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七品官忧天下事
袁崇焕两只精亮的眼睛露出慑人的寒光,怒喝道:“闭嘴!小小邵武还由得你等撒野!看你们一个个脑满肠肥,哪一个不是吃的百姓血肉、民脂民膏!如今只要我袁某人在邵武当一天县太爷,你们就休想再耍威风!”
袁崇焕望望天色,天际的卷云正在一团一团地堆叠着,阳光照在它的边缘,镶出了一道金边。
他感到翻滚的云朵中蕴含着巨大的爆发力,尽管阳光依然灿烂,但从那云幔中已经能听到沉闷的雷声,看到稍纵即逝的两条金蛇。他扭了一下脖子,擦了一下前额的汗水,他想,一场暴雨或许马上就到了。
没有簇拥的行人,没有鸣锣皂吏和抬轿的农夫。逶迤百里的仙雁山在暴雨将至时,除了偶尔的几声虫鸣外,只有阵阵清风拂过脸面,很是惬意,除了从山谷中传来的林间鸟鸣,大地一片静谧。
当然,杂沓的马蹄声响在山峦中,激荡在山间的回音,特别清脆响亮。这里真是人迹罕至。袁崇焕纳闷地想,自古以来,南方皆为蛮荒之地,流放的人才到这儿。好在由于我大明朝的开发和拓耕,也有人愿意在此世世代代劳作、繁衍。
翻过一座陡峭的山岭,顺坡而下,进入了一片地势低凹的开阔地。袁崇焕竟兴奋起来:
好啊,终于看到庄稼了。
茂盛的豌豆秧上结满了成串成串的豌豆角儿,油菜地的清香是那么诱人,麦苗的穗儿已经饱满,回望山坳,竟是漫山遍野的野花,争奇斗艳,是自己赶得急了些,忘记欣赏这南国美景。
管它呢,下雨就让它下吧。
袁崇焕勒住马缰,一路漫游过去,他相信,转过前面那一片茂密的果树林,肯定就有人家了。
从他的神情上,一点也看不出是赴任的七品县令,倒像是遨游山水的诗人。
不错,几次上京赶考,他对落第毫不在意,就是这么一路逛回去的。
富有生活阅历的人,总是可以回忆起许多往事,即使是失意落魄的时候。袁崇焕想:结交天下名士,却不知这片土地上有谁能够称得上名士的称号?他不禁想起在浙江嵊县的好友秦六郎来了。
人生就如同一张单程车票,友人或许也如此,经过初识、相知到分手离别,有时是那么短暂,时间久了,心里总是沉甸甸地放不下。对于袁崇焕来说,秦六郎就是这样的人。
袁崇焕离开南京时,本想溯江而上,从安徽边界翻越大别山、黄山,穿越赣东山地,然后从武夷山脉的剑阁峡进入那个完全陌生的客家之地。后来,改变了念头,主要原因就是惦念在浙江的友人秦六郎。因此,他选择了经由镇江、抚州、温州一线,途径嵊县,想故地重游,再访友人。可惜,秦六郎竟身染沉疴,早在半年前故去了。袁崇焕心中十分沉痛,他不由地想起,第一次赴京会试时,自己因受不了北方天寒地冻的恶劣气候而卧病在床,幸好有秦六郎陪侍左右,悉心照料。后来,两个人结伴而行,遍游江浙。一路上,无话不谈,各抒报国之志,通宵达旦畅谈,相识恨晚。分别之时,袁崇焕特意作诗一首赠之,题为《话别秦六郎》:
海鳄波鲸夜不啾,
故人谈剑剡溪头。
言深夜半伏疑昼,
酒冷凉生始觉为。
水国鞭蓉低睡月,
江湄杨柳软维舟。
自怜作赋非王粲,
戛王鸣金是少游。
记得当时秦六郎还大笑不止,笑毕情状既憨又羞,夸说诗景好,但送错了人,说是不能硬把秦观的大名戴到小弟的头上。年轻人都爱攀古,秦六郎搜寻半天,竟找不出有姓袁的诗文名家,只得以弘治正德年间的公安三袁喻之。袁崇焕还甚为不悦,说自己的志向绝非在此。
袁崇焕低着头,又忆起自己写的另外两首诗《剡溪》和《钓鱼》,想想还真有性灵之味。
剡溪
雪夜飘然访戴游,
到门兴尽又回舟。
人生适意应如此,
云来云去任自由。
钓鱼
镇日垂竿理钓丝,
芦花深处立多时,
偶然细雨斜风过,
湿遍蓑衣却不知。
正沉吟间,“噼里啪啦”地下起雨来。起初,雨点稀疏,溅起尘灰,继而瓢泼似的大雨倾泻下来。袁崇焕顾不得吟诗念友,快马绕过那片果树林,细眼一瞅,原来是挂满了生涩果实的桔树。一块界碑就立在林边,上有两个字“邵武”。
哦,终于到了。只是不曾想到迎接新来任职县令的会是兜头浇下的大雨。但总的说来,他的心情是愉悦的。本来就是南方人,南方翠绿的山峦和湿热的空气,以及细柔可口的稻米,都已使他产生重返故里的感觉。
果然不出所料,的雨雾中,有一家客栈立在道边。袁崇焕翻身下马,随便将马拴到一棵树桩,卸下马鞍,全当遮雨的工具,奔向客栈的木门。雨急而地皮湿滑,他打着趔趄跑进屋里。立时,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压抑和窒息。
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木板上的一行墨迹,因雨水打湿,字迹有些模糊,细瞅时,辨认出:
“卖身葬父!”
袁崇焕吸了一口凉气,不由得打了个喷嚏。把人们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
简陋的一块木板上,写着无奈和悲哀。木板后的一张娇嫩的脸庞全无表情,任由围观的人指指点点。
“丫头,不能到屋檐下去躲雨吗?”五十开外的店主催促道,“这里地偏,来往的客人又少,卖自己也应到县城去呀,那儿或许有好心人给你几个子儿花着,说不定还能遇着妓院的老鸨赏识你,说不定就真的把你买去呢。”
太平盛世中,居然有人穷到无力下葬死去的父亲,需要卖身筹措银两,倒也是件怪事。那满地长势良好的庄稼,那挂满累累果实的桔树,不都显出邵武的财富吗?袁崇焕落在人群后面,想,多么老旧的孝道,过去倒在书里见到过,没想到在自己的地盘也竟然有这等事。他当然要问一问,不能不问,否则,自己从北京大老远跑到这当什么父母官?
“你是店主吗?”袁崇焕问。
“是,是,客官,这里的人中,只有你才是路过的。”店主上前谄笑道,“房间都空着呢。你当差?还是驿站递信的?”
袁崇焕摇摇头,复又点点头,“嗯,当差,往邵武,官差。”
“哎呀,天留客、天留客,虽说离晚间还有一会儿,只是这天,天要留客。”店主慌忙用手擦了一张凳子道:“客官请坐,待会儿给您上茶。房间靠东手有间宽敞的。安歇安歇,马也要喂些草料。”
袁崇焕有些不耐烦,一双眼一直盯着那张娇嫩而清丽的脸庞,那上面写满了悲伤。不免心中滋生同情。
另有一个看客道:
“这丫头身子骨太瘦弱了,劳作不行,还真是到妓院的命。丫头,你还是到县城去吧。”
那丫头不语,眼泪却顺着面颊滑落下来,滴落在那几个洇湿的字上面。
袁崇焕扫射了一遍众人,约摸八、九个,看装束,多是在附近田畴劳作被雨赶来的农人。看着他们半是同情半是调侃的神情,心中甚为不悦,人家沦落到这地步,不说伸出援助的手,却给指出一条通往火坑的道,看来此地民风不淳啊。他挤过人丛,站在那丫头的面前,问道:
“姑娘,有何难处不妨求助于街坊四邻,何必要卖身呢?”
