,随着秦王一行,来到箭场。

秦王取弓搭箭先射,三箭皆中的。应侯带头欢呼喝彩,随行众人皆欢呼。卫士则是肃正依然,按宫内规矩,守在周围。

放下弓,秦王开口唤公乘来。季蝉眼见须发花白大王,箭无虚发,心中赞叹不已,喝彩亦是发自内心。可真要自己在王前执兵,季蝉却是不敢。莫说去拿弓,便是走近大王,亦是腿脚发软。方才一路走来,皆是跟在应侯身后。虽知应侯乃狠人也,然与大王之威比,感觉好很多。

“公乘果自幼习射乎?”

见季蝉畏缩,秦王笑言道。季蝉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取了弓,走到射位上,却是忘拿箭,习惯伸手于身后取箭,却摸了个空,又惹得秦王大笑,众人亦皆哄笑不已。连周围值守卫士,亦有面上抽抽的。在可笑之事前,忍住不笑好难。

“臣实不敢在大王面前动兵!”季蝉转身面向大王,老实道。

“公乘,若敌袭在前,汝可卫王乎?”

“臣必卫王!”

“汝当其的为敌袭,射之。快、快、快!”

季蝉听大王如此说,不再犹豫,取箭搭弦,一连三箭,皆是中的。放下弓,已是满头大汗,身上内衣湿透,贴在身上痒痒。

“好!”

秦王带头喝彩,引得众人跟着喝彩。季蝉拱手施礼,谢大王,谢众人,把弓放回弓架。秦王走近季蝉,抬手拍拍季蝉胳膊,赞道:

“果是猛将。”

“为大王战!”

季蝉受宠若惊,躬身行礼,不知何以言说。却不料,秦王甚喜其言,转身环视众人大喊声好:

“好!为寡人战。寡人亦为秦人战。战灭六国,中国一统,续抚四夷,天下太平矣。”

应侯立刻应声高呼:

“大王万岁万万岁!”

众皆随呼。季蝉亦然。气氛一时热烈。秦王老当益壮,兴致上来,抽出腰中所配长剑,玄铁剑一见阳光,寒芒闪耀,刺人双目。众皆骇然,不知大王为何拔剑,实在罕见也。

“公乘,近来。”

“臣在。”

季蝉倒是不惧剑芒,走近大王行礼道。

“汝擅使剑,与寡人舞剑一观。”

“臣之佩剑在宫门已缴。”

“未见寡人手中之剑乎?”

听到大王如此说,季蝉耳中轰鸣,却是低头双手举起摊开,作接剑之姿。应侯瞪眼,御史、宦者皆瞪眼矣,远处卫士汗如雨下,生怕此公乘忽然生变。倒是一旁美人安适,一直觉得公乘好玩。

“汝不怕利刃割手乎?”

秦王却是又乐道,说话把长剑归鞘,一扒身边美人,叫其解剑。美人唯命是从。解开丝带,松开卡条,将长剑连鞘从腰带上拿起,双手抱住。秦王抓过带鞘长剑,放于季蝉双手上。近旁应侯暗松口气。虽不解大王之意,却亦只能警惕公乘,不敢拂大王之意也。应侯尚且如此,旁人更是无语。

接剑在手,兀自一沉。季蝉手捧长剑,不敢抬头,转身向箭场中走去,远离大王,方心跳稍缓。今日进宫,季蝉数次快被吓死。为王舞剑,何其荣耀!执王剑舞,荣耀甚矣!季蝉抽出长剑,方觉不妥。一来自己擅使短剑,剑一长,大不同也。二来,剑鞘如何是好。

见公乘在场中踌躇,秦王大声道:

“公乘可佩剑于身。”

“臣遵命。”

季蝉不再多想,把剑鞘卡好系紧在腰带之上。周围之人皆是瞪眼欲出也。应侯以来,未见大王爱臣子如此者也。

季蝉手握剑柄,眼看剑锋,被锋利可见之长剑深深震撼,又觉剑柄长,亦可双手握之。翻来覆去,单手双手,扭转长剑,忽觉长剑之妙,杀敌更利也。短剑未刺及,长剑已刺及。短剑未砍到,长剑已砍到。一念通,意想面前有敌,把日日修炼之短剑技移于长剑挥舞,初时迟钝缓缓,恐自伤,渐渐顺滑,片刻已舞得呜呜生风,骄阳下光芒一片,甚是英武。

秦王不住点头,心中暗叹老矣,箭射几支尚可,舞剑则不行矣,一个转身,老腰怕是断,看着想着,竟是数次露出笑容,十分心悦。待季蝉舞罢停手,收剑入鞘。秦王带头鼓掌喝彩,一时箭场掌声阵阵,喝彩连连。季蝉不敢自美,从腰带上卸下归鞘长剑,双手捧起,走近秦王。管事宦者欲上前接过,却被秦王抬手制止。秦王从公乘手中拿起长剑,开口道:

“公乘季蝉,今日,寡人将此玄铁剑赏赐予汝,望汝日日佩戴,在市严于执律,在军奋勇杀敌。”

“臣谢大王赏!”

季蝉又举起双手,双腿激动到打颤。

一旁应侯看着有点头晕。

“佩上,系好。”秦王笑着催促道。

季蝉手忙忙,竟是手指绊绊系不住,一旁管事宦者忙上前相帮系好。季蝉手扶腰间长剑,整个人如梦中一般。见其神情茫然,秦王便是问道:

“公乘何以如此?”

