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卷九 东市奇案(二)
屋外,钱绢蹲着洗衣,听得屋中声音,心头燥热,乎一双手伸来覆其手上,顿时一惊。扭头见是唐川,便瞪其一眼。
“我帮妹妹洗。”唐川边说边在水里摸钱绢小手。
“不用。看见,打死汝。”
正说话,从后院传来脚步声。唐川忙站起身。大手一离去,便失了舒服,钱绢心中又是一空。
“帮姊姊洗衣呀?”走过来的唐苗冲唐川道。
“自己洗。”
唐川手背身后道,免得让唐苗看见自己手是湿的,转身走开,却忘了再把手放回面前。唐苗眼尖,却是看到其手上有水。过来蹲下,高高挽起衣袖,和钱绢一起洗衣,边洗边小声道:
“唐川又来摸汝手了?”
“亦摸汝手。”
“可嫌!”
“苗苗莫不是想,如雅雅一样,纳为妾室。”
“绢绢不想乎?”
“想不到。”
“莫非汝属意唐川?”
“我等婢女,有几人纳为主人妾室?”
“唐川亦是俊俏。嫁之亦可。”
“浑说。干活呀。”
“羞臊了!”
“汝听得屋里声气,不羞臊呀?”
“何必声气。便是侍浴,看见主人身子,吾已面热如烧。”
“吾亦然。”
“雅雅好福气。”
“谁说不是。”
两个婢女边说边洗,倒是很快,主人家换下衣裳皆洗好,晾在了院子拉起的麻绳上。皎洁月色下,洁白胳膊光彩照人。唐川在屋中窗后偷看,心痒难忍。
待到夜深,单睡的唐川却是悄悄下床,蹑手蹑脚出门,摸到唐苗、钱绢合睡屋前。明亮月光,显得格外耀眼。唐川心跳如鼓,生怕被谁撞见。靠在房门前,贴耳细听,却不料,吱呀一声,门开了道缝。未插门!唐川顿时心喜,慢慢推开门,进到房中,回手又把房门关上。
“谁?”
并未睡熟的钱绢低声问道,心中似有感应。
“我!”
唐川亦低声答。
“来作甚?”
“看妹妹。”
“姊姊在,汝胆真大。”
“放我进帐中。”
“汝低声,莫吵醒姊姊。”
“哎!”
唐川爬上床去,便把钱绢抱住。
睡在床里唐苗早已惊醒,只是不敢作声。一怕惹出祸事,二怕自身难保。只待唐川完了,溜出门去,方才松了口气,却是被钱绢听到,忙贴其身上,问道:
“姊姊早已醒了?”
“妹妹真胆大。”唐苗见被识破,便亦不再装睡,转过身来说话。
“求姊姊莫说。”
“我睡劲大,不知说甚。”
“多谢姊姊。白日里,我自会多作事,让姊姊轻省。”
“莫说此言。以为其只是摸手,未想。我等婢女,作事乃是本分。只是,妹妹与唐川似已非一遭。”
“不瞒姊姊,我与唐川确已多遭。”
“上次厨房?”
“嘘,姊姊低声。差点被姊姊当场撞见。”
“胆真肥。难怪人说色胆包天。”
“姊姊不想乎?”
“如何不想。可我不想一生为婢。妹妹已如此,当早日完婚才是,岂不强过偷偷摸摸。”
“谁说不是。只是唐川父母不允。”
“为何?唐川亦是家生仆,与我等一样,何弃之有?”
“姊姊亦不想一生为婢。”
“好呀,说话如此歹毒,拣我话说。”
“姊姊知我非此意。唐川说了,会慢慢言与父母,娶我为妻。”
“劝妹妹还需克己。若事发,被主人告官,仆婢亦无作,要去作隶臣妾。”
“姊姊莫吓我。主人宽厚,断不会如此。”
“哎,睡。困了。天明,又好多事作。”唐苗说话,又转身面向墙。
“哎。”
钱绢亦转身睡去,并未多想。
天明,季蝉一如既往,闻鸡而起,自练气力,在家朝食后,便出门上值。走到岔路口,稍待便见陈力颠颠来了。
“再晚,我便不等汝。”
“我亦有早到。”
“几回?”
“屯长莫嫌。我贪睡,世人皆知。”
“谁知?口气大吞天了。”
“哦,我打嗝,天上便生云。”
“汝手劲大,嘴劲更大。”
“屯长,有劲无处使,帮我说个美人呗。”
“散值带汝终南吃酒。汝自选美人。”
“不是,又去呀?”
“我等如今是专案,自是与往日不同矣。早日办结,移交有司,放得解脱。”
“哎,麻烦。屯长,我真想美人。我是说娶妻,非露水之遇也!”
“哦,若如此,我与汝嫂嫂说,央其为汝留意一二。”
“哎,谢屯长。”
“已不在军,莫叫屯长。”
“叫惯矣。”
二人说说笑笑,到了东市。走近衙门,却见一女子跪在门前,过往之人,皆是议论。季蝉近前一看,次女乃方中之女方妙,手中拿一大木牍,大写一冤字,小写无数字,大致诉其父亲冤情。季蝉心中思量,先进衙签名应卯,便走去市长公房,陈力紧随其后。
一见季蝉来,司空衡忙请坐,叫陈力亦坐。陈力便在席边,挨着屯长坐下。季蝉说起门口方妙跪地鸣冤。司空衡只点头,愁眉不展。季蝉亦不多言,把昨日之事一说。司空衡便要看剑。于是三人到衙内库房,看了收缴的卢英之剑。拔剑出鞘,看了又看,司空衡啧啧称奇,直叹一把好剑。
放下剑,出了库房,管库吏员锁了库门,先自告退。司空衡便在走廊上,与季蝉议此案,说了昨日已将方中尸首送入殓房,方家闹的厉害。季蝉仔细听了市长之见,心中有数,便将自己办案思路大致说了。司空衡点头,叫其小心办理,莫要心急,莫出纰漏。季蝉点头,与陈力走去衙门口,劝说方妙回家。方妙却是不言不语,只跪在青石地上,捧着大木牍,并不说话,一双凤目亦不正眼看人。季蝉见其貌美,思其可怜,亦不怪罪,便与陈力又回到衙中,在公房内,与陈力小议后,便叫陈力去把丁启、甘裘请来。
少顷,丁启、甘裘来到季蝉公房,四人一起议案,季蝉大致说了昨日致卢英家中获得书录、凶器之事。赀甲之事,丁启犯难,说多半人不愿具结书录,推说并未看见,其时说见,只是人云亦云,随口一说而已,只认疏口之错,不认不援之罚。
“善者?”季蝉问。
“唐家颇好,昨日第一个认罚,为其伙计交出二甲,皆为官铺买得上好新甲。”甘裘道。
“共几家几人须书录?赀甲毕几家几人?推拒者几家几人?”