那丫头乏力地抬起头,驱不散想哭的念头,她落到这种境地,实出无奈之举,要是环境许可谁愿意做出此等事,每个停下来的脚步,都给她带来希望,然而都匆匆离去,令她更加失望。
自从相依为命的爹爹去世后,她已经尝尽人世间的冷暖苦辣。此刻,她已豁出去了,只想为爹办理后事,哭泣又有什么用呢?听到袁崇焕的问话,她抬起清秀的面庞,幽幽说道:
“客官,小女子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爹爹一生辛劳把小女子抚养成人,不想劳累至极,自去年二月一病不起。小女子想法筹措资财为爹治病,本指望能治好,谁知爹爹的病越治越重,家中的一切都变卖光了,外面还欠下一批外债,小女子无法,只得卖身来安葬老父亲。”
言语里,内疚的心情无法排解。要是自己身为男儿身可以出外工作,耕田种菜也好,捕鱼打猎也成,任何方法都能积攒一些银子把父亲安葬,今天也毋需跪在此地,用最原始的方法来解决困境。只要是男儿身,什么都好呵!至少,至少强过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啥事也做不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病魔一天天吞噬老爹的身体,让黑白无常任意地掠去爹爹的生命。只能眼睁睁地看父亲那冰凉的躯体躺在三尺宽的破凉席上,却无法下葬。
过去相依为命的生活,历历展现在她的眼前……
“晓裳,你……咳咳,你过来,爹爹有事告诉你。”老爹佝偻着身子,强撑着病体,每说一句都发出剧烈的咳嗽。
“爹,郎中交代您老人家要躺好,药很快就煎好了。”晓裳闻言,急急丢下手中煽炉火的芭蕉扇,“爹,你不可随意翻动的,要注意安歇。”扶着老爹重又躺好。
老爹叹口气:“没有用的,我的病我自己有数,你别在我的身上浪费银两,能省一点是一点。”
晓裳恍若未闻,依然端来药水,顿时,浓稠的苦味弥漫斗室,直入鼻息。老爹厌恶地别过头:
“女儿呀,都是老爹连累了你,那个恶少范霸天,老爹死了也要变成厉鬼缠着他。”
“爹,不要提他,”晓裳神色平静,把滚烫的药水吹凉些,和缓地说道,“爹,该吃药了,等你身子好了,我们远走高飞,离开这魔鬼控制的地方。”
“我说不吃的,吃再多也没有用。”他紧抿着嘴,脸色蜡黄,他只想早点归西,解除女儿的负担。“女儿,老爹去后,你到泉州姨妈家。”
晓裳早已习惯了爹爹的脾气,依然用软软的语调劝慰道:“爹爹,你想多了,又不是绝症,只要肯多休息,按时吃药,身子骨还可以恢复从前的硬朗。”
拗不过女儿的心意,老爹勉强接过药水,但药水刚一入喉,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花了五两纹银买来的药水吐了个大半。
晓裳用力地拍着爹爹的后背,随手拭去他嘴边吐出的药水,希望能止住老爹的咳嗽。而老爹抬起因咳嗽而通红的面庞,用力地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女儿呀,爹的病没救了,你该为自己打算,将来爹闭眼蹬腿后,世上只剩你……”干瘪的眼眶中流露出除了心疼还是心疼的目光。
恶少范霸天是邵武城里有名的地痞,早在三年前,他就想把晓裳搞到手。一天,他带着几个随从突然闯入晓裳家中要强行带走晓裳,老爹和晓裳早就知道恶少的名声,他家中已有三妻四妾,当然不能把黄花闺女投入狼窝。晓裳誓死不从,哪知范霸天怒火中烧,令手下把老爹打个半死,又抢去家中一切值钱的物件。老爹一气之下,口吐鲜血,卧床不起。
老爹用颤抖而虚弱的手轻抚她的秀发,老眼中渗出泪水:“爹舍不得你呀,你妈死得早,爹死后,你孤苦伶仃可怎么办?”
父女相拥垂泪,晓裳道:
“爹,别说了,别丢下女儿一人。”
有道是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就在那一夜,晓裳爹难以抗拒死神的召唤,断了气。晓裳家徒四壁,连下葬的费用也筹措不齐,又要避免范霸天的纠缠,只得从城郊跑到闽浙交界的地段卖身葬父。
此刻,晓裳跪在木牌后面,控制不住悲伤的泪水。众人的闲言碎语仿佛道道利剑直刺心扉,听久了也就麻木了。听到袁崇焕的问话,她努力抑制住宣泄而出的泪水,紧闭嘴唇,任由豆大的泪珠在眼眶底打转,久久不肯滑落。
袁崇焕听罢摇了摇头,安慰道:
“我这里有二十两纹银,权且给你一用,如若不够,你可到邵武县衙去找我。”说着摸出身上的一件玉牒,递与晓裳,“我在县衙盘桓多日,你去定能找到我。”
“客官,”店主却很心疼,他担心袁崇焕能否付得起房钱。“客官,住室已安排好了,请客官回屋休息。”
袁崇焕转回身,边走边吩咐道:
“瞧着这姑娘怪可怜人的,店家你可不许再赶她走啊!”
店主点头,喏喏地应承下来。外面暴雨的声响更大了。一时间竟湮没了屋内嘈杂的人声。
就在此时,杂沓的马蹄声在店外骤然停止,夹杂着一阵吆喝声,一群人冲进店来,那群围观的人纷纷躲避,惟恐一个不小心成了他们的鞭下客。大家都认识,这就是邵武城内最知名的范霸天,任谁也惹不起呀!
狂妄的人群中闪出一道缝,一个脑满肠肥的家伙把弄着手中的马鞭,兀自停在晓裳的面前。
他仔细地端详着面前的木板,然后爆发出刺耳的大笑来。
“笑死人了,丰衣足食的年头居然还有人要卖身葬父?”说着用马鞭拨弄着晓裳垂下的乱发,又嘿嘿奸笑几声,“我说老爷我最近几天怎么四处找你不见,原来躲到这荒野中骗钱来了。”
一个奴才上前扯翻了木板,道:
“范大公子,这小女子还真骗了二十两纹银呢?”
晓裳早就从发丝的缝隙间瞥见那个让自己躲之不及的恶少,只感到入地无门,上天无路,惶恐至极。只低着头,不发一言,紧咬的牙齿含着生生的恨意。
范霸天的脚踩上那木板,用力地践踏了几下。身边的家奴仗着主子的威风,倒是开口训斥起来,“好胆大的泼女,明明知道我家公子为你日思夜想,偏偏不从,非要卖身,让你贱!”说着抬手就要打。范霸天伸手拦住,顺势把晓裳的秀脸揽过来,假惺惺说道:
“我原以为你是烈女呢?既然想卖身,何不早说。来,这个女子我买下了。”
抬起无神的眼睛,晓裳还来不及说话,下巴却早已叫那恶少用力地捏住了:
“说吧,为了这二十两纹银,你卖过几回身子了?若早已是破鞋,大爷我还不稀罕呢?说,跟多少臭男人睡过了?”
晓裳痛哭失声。清丽的小脸被拧出一道红印,泛着悲哀,却无损她的美丽。
“店家!”范霸天一声呵斥,道,“这二十两纹银是谁给的?”