“臣如在梦中。”季蝉老实答道。

“哈哈哈哈。”秦王仰面大笑,乐道:“日后汝佩此剑,可随时入宫面见寡人,不必摘剑。”

“臣谢大王赏!”季蝉施礼道,言罢却是腹中咕噜噜响,饥肠辘辘也。

秦王听见,皱眉一笑,又见季蝉嘴唇干裂,便问:

“公乘可曾午饭?”

“臣未曾午饭。”

“倒是寡人疏忽。寡人竹庐赐宴。御史,请公乘同车。”

“诺。”蒙骜应诺。

“臣浑身汗臭,不便赴宴。”季蝉渐渐胆大,开口言道。

“无妨。寡人赐沐。”秦王笑道,喜爱之色溢于言表。

“臣谢大王赏!”季蝉言罢,随御史走去后车。

候在场边两辆宫中马车,应侯与秦王同上前车而行,美人亦在秦王身边安坐。管事宦者则与御史、公乘同坐后车。其余随行宫女宦者,皆是步行跟随。马车两旁照例有骑兵、步行卫士护送。虽在章台内,禁卫亦是森严。

车厢里,秦王与应侯说笑道:

“本欲放应侯回家,夜里再来,与寡人一起赏月。不想赐公乘饭食,又劳应侯陪宴。”

“臣愿时时伴王左右。臣尚有一请。”

“嗯。”

“请大王亦赐剑于臣日日佩戴。”应侯道。

“哎,应侯何赏无有,竟与一公乘争宠乎?”

“臣甚羡公乘季蝉。”

“应侯想回家乎?”

“臣无心回,愿陪大王左右。”

“为把剑,至于?”

“至于。”

“即如此,宴上多吃点。”

“诺。”范雎闷声道。

“应侯何以如此小气?”秦王笑道。

“臣历来如此。”范雎毫不掩饰失望之色。

“应侯何以不明也?”

“恕臣愚钝。”

“吾爱此子为其一。此子可爱为其二。吾观季蝉,如见寡人之千军万马也。有此等猛士,何患六国哉?”

“大王圣明。”应侯点头道。

“不可谋吾之剑矣。季蝉今日进宫,众目睽睽也。寡人不保此子,却保何人?”

“大王仁慈。”应侯言出肺腑,想起自己初入秦,得王赏时,心中感慨。

“知我者,应侯也。寡人本欲赏千金,又忧其年少,金多奢靡而废也。见其剑舞如风,便欲赐剑矣。寡人难亲临战阵,寡人之剑可随此子上阵也。”

“升爵两级,利超千金。”应侯道。

“寡人亦想全其义也。”

“哦,此子果会归爵赎母?”

“吾亦观之也。”

“大王圣明。赐剑,允佩剑随时进宫面王,利超万金。大王真爱此子也。”

“此子胸怀赤子之心。尊王、尊律、以国战立功为荣,发自肺腑。”

“大王治之明也。”

“亦难免宵小也。”

正说话,车停,管事宦者来开车门,在车下接,美人在车上扶,秦王脚踏阶梯,走下马车,招手把季蝉唤到面前,叫跟管事宦者去洗沐更衣。季蝉谢过大王,随管事宦者顺左边小路去了。秦王走上右边小路,到竹林荫凉处,秦王唤过御史,交待去查公乘于殿中所言之事,并派人暗观其行,日后随问随报。蒙骜应诺,出宫办事去了。

待洗沐完毕,季蝉来到外间屋中,却不见自己贴身衣物,官服,只见新兜裆布,内衣,长裤,一件外罩纱衣华丽轻薄衣裳。季蝉只得穿起,见新腰带亦是金镶玉头子,皮带上尽镶美玉,华贵精致,心中不由大动。见一双夏日皮履亦是崭新,穿上正好合脚,更是感动。拿起剑架上大王亲赐长剑,卡到新腰带上系好。腰带负重,斜垂身侧。看着案上摆放玉坠,想想,亦系到腰带上。

洗沐一遍,便得如此贵重新衣服饰,季蝉只觉无以报大王也。开门出到屋外,见有小宦者候着,便问自己官服、旧物。小宦者说皆装衣盒,放在车上。季蝉无语,看不见车在何处。只得跟随小宦者前去赴宴。

一见身穿新衣,腰佩长剑,翩翩而来公乘季蝉,秦王如见己之少年矣,心喜不已。应侯旁观,心中妒意飞升,只不好显露。季蝉本已饿极,见满案珍馐,顿时难耐,又得大王催促快食,便欲吃。然见大王,应侯案上皆是果品、酒樽,未见菜品肉食。便又不敢动箸。

“公乘快食。”秦王又亲催促:“寡人与应侯皆已用过午膳。”

“臣敬大王,大王万岁万万岁!”

季蝉言罢一饮而尽青铜樽中酒。

“应侯亦在此。”秦王笑着提醒道。

“敬应侯!”

季蝉不知如何说好,端着空樽冲应侯举了举。逗的秦王笑起来,指点宫女,与公乘添酒。季蝉方知失礼,又满樽敬应侯,一饮而尽。应侯亦饮。季蝉饥饿,拿起木箸吃起菜来,入口美味即势不可挡,一吃便吃忘形。秦王见之吃相,竟是又起食欲,唤过管事宦者:

“寡人意欲稍许吃点。上小碟来。应侯亦然。”

“谢大王。”应侯一旁忙道。

“寡人本已吃好。可观公乘吃饭,又生食欲也。”

“臣亦然。”应侯由衷附和道。

“大王,恕臣有罪!”季蝉忽自觉出错,忙停食,谢罪道。

“公乘何罪之有?”