“共十八家三十七人。已书录赀甲毕十四人,推拒者二十三人,暂未归其家数。”丁启道。
季蝉点头,道:“赀甲之事,非同小可。对赀甲之人,自是一人一案。而对方中,则皆是人证,又同归一案。昨夜卢家留饭,我等未敢食也。”
丁启等皆是轻笑,季蝉亦笑笑,便接着说:“夜饭,我与陈力到终南酒肆吃喝。听到一些传言,与方家所举相似。说卢英午饭酒熏,见方中之女方妙貌美,便是调戏,伸手抓摸。方妙家人于是带方妙离去,返东市。卢英循迹跟来,继续纠缠,遭方妙之父方中痛斥,恼羞成怒,当街杀方中,为脱罪,又诬说方中乃郑间。若传言属实,卢英罪大。若传言为虚,则传言者构陷有罪,应反坐其罪。是以,如今之要事有三,一赀甲事,二证传言虚实,兼顾抚方家,三求有司援我,以证方中为郑间否。”
“我等只两组人,忙不过来。”甘裘道。
“官大夫,我与甘裘必完赀甲事。”丁启道。
“善。赀甲之事,重在书录。务必相互关联,书录之时莫厌其繁。”季蝉道。
“诺。”丁启、甘裘同声道。
“传言之事,关乎事实。我与陈力来办。往有司求援一事,我与市长说。十四人书录先拿来我看。陈力,汝跟去拿来。”
“诺。”
四人皆出了公房。季蝉寻到市长,说了求有司查证一事。市长答应,另派人去办此事。继而又言,自己亲去办此事。季蝉谢过市长,回到自己公房,陈力已把十四卷书证拿来。季蝉展开竹简细看。见陈力闲的无事,在院中吹口哨,逗树上雀儿,便喊其进屋,看书录。陈力展开书简,却是看不进去。
季蝉仔细看完十三份书录,陈力一份书录仍未看罢。季蝉气笑了,拿过其手中书简,仔细看起。陈力瞧着屯长,办案如此细致,无法与战场上,怒目杀敌屯长联系到一起。如此一文,一武,一静,一动,实在差别太大矣。
看罢十四份书录,季蝉卷起放到旁边另一案上,在面前书案上展开自己记事竹简,把事发经过,自己书写一遍。疑问不确之处,又去一旁,展开书录查看。分开放置,是为防止书写时,意外泼墨,染了已具结签名手印之书证。
理清思路后,季蝉与陈力一起,各抱几卷书证,还回丁启处。正与人书录的丁启收下书录,放进柜中。正被讯问之人,起身向季蝉问好。季蝉点头,并未与之说话,带着陈力出门去了。丁启、甘裘继续问话,书写笔录。
季蝉和陈力来到衙门前,方妙依然跪在门口,过往行人皆是瞩目。季蝉在其面前蹲下,一手抓住短剑,跟其说话:
“方妙,回家。跪于此,不好看。”
方妙白其一眼,依然不语跪地。过往行人驻足,衙门内外,皆有人围观此景。
“汝先回家。此木牍,我可收为物证。可否予我?”
方妙盯着季蝉,把大写着冤字,小写着无数蝇头小字的木牍递给季蝉,却仍是不起。季蝉接过木牍,递给身边站着的陈力,接着又劝方妙回家。却不料,方妙忽然打破沉默,说话了。
“杀人可犯罪?”
“犯罪。”季蝉答。心想,只说话,便好办。
“犯罪可刑罚?”
“刑罚。”
“为何卢英逍遥法外?”
“何出此言?”
“莫以为人不知。汝昨日去捕卢英,却是空手出来。我虽郑女,身在秦国,亦守秦律。何以秦人不守乎?莫非秦律两分,唯治外人?”
“汝先回。午后,来衙,我问汝事。”
“我已在此,为何不问?”
“汝跪累了,精力不济。待回家休息好,再来方妥。”
“我不累。要问,便问。我与汝入衙。”
“来。”
季蝉亦不废话,站起身向衙内走。回头见方妙站不起来,便返身,伸手握住其胳膊拉其起身。方妙站起来仍是腿麻,脚上如扎满针般疼,口中咿咿呀呀,颤颤站不稳。季蝉又劝其回家,还向不远处望此地方家人直仰下巴,却是无人理。方妙抱住季蝉胳膊,一瘸一拐走进市衙。众官吏皆看的眼热。
到公房坐下,陈力给方妙舀了杯清水,放在客案上,便自在书案前坐下,铺开竹简,预备书录。
“先让其歇歇。”
季蝉说话,出了公房。陈力见方妙坐在席上,直揉腿捶脚,便坐在书案前,陪着。方妙貌美,果不虚传。陈力看在眼里,热在心头。心想,便是郑女,若与我为妻,亦美事也。方妙自不知旁人之思欲。兀自捶揉自己跪到酸麻的腿。公房外,门口,窗前几个市吏,倚窗靠户,亦在瞧方妙,直是秀色可餐也。
出了公房的季蝉,过跨院,找到市长,说了方妙事。司空衡点头,说弄进衙来便好,跪在门口难看,又提醒季蝉,莫被郑人利用。季蝉心中不解,未知何意,只应诺离去。走回公房路上,思虑市长之言,觉得无益,便不再深思。回到公房,亦未驱散围观同僚,便问方妙事之起因,经过。
方妙言语清楚,表意明确,说自己在纶氏城,思念父亲,秦韩交兵,又担心父亲,便来咸阳探望。父亲见我来,甚是高兴,便在城中终南酒肆午餐。谁知,自己在酒肆内,却被卢英调戏。父亲卢中先是愤怒,后见其人,知是秦国公子,便未理论,带家人离去,回到东市铺中。谁知卢英竟跟踪而来,进铺闯进后宅,骚扰于我。我父将其撵出铺后,卢英竟拔剑杀我父亲。说到此处,方妙是泣不成声,胸脯剧烈起伏,说不下去。闻者皆是唉声叹气。稍歇,方妙把事情经过说完。
季蝉便问:
“汝与家人同宴。卢英何以得调戏于汝?”
“我餐中内急,婢女相陪去酒肆后入厕,转回来,却半路被卢英拦住调戏。”
“汝之前可与卢英相识?”
“不相识。”
“卢英在酒肆中,如何调戏于汝?”
“抓我身上,强要亲嘴。”
“抓身上何处?”
“抓我乳。”
“如何抓?”
“如此抓”方妙边说边以手学样自抓乳。陈力等市吏皆双目瞪直。
“卢英杀汝父,汝可亲见?”
“亲见。”
“可记得当时情形?”
“稍许记得,当时我一见血,便昏死过去。”方妙说话,又是抽泣起来。
“醒来之时在何处?”
“在内宅自家床上。”
“当时可知汝父已死?”
“未知。吾家人皆欺瞒我,直到市衙要移走我父,听到嚎哭之声,我方知父亲已死。我不该来咸阳,是我害死父亲!”方妙说话又哭号起来。
屋里屋外市吏皆是戚戚。季蝉感到头晕目眩。此妇人之哭声,比之男子阵前惨叫更是惊人。待方妙自好些,季蝉又接着问。方妙不时哭泣,扰的人头昏。直到午餐时候,讯问仍未完。围观众吏皆去吃饭。只季蝉与陈力仍在公房内问方妙。
“汝父是否郑间?”季蝉问。
“我父不是郑间。我父乃一贾人,买卖布匹为生,清白好人,不可诬陷我父。”
“如此问汝,只为明事,非诬陷也。秦律之前,公室公办,皆是一样。昔太子犯法,亦邢其傅。况今一公子乎?汝莫疑虑。吾等必据实办案。”
“官大夫亦知,刑不上太子。况商君因刑傅而罪太子,后竟车裂而亡,何其不公!今一公子,随口一言,吾父清白之人,便为郑间,冤死无顾!秦律何公之有?”