店家忙不迭地说道:
“范公子,范公子,这女子自三天前就在店前对着过路的人挂过此牌,小人并未见有过什么人给她银两。只是刚才进店躲雨时,躲雨时……”店家很害怕说出这二十两纹银的来路后,这三天来的惟一一个住店的客人会遭殃,他可不是想护着袁崇焕,而是不想让范霸天赶走自己的生意。
“躲雨时怎么着?”范恶少紧追不舍,“你难道不知道这位女子早就被大爷相中了吗?你还敢允许她在你的店前卖身,纯粹是和本爷过不去!本爷看你的店不想开了。”
店家道:“是,是,我早就想告知范公子了。只是这几日人手紧,我一直也劝她去找范公子您呐!这么美的姑娘,该是由范公子抱在怀里疼爱,藏在房中宠爱。在此地抛头露面确实太暴殄天物了。”
范霸天用手指托起晓棠那粉嫩的面颊,左右端详了一遍:那双勾人的大眼睛水汪汪,欲启还闭的樱口,显露出纯真的神情,还有这吹弹可破的雪白肌肤……他几乎要流出口水了。当初一见到她这副美人坯子,他就击节叫好。谁知这女子竟然不从。哼,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自己先后两次去晓裳家,都白幡高悬,一打听那女子外出卖身葬父了。自己找遍了城中的妓院,均说没有看见,不想竟在此地遇上了。范霸天道:
“好标致的美人啊!卖身葬父,真有孝道啊!你若早从了本爷,哪来你到处流浪的结果?放着好日子你不过,偏偏……”说着扳过晓裳的身子,轻薄地抚摸那如花般娇艳的脸孔,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向下溜转,最后落在她突起的胸前。虽然隔着宽大的衣裳,丰满的形状仍隐约可现。嘿嘿,许久未曾尝鲜了,范霸天对店主道:
“快给爷拾弄个房间,爷今天要与这女子先圆房,明日回城帮她安葬了亡父,遂了她的孝心。”
跟班的奴才谄媚道:
“爷,终于弄到手了,是该先玩玩,快活快活!”
“滚,”范霸天踹了那人一脚,“把这二十两纹银给分了,明日里到妓院去逛逛。”
“多谢公子!公子爷好福气,又得美人,又得银子。”一帮人流着口水,奉承了一番。又对围观的人嚷道:“还不快滚,有什么好看的?哎,对了!李三壮,你那地租也快要交了。要不然,做田就轮不到你了。”
叫李三壮的男人忙答道:“抢收了这茬庄稼就缴,不敢耽搁,不敢耽搁。”
这一带的土地大都是范霸天的。哪个敢不从?
一切都被袁崇焕尽收眼底。他一动不动伫立在二楼的木栏杆旁。好一个恶霸!他决心要除去这个地头蛇。
范霸天硬拽着晓裳的纤纤细手,往楼上拖去。晓裳死命地扯住栏杆,近乎绝望了。
“不,我不干!你这流氓,害得我还不够惨吗?就是奴家一死也绝不从了你心愿!”说着用力挣开范霸天的贼手。一时重心不稳,范霸天当场跌个狗吃屎。众人虽不敢笑,但都捂着嘴。
范霸天在家奴的搀扶下直起身子,用力拂去衣裳上的尘土,暴怒地狂叫:
“好个不识好歹的贱人!你既然卖身,本爷当然可以买下!你打听打听,邵武地界有谁敢逆了本爷的美意?谁不想攀上本爷的高枝,成为本爷的笼中雀,屋中宠?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哪能容你胡来?来人啊,给我捉住。”
家奴一拥而上,把踉跄不定的晓裳逮个结结实实。
“住手!”一声洪钟般的断喝从高处响起。众人果真都怔住了。袁崇焕飞身从二楼跃下。他看得真切,那个叫晓裳的女子眼里噙着泪水,有一身不甘屈服的傲骨。他佩服这样的女子,他不能不出手相救。
范霸天的家奴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几记热辣辣的巴掌就已经毫不留情地打在脸上。打得重一些的,嘴角流出了血,哀嚎着鼠窜在一边。
“光天化日之下,强抢落难民女!莫非邵武没有法纪,任由你们在此胡作非为?”袁崇焕厉声喝问。
“法纪?在邵武县境,我说的话就是王法!”范霸天恶狠狠地瞪视着袁崇焕。看他的装束,多半是个送信的公差。冷冷一笑道:
“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公差,也敢管你家大爷的事?要知道,你送的信都是转到我的府中定夺!邵武的师爷可是我的二舅!如今又没有县令,一切都听我二舅的。怎么样?念你初来乍到,不知情,本爷就权且饶你这一回。把公文递上来,快滚吧!”
范霸天手一伸,就要信件之类的东西。
袁崇焕一听,噢,原来是师爷狗仗人势的外甥。冷冷一笑,上前道:
“你是什么人?”阴冷肃穆的面容令人不寒而栗。
“干嘛?大爷刚才说了,行不改名,坐不更姓,范霸天!不管你是何方神圣,都别想在我的地盘上撒野!哼,就算是千户锦衣卫,巡抚大人也得替老子靠边站!”仰天大笑,范霸天更加得意。
“好个邵武师爷无法无天的外甥,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袁崇焕锐利的眼神直视范霸天。
“这么说,你在邵武也算一霸了?还没领教呢。”
范霸天口无遮拦,又不知眼前人的身份,只顾嘲弄。
“哈哈,只要我开口,邵武县境谁敢不听?”
“好个狂妄之徒!朗朗乾坤的大明江山岂容你胡作非为!你身为一方首富,不是照顾百姓,反而独霸一方,逼得百姓不得安宁,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袁崇焕冷峻的声调此刻听来,让人心惊胆战。
刚才的身手,大家都见到了。范霸天骨碌两下眼珠,见自己的随从呲牙咧嘴的痛苦状,心中不免胆怯。但他强压住心中的恐惧,摩拳擦掌,眼露凶光,嘴角扭起凶残的笑容。
“好吧,既然,你想来一个英雄救美人,那本爷倒要看看,你是英雄还是狗熊。”说着,“唰”地拔出随身佩带的宝剑,他不相信一个公差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
“天高皇帝远,谁能奈何得了本爷?再说皇帝那老小子自己有三千佳丽在后宫,连身子骨都保不住,还能保护偏远小民?一年之中,连换三个皇帝,为何?美妃太多了。本爷不过想收买个小妾,又碍得了谁?”
眼看无法逃过恶霸的纠缠,原本安稳地躲在袁崇焕身后的晓裳,连忙绕过来,悲伤地低语道:
“多谢官人赠银又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但是若为救小女子而使官人落难,万万不可。小女子与这恶少有不共戴天之仇。祸是我自己惹出来的,理该由我收拾。若事不济,烦请官人代小女安葬亡父。小女家住在邵武城南三里堡。”
她目含怒火,转头对范霸天道:
“你不是想强娶我吗?来呀,带我上客房吧。”
范霸天嗤之以鼻,对袁崇焕道:
“听到了吧?她不是贞洁烈妇!自己愿意卖身,我这可是行善啊!”
原本狐假虎威的家奴像训练好的狗一般,悄悄地围住了袁崇焕。看来少不了一场搏斗。
趁着没人注意,晓裳急速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迅猛地直刺范霸天的咽喉。而范霸天猝不及防,惨叫一声,滚倒在地上。挣扎几下,气绝身亡。
几个家奴连忙上前,欲对晓裳行凶。脸色苍白的晓裳一脸漠然,喃喃道:
“父亲,女儿为你报仇了!可惜不孝女不能为你尽孝了。”诡异的笑容伴着残酷的神情一闪而逝。
红色的大木门紧锁着,隔绝了外界所有情况。邵武县衙门偏门里头,行人脚步匆匆,进进出出,皆是一言不发,神色严峻。
“夫人,恐怕是县衙出了事吧?”佘三掀开一顶软轿的轿帘,探入头道,“老爷肯定到了,刚才我还听说有人指着衙门道,说什么袁县令、袁县令的,那可不是咱家老爷?”