“午食不得饮酒。臣违律也!”季蝉惭愧道。

“已过午时,不算。公乘放心吃喝。来,公乘办案,劳苦功高,寡人敬汝。”

“谢大王!”季蝉忙捧杯举起以应大王,险些一头栽在案上,满樽一饮而尽。

应侯一旁发笑。秦王喝口酒,放下酒樽,看应侯一眼。范雎忙端起酒樽道:

“公乘辛苦,本侯敬汝。”

“谢应侯!”

季蝉拿起宫女添满之酒樽,喝急了,酒顺嘴角溢出。

一餐饭吃的笑料百出。季蝉纯是自然失态,秦王却是喜爱,觉得处处可乐。身旁侍候的宫女、宦者皆是羡慕公乘,一面王,即得王之欢心,可遇而不可求也。范雎心中暗叹,王孙亦未有此遇也。

宴罢,秦王笑言:

“送公乘回家。”

季蝉又呼大王万岁万万岁,施礼退出竹庐,心中依依不舍。秦王望其挺拔背影,愈觉如自己年少之时,心中愈是喜爱。

走出竹林,季蝉站在车前,回头又看送行宦者。小宦者笑着举手,请公乘上车。

上了马车,季蝉看见打着红色封泥小木箱子,另有一个描金镶玉精美漆盒。小宦者手指木箱道:

“此为大王赏汝之百金。此衣盒内为公乘旧衣物。”

季蝉心跳加快,不敢想百金在前,不敢想漆盒之美,乃一装衣物之盒子。打开盒盖,欲拿出衣服、腰带。小宦者却是笑问:

“公乘莫非穿不惯大王所赐衣裳?”

“非也。此盒贵重,我拿出衣物,好还于大王。”

“哈哈,公乘说笑。”小宦者面露难解之色道:“大王百金赏于公乘,佩剑赏于公乘,新衣赏于公乘,玉佩腰带赏于公乘,衣盒自是赏了。公乘莫作,安心坐稳。”

说者随意,听者有心,季蝉此时方醒,感大王之厚爱,从衣盒上收回手来,两手来回自搓,心潮起伏,不知何以为报。车到章台宫门,停车。卫士将季蝉入宫时缴佩剑还来,口称:

“官大夫佩剑。”

“官大夫今已为公乘矣。”小宦者与卫士相熟,笑道。

卫士眼中惊讶之色爆闪,却是盯住季蝉腰中王之长剑。

“大王亲赐公乘。”小宦者又笑言。

“咳咳,咳咳。”

卫士咳嗽不已,被自己口水呛到。退开去,依然咳嗽不已。一旁卫士不解。小宦者关上车门,叫车夫行。待马车走上大路,还剑卫士依然咳嗽不已。一旁同袍皆是不解,言爵升两级,何足怪哉?不屑于同伴之莫大反应。

“大王将玄铁剑赐予公乘矣!”

“啊!”

“咳!”

“咳!”

“咳!”

顿时,章台宫门前,一群卫士咳嗽不已,情难自禁。

马车内,季蝉与宫中小宦者说话,想先回东市。小宦者却说王命回家,便不能差。季蝉便未多言。小宦者摸着面前箱子,说了许多羡慕之语,又看季蝉身上衣裳,腰上所系腰带,王之长剑,更是唏嘘连连。季蝉陪笑,不知何以应也。

“双剑公乘。”

听小宦者此话,季蝉又摸腰间短剑,便是笑了。

到巷口,马车进不去,季蝉下车,正欲发力,自搬装着百金箱子回家。却被宦者伸手拦下,说宫中自有规矩。季蝉只得松手,拿起衣盒夹在腋下。

两名骑士下马来,一人提箱子一边铁环,两人抬着沉甸甸百多斤重箱子,跟在季蝉身后,向季家走去。小宦者亦跟到季家。唐衣等人皆在家中,一见宫中来人,忙是奉水,好言接待。

小巷之中从未有宫中之人来过,今日一来,众人围观,墙头上皆扒满看热闹老少男女。骄阳下,一时喧嚣如市,吼吼声震荡蔚蓝晴空。

其别皆不须说,只是所赏百金,却是要受赏者验看。木箱放在客厅案上,压的条案嘎吱作响,瑟瑟落尘。满屋之人皆不知何事也,更不知箱中何物。

“公乘,我开箱验看赏金。”小宦者看着季蝉说。

“请。”季蝉不懂,只能顺着宫里人话说。

小宦者破开封泥,露出木箱锁眼,于袖袋中掏出钥匙,打开箱盖上锁,钥匙交于公乘。季蝉忙接住拿在手里。小宦者当众打开箱盖,金晃晃,一面金饼,五个一排,一起五排,五五二十五枚金饼,闪闪发亮,四周一片吸气声。连富家长大的唐衣亦是瞪大双眼。

“此二十五金。”

小宦者说话,抓住结实木托盘,把此二十五枚金饼拿出木箱,放到案上,下面又是满满一面,金晃晃二十五枚金饼。小宦者又拿起,验看第三层,亦是满满二十五枚金饼。又拿起放到箱外,露出第四层压箱底一面金饼,亦是金晃晃二十五枚。请季蝉验看。季蝉何曾见过如此多金子,呆到说不出话。近前围观家人邻居更是不谈,尽皆呆若木鸡。富贵逼人,即是此也。