方妙说话又是哭,眼皮已哭到红红肿起,见之可怜。季蝉愈觉难对,拣要紧又问了两句,便是问罢。又与方妙说好,午后来衙签名画押。季蝉与陈力送方妙出衙,候在门外不远处方家人迎上接回方妙。
转头回衙吃饭,陈力一脸苦色。季蝉笑道:
“饭后,我与汝各誊抄一半。”
“谢屯长!”陈力顿时喜笑颜开。
数日后,乃旬休之日。季蝉与唐安相约,午后两家人一同驱车出城,避暑玩耍,之后在季蝉家夜宴。出城不远,便见渭水,马车停到路边树荫下,车上人下地,舒展腰身。小儿乱跑,季蝉一把揪住抱起。路上车多,人多,亦有走马之人,颇多危险。一旁唐安见了,心中十分感慨。
渭水北岸人潮如涌,道路两旁树荫下满是车马,人群,树上蝉鸣声一片,忽大忽小,与嘈杂人声相映成趣。远处水中人头攒动。城中国人顶烈日,在渭水里戏水玩耍,以消暑热。女子带各色帽遮阳,争奇斗艳。男子身穿短裤,精光赤膊,在渭水中搏浪,亦有结伴游去南岸者。女子则身穿各色短衣短裤,在水中嬉戏,又照护身边戏水小儿。小儿多是精光身子,不着寸缕。大点少年便是穿短裤,在水中打闹,浮潜,亦有少女身穿短衣短裤与少年一起玩水。渭水北岸坡缓水慢,又临近咸阳城,大多消暑戏水皆在北岸。南岸民居少,玩者亦少。有人特意过河在南岸玩耍。南岸入水陡,水流急,水性不好,皆是相劝莫要下水。
放眼望去,渭河上艳阳高照,游人如麻,河上船只皆是小心浮行。码头上渡船上人满为患。横跨渭水横桥上更是车马穿行,游人如织。有好事少年,从水中浮起,冒险攀爬桥柱上神象,从石象上跳入水中,引得一片惊呼,兼有喝彩。
身穿夏日葛衣,一身居家常服的季蝉,腰带上仍佩戴短剑。其怀中小儿指着热闹处,咿咿呀呀要去看。季蝉便与唐衣说了声,抱着壮儿便走去桥边凑热闹。唐衣与唐茹交待了声,是乐滋滋跟了去。
见妈妈跟来,壮儿便伸手要妈抱。唐衣却是嫌累,不抱。季蝉左右随其母子,便仍抱着壮儿。走近桥边一颗大树,好多人在树荫里乘凉。一辆卖冰蜜水小车停在树下,招来许多买家。壮儿叫着要喝。唐衣便去,两个钱买了杯来。自己先尝了口,不甚凉,又端到季蝉嘴边,请其品尝。季蝉抿一口,睁大眼直点头,夸味好。唐衣笑着把陶杯交到壮儿小手里。
壮儿捧着陶杯,喝着冰蜜水,笑眯了眼。季蝉与唐衣皆是开怀,笑容满面。壮儿喝着蜜水,一只小手腾出来,指着桥,要去。唐衣便要其快喝,好还了杯,去桥上。壮儿却舍不得一气喝完,又非要去桥上玩。唐衣只好去与人相商。卖冰蜜水汉子笑着点头,却不及说话,又招呼着给买蜜水客人灌蜜水,身边专事收钱女子笑言无事,一会儿还来便是。唐衣谢过,与夫君一起走去横桥。季蝉怀里壮儿,见动起来,高兴的小腿直蹬直弹。季蝉只觉肚上如打鼓一般。
一个缓坡上桥,迎面是彩漆明艳高大牌坊,上头居中自右向左,大书横桥二字。牌坊有三个门户,中间宽大,只允许车马行走,两边窄小,只允许行人走。牵狗遛猫的,猫狗皆是只许走小门。但凡小兽乱走大门,被车马碾踏,车马主人可不赔钱。反倒是,因此惊了车马,惹出祸事,惯猫纵狗之人,须依律包赔损失。牌坊下荫凉处,上值官吏站着乘凉,彼此谈笑,甚是悠闲。
横桥乃渭水上连通南北唯一桥梁。建造之初,专为秦王便于往来渭水北之咸阳宫,与渭水南之章台上林苑及兴乐宫之间。过了横桥,有直通终南山大道。待桥建成,秦王即下诏与民同享,因此深受国人爱戴,至今传为佳话。
游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挤在一起是热上加热,却是乐在其中,大呼小叫,招亲引朋,嬉笑玩耍,不亦乐乎。桥上亦有上值官吏,却是无荫凉可乘。居中桥面石色深青,约四丈宽,可供两辆马车轻松并行。来往车马,均是各行一边,不相打扰,与大道上走马行车一般无二。
走人石板路宽近一丈,石色浅,且高出车马行走马道约一尺,可拒车轮使其不得上,以防车马偏出道路坠入河中。行人若落脚到车马道上,便要受罚。是以,人群拥挤,却皆是自觉只在人行道上挤。桥边临水一面,有齐胸高,结实牢靠,雕刻精美纹饰石砌栏杆,以防行人坠水。
季蝉抱着壮儿,见桥上人多,便未走远,驻足在牌坊边桥头栏杆旁,唐衣跟在身边,亦抬手扶着夫君胳膊,护着壮儿。桥面临空,穿梭有风,稍有凉意。站了片刻,季蝉便转身回走,怀中壮儿却是不愿。季蝉岂会惯子,仍抱着慢慢回走。壮儿气忿不过,忽扬手,把手中陶杯扔下桥面,惊的唐衣失声叫了一嗓子。季蝉亦眉头紧锁。
“竖子!”