佘三卸下拉轿的杂色汗毛马,心疼道:
“这匹老马一路上辛苦了,没吃上好料。夫人,你看,这汗毛又脱落了不少。”
“佘三,”轿内出来个标致而富有丰韵的女子,一袭紫色碎花罗纱裙,显出此人的高贵的气质。脸上显然略施粉黛,但依然遮掩不住旅途的倦容。“到了就好,把轿内的书箱搬下来。我看一会儿,你牵马到有水的地方去饮一下马。多亏了这匹杂色马。”
佘三应了一声,从轿后搬下书箱,道:
“夫人干吗要带这些东西?挺累赘的。一路上还烦神不少。”
“不要多说了,”那女子款款细步,来到衙前的一棵古槐树荫下。手里扇着一方丝绢,潮红的脸上充满殷殷期待。整整一个年头了,没有和相公温存片刻。心里怎么不渴望这夫妻团聚的时刻?原想到了邵武,崇焕一定会迎出城外,可是到了衙门口,竟然没有人进去通报。佘三连问了几个,都说:“袁县令太忙了,太忙了,你们还是往后靠靠吧。”说得佘三和袁崇焕夫人一头雾水。此时此刻,叶盈倩有种痛楚感自心底漾起,失望之感充满四肢百骸。莫非崇焕做了县令,就忘了自己?但她开始安慰自己,我家崇焕不是这样的人。虽然,他这个人喜好游山玩水,遍结天下义士,但对为官之道、为人之道,还是恪守准则的。
抬头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衙门前街坑洼不平,虽说是三、四月的天气,可烈日当空,依旧暑气逼人。来往的行人穿梭在扬起的灰尘中。叶盈倩干咳了几声,拿出丝绢捂住鼻口。不一会儿,佘三拉着杂毛马回来了,埋怨道:
“邵武这个鬼地方,一桶水还要二两银子呢!”
叶盈倩道:“你别忘了,我们一路上赶来时,路上有不少倒毙的流民。看来,这地方似乎遭了灾。”
“哪能呢?风调雨顺,庄稼长得喜人。”佘三递给叶盈倩一个水袋,道,“谷丰粮贱,说不定都肥了财主们。”
“那倒也是,”叶盈倩不置可否,吩咐道,“你再去打听打听。”
就在这时,县衙的大门“咣啷”一声启开了。日思夜想的袁崇焕在一队衙役的护拥下走出衙门。叶盈倩来不及叫回佘三,急急上前,叫了一声:
“崇焕——”
袁崇焕一下子怔住了,分开人群,几步跨到妻子面前。露出柔情的微笑低声问道:
“娘子何时到的?佘三呢?”
在他温暖的眼神注视下,叶盈倩所有的不安和疲惫皆归于尘土。两颊绯红,如枯萎的花朵来了场及时雨,一下子洗去了所有的干涸。见到夫君,她百感交集,鼻翼抽动了两下,眼眶中就浸满了泪水。
“想死奴家了!”叶盈倩幽怨地道了一声。
佘三道:“老爷,不,知县大人,夫人可是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袁崇焕忙对侍从吩咐道:
“今天的事就按商量的办。一个都不能少。所有大户人家当家的都必须请到。”
几个随从答应后散去。袁崇焕搀着叶盈倩,低声道:“娘子,这就到家了。”拉着叶盈倩的手不停地摩挲,又直接放到自己微微温热的胸襟前,极洒脱地一笑:
“崇焕也一直担心你的旅途安危。”
佘三跟在后面,肩上扛着书箱,喜滋滋说道:“老爷放心,夫人一路上安全得很,要不然纵使佘三有十条人命也抵偿不起。”
夫妻俩一路叙谈着,相拥着走进县衙的后院。
“不过是间小小的邵武衙门,里外两重天?”
佘三赞道:“居然有如此珍奇的宝藏!瞧,那大理石的椅子、桌子,珊瑚做成的盆景,哟,还有景泰蓝的大花瓶呢。”
袁崇焕喟然道:
“穷庙富和尚,在邵武也是如此。百姓很苦,去年干了一年,万亩绝收,县城附近的农庄人不是饿死、就是逃光了。一斗米卖十两银子,一桶水……”
佘三接嘴道:“二两银子!”
叶盈倩粲然一笑道:“刚才佘三去饮马时,就出了这个价。”
一个年轻女子见袁崇焕等人进来,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把扫帚往树上一靠,迎上前来:
“袁大人,奴婢见过大人,这位是……”那眼神定定地望着叶盈倩。深黑如墨的眼中有着隐藏不住的不安,唇抿得好紧,僵硬的嘴角透出一丝无奈。
袁崇焕忙道:“晓裳,这就是本县令常跟你提起的娘子。恰好,她身边没有侍女。如果你真的不想走,不如给娘子做侍女。出门结伴,也多个谈话的人。”
晓裳连忙过来向叶盈倩道个深深的万福,“奴婢愿意终身侍候夫人。”说这话时,神情很疲惫,脸色有点苍白,好像耗去了不少体力。她真的害怕袁崇焕把她打发走。今日一见叶盈倩,又担心这位县令夫人赶她走,好在袁大人抢在前头稳住了话题。
晓棠接着说:“袁大人就是奴婢的再生父母,奴婢愿意终生侍候夫人,只是恳求夫人不要赶走奴婢。”
叶盈倩有些不敢相信,她一开始还疑心是袁崇焕初至邵武收的小妾呢,感到一阵晕眩。紧闭着眼,状似乏力,居然会有一种失措和慌乱感。她微微蹙着眉,不解地问道:
“姑娘是何方人氏?怎么会在县衙里做事?”
一句话把晓裳的伤心事全都勾了出来。
袁崇焕望着夫人的猜疑目光,道:
“娘子先安歇吧。我今天还有一件大事要办呢。”
晓裳搀扶着叶盈倩慢慢地走向卧房。一路上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情急之下的晓裳用头上的簪子刺死了恶少范霸天后,本不想苟活于世,但求一死。人们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幸好一切突然发生的事情都在袁崇焕眼皮子底下进行。众人都在慌乱之际,惟有袁崇焕镇定异常。他当即亮出县令的身份,对范霸天的仆从进行审训,并令他们草草埋葬了范霸天。便带着晓裳赶到了县衙。
范霸天的二舅,邵武县衙的师爷早已得到了音讯,带着二十多人列队在内庭院中欢迎新任县令大人的到来。这些人看上去似乎个个养尊处优,肌肤光润,笑脸圆胖。寒暄过后,袁崇焕升堂办案。他有意让师爷拿主意,假意问道:
“按制,师爷本应回避,但此案不同寻常,一切事情经过都在县令的眼前进行。虽说这女子是故意而为,但事出有因,所以还请师爷拿出个方案。”
三通鼓响后,衙府门前已是人头攒动,灾民、冤民和闲着的看客把衙门围个水泄不通。他们都听说了这件事,都想看看新来的县令是如何断案,特别是对这个明显的冤案。老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他们在暗喜范恶少命归西天的同时,也都替那个叫晓裳的姑娘捏一把汗。
师爷大概已有六十多岁了,橘皮脸、八字眉、鼠目、兔唇,神情阴郁,半阴不阳。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外甥竟然能毙命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手中。久在官场历练,他显得十分圆滑,即使是关乎自己亲属的案子,也强忍痛楚,打落牙齿吞到肚子里。他转动鼠目、急速盘算,万不可因小失大呀!如若惹恼了县太爷,叫自己卷起铺盖回家也是常事。他干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袁大人,这事还得您做主呀!怎么判关系到大人的名声,下官怎好插嘴说三道四?再者说,这女子当众杀人是大罪,包括大人您都亲见的。”