“公乘验过,我便重新装箱放好。”

“验过。”季蝉木然道。

小宦者便又把三盘金饼搬回箱中,盖上盖子,方长出一口气道:

“好。我回宫复命。公乘,告辞。”

“我送。”季蝉忙跟随送行。

院里院外围观众人尽皆让路。季蝉陪着小宦者,两名宫中卫士,很快走出窄巷,来到街上宫中马车旁。两名下马歇息卫士,见人回来,便率先飞身上马。小宦者上车,卫士上马,一车四骑缓缓离开,回章台复命。

季蝉在街边拱手相送,直到车骑远去,才放下手来。身边围观众人便是围拢来问长问短,稀罕其身上衣裳、腰带、长剑,乃至皮履。皆知是宫中之物,更有眼尖之人,疑其腰间长剑是今上之佩剑也。众皆不信。季蝉亦是尚未从兴奋之中醒转,无暇与众人周旋,寒暄着,急急回到自己家中。却见院中如汤煮沸,吵嚷盈天。季蝉只好作揖行礼,答谢邻里热情。拿了衣盒,到卧房内,孙雅跟进屋,关了房门,伺候夫君换回官服。季蝉与孙雅说,自己需回衙中办事,散衙回家,夜里自会说进宫见闻。孙雅心喜难禁,拉住夫君又抱又亲,不舍放手。季蝉亦在雅雅身上揉捏,说好夜里亲热。

开门,季蝉与正招呼邻居的唐衣说了声上衙,便一路单手施礼,另一手则是按在腰中今上亲赐长剑。邻人皆是恭维。唐衣眼见夫君又出门,却是脱不开身。

堂屋条案上还放着装满黄金箱子呢,虽是无人敢动,亦是要人守呀。想搬进屋,邻居们皆是不让,说是要多看看。唐衣心细,琢磨着箱子应锁起,免生龌龊。张了眼孙雅,等过来了,与其耳语。孙雅进屋,果在夫君换下新衣裳袖袋中,找见金箱钥匙,拿了交给唐衣。唐衣便去把金箱锁了。拔出钥匙,又试试掀不开箱盖,方把钥匙收入怀中袋内。邻人便分说起来,有赞其对者,有谬其疑众者。唐衣只是陪笑,四面招呼,并不解释。倒是两边邻人自争起来,热闹欢实。季家人忙着端水,上果子。有人要酒,唐衣却道待晚饭菜上了再说。逗的众人哄笑。戏其不舍酒。唐衣只是笑,并不多言。

季蝉走去东市,一路上引得好些小儿少年跟随。尤其小儿蹦跳着歌谣:长剑短剑,双剑公乘。季蝉亦是无语。到东市仍是人山人海,行走不动。季蝉只得挤。一挤,便有人不耐,待见是官大夫,哦,不,公乘回衙来,不耐之人便是放声高喊:

“公乘回衙!让路兮!”

哗。脚步错动,竟是应声于人群里让出来一条巷子。季蝉举手道谢,在众人围观下,顺着人巷,走入东市。未想自己方升爵,市里已然皆知。待到市衙门口,见卢家人仍在,略感意外,脚步却未停留,直入衙中去了。衙中同僚皆是上前问询百金之赏,公乘之事,赐剑之事。

“然。”

“然。”

“然。”

季蝉皆应然。众人皆惊。已是缩在公房的司空衡,听说季蝉回衙,忙迎出来,与季蝉把臂相问。季蝉三言两语说了进宫面王之事,催促道:

“今日尚有时,我即刻拿移送文书,将卢英移送有司。”

“善。只是门前卢家人尚在。”司空衡面露难色。

“我与丁启、甘裘、陈力从市衙后门出。不妨事。”

“好。后门有公车。公乘可取用。”

“谢市长。”

季蝉和甘裘拿着移送文牍,到监房与丁启、陈力会合,把戴枷镣,瘫软在席,耍赖不动的卢英架起,一路拖拽到后院公车之上。开后院门,果是无人,道路空旷。甘裘驱车出衙。两旁铺面里商家,见官衙常关后门打开,驶出一辆公车来,皆是议论。

公车一路无阻,来到宗正衙门前。季蝉下车,说明来意。接待官吏便让公车进门。季蝉看着甘裘驾车进入宗正衙门,心头仿若一块巨石慢慢落地,长出一口大气。

移交罢卢英,季蝉四人同车返衙。季蝉邀请三人散衙到家中聚餐,犒劳犒劳。三人皆应诺,车里车外是喜气洋洋。

到东市,车仍从后门回衙。季蝉与市长说罢移交完毕之事。司空衡看着移送文牍右卷,其上已加盖宗正衙门红印,竟是差点落泪。季蝉好言安慰。司空衡亦觉劳累,便放季蝉等办案四人散衙,要其好生休息。又说前门卢家人仍是在堵,仍从后门去。季蝉应诺。

季蝉出门,便依律将移送文书右卷交与衙中存放。来到后院,甘裘已将公车归置好。衙中仆役笑着开后门,送四位出。四人绕路,来到季蝉家中。只见院中人满为患,吵吵嚷嚷,遍地果屑。

众邻人见公乘家正经来了客人,便三三两两告辞而去。与陈力相熟者,便是与其攀谈。丁启、甘裘却是生面孔,无邻人搭理。季蝉带着未曾来过的丁启、甘裘,在自家院中转了转,不一会儿,陈力亦脱身,赶来一起。伸手便去摸季蝉所佩王之长剑。季蝉烦之,拍其手,直言:

“不可触人佩剑!忘乎?”