唐衣边骂儿子,边打其小胳膊。壮儿立刻委屈哭了。旁人见主家已在训子,便未多话。幸好陶杯落在水中无人处,未曾闯祸。从桥上抛物入水,亦是有罪,抓住必然受罚。小儿所为,自然是父母受罚。此次却是冒过了。下桥,唐衣说要陪人陶杯,要一个钱,甚是不怡。季蝉是心中自责,面上不语。其未想小儿顽皮至此,只是抱紧怕脱手摔了,却未想其居高临下,竟乱扔物件。
到卖冰蜜水大树下,唐衣去陪人一个铜钱。回来,见夫君已把壮儿放到地上,手牵着,便过来,牵起壮儿另一只小手。三人走回自家马车边,壮儿边走边要玩耍,不时蜷起两条小腿,要父母抓着走,季蝉大手铁钳一般,轻易便是抓住小胳膊走起,唐衣却是手软力气小,又怕摔了儿子,两只手一起,捉紧儿子小胳膊颤巍巍走起。壮儿乐的咯咯笑。季蝉和唐衣亦是乐呵呵。
到自家马车边,放下壮儿,小壮儿又伸手去抓父亲剑鞘。季蝉自是随其抓,只是手按住短剑,免得壮儿抓失手被剑鞘打到。唐衣劝夫君下水,带壮儿玩耍。季蝉笑着摇头。唐衣便不再劝,自上车,脱衣去了。待唐衣穿着短衣短裤下车,又把壮儿剥了个精光,衣裳皆放在车里。
看着唐衣抱着壮儿走去水边,季蝉手扶剑柄站在车旁守望。每日里,手几乎从不离剑。剑亦从不离身。即便是夜里睡觉,短剑亦是连鞘一起放在枕下,伸手可取。季蝉亦不知自己何时养成如此习惯。虽不记得具体日子,却大致清楚,是在从军以后。无剑伴身,便心悸不安,鬼魅缠身,夜不安眠。剑之坚硬、锋利,可断肢残体,亦可辟邪。季蝉把自己佩剑,视作自己不可分割之一部分。在如此熙熙攘攘间,卸下短剑,赤膊戏水,我季蝉岂会作此事。
一旁看车马唐二,嘴里叼着根草梗,见主人笔直站立,神情威武,便打消了攀谈闲扯念头,扭头看去渭水里,找到了自己正在与人嬉闹的儿子唐川,见其直往钱绢、唐茹身上浇水,便是皱眉。生怕主人见之不快。偷瞄官大夫,见其面色如常,方才放下心来,不再多想。
直玩到夕阳西下,两家人方是尽兴而归。回城路上,从马车上窗户看去,桥上亮起灯火,依然是人来人往,车马不断,只是游玩之人少了许多。路过守卫森严咸阳宫,很快便来到咸阳城南门,车马皆是慢行。
进了城门,两家驱车,一同去季蝉家。马车停在街面上,由马夫看着。两家人下车,进巷子,说说笑笑走去季蝉家。
进了院子,孙雅早已备好待客凉席,饮食的果子、冷饮。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孩子们在各屋乱串,躲猫猫。唐安训自己孩子,季蝉却说无事。孩子们得了方便,玩的疯起,丝毫无回来路上,在车上昏昏欲睡的疲态。壮儿年幼,掺乎不上,却要跟着一起玩,唐衣只得跟着照顾。
季蝉请唐安入座,两人边吃果子,边聊。觉得不过瘾,季蝉叫孙雅拿酒来。孙雅拿来清酒,又送来盘切好卤彘肉,两双木箸。
唐安游水亦是累了,拿箸,夹起肉来就吃,又举杯与妹夫饮酒,嘴里嘟囔着,蝉兄有福。
“托安兄之福。”
季蝉一句话,说的唐安喜滋滋的。
玩了一下午水,大人小儿皆是又累又饿了,闻到酒肉香如何忍得住,于是开宴夜食。夜空中繁星闪亮,院中油灯耀眼,小儿嬉闹给宴席添许多乱,亦增许多乐趣。宾客尽欢而散,亲戚亲上加亲。
和唐衣一起送安兄一家上车,回到自家院中,季蝉见院子已收拾好,案席皆已收走。厨房里忙碌有声。衣衣劝夫君今日累了,便洗了睡。季蝉却笑道,今日夜练未及,还须练上一练。衣衣便依其身上,手扶其胸膛说夜里床上亦须练,说话,羞媚轻笑。季蝉点头,知衣衣月事已净,求欢也,自是开怀,伸手在衣衣身上捏了一把。衣衣还以一捏,哈哈笑着转身走开。季蝉看着衣衣背影,美不胜收也,心中舒坦。
天明上值路上,陈力又是慧眼识春。季蝉亦不与其绕,直言嫂嫂与汝相好一女子,是否相看?陈力立时激动不已,频频点头,兄弟二人一路乐呵呵到了市衙。季蝉却是水未舀进杯中,便被叫到了市长公房。不用问,便知又是过问方中案。如今自己可是别事不干,专办此案。
进到市长公房,市长请座,问其案情。季蝉又把前日所言说一遍。亦无新鲜可言矣。昨日在家休息,未作公事。
“季兄辛苦。此案便以杀间结案如何?衙中事繁,离不开季兄,早些办结,亦免方家老是纠缠。”
听司空衡如此笑言,季蝉心中一紧,暗暗猜想市长何以口风变矣,面上却是如常道:
“方中是否郑间,未有证据。市长亲去有司,亦如是也。”
“是也。皆不愿淌进此浑水中来。子我亦应知轻重,胳膊肘总得往里拐。”
“卢上卿施压市长?”季蝉直言。
“何止!昨日,吾家门槛险被踏破。不瞒季兄,皆是我等惹不起之人物也。”
“市长,我亦不相瞒。此案,关节在方中是否郑间。若是平常人,妄言人为间,公室必责其举证。公室查实为间,则有奖赏,查实其诬陷,则反坐,其与间同罪。因卢英为公子,已饶其举证,然公室查证不可缺也。若未证,即以郑间办结,有犯律,孰我不从。”
“房中亦无旁人,我可担保,若日后有何闪失,我必保季兄无恙。”
“既能如此,不如此时保我依律办案,不受干扰,何必日后。”
“卫护郑人,子我全无好处。卫护公子,子我好处多多。季兄,我是真把汝当兄弟,方如此说。”
“我亦当市长兄长。其中难处,我焉会不知?只是,我非护郑人。我乃执秦律,护秦国也。”
“莫讲大话,说细处。”司空衡低声道。
“若枉法,便是犯罪。”季蝉亦压低声音说:“即便一时遮掩得过,又岂能遮掩一世?追究起来,吾身家性命休矣。”
“季兄过矣。方中一家不过郑国一贾人耳,何惧之有?翻不起浪来。”司空衡却是低笑道。
“非也。市中有御史,年终有上计。更不用说公道自在人心。众目睽睽,满城皆知,岂容我枉说曲直。”
季蝉皱眉道。心说,司空衡,汝亦自说方家一贾人耳,却意欲以郑间处之,何其悖也。
“未想季兄善战有功之人,如此胆小怕事也。”司空衡心中发急,口不择言道。
“或我自此案退出,市长另择人督办,亲办皆可。”季蝉不与争辩,另辟曲径道。
司空衡一怔,浑身一颤,受惊不小。心说,亲办,不若置我于死地乎。定睛看了身边季蝉一眼,叹了口气:
“哎,办还是季兄办。谁也不敢接呀。我之所言,季兄三思。”
“吾从无三思,皆当机立断,祸福听天。吾之所言,发自肺腑。此案非小,观者众,知情者众,咸阳无人不议也。若执律有差,恐不待方家闹,民怨如汤沸矣。祸及自身事小,祸及国安事大矣。”
“何至于此。”司空衡说话,面色冷了许多。
“想我东市,诸侯商贾何其多也。若不秉公执法,必犯众怒。”季蝉提醒道。
“方家不过一寻常商贾,何至引众怒。”
“欲乱秦者,何其多也。焉知其不借此兴风作浪?”