既推了干系,又点明案情走向。袁崇焕哼了一声:
“既如此,还是请师爷按规定回避吧。”一句话把师爷晾在一边发呆。缓过神儿后,他连忙行礼,辞了大堂前往偏厢房。袁崇焕鄙夷地瞪了他一眼,脑满肥肠的家伙!看那一身白晃晃的横肉,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袁崇焕知道,眼前这个案子判得好坏,将直接影响自己在邵武的地位能不能巩固。万事开头难,要想治理出一个百姓安居乐业的好邵武,对这个案子就不能马虎了事。他命令县衙的校尉张贴告示,邀集四面八方的百姓都来听审。把本案的来龙去脉,详细地告知百姓。那几天府衙前街来往的百姓无不关注这个案情。终于升堂听审了。
袁崇焕上下收拾停当,往大堂上一坐。头顶“明镜高悬”,背靠“红日出海”,真是不怒自威。
他心里有谱。带上了晓裳却并不用刑,也无需用刑。一番水落石出后,袁崇焕就定了案:
“恶民范霸天强抢民女晓棠,该女誓死不从。范霸天脚踹晓棠老爹,致使老人卧病在床,病气交加,没了性命。晓棠无力葬父,随后卖身于僻乡。不想恶民追至欲强污之,此女以死相拼,拔簪子失手刺死恶少。实属防卫有过,不宜重判。念民女孝心至纯,酌即遣之回家,由县衙出资葬父、安心守孝。那恶少范霸天咎由自取。经查,范霸天一贯鱼肉乡里欺压百姓,霸占良田,为恶一方。若有诉讼属实,还要深责其罪。”
百姓欢呼不已,袁青天的名声就此传播。连着几天,百姓络绎不绝,诉状不断,一下子牵扯出几宗大案、要案。袁崇焕一一明断。百姓深为佩服。
晓裳拿了银两安葬了老爹,返回县衙。晓棠定要侍奉袁崇焕,袁崇焕不依。但见其意志坚决,遂不忍拂其美意,留在衙中伙房,早晚做个饭食。等将来寻个好人家,再将她嫁出去。
叶盈倩听完晓裳的哭诉,心中释然,原来是这么回事。安慰道:
“难为你一片报恩之心!俗话说,大恩不言谢,我家夫君身为父母官就应该替民作主。没想到你的柔顺外表下却有刚烈之心。不是我托大,甚想与你结成姊妹。”
晓裳闻言喜不自胜,连忙破涕而笑。“姐姐长”“姐姐短”地叫个不停。佘三道:
“我早就知道老爷的为人,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主仆说笑着来到内室。晓裳忙里忙外,安顿了叶盈倩就寝,长途跋涉的叶盈倩一倒身就睡着了。不一会儿,佘三也在偏房中传出了如雷的打鼾声。接过晓裳递与的清茶,袁崇焕道:
“晓裳,你也歇息一会儿。待晚上还有很多事要办,少不了累你。”
晓裳报了仇,葬了父,心情极为舒畅。她感到今生今世自己是跟定了这位救命恩人了。她低头摆弄着茶几上的花束,答道:
“老爷中午不歇息,民女可不敢歇息。”
袁崇焕道:“那好吧,你去伙房库查查县衙中还有多少存粮?一一查清后告我。”说罢长叹一声,“近日,街上的灾民似乎越来越多了。”
晓裳道:“百姓家中无粮,可有的人家吃十年也吃不完!”
袁崇焕点点头,道:“我心中有数,去办你自己的事吧。”
晓裳有些不舍,一颗火热的心活跃着、冲动着。真是不敢启口,她害怕一张嘴就把满腹心事说与袁大人听。她抬起眼睑,两只手紧紧地扣住桌面,额头竟冒出了细细的汗水,她顾不得擦,嗓音里注满了真情:
“大人可要注意身子呀。”温柔得像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袁崇焕听得怦然心动。迟疑地放下手中的香茗,脸上闪过些许惊异、错愕的表情。
黄昏时分,外出办事的校尉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袁崇焕端坐在客厅中听着他们一一陈述后,心中涌起苦涩味,显出烦躁的神情。
“都答应来了吗?”袁崇焕问。
“是的,有大人的手令,谁敢不来?”校尉答道,顿了顿,接着道:“听说师爷今晚身体不适,不打算来赴宴了?”
袁崇焕哂笑道:
“这个不碍事,到时他不来也得来!”
时辰不大,妻子叶盈倩,侍女晓裳,仆人佘三从后院一齐转来。叶盈倩经过休息,面色红润了许多。上前道:
“夫君,客人们都到齐了吗?”
袁崇焕一袭官服,腰束八道着彩银带,头上戴着乌纱帽,走路时,两翅颤颤,佘三见了,称奇道:“老爷穿上官服怎么看都要超过七品县令。”
叶盈倩上身穿桃红色霞帔,下面是八幅月华裙,裙面上绣有花鸟图案和山水波纹,号称“裙拖八幅湘江水”。晓裳也改了装束,淡黄色的裙衫,耳鬓间特意高挽两个弧形的束发,上插粉蝶一只,煞是好看。
袁崇焕是有心计的,特别是对付地方上的豪绅们。
守门的小厮一声高过一声:“前沟庄范举人到!”“镇南邑李秀才到!”“城东张大官人到!”……
袁崇焕立在县衙门口,一一恭迎入内。一顶顶豪华的轿子鱼贯抬至门前,邵武县境的富绅们个个神气活现,大模大样地聚集府衙。袁崇焕谦恭有加,抱拳施礼,表示感谢。全然不顾站在街对面的众多百姓的指指点点。佘三更是跑前跑后,指挥着衙役把各位乡绅财主抬送的贺礼一一收纳,并登记造册。
看着所邀的人差不多到齐了,袁崇焕低声吩咐校尉,道:
“把守衙门,一个都不许放出去。”
校尉已领命而去,师爷所乘的软轿却到了门前。
袁崇焕冷眼相看,并不上前招呼,师爷下了轿,搭讪着前来。“袁大人,不才偶感微恙。原本以为不能赴宴,但经过调理后,感到好转,抱病前来应酬。”
袁崇焕两手一摊,道:
“师爷,这你就做对了!我们都是官府中的人,有权,而那些人都是各地名流,有财。若想搞好政绩,离开他们的支持是不行的。”
“不才明白了。”师爷尽管对袁崇焕一肚子不满意,此刻也无话可说。他原以为袁崇焕是个廉吏,上任伊始,便大张旗鼓地平冤惩豪,一时为自己博得“青天”的名声。特别是对自己外甥的死不闻不问,还竟然把杀人凶犯留在衙里做了侍女。看情形,这个姓袁的是有意和自己过意不去。本想今天把他的面子给晒一晒,抖一下师爷的威风。一打听,各地豪绅皆表示要赴宴,可把师爷气坏了,一群白眼狼!平日里仰承着自己给予的好处,看新县令来了,都趋炎附势了。转念又想到自己和这些人都有扯不清道不明的猫腻,万一酒会上言语有个差错,一齐来扳倒师爷,那结果不是好收拾的。所以,强打精神,前来赴宴。
袁崇焕顺势道:
“师爷,你我本是一条船上的人,前些日子多有得罪。我也怕激起民愤啊!再者说,人死哪能复生?不如就此下台阶,落个清白名声,免得落下骂名。我这一来又不是一天两天,总得干出个样子来吧?”
师爷尴尬地挤出笑容:
“不才为官多年,晓得大人的做法。”心里想,这小子真悟出门道了。还好,幸亏你脑子转得快,不然,几封名片往上一递,你的乌纱帽准保丢到烂水沟里。师爷笑道:
“袁大人啊,千里去做官为的吃和穿。吃和穿怎么来,光凭那月俸,还不够喝西北风呢?今天来的这些人都有派头,个个财大气粗。袁大人,以后往上打点少不了他们的支持。”
袁崇焕点点头,道:“昨日,我在城中巡视,见流民极多,物价飞涨,百姓已穷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了。有的见了本官悲泣不已,都把袁崇焕当成救命星了,我哪是什么救命星呢?”