“又非在军中。”陈力辩道。

“皆不可。”

季蝉沉声道。丁启、甘裘一旁默默看着。对王之剑,心中亦好奇,却是不似陈力与季蝉相熟如斯,自是自警,不敢放肆。

“诺。”陈力弱了气势,乖巧道。

“我知汝等稀奇赐剑。我亦是也。短剑尚不可与人轻触,况长剑乎。来,让开点。我拔剑与汝等一观玄铁剑之锋芒。”

听公乘如此说,三人皆让开。家中仆婢亦是在廊下驻足围观。季蝉慢慢拔出长剑,天光之下,剑身寒光闪闪,割人眼眸,锋利可见矣。

“屯长,可否让我一握?”

“不可。”季蝉爱不释手,不容旁人染指。

“可否斩物一观?”陈力又道。

“不可。大王赐剑之时有言,命我,日日佩戴,在市严于执律,在军奋勇杀敌。首斩之敌,不知何许人也?”

陈力、丁启、甘裘三人听言,皆肃然起敬。季蝉长剑归鞘,引三位同僚回到前院堂屋。此时邻人皆已退散,家中只此三位客人。

见夫君把衙中同僚带到堂屋黄金箱前,唐衣亦是过来陪,唤人重摆果品,水杯。季蝉去开箱盖,却是上锁。唐衣一见,忙从怀中掏出钥匙,近前递上。季蝉打开箱盖上锁,把钥匙还给唐衣,伸手掀开箱盖,顿时金晃晃闪亮一片。

一旁唐衣,只听得三位客人吞咽口水之声,如饿了一般。心中暗叹,金之媚,不亚美色矣。

“此大王所赏百金。其下尚有三盘一样金饼。”

“屯长,起楼!起高楼!我与屯长搬砖和泥!”

陈力兴奋嚷嚷起来。丁启、甘裘亦是低头看到挪不开眼。

“不摸摸?”季蝉冲陈力调笑道。

“嗯!”陈力哼哼着直摇头:“愈摸愈痒!不如不碰。”

“陈力,来,拿好。”季蝉说话,弯腰双手抓起五块金饼,放到陈力手中,接着又俯身抓起五块金饼,放到陈力手中,不等陈力问,便又道:“此十金我与汝。我得大王赏赐,亦有兄弟功劳。陈力与我进出办事,尽心尽力,还邀约朋友帮忙,日夜探卢英行踪。是以,我等能于终南酒肆捕到卢英,非幸也,乃数也。汝之朋友,我不另赏,皆在此十金中,汝自便。”

“谢屯长!屯长是我亲兄!”

“不可去赌!”

“是,是。”

“斗鸡走狗皆不可!”

“诺。”

“月内成家,请喝喜酒,可否?”

“弟弟求之不得,有如此多金子,我必月内成家,还望嫂嫂帮郝芸说话。”

“自然娶到。”

唐衣笑语。心中亦是惊讶夫君出手大方。陈力喜难自禁,把金子抱在怀里,摸弄不停。季蝉转而又抓起五枚金饼,递于丁启道:

“此五金,我予丁兄。”

“公乘,吾不敢当也。”

“丁兄,金子拿手上沉。若丁兄不受,我可不勉强。”

“谢公乘!我受,只是觉得功不当公乘此赏也。”丁启忙伸出双手接过金饼,说话间,便揣入怀中内袋之中,官服顿时垂下一大坨。

“何言不当也?甘兄,此五金,请受之。”季蝉又拿出五金递于甘裘。

“谢公乘!能随季兄办此案,我甘裘实有幸也!日后,但有事,季兄尽管差遣!”

“岂敢!”季蝉忙道:“我等同衙为官,皆为手足,同僚同事,公室公办,岂敢言差遣。皆大王之臣也。”

说话冲甘裘拱手施礼。甘裘憨笑,心中有数,亦不多言,将五块金饼揣入怀中,心中大慰也。季蝉请三位坐,自合了箱盖,抱起,搬进里间卧室去了。陈力先要去帮,却是被丁启一把拉住。陈力便又坐回案前,抚着胸前衣服里大坨金子,美滋滋笑到合不拢嘴。

在卧房中放下箱子,季蝉便问跟来衣衣,晚饭如何。唐衣一边锁了箱子,一边说酒肉管够。锁好箱子,又把钥匙还给夫君。季蝉却是一把搂过衣衣,道:

“汝管钥匙,我管衣衣。”

“坏人!”唐衣收起钥匙,娇嗔道。

“我还有话说。”

“何事?”

“箱中八十金,只有吾家三十金。”

“何以去五十金?”唐衣诧异道。

“五十金,汝明日另取箱装好,送去安兄手中。我不便出面。”

“何以送金予我长兄?”

“办案中,卢家欺我,说动有司,断唐家财路,意欲孤我。安兄执掌家业,折钱而不怪我者,义也。且唐家于咸阳之好义,周知也。亦有许多暗箭,因安兄之故,未加吾身也,岂可不谢哉?”

“皆一家人,何须如此?”唐衣道,非不舍金钱,实心疼夫君不易也。

“亲戚亦须全其义也。”

“诺。然茹茹、雅雅,若是不愿,乱说于我,妾岂非百口莫辩?”