司空衡闻言目光一时呆滞,右眼直挤直挤。季蝉见此便行礼道:
“市长,若无他事,我且告退。”
“去忙。再想想。”司空衡起身相送。
“诺。”
季蝉应诺,敷衍过去。走在回自己公房路上,季蝉手扶剑柄,眉头紧锁又慢慢松开,目光忽显锐利,厉色一闪又悄然隐去,平淡如常。
办妥赀甲之事后,丁启、甘裘亦参与查证方中是否郑间事。季蝉居中督办,亦亲带陈力四处取证。方中乃一常人也,何来间迹?陈力等人皆不解官大夫之意。季蝉却言之灼灼,汝等可敢担保方中非郑间?唬的几人皆不敢言,皆是细查方中生前详细。方家之人亦是配合,尤其方妙,自书多册书简,以证其父清白。季蝉每见其娟秀小字,心中便暗暗神伤,怜其亡父之痛,面上却从无表露。
隔日,散值后,季蝉便带陈力去终南酒肆,见女子。席案前,唐衣带着郝芸已等待多时。陈力一见女子,便是笑的合不拢嘴,喜欢的说不到话了。再看郝芸,亦是笑而不语,对面前陈力,还算满意。唐衣便是说起好话来。季蝉不善此事,便自藏拙,喝酒吃菜。陈力敬酒,喝。郝芸敬酒,喝。无谁敬,端起杯自喝。
“哎呦,屯长,未想在此遇见!”
正吃喝间,忽然一声熟悉的大嗓门响起。季蝉便是一乐。陈力沉浸在绯色梦想之中,眼中只有美人郝芸,竟无察觉。一眨眼,季蝉被忽然冒出吴大硬是拉走。唐衣略显不快,不过转眼又笑咪咪招呼郝芸、陈力喝酒。
上到二楼雅间,灯火略显暗淡。季蝉见只有吴大与自己两人,便是生疑,问吴大何意?吴大忙解释,隔壁一帮朋友吃喝,自己有事与屯长说,在此另开一席,专门说话。季蝉一听,心中略有所感。隔壁传来吆五喝六,和女子嬉笑之声。季蝉入席,见案上菜式丰盛,便执箸吃起,与吴大饮酒。
“屯长何以不问我?”吴大喝了两杯,憋不住道。
“问汝何?”季蝉嘟囔道,继续夹菜吃。
“屯长,我不兜圈子。是有人托我,跟兄兄求情。”
“别看,说。听着呢。”季蝉吃喝不停,未跟吴大客气。
“卢英杀人,案子是屯长在办?”
季蝉边吃,边点头,并不作声。吴大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好接着自说下去:
“屯长能否高抬贵手,顺卢英所言,结案。”
“吴兄,便知汝酒菜吃不得,要不,汝来东市衙门推事断案?”
季蝉放下漆色光亮木箸,坐直身与吴大正经说话。吴大歪头苦笑,仍是脱不了军中习惯,视季蝉为官长,自是辩解起来:
“屯长,我未想掺和此事。皆是我妈,非要我来说,还许了大好处,不是给我,是给屯长。”
“汝母亲为何关心此事?”
“不瞒屯长,我妈是今上之女。与卢英母亲从小玩到大,闺中好友,亲上加亲。卢英母亲求到家里来,我妈很是上心。我在想,谁缺德查我?否则,如何晓得我与屯长同伍。”
“汝乃今上嫡亲外孙!如何舍得放到军前搏命?”
“从高高大父变法以来,一直如此呀!”
“哎,秦国强,亏得变法成。”
“谁说不是。便是今上,亦是少年便为质于燕。皆服其劳,为其功业。我等所谓王孙,王外孙,想为质亦不够格也。若想芬华,惟有从军也。”
“卢英为何不从军?”
“我亦耻于与之为伍!今日是我妈逼我。我话亦带到,能不能帮,屯长给我个实话。我好回去跟我妈交差。无论屯长为何,皆不伤我等袍泽之谊。明年打韩国,我还要仰仗屯长。不,定是百将。屯长如今是官大夫,入军当为百将。以屯长之能,当五百主亦可!”
“哎嗨。”季蝉听乐,笑道:“汝说话慢点,亦莫编排我。明年打郑人,可是有听闻细处?”
“无有。”吴大瞪大眼:“皆是传言。满城皆知。韩阳一进咸阳宫,便被围住喊打,差点被喷哭。我父亲眼所见。韩阳,屯长可还记得?在渡口,来回跑,过河等船之时,尚与陈力显摆高低、远近,何以不见泰山之人。”
“记得。”季蝉亦是乐道:“果是在咸阳宫中喊打?”
“嗯。秦国臣民,皆是豺狼也!”
“哎,汝为王孙,岂有自比豺狼之理。”
“反正是厉害。明年准打。”
“嗯,若明年果又同在一军,我等定当齐心协力。”
“必须,一定!屯长,卢英之事?”
“我依律办案。如今案情未明,我不可妄言。吴兄所请之事,恕我无能为力。”
“我便如此跟我妈说?”
“正应如此。”
“好,便如此。屯长,到隔壁,一起吃酒。我几个朋友听说屯长威武,皆欲结识屯长。”
“不了。楼下,尚等我。”
“好,改日,我专请屯长,不说他事,只饮酒品美人!”