师爷一时听不出袁崇焕话中含义,点头道:
“那当然了,袁大人是他们的父母官呀。不过,有这么一两回后,他们也不会缠大人了。要让他们心如死灰,然后再慢作商议。”
够狠的!袁崇焕想,怪不得人们说九个县令抵不过一个师爷呢。娘的,一群混账东西!治不了你们,我就不姓袁。
师爷见沉思的袁崇焕,以为他是在想法子多收贿。便神秘地凑前道:
“大人不妨直说。不才听说这些富豪们被大人这几天连续公审吓着了。大人就说,米行照卖不误,只是要加征税两,那些人就会心知肚明。袁大人啊,不是老夫自夸,老夫先后当过四任县令的师爷,得出一句至理名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有些事情万不可较真,学会猫头鹰睡觉就学会了做官。”
“怎么讲?”袁崇焕勉强笑了笑,心里骂道:“狗屁!呆会儿,你就知道本县令的厉害了。”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师爷终于笑出了声,袁崇焕看清了,他的门牙全掉了。暗红的舌头圆不溜溜的,舔着干裂的下唇,恶心极了。
叶盈倩和晓裳一一过来见礼。晓裳一见师爷不由得紧咬玉齿,别过头去。
宴会厅里摆上了四张大方桌,桌面上酒樽碗碟齐全。后头灶房的厨火烧得很旺,热气渗过窗缝飘到堂中,众人都在嗅着鼻子,却闻不出什么味来。心中疑惑袁大人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宾主落座后,袁崇焕指着酒樽道:
“各位本县名流,今天袁某略备水酒恭请各位相会于此,实属无奈之举。小小县衙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招待大家。抱歉得很。来人,上酒!”
佘三领着两个年轻力壮的皂吏,抬着一只大酒桶晃晃悠悠进来。打开阀盖,“咕咚、咕咚”地倒入酒坛中,果然热气腾腾,却没有酒香味。
众人面面相觑。
叶盈倩和晓裳忙着从厨房中端来菜肴,晓裳对袁崇焕说道:
“回大人,奴婢搜遍了府中什物,不见山珍海味,只剩下半坛子醋蒜和一缸酱豆。”
一切都在筹划之中。袁崇焕道:
“这就相当不错了。前日我到乡下视察,多少户农家家无粒米,灶无粒盐,灾民饿得面黄肌瘦、身体浮肿,举步困难。路边还有不少倒毙而死的人。但本县令又看到各地庄稼长势良好,疑心或许是因去年的旱灾欠收。不知各位乡绅名流是否同意本县令的看法?”
来宾皆坐立不安,李秀才道:
“袁大人,你这摆的什么宴?有话就明说吧!”
张大官人显得老成持重,慢条斯理道:
“袁大人的玩笑开大了。”
众人附和点头。连师爷也一脸茫然,忙拽着袁崇焕的衣襟道:
“袁大人,不可造次呀!来人,把这些家什都撤了!要不到海仙楼一聚,啊——”他知道县衙中哪能缺粮少肉,别的不说,就是挂在厨房中的整头腊猪还有三头,鸡、鸭、鹅无数,哪来的咸菜?这分明是作贱人吗!
袁崇焕勃然变色,怒道:
“张大官人想必认为本官是和众位名流开玩笑了?”语气阴冷,透人脊背。“那好,玩笑不玩笑,看了就知道!”一挥手,早立在厅外的校尉捧出一大叠诉状递与袁崇焕,道:
“这是小的早出晚归搜集的状子,范举人的七个,张大官人十三个,李秀才的少一些,二个……”
袁崇焕摆手,说:
“不必了!各位乡僚,你们的状子都在这儿,是想本县衙一一过堂开审呢?还是……”
张大官人仗着自己曾在州府为官数年,根本没把袁崇焕放在眼里。心想,你想要清廉的名声,我们可以给你。可是居然算计到我的头上了!下颌胡须往上一翘,阴阳怪气道:
“袁大人,你这一手并不高明啊!几个刁民的状子就把袁大人吓得畏首畏尾。老夫还要反告刁民欠粮,欠款,有的刁民长达三年还不清地租,若计以利息,那我的损失该找谁赔偿呢?找袁大人吗?嘿嘿,怕你小小县令还不够格呢!”
袁崇焕两只晶亮的眼睛露出慑人的寒光,暴喊一声:
“闭嘴!”随手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兜头浇过去。他决计要杀一儆百,给众乡绅看看,袁崇焕是有脾气的,是有辣手的。
“小小邵武由不得你们在此撒野!看看你们个个脑满肥肠,哪一个不是盘剥百姓所致?百姓颠沛流离,背井离乡,饿死于道。而你们锦衣玉食,横征暴敛,你们的财富何来?别以为富人是天,穷人是地,任由你等欺压!”
张大官人哪里受过这样的窝囊?面色白如纸,两手哆嗦着起身,任由胡须上的茶水直滴前襟,哑着声道:
“袁大人,你、你、够狠的,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既来了,就别想走!”袁崇焕一招手,校尉带着二十多兵丁团团地把众人围住。
师爷翻了翻白眼,心里嘀咕:我这是哪门鬼魂出窍,干吗来赴这鸿门宴?看着吓瘫了的众乡绅,战战兢兢地说:
“袁大人,袁大人,县里的事一切都好商量。这些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袁大人切不可……”
袁崇焕叹了口气,假意道:
“哎,都怨袁某有些沉不住气,态度粗暴了些,还望各位海涵些。但是,今日之事必须有个了结。本官见民不聊生,食不甘味,所以想请众位乡绅打开粮仓,开仓济民。本官已查清了众位乡绅的私囤存粮,何不拿出来做些善事呢?”
范举人暗自高兴,他悄悄地抹了一把额头的虚汗,怯怯地道:
“哎呀,袁大人何不早说呢?不就捐点钱粮吗?穷人也确实可怜,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子过得紧巴了些。袁大人此举功德无量!功德无量,不瞒大人您说,范某早有此意,只是少个领头的。来,来,我范某愿出一千石粮食,五百两纹银,交由袁大人支配。”说着得意地瞟了瞟张大官人。心里乐极了。范、张二人因为地界相搭,每年都少不了产生矛盾。因张大官人曾在官场混过又工于心计,多是占得便宜。范举人看见袁崇焕将热水泼到张大官人脸上,心里有解恨之意,很快响应了袁崇焕的号召。
李秀才身陷明晃晃的刀光中,心中早是自怯三分,开腔道:
“袁大人古道热肠,不愧是邵武百姓的父母官。李某家底单薄,库无存粮,但也捐钱八百两,以响应袁大人的号召。”
不愧是人称“李滑头”,袁崇焕道:“李秀才不要客气了,你的财力状况,我袁某有所耳闻。银子都不缺,还缺大米吗?”
李秀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道:
“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范举人开腔道:
“李秀才,听说八里庄还有你家的六十亩家产,去年那里风调雨顺的,你不还搞过盛大的祭龙庙会吗?”
李秀才死命地瞪了范举人一眼,嘴上说:“对,对呀,是有百把石存粮。可是,可是听说由于雨水过多,都长霉了,这会儿难保有多少富余。”
一番难堪的沉默后,张大官人的下唇都咬出血来了,他后悔困于县衙,脱身不得,怏怏地道:
“袁大人,你开个价吧,老夫能出多少,就出多少。”
袁崇焕道:“张大官人的银粮,本县令还真不敢收纳。”顿了顿,又道,“其余人等,每人至少出银一千两,大米一千石。来,现在就画押明证,明天午时三刻统统交齐,否则,别怪袁某拿着状子抄了你们的家。”
张大官人心里一下子没了底,他瞅瞅袁崇焕跟前的一大沓状子,心想:莫非真有告我的吗?
他猜得不假,袁崇焕手中的状子真有告张大官人强取民宅,以利风水,欺凌寡妇,逼其自尽的事实。而其他的都是空白纸一张,所以袁崇焕决定收押了张大官人。
“张大官人的脾气不小哇,本官问你,你为了贪图孙二寡妇的祖产,是否硬占了她家的房产,拆除后,自己修了宗庙?”