“汝为吾妻,如王之后也,岂能为妾所困乎?”

“我乃平常女子,莫用大话蒙我。我与茹茹、雅雅,情同姊妹,不想为此伤情面。夫君可愿,床榻上,妻妾互翻白眼,恶言相向邪?”

“不愿。”

“便是。”

“如此,夜里,我当汝三人面,亲说此事,将箱中黄金取五十金予汝。汝只听我之言行事。可乎?”

“可。夫君实大度也。举手。”

季蝉听话举起右手。唐衣亦举起右手对贴上去,边比边说:

“手缝大,果是漏财相。我去厨房看看。”

说罢,收手,扭身走了。季蝉皱起眉头,心想有此说乎?对光一看,果见自己手指间缝隙甚大,使劲并拢亦是有缝!嘿!衣衣心眼真多呀。季蝉自笑了笑,握了握拳,不以为意出了卧房,到堂屋与陈力、丁启、甘裘坐到一起。

“屯长何以后出?”

陈力一句话,逗的丁启、甘裘笑喷。季蝉立刻开骂,一时笑骂呼喝声一片。待夜食,四人是边吃喝边唠话,吃到夜色笼罩,又把宴席移到院中,饮酒赏月。皓月当空,又圆又亮,如浮如坠,如梦似幻。陈力又是细说月上明暗,从未变矣,振振有词,说的实实在在,听的玄之又玄。酒足饭饱,尽欢而散后,季蝉命唐二驾了自家马车,唐川跟随,把三位酒熏同僚一一送归家中。

送别友人,季蝉独自从窄巷走回家。院中仆婢自是忙碌收拾。季蝉却是把孙雅、唐茹、唐衣皆叫到屋中,说起赠金之事。果如唐衣所料,唐茹十分不满,大是不愿。孙雅却是低头不语。

“雅雅,何意?”季蝉点其名问。

“妾身听夫君。”孙雅抬头道,双目清澈,甚是坦然。

“嗯。”

季蝉心中满意,嗯了一声,便专意说茹茹。稍许后,唐茹亦是叹气首肯。唐衣见其叹气模样,便过来搂住肩头,摸其小脸。季蝉见二人亲昵,便走近孙雅,亲了一口,卸下腰带,脱去官服,孙雅侍候着。季蝉脱到只剩贴身短裤,又系上腰带。与往日不同,此腰带为大王所赐,腰带上沉甸甸挂了双剑,一左一右,一长一短。

赤膊走到已清空院中,季蝉照例如常练力气,练剑术。不同则是,多了练长剑。季蝉觉得长剑鞘还是碍事,心中便想着如何处之。见公乘舞长剑,家人皆是围观。圆月之下,剑光如洗,咻咻有声,摄人心魄。

在院中歇息收汗时,季蝉手拿葛巾,细细擦拭过长剑,方才收入剑鞘。接着擦拭短剑,只是看着,便愈觉大王所赐玄铁剑更为锋利。至于分量,自是比短剑更沉。玄铁乃天外飞来之铁也,比之地上石中炼出之铁更是坚硬。短剑归鞘,仰望明月,季蝉忽然憧憬起明年之战。此从未有过之事也。季蝉省得时,亦自觉奇怪。往日出战,心中皆是迫不得已,今日为何反生向往?疑惑不解,便不去解。季蝉舒展眉头,起身回屋。壮儿已睡,唐川外出未返。家中无谁叨扰。

于桶中洗浴后,季蝉上床,双剑皆是放于枕下。衣衣、茹茹、雅雅皆要看剑。季蝉却是担心割到手。三人皆说不会。季蝉仍是不舍。

“夫君,妾每日菜刀、剪刀在手,何曾割手?却莫非是汝不舍?”

听茹茹说的扎心,季蝉便把青铜短剑拿出,递于茹茹。

“夫君!此剑有何稀奇!妾身要看王赐长剑!”

一旁雅雅、衣衣皆是掩口轻笑。季蝉无奈,只好放回短剑,将玄铁长剑拿出交予其手。茹茹入手便叫好重。三妇人稀奇万分,手摸长剑上金银云纹花线,各色玉石,啧啧有声,又感叹夫君,竟可将如此重剑挥舞如风。季蝉一旁乐的搓胸直笑。三妇看过剑鞘剑柄,便是合力使劲,拔出剑来,看了又看,唧唧咋咋议剑上铭文,茹茹上手去摸,季蝉便叫莫摸。茹茹不听,更摸剑刃,起先不疼,后便疼到惊叫,冒出血来。衣衣、雅雅皆是瞪目。季蝉一见,忙先将长剑归鞘,隐去锋芒,拿过放于枕边,方才来看茹茹手指上伤,一小口子,便是用嘴含住茹茹冒血手指,又吸出些血来,咸咸无处吐,便是咽了。孙雅已是下床拿了根布条来,唐衣接过给唐茹手指缠住系紧。

“疼不疼?”季蝉搂住茹茹问。

“疼!”唐茹眼泪汪汪道。

“叫莫摸。”季蝉却是抬手刮其鼻子。

“起始未觉痛,只觉糙手,何知如此之利?”唐茹抱屈道。

“愈糙愈利。未曾磨刀乎?”季蝉边说边手摸茹茹头发道:“此剑大王赐予我,未想首血竟为汝抢占。”

“夫君尽拿妾身取笑。”