“咸阳不比野王。”季蝉起身,低声道。
“哦,我自瞒过嫂嫂。”吴大奸笑低语。
季蝉亦冲吴大挤眼一乐,两人互撞肩头,各自离去。吴大转去隔壁吃酒玩耍。季蝉顺楼梯,走下楼来。
见屯长回来,陈力便问何事。季蝉说吴大要请吃酒。陈力立即便说不可拉下我。逗的对面郝芸掩面偷笑。旁边唐衣一见,心中愈是笃定,知二人确是对上眼矣。
离了酒肆,唐衣自是吩咐陈力送郝芸回家。陈力恭敬从命,与郝芸并肩走了。唐衣则挽起夫君胳膊,漫步回家。街道两旁酒肆舞楼,各式铺面灯火通明,热热闹闹,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偶尔互相碰一下,亦是浑不在意,客客气气,各走各路。待走出热闹南街,便是静了许多。街面上,路边灯台上油灯照亮,与夜空中月牙、繁星交相辉映。
唐衣抱着夫君胳膊,慢慢走在路上,心里舒坦的很,想到一会儿便可同睡,面上热起来。季蝉扭头见衣衣面色有异,便问如何。唐衣推说酒吃多了,不说实话。季蝉见此处背光,旁人亦少,便伸手去调戏一下。唐衣猝不及防,又惊又喜,正待发作,却见迎面有人走来,便是暗暗掐了把抱着的胳膊。季蝉疼的呲牙咧嘴,骇的迎面走来之人,绕开走到路另一边去了。唐衣不由鼻中哼哼发笑,乐得耸肩颤抖。
欢快了几日,唐衣遇到发愁事情。季蝉散值回到家,自是察觉。问有何事,唐衣不说。却是晚饭后,又陪夫君散步。季蝉便知,是有事要单独与己说。
待路上只夫妻二人,左右清净,别无旁人之处,季蝉靠墙根停下脚步,问有何事。唐衣犹豫说是不说。季蝉却是难耐,见其满面为难之色,便搂进怀里揉弄。唐衣被其揉的心乱,踩了下季蝉脚。季蝉方是停下手来。唐衣便靠在夫君怀里,传起父亲话来。
听说有官衙以不用唐家简牍,要挟唐家出面说服自己,按上面意思办案,莫要一意孤行。季蝉只觉得迎面似有飞矢乱窜,心中亦恨卢家,咬牙切齿,腮帮子一鼓一鼓。唐衣见夫君咬牙,便不再多说。
“会折不少钱。”季蝉忽然无头无尾说了一句。
唐衣却是懂了,一直悬着一颗心,亦是忽然放了下来,伸手抱住夫君,向前贴进夫君怀里,可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打湿季蝉官服。
一连数日,各种请托,乃至当面威胁皆现季蝉眼前。然而,早已日夜带剑,从未退缩的季蝉,淡然处之。无人可撼动其心中正义。正义者,秦法也。战阵之上,大敌当前,生死搏杀,血肉迸溅,无有退路。执律似轻松,实亦战阵也。虽此战阵非彼战阵,然其生存之道相同。保存自己,消灭敌人,是唯一正确事情。执律之敌人,首当其冲乃犯罪之人,其次欲隐其过者,再次欲干涉执律者。且形势比之战场更是复杂。妥协、权衡自是难免。然权术之事,不可以枉法。季蝉以至柔之态,逆来顺受,排除干扰,抓住办案之程序,细细察,人证书证日益增多。战场上,箭矛吱声。官场上,证据说话。事实何其坦诚,唯一无二。然人心何其险恶也,为一己私利,恨不得翻覆天下。庶民为针尖之利可犯禁,何况王族为己之生死。
外表平淡,内心紧迫的季蝉,对身边陈力,对丁启、甘裘皆是每日提醒,仔细办案,兼顾自身安全。丁启三人皆诺。
回到家中,季蝉亦不止一次与唐衣说,先带壮儿回父母家暂住。唐衣却噘嘴生气,定要陪在夫君身边。季蝉提了两次,便不再说。偶有生面孔到巷中来,季家人皆是小心提防。左右对面邻居,亦渐渐知晓其中厉害,晓得官大夫在办了不得案子,亦相帮守望。壮儿偶有乱跑,不见踪影,亦是很快被邻人送回。唐衣自是感谢,上门说话,从不空手。隔壁沈滑还请季蝉到自己家中夜宴,说了好多感佩之言。季蝉皆不受,说其谬赞,言己之所为,乃本职之事也。沈滑心中愈是敬重。
转眼到八月十五,一大早,唐衣在家熬好粟粥,炕饼,酱菜摆上案。季蝉喝着粥,夸赞衣衣心细。仲秋之月养衰老,喝粥乃是风俗。不在意人家,亦有不当事的。季蝉独自一人的几年里,便是如此。是以唐衣今日熬粥,令季蝉开怀。果已是有家之人也。
到市衙,季蝉叫陈力把丁启、甘裘请来。公房内,季蝉把七月十四案发之日起,至今所作查证之结果言明,四人合议,皆赞同。甘裘提笔一书而就,季蝉带头于书后签名,四人皆在木牍上签名。季蝉手拿木牍,叫三人于公房稍待,自己去报于市长。陈力却道:
“我等自去捕卢英,何须告市长?”
“常人当日便于市中捕矣。卢英非常人,自当谨慎。”丁启道。
季蝉点头,手拿木牍找到市长,一听要捕卢英,一看木牍文书,司空衡只觉烫手,烫面,烫全身,气喘吁吁,说话皆断断续续也:
“官,大夫,季,兄,何以至此?”
“当日众目睽睽,事实昭然,无以为饰也。一月查证,未有卢中为郑间之证也。卢英当街杀人,自当捕之,交有司发落。”季蝉道。
“祸事矣。即是已定,自去办罢,何必来说于我?”
“市长一直重此案,卢英亦非常人,自是当先为禀告。”
“汝不听我言,但有祸事,切莫牵连于我。”
“诺。”
“哎,好苦!拿去,我不想知此事。”
“此去卢家捕卢英,恐四人不足矣。市长可否亲往捕之?”
“方说莫牵连于我,便要我亲往捕之,汝为人何以如此?”司空衡肝火大冒,语气不善,面色铁青。
“可否再多派人手于我?”
“四捕一,何少之有?汝按律办事,休再多攀人去。”
“诺。”
季蝉拿回文牍,行礼离开。屋中,司空衡不停踱步,末了一声长叹,站到窗前看风景,苦挨骄阳。
回到公房,季蝉便叫陈力包里带绳子,莫带木枷。能不绑缚,便不绑缚。把卢英带回衙中关押即可。四人亦不声张,驾了衙中马车,驱车前去卢家捕人。车厢内,季蝉细细吩咐,要看自己眼色行事,丁启、陈力皆是点头,驾车的甘裘亦大声应诺。
车到卢家门前,季蝉下车,丁启、陈力跟在身后。甘裘仍坐马车上,以便随时驱车而行。
敞开的院门前,门人正是当日被陈力踹门撞倒的壮汉,见东市又来人,便笑着迎上说话。
“官大夫,此来何事?”
“请卢英公子随我等到东市衙门问话。”季蝉道。
“不问过了?”
“尚须再问。”季蝉作势要向门中走。
“哎,官大夫请留步。我家公子不在家中。”
“在何处?”季蝉问。
“不知。”
“待公子回来,烦请转告公子,到我东市衙门来回话。”
季蝉说罢,转身上车,对甘裘说了声回衙,陈力、丁启随后,跟上。眼看东市官衙马车离去,门人仍愣愣无语,心里琢磨,等公子回来,是说呢,或是不说。对门,左右门人便过来与其说话。壮汉立时活跃起来,大声谈笑,东市算个鸟。惹得身旁众门人哄笑。
马车出里门,季蝉便叫甘裘去南街终南酒肆。甘裘自是听命。车厢里原本暗松口气的丁启不禁问道:
“我等不是回衙?”