这是人人尽知的事实,张大官人如坐针毡,连师爷也冒出了冷汗,他十分担心这个案子一旦重新抖落出来,那自己和张大官人狼狈为奸的事就全部暴露了。
“这,这,袁大人,这个案子是奴才办的,已是定案了!”师爷忙不迭地说。
“定案,定案,别以为人死了就成了定案了。”袁崇焕厉声道:“本官就是来翻案的!你身为师爷勾结乡绅,从中谋取了多少好处?前几天判了你外甥的案子,你还有所不服,今日两起案子一起算。”说完,甩手步出客厅。
妻子叶盈倩和侍女晓裳紧紧跟在后面,叶盈倩小声地问:
“夫君真要扣这些人一个晚上?”
袁崇焕面色铁青,道:
“一个晚上算是便宜他们了!爱妻这一路上也看到了百姓的日子过得如何?我真想不透,这些地主老财的良心都让狗叼吃了不成?”
晓裳眼圈发涩,她深为袁崇焕的刚直和爱民之心所感动。她望着激奋不能自抑的袁崇焕,心里突突跳个不停,只能紧紧地抓住叶盈倩的臂肘来抚平心中的念想。
叶盈倩感到了晓裳情绪的变化。心想这个可怜的姑娘,若是真让崇焕收入房中,倒也不差,可是,她十分担心袁崇焕可能会不答应,到头来落下责怪不说,弄不好还要赶走她。她下意识地挣了一下,调侃道:
“晓裳都害怕成这样了,不如放那些老财回去吧?”
袁崇焕回首看着晓裳,笑道:
“你是被他们欺压怕了,有老爷在,你还怕什么?服侍娘子安歇吧。”
“崇焕,你——”叶盈倩双目含波,道,“你也要多多休息才是,别忘了,我下午已睡了两个时辰了。”
晓裳也劝道:“老爷安歇吧,白天的烦心事太多,总不能日夜操劳吧?”
袁崇焕道:“不行啊,这次是要在全县赈灾。本县的灾民太多了,时间耽搁不起。既为父母官,焉能不谋百姓事?”
两个女子互相对望了一眼,心中都有些怅怅的。叶盈倩道:
“那好吧,我这次来,把你的诗稿都带来了,我去整理整理,等你回来。”
袁崇焕道:
“有劳娘子了。”
袁崇焕又去了前庭,见十几个兵丁正在把衙中的剩粮剩物都装上车。上前叮嘱道:
“明日灾民一定很多,要注意秩序。不能乱了场。特别是要注意一些老弱妇幼,尽量让人人有份,不可马虎了事。”
经过这段忙碌的袁崇焕终于累得病倒了。
这一日,天色将明,晨鸡报晓,袁崇焕强撑起身子来到庭院中舞剑。一套剑法下来,感到气喘,而且还冒出了不少虚汗。他拣个凉凳坐下,将息着喘了几口长气,整理一下思路。算来到邵武又是一年了。下乡巡视所到之处,百姓无不夹道欢迎,流露出赞许之色,感激之情。
颓废的民风终于得以矫正。豪强劣绅们也不敢大肆盘剥了。听说范举人还自己出资金修了条水渠,不仅方便了自己灌溉良田,还捎带服务了四周百姓。
李秀才在大年时节,也自费请戏班子唱了三天大戏,不收百姓分文。只是张大官人命案在身,至今尚押在牢狱中。而那个居心叵测的师爷被打发了,后来听说沦落他乡,以办私塾糊口。
这也算是走了正道,袁崇焕想,自己当初不就差点做了私塾先生吗?
就眼下来说,袁崇焕可算是一个一尘不染、超凡脱俗的廉吏了。
树枝上几声鸟鸣后,掉下几片羽毛。袁崇焕细眼瞅去,原来是数个山雀,仿佛是受了惊吓。
忽然,从天空中传来一阵雁叫声,一下子把袁崇焕的目光全部吸引过去。他竟然有些看呆了。
这熟悉的一幕仿佛成了他解不开的情结。他握住剑柄,挺直起身子,目送那行雁阵北去,在苍穹的鱼肚底色上,有一个黑点远远地被同行的大雁行阵落在后面,听不清叫声。但袁崇焕能感到,那只落伍者的急躁和无奈。
“崇焕,你的身子刚刚好转,就起这么早?”妻子叶盈倩一边穿着外裙,一面踏着碎步过来,嗔怪道:
“郎中不是说了吗?你怎么一点也不听劝呢?”
拉着袁崇焕的手,就往屋里拽。
“爱妻,你看那天上的飞雁,”袁崇焕执意不肯,“我袁崇焕何日才能像那北飞的大雁?”
叶盈倩知道丈夫又犯了思边的念头,只得顺从他的想法,道:“朝廷终会需要你的,不急,慢慢来。再说,”叶盈倩揽过袁崇焕的腰身,用“再说”一词做停顿,“再说,上面的考核不还是要等一年多么?哪能一下子就遂了心愿,何况,这县令干得好好的,提那么远的事,还费那个心思干吗?”
自从袁崇焕在邵武扎下了根后,叶盈倩也深深地为丈夫高兴。同时也很想替他分担一些重负。
可是官府上的事,她总是插不了手,只好呆在家里洗洗涮涮。空暇时拿出丈夫过去写的诗,细细品味。其实,她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深深愧疚,那就是和袁崇焕成婚以来,总不见有身孕。
她暗暗着急。原先是想夫妻分居太久,可现在呆在一起有一年时光了,还不见显怀。她真疑心自己是否……她有时真不敢往深里想。
“崇焕,回屋吧,”叶盈倩劝道,“药汤熬好了,这是最后一服。”
袁崇焕道:“不就是着点寒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要为我担心。”
两人踏过一片空地,袁崇焕道:
“赶明儿,你叫上几个人在这弄出一块菜地。闲着无事时,我就来翻翻。”
“不想边事了?”叶盈倩笑道:“为妻看你这病怕是闲出来的。”
“是有点闲了,”袁崇焕感叹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而今百姓皆能安居,我却闲出一身病来。”
“可不许瞎说,”叶盈倩依偎着袁崇焕,道:“看你这副瘦身板,整整累了一年了,为妻要给你补补。”说着,面色严肃起来,“夫君,你我成亲已有数年了。为妻无能,至今尚不能为袁家留下一脉香火。依为妻之见,莫不如把晓裳姑娘收为妾室,如何?”
袁崇焕皱了皱眉头,不解地问:
“你这是何意呢?你我离多会少。虽说在县令任上,你我共处日久,但传宗接代之事岂可天遂人愿?爱妻不要着急,我袁崇焕不会放在心上。”
太阳一点点地爬高。风过后,廊前的竹叶“沙沙”地响。
远远地看到晓裳轻盈地走过来,风摆衣裙,曲线尽现。叶倩盈喊道:“晓裳,早饭准备好了吗?”
晓裳用手拨拉着横七竖八的竹叶,点着头应道:“奴婢见你们边走边谈,一直没过来打扰,早就准备好了。”逆着升起的朝阳,她高挽的发髻呈现出桔黄色的光晕。
“夫君,你就应了我这个请求吧!不然的话远在广西的母亲还以为是我把持着你呢。”叶盈倩趁晓裳没到近前,苦劝着。
“母亲那儿,我会去说。我本想把父母接来此处,惟恐不能尽心侍奉,倒不如挂念心间。”
袁崇焕道,“说实在的,看到邵武境内全无大事,我真不想呆在此处了。”
“那么,何不弄弄文墨呢?”叶盈倩提醒道,“早听说夫君想为《沧浪诗话》写续。那就动笔吧,也正好填补了空闲,又能修身养性。”
袁崇焕道:“好,就依了爱妻,赶明儿把诗稿都整理出来,以书为乐。”
晓裳走过来,笑道:
“大人康复了,奴婢很高兴。今早上特意做了一桌子的菜,还有夫人教的‘两个黄鹂鸣翠柳’呢。”
叶倩盈见纳闷的袁崇焕还在想些什么,突然点拨道:
“哪里是什么黄鹂鸣翠柳,不过是两个鸡蛋煎韭菜而已。”
袁崇焕把宝剑插在地上,问晓裳:
“我病了这几日,可有诉讼呈递过来?”