唐茹说话,却是拿好手去捉弄季蝉。唐衣、孙雅一见是眼热心焦,便上前一起推倒夫君,扑到身上,说为茹茹报仇。季蝉欢笑,任凭三女戏弄。

次日上衙,同僚尽来观剑。季蝉只与人观剑鞘、剑柄,却不允人拿剑,更不肯拔剑出鞘,亮出长剑锋芒。被逼问急了,便道:

“我早晚于家中练剑,欲观剑芒,可来吾家。”

众同僚皆是唏嘘。此王赐之剑,更是今上平日佩戴之剑,何其尊贵也。今赐予季蝉,东市吏皆感与有荣焉。

正热闹时,有司送来授爵帛书。季蝉展开己之公乘授爵帛书,又看公乘铜印,同僚尽皆庆贺,司空衡又喜又酸,贺喜之时语带哽咽。众官吏察觉有异,便小了声气。司空衡见众人如此,亦不遮掩,慨然道:

“吾思公乘之爵来之不易也。想当初,谁愿办此案邪?”

听市长之言,众人皆是沉默。季蝉却是当面跟市长请起假来。市长不待听后之理由,便是立准,连请假文牍亦不说也。季蝉却是意外之后,把话说完。一听季蝉欲去归爵赎母,众人又是唏嘘声一片。顿时赞叹之声有之,劝勿归有之。季蝉却是打圈行礼言谢。回到公房,取笔舔墨,拿木牍写了请假文书,交与一旁陈力,叫交与市长,又取木牍,书写归爵文书,算是衙中一点方便。写罢复读,见无错漏,便拿着文牍,独自匆匆出衙去了。

归爵之事程序繁杂。然一收到季蝉季公乘递来归爵文书,有司随即快办。昨日大王于章台,赐金、赐爵、赐剑、赐沐、赐衣、赐宴于东市吏季蝉,咸阳各官衙内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归爵赎母之事,自是耳闻,是以各司皆有备矣。

宗正衙门是细细严审严察卢英杀人案,比之平日警醒百倍。午后,宗正衙门便派人到东市衙门来调卢英案宗。两箱案宗,简牍码放有序,尽皆一一清点,办妥移交手续,搬上宗正衙门公车运走。司空衡与丁启、甘裘、陈力等一干东市官吏,皆忙到满头大汗。送走宗正公车,一个个挑大拇指赞季兄高明,会请假。便是有人打趣,汝亦可归爵矣。被打趣之人亦是滑稽道:

“吾若归爵,便无爵矣!”

惹的众人是哈哈大笑,一时欢乐无比。东市商贾见市衙门口如此热闹,亦是觉得扬眉吐气。卢英一捕,来东市买货之人,皆比往日客气,连街上蹭油痞子皆不见了踪迹,何其快哉!

此时身在监房,等着母亲出来的季蝉却是不知,宗正衙门已调走卢英杀人案卷宗,忙坏一衙人。

见母亲出来,季蝉忙上前接过包袱,出手搀扶。狱吏边笑问官大夫好,边盯着季蝉腰中长剑细看。季蝉亦是连声言谢。

“归爵?”季母问。

“是。”

“我撞死!”季母猛挣,欲撞廊上立柱。

狱吏忙以身拦,季蝉亦使劲抓住母亲胳膊不放,一时纷扰,惹得跟前狱吏皆来帮忙,可是出不得事。

“妈,听我说,我仍是官大夫!”

“啊,不是,不是归爵?”

“妈,昨日,大王赐我公乘。今日归爵接老妈出来,是以仍是爵在公乘。啊,呸,仍是官大夫。”季蝉耐心解释。

“公乘!为何归爵?还我儿公乘!我撞死!”

反复三遍,季母累了,胳膊被儿子抓疼了,方是作罢。起身随儿子出监所,上自家马车。看着走远的季家马车,几个狱吏皆是唏嘘不已。非常人,母亦非常也。感叹一番后,又是打趣玩笑起来。

季母下了马车,走在陌生窄巷,心中是惴惴不安。季蝉扶着母亲,遇人便打招呼。片刻,巷中邻人皆知季公乘母亲回了。

到家,毫不知情的唐茹等人,皆是惊讶。季蝉把一家人皆召到院中说话,独不见唐衣。唐茹说,衣衣姊姊到老宅木工场了。季蝉便点头,把自己归爵接回母亲之事说于众人。家人皆是面露惊异之色,却不敢言。

季蝉又叫把自己正房腾出来,收拾好,作母亲卧室。唐茹面上便是不悦。早已着急的季母,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抬手就拍了儿子屁股:

“莫浑来。我一老妇,住得多大地。汝若腾房,我便出去自住!”

“母亲不可。”季蝉被打了屁股,脸上红润一片,不好再强持,便又道:“母亲,便住儿子隔壁房,亦是宽敞,有事拍打,叫唤一声,儿便来也。”

“如此方好。叫大伙散去吧。”

“汝等各去忙事。孙雅,招呼着把隔壁屋收拾收拾。母亲先到我屋休息。”

“我要入厕。”

“唐茹,陪母亲到后院方便。”