“嗯,我想门人未必欺我。卢英素喜于南街游逛,午食酒肆,夜卧舞楼。我等便去碰碰运气。若遇见,便请回衙中关起。”
“哦。”
丁启听的直咽口水,非馋也,真是紧张。捕人乃吏之常事也,捕公子则不然,真心慌。旁边陈力得意欲言,季蝉抬手,啪一声拍到其大腿上,盯住其眼道:
“若果真找到卢英,其身边必有随从,门人剑客,汝与丁启一得手,便不可犹豫,速将卢英带上车,我自殿后。若无事,我等便同车回衙。若有事,汝等则不必顾我,速驱车,将卢英押回衙内,关入监中。再喊人来救我不迟。”
“诺。”陈力即应诺,刚飘忽起的心思随即沉下,如上战场一般。
“诺。”丁启沉吟片刻,亦应诺。
驱车的甘裘耳听到官大所言,只觉双眼发烫,热血沸矣,抓稳缰绳控马快走,赶去南街。马蹄声声,车轮滚滚,一路之上,车内人皆手按剑上,随车摇晃,不再言语。
到终南酒肆门口,季蝉下车,手握剑柄,向楼内走去,陈力、丁启紧随其后。甘裘调转马头,将公车横在路上,做好疾驰而去准备。其如此霸道将车一横,街道虽是宽敞,却是妨碍了过往车马。只是见其面色冷峻,一付生人勿近模样,且是衙门公车,酒肆伙计,过往行人皆是隐忍。近前车马亦是缓行,慢慢借过。街上人见此情形,一时眉来眼去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酒肆内,伙计迎上前招呼,见官大夫不比平日,不理自己,便是知趣退到一旁,瞧着直上楼去的三位市吏,心中一动,忙转去后厨寻主人说话。
楼上雅间,面向走道一面皆是雕花木板,上蒙薄纱以防虫蛾。季蝉顺过道,来到卢英寻常餐宴之雅间,听得里面谈笑风生,一丝声音正是卢英。季蝉回头与陈力、丁启使了个眼色。丁启、陈力皆点头会意。季蝉伸手轻轻推开雅间门,迈步走了进去,只见卢英正左拥右抱,与两位美人说笑,余下案前,皆有人坐,有美人陪伴。
一见走进三吏,卢英忽哑然,满座皆无声。季蝉直接走到卢英所坐案前,开口道:
“请卢英公子随我等回东市衙门问话。”
“我非卢英!”
卢英忽抱紧两位美人,遮在面前,否认自己是卢英。宴席之上忽一人笑喷,然有一壮汉却是起身,离案走向季蝉,腰间短剑晃动。餐案所围之空地不大,只为方便上菜上酒,兼宜美人起舞助兴,壮汉迈步便近,季蝉飞快拔出短剑,剑尖直抵壮汉咽喉,壮汉停步不及撞在剑上,顿时皮破流血,吓的退后半步。
“公室办事,违抗者死!”
季蝉厉声道,浑身汗毛倒竖,双目鼓起,杀气腾腾。陈力见状,扑上前,双手抓住卢英手腕,卢英却是抱紧美人不放,吓的美人失声惊叫,丁启一见机不可失,随即跟上,抓住卢英另一只手,生生从美人身上掰开,两个美人得了解放,连滚带爬躲到墙角,陈力与丁启拖拽卢英,翻过餐案,酒菜泼洒席上,一阵乱响,转眼已拽着人退出雅间,卢英呼号之声渐行渐远,雅间内人又欲蠢动,季蝉稳稳退后两步,把住门口,剑指众人,冷眼扫视。卢英一干随从,所请宾客,皆不敢动,陪侍美人亦是看呆。
“屯长!”
拖着卢英下到平地,陈力回首高喊一声。季蝉听的清楚,一甩短剑,剑尖上一滴鲜血滑落脚下席上,跟着一边短剑归鞘,一边道:
“卢英一月前东市杀人。我等今日捕之回衙问话。尔等若有疑,可到东市衙门来问。”
言罢退出雅间,顺手关上门,转身手握剑柄,噔噔噔,快步奔下楼梯。酒肆内客人早已闹吼,随出酒肆看热闹。只见季蝉出酒肆,上公车,车便动起,眨眼远去。
脖颈仍在流血壮汉追下来,只看到公车一点背影。
“快回家禀告夫人!”
壮汉说话,手下随从便跑去酒肆后院取车。酒肆楼上窗皆打开,其中一扇正是卢英饮宴之处,窗口上,一位华服子弟,面带微笑,翘首瞧着楼下热闹情形,正是方才笑喷之人。
我非卢英!此话竟是很快传遍咸阳,成为笑谈。而东市衙门,亦被卢上卿夫人带人堵了门。司空衡是焦头烂额,亲自带人在衙门口与卢上卿夫人对峙。不来不行呀。要让捕进衙门罪人走脱,自己市长便当到头矣。季蝉何以能抓回卢英?司空衡百思不解,苦不堪言也。
嬴棠恼怒,却亦不敢真杀吏抢人。所带家仆、食客皆虚张声势。脖子上缠了白布壮汉亦在其中。伤处早已止血,只是包扎后渗出的血,仍是在布上映出乌红。
司空衡属下市吏,皆拔剑堵在衙门口,与卢上卿夫人带来的人对峙,有人嘴里还包着午餐饭食。整个东市一时热闹非凡。瞧热闹不嫌事大的,把东市堵到水泄不通。来晚的,根本连东市门亦进不了。
衙内公房之内,季蝉与甘裘是伏案疾书,移送卢英到有司文牍。文牍一式两份,为左右卷,内容一模一样,是以,季蝉写,甘裘只是照抄。其意自明,早些移送出去,了却东市之任也。板板!写错字!重写!如此重要文书,季蝉不敢在其上留半点削刮修改痕迹,以免有司借机推诿,徒生事端。拿过一块新木牍,重新写起。甘裘放下笔,甩了甩手,歇口气。照抄自然比原写者慢,是以未到出错之处,不用重抄。
衙内监房里,卢英被上了木枷,脚镣,去冠簪,头发披散,双目失神坐在席上。一旁丁启、陈力近身看管。监房外,四名市吏守卫,皆是手握剑柄,脸上冒汗。天热,汗憋不住。
衙门外,围观人群里忽有少年大喊:“我非卢英!”惹得众人哄笑。嬴棠恨的咬牙切齿,却看不见是谁在闹,心知事已至此,自己奈何不了众人。牙咬着咬着,碎了,疼!张嘴,自己伸手接住,吐出碎牙,带着血丝。一旁婢女惊的左跑跑右跑跑,想起来,用手中锦帕把夫人手中碎牙包住,又搽净手,待要去搽夫人嘴唇上血丝,却见锦帕不洁矣。嬴棠气急!与婢女耳语。婢女便唤过夫人两名护卫,又照夫人意思,与管事卢叁交待了,便随夫人离开衙门口。在两名护卫有力手臂前,人群分开。嬴棠出东市,便寻马车,雇来出城。随来东市的自家马车,皆陷在东市内,用不成矣。
听说去章台,车夫又喜又惧。嬴棠命其只管驾车。车夫得了不少钱,又能去章台,自是放胆,驱车去了。马车出咸阳城,上渭河北岸大道,过横桥,直到章台。望见宫门前守卫,车夫便又惧,停下马车。
婢女便问何故停车。车夫说马儿怕。逗的婢女娇笑,却又忙是捂嘴噤声。回头仍是逃不过一巴掌。嬴棠打到手疼,气到气喘,胸脯剧烈起伏。同车两名护卫见了,皆是不语。婢女不敢捂脸上痛处,又催车夫快走。车夫却是愈发怕了。
宫门前守卫郎官,觉此车怪,便派出两骑察看。两名骑兵纵马奔驰,转眼来到马车旁,问何人驻车。嬴棠露面,说要面见大王。骑士便将马车引到宫门旁驻车之处,宫门内候着的传话宦者,便去宫中传话。
婢女搀扶嬴棠下马车。嬴棠走到宫门前荫凉处,焦急等待。婢女陪在一旁,默不作声。想见大王,未必得召。两名随从护卫亦下车,只是站在车旁,不敢随意走动。车夫亦是开眼,仔细瞅着气派宫门。往日路过,皆是远远看,今日方得近观矣,回城有得说了。
大殿内,秦王宴请应侯,歌舞方罢,君臣正谈笑,说到仲秋赏月之事。管事宦者近前道:
“上卿卢离夫人嬴棠求见大王。”
秦王一听,面有戚戚,往日若报,必称叶阳君之女。今叶阳君已故,自不再以为称也。念念间,便道:
“叫嬴棠来。”
“诺。”管事宦者应诺退下,细细吩咐传话宦者办事。
“应侯以为,卢离夫人所来何事?”