“诺。”唐茹笑眯眯过来,扶着季母去了。

季蝉站在廊上,伸了个懒腰,眼看蔚蓝天空,面露笑容,只觉浑身舒坦。唤过唐川,叫其去邻里告诉自家妹妹一声,母亲回家了。

待唐衣从邻里回来夜饭,见到季蝉母亲,还有妹妹妹夫一家在,方知夫君已然归爵,心中不禁感慨,对季母十分敬重,乖巧体贴,季母大是满意。

只是夜里,隔壁闹闹的,莺莺燕燕,季母是又喜又忧。喜自是想儿子早得自家贵子。季母虽喜唐衣,却是不喜壮儿。忧自是怕儿子被三女掏空身子。

次日一早,季母便是拉住晨练儿子说话。季蝉听得面红耳赤,摇头不肯分房分床。季母只得作罢,又说儿子无轻无重,把自己胳膊捏青紫,疼。季蝉却不肯服软,抢话说,汝老人家撞柱,我不抓紧方是不知轻重也。气的季母又是伸手打。季蝉跳着跑回屋里,叫方才下床唐茹去看看母亲胳膊,照顾一二。老人家胳膊受伤之事,便是全家皆知。季母很是坦白,说了自己要撞柱之事,又惹得一大家人笑个不停。

到白天上街转时,季母听到小儿歌谣:一日公乘,归爵赎母。听的是老泪纵横,一旁陪着的唐茹拿锦帕跟着擦泪水。季蝉亦听到童谣,却是毫不在意。但凡有新鲜事,小儿总有点睛歌谣,见惯不怪矣。到散衙之时,却是遇吴大请吃酒。季蝉叫陈力传话家里,与吴大夜宴去了。

宴上,结识了几个宗族子弟,大家兄弟相称,言语甚是投机。酒至酣处,却是有人提出买剑。

“我愿千金买王赐长剑。”

季蝉摇头。

“我愿五千金买王之长剑。”

“不可。”季蝉笑道:“不可笑谈。大王允我带剑入宫。无此剑,吾何以面王?”

“我出万金买此剑!”

“不卖。此剑,乃吾家之宝也。我当持此剑,上阵杀敌,以报大王!”

一直惊讶无语的吴大,有些不怡,瞅着身边几个兄弟,觉得个个诡诈也。凑近季蝉身边,吴大出言邀屯长田猎,季蝉一听出城驰马射猎,欣然应约,一群宗族子弟皆喜,竞相敬酒,季蝉相与敬,一席畅饮。

不想到次日,万金买剑之事,便在市井传开。陈力到季蝉面前问验此事。季蝉一翻白眼,懒得理之。陈力只得作罢。季蝉问其何日请酒。

陈力立时兴致又来,说两家皆已同意,依公乘之意,月内成亲,吉日已挑好,在八月二十七。卜卦算过,说岁名祝犁大渊献,八月二十七嫁娶大吉。季蝉点头,说甚好,又道自己已非公乘,莫乱叫。陈力却道,别人皆如此称。季蝉亦知,只得一笑了之。

当散值回家,遇到壮儿要玩秋千。季蝉便在自家院中树上系了麻绳,叫孙雅招呼着壮儿荡秋千。打上秋千,壮儿呵呵直乐。

夜食后,季蝉出门遛弯,见沈滑院中有生人,便问沈滑何人也。沈滑告之乃市中伙计,在此租屋而居也。季蝉点头,却是暗自留意。只因,觉其过于精壮,不似市中伙计。待溜一圈回到家,却见院中有一身佩长剑陌生男子,在等自己。唐衣上前说:

“大王宫中郎官钱谷,奉王命而来,教习夫君长剑术。”

“钱郎官,有失远迎,在下告罪!”季蝉忙上前行礼道。

“官大夫不必客气。大王命我教习官大夫长剑术,以应战阵。为不扰官大夫白日公事,故夜里来访,还望体谅。”

“谢大王!”季蝉冲咸阳宫方向施礼,又面向钱谷道谢:“谢郎官教我!”

“何时何地,看官大夫方便。”

“我每日此时,皆在家中练气力,练剑术。便是此时此地如何?”

“只是汝院中狭窄,不堪施展也。也罢,待须宽敞之地,汝来宫中练剑即可。”

“岂敢!”季蝉立时冒汗。

“汝有王赐佩剑,又有我跟随,进宫易也。官大夫,是今夜即练,或明日再说?”

“听钱师。”

“便今夜。”

“诺。”

自此,季蝉从师郎官钱谷,剑术突飞猛进,非但长剑,短剑术亦更卓绝,堪比宗师。

到月底陈力成婚,亦是请了钱谷。郎官钱谷欣然应邀,并随了份大礼。陈力乐不可支。非因礼也,而因人也。钱谷乃大王郎官卫士,何其尊贵,能来宴上,脸上多么有光呀。吴大自是亦来,与季蝉、钱谷皆是同席。

待夜里在家睡时,季蝉听唐衣说月事多日未来矣,许是有孕。唐茹亦说自己亦是。季蝉心中甚是欢喜,见孙雅低头抿嘴不语,便是出言安慰。

到九月,亦是岁末,宗正衙门判词下来,定卢英杀人罪,刑弃市。一时咸阳震动。行刑之日,东市为之堵,各司官吏层层叠叠,带剑持锐,维持秩序。斩首落地时,只见方妙当场伏地痛哭,哀其父也。

卢英身首异处,来往之人不敢近也。士卒手持戈矛,一旁日夜轮换守之,直至时满,方才撤去。卢家之人忙是收走业已腐臭之尸身、头颅。地上,东市杂役亦是清洗多遍。数日仍是可闻腥腐之气。

此事传到韩国,郑人无不额掌相庆。各国于此,则众说纷纭,褒贬不一。然秦国各地,六国之人入籍秦国之数,却是多于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