“大王,臣以为,应是来为其子卢英求情。”
“若果如此,我当如何?”
“昔太子犯法,商君劓其傅。卢英贵不及太子远矣。”
“吾弟新殁。吾不忍其后人受刑也。”
“大王仁慈。然若律不行,则同无律也。宗族若皆以卢英为效,则国无宁日矣。望大王以天下人为念,任有司依律处之。”
“哎,便依卿之言。吾贵为王者,亦不能全亲戚也。”
“大王仁慈,爱民如子,必然天下归心,尽有中国也。”
“应侯多会说话。”秦王笑与身左美人道。
“大王,是呢!”
秦王身右美人却是伸手拉住秦王胳膊,抢着应道。秦王又是顾盼身右美人,其乐融融,老有所养,何其快哉。
殿外传来马铃声。此乃特与嬴棠之殊遇。从宫中马车上下来,嬴棠面露恳切之色,心中波澜起伏。伯伯一句话,英儿无忧矣。我倒要天下人看看,秦国是谁家秦国。贼子敢抓我英儿,我必杀之!想及于此,嬴棠眼中露出凶光,转而散去,尽显疲惫之色。其嘴中牙疼,手提裙摆走上台阶,只觉腿软。方想起午饭尚未吃完,便遇此事,心中于是愈发生恨。
走到大殿门前,见殿内只有数人,伯伯高坐王座,身边两位美人相伴,御史、宦者在侧,身后宫女举扇起风,座下殿内,应侯在陪。嬴棠手提裙摆,高抬脚过门槛,款款走向王座。
“棠儿叩见大王!大王万岁万万岁!”
“棠儿起来,坐。”
大殿内,早已在应侯对面摆好座席长案。嬴棠乖乖入座,不敢失仪。
“棠儿来,伯伯很是高兴。”秦王笑道。声音朗朗,回音袅袅。
“谢伯伯疼爱。棠儿今日来看伯伯,亦是有事求伯伯。”
“何事?”
“伯伯,我儿卢英,在东市杀一假冒商人之郑间。东市非不以为功,反以为罪,今日竟不声不响,将我儿卢英抓去东市监房,欲以杀人之罪移送有司治罪。棠儿无助,只得来伯伯面前,求伯伯救救我家英儿!”
嬴棠说着说着,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矣。秦王见之心软,扭头见应侯面色严肃,又是心中暗叹,继续侧身扭头,目光从美人面前看向身侧御史,问道:
“蒙骜,东市亦有御史,可知此事?”
“回大王,臣问过此事。”蒙骜起身离案,膝行到大王面前坐下行礼回话:“一月前,卢英在东市杀商人方中。东市长命官大夫季蝉督办此案,今日捕人,移送有司,应是案已办结。”
“嗯。”秦王点头。
蒙骜见大王不再问,便又膝行回到自己案后,坐好,取笔舔墨,在竹简上书写记录。
“应侯以为此事该如何?”秦王开口问座下相国。
“臣以为,东市依律办案,移送有司,皆是公室公办,大王不必过问。若有枉法,有司审判亦会发觉,依律平反,依律追责,亦不为迟。”
听应侯之言,秦王面有愠色。殿中嬴棠却是怒目而视,盯着应侯,然却不敢发作,只能不住大声抽泣。
“棠儿,此事东市已办有月。应是自觉无差,方依律办之。一如应侯所言,若果有冤屈,审判之后,平反不迟,东市之责,亦会追究。棠儿,如此可好?”
“伯伯!棠儿肝胆欲裂矣!请伯伯作主,放了我家英儿!”
“棠儿,若果真请我作主,伯伯便是秦王,亦得秉公办理,不能徇私矣。”
“伯伯,我家英儿冤枉!请伯伯作主!”
“我好难。”秦王言罢,抬眼望向殿外晴空,扭头又问蒙骜:“东市何人办案?”
“官大夫季蝉。”蒙骜在案后快答。
“召官大夫季蝉。”
秦王一句话,管事宦者忙下去传话,走下王座,又是发急,急冲御史作手势。蒙骜见大王正招呼嬴棠吃果子,便起身离案,从侧边台阶走下王座,绕行王座之后,走去管事宦者身边,仔细说了季蝉二字。管事宦者还不放心,问可有重名者。蒙骜道东市只两个官大夫,一个是市长,一个便是季蝉。管事宦者方才放心,出殿交待传召宦者办事。
传召宦者驱车进了咸阳城,到东市便连门都进不去了。随来王宫卫士亦不敢纵马,只得下马步行,一边大喊让路,把传召宦者带到官衙门前,见此处两拨人持剑对峙,传召宦者、两名宫中卫士皆是诧异。
见王宫来人,卢叁稍事收敛,叫众人放下剑。司空衡亦叫众市吏收剑。见东市官吏皆短剑入鞘,卢叁亦要卢家人把剑先收起,短剑归鞘之声一时不绝于耳。
听说大王召见季蝉。司空衡额头冒汗,不知是祸是福,忙亲往衙内引领。
公房内,季蝉已书写完毕,正与甘裘一起,仔细阅读,逐字验看,看所书是否意思明确、通顺,可有错字,漏字。正看时,却见市长引来外人。宦者、卫士皆乃宫中之人,衣裳华贵,盔甲鲜艳,人更是神气飞扬。季蝉与甘裘一时便木了。
“何人是官大夫季蝉?”
“我是。”
季蝉拱手施礼,手里仍拿着文牍。发觉不对,又赶忙递给甘裘。甘裘赶紧接过,拿在手上。
“大王召官大夫进宫面见。”
砰嗵嗵,众人皆是循声看去,只见甘裘手上拿的两块文牍落地。季蝉忙转身,弯腰捡起两块宝贝,又放到甘裘手上,眼神凝重。甘裘脸上汗刷刷的。两人四目相对,皆是心情沉重。
“快随我进宫。怠慢不得。”
宦者憋着笑,开口催促道。两名卫士歪了嘴,不出声乐。季蝉只得告别甘裘,告别市长,随宫中来人去。
一出衙门,围观人群便是不让走了。非要宦者说个清楚,为何带走官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