叶盈倩冲着晓裳摇摇头,晓裳答道:
“没有什么诉讼,校尉整日闲着。前天,奴婢还见他们在街前的廊下逗蛐蛐呢。”
“这不行。”袁崇焕踱了几步,脱口诵道:
为政原非易,亲民慎厥初。
山川今若此,风俗更何如,
讼少容调鹤,身闲欲读书。
催科与抚居,二者我安居。
用过早饭,袁崇焕吩咐衙堂的属吏,不许逗蛐蛐儿。要么每日习武,要么识文断字。不会的可以问,不懂的慢慢学,这就是规矩了。
众人心中犹疑:要操枪弄棒尚不在话下,可是那识文断字岂不折煞人了?有的人就故意磨蹭着不肯动身。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点着头道:“袁大人说的对,我在戍辽时,熊老将军就教过我们识图。注意走过的地形,留意于心。大体上,多发战事的地段,我都能知道。”
袁崇焕眼睛一亮,问道:
“你在辽东打过仗?”
那人点点头,认可。校尉道:“他叫老石,是去年从辽边退回来的。久在军中,竟不思耕作了。我就把他招到衙中做事。还有几个人,今天都到乡下去了,摊丁入亩后,又有不少乡绅隐瞒了家产。”
这袁崇焕是知道的。别看那些乡绅奉令行事时显得忧国忧民;可真要查清他们家业时,他们仍是担心得很。邵武地处山区,有许多荒田,即翻即种也能有不错的收成。但亩数不在缴税之列。为了能使县衙府库充盈以备灾年,必须不折不扣地缴租。越有钱的人就越吝啬,每每多丈量出一亩地,都仿佛狠狠地剜出他们的心头肉。因此,袁崇焕除了正常接受诉讼外,一个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经常派衙役下去察看各地豪绅的实有田亩数。
“老石,你从军几年?”袁崇焕备感亲切,虽然不能亲赴辽地,但能共议边事,心中自是安慰不少。
“八年。”那个叫老石的伸出半拉手指。细心的袁崇焕发现他的手指少了一个,惊问道:
“你这手?”
老石坦然一笑,“天寒地冻,那地方邪乎得很。赶到腊月天,人冻得张不开嘴。”伸过头,偏侧着,“袁大人,您看这耳朵,我和金人打仗之时被一刀劈掉头盔檐,遮不住脑袋了,跑了整整一夜,才回到宁远。还是熊大人接回来的。我就觉得耳朵不听使唤,用手猛一揪,活生生掰下了一半,就成这样了。”
说得轻松,不乏诙谐,其他几个衙吏都捂嘴忍不住地笑。见袁崇焕一脸正经,把刚刚出嘴的笑声又咽了回去。
“老石,”袁崇焕打心眼里佩服这样的人,一把拉住老石的手,“走,到客房一叙。”
自从去年赈灾济民,澄清吏治后,袁崇焕就有一个习惯:分房阅卷。把不同类型的事情分房处理,公务显得井井有条。客房是谈心的去处,书房是写诗的地方,只有公堂才是办政事的地方。实际上,他的大多数时间都在书房度过,他曾写过一首诗《邵武署中闲坐》来表心情。他是比较工于诗文的。因此,才有续《沧浪诗话》的想法,题目都想好了:《常性堂诗话》。可是遇到老石,他索性把一切都放下了。一路上问这问那,到了客厅更是以礼相待。吩咐晓裳上茶,并要泡邵武县境内最好的茶——仙霞春。弄得老石怪不好意思的,一个劲地道谢。并把自己所能知道的一一详细地讲出来:天气、地形、金人的战法、明军的守制和出击,一再强调说马战明军根本不是对手,只有依靠“轰天雷”。袁崇焕问道:“何谓‘轰天雷’?”老石答道:“就是大炮,我们士卒都称为‘轰天雷’。那家伙‘轰’一声巨响,铁弹子满天飞,一炸一大片。最厉害的是它能把马炸惊。大人您知道,马要惊了,骑马的人愣是调治不过来的。而且,但凡有一匹马受惊,能带动上百匹马跟着狂奔。不过后来,金人似乎注意到这个问题,有一匹马受惊,不跑出数步,准被马主人杀死。”
袁崇焕听得津津有味,不觉已是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袁崇焕又吩咐点上蜡烛,继续长谈。一些比较陌生的名字还是头回听到,什么前屯卫、虎山、黑山、宁远、大凌河、小凌河、十三山等等。
“有没有海战呢?”袁崇焕问。
“我们大明有海上舰船,船上有炮。有一次我们还从海上到过东山大小二岛,那里有明军把守。说是和朝鲜保持往来,具体干什么,我也不大清楚。”老石坦诚地道。
不觉间天色大亮,西纱窗上红光乍现,和室内的烛火交相辉映。袁崇焕见老石不住地打盹,这才止住话题,说道:
“有事没事常来谈谈。回去休息吧,今日你不用当班了。”
老石解脱似地起身,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似地沉重,又麻又酸。他艰难地扶着桌角,点头道:
“这腿也是在辽边戍卫时,夜寒侵蚀的。不能久坐,一坐就难以起身了。那个地方,要是下雪,大都雪深没膝,不少人都是因为腿不行了,才退役回乡的。”
袁崇焕忙着搀起老石,试着在屋内走了几步,关切地问:
“好些了吗?那如何防止呢?”
老石活动了一下筋骨,摇摇头:“没有良方,只能夜间睡觉时,拥着一堆火,否则寒霜侵袭,要不了三五个月就酸痛。也有一些笨法子,就是用乌拉毡把膝盖裹住,可是,若半夜有敌情,行动就迟缓了些。”
送走老石,袁崇焕感到过去的这个晚上,是自己到邵武以来最开心的一个晚上。他兴冲冲返回内室,发现内室的门帘高挑着,住在偏房中的晓裳已经起身,正在庭院打扫。见袁崇焕进来,上前行礼,道:
“老爷一晚上都没安歇?”
袁崇焕道:“哪能睡得着?我和一位从辽边退下来的老军校谈论军事。别看那个叫老石的岁数大,谈起来却也是精神亢奋。只是到后来才有些疲惫。不过,他知道的情况真不少,将来都有实际的用处。”说着跨步过来,“我来扫吧,反正现在也睡不着了。”
晓裳自是不让,急道:
“老爷,你都熬了一夜了,身子刚好,要是夫人知道就要责怪你了。”
袁崇焕竟孩子似地一笑:“好你个丫头,你这就不是责怪了吗?”
晓裳脸红着低头不语。看到风风火火的袁崇焕,她感到宇宙间的万物都消失了,周围的一切也似乎不存在了。袁崇焕见她发呆,伸手把扫帚拿在手里,迈着军人的步伐在场院内左一下,右一下,前一下,后一下地扫着地上杂物。却怎么都扫不干净。心里直犯嘀咕,这扫帚使起来倒也顺手,就是起不了作用。
晓裳拦住他,勉强抑制住自己飘渺的思绪,“格格”地笑着说:
“老爷,你这哪是扫地,分明是舞剑呢。”
“你说是舞剑,权且作为一种剑术。”袁崇焕左右开弓,迈步径自到门口。见里屋灯火摇曳,心中一惊:莫非娘子也一宿未曾合眼?他悄悄地步入卧室内,只见妻子披着上衣倚靠在床头,正熟睡着呢。袁崇焕轻轻吹灭烛火,低身拾起地上的线装古书。翻开一看,是《杜甫草堂集》。
凡是自己圈画的地方,她都用纸笺隔着。袁崇焕把妻子如雪似脂的胳膊掖进薄衾中,这一来倒惊醒了妻子叶盈倩。
“你还知道回来呀?”叶盈倩心疼地说道,“和一个退伍的老卒也要彻夜长谈,以后要真是去了辽边,还不忘了家室?”说着别过身去,有些哽咽,“昨天早上,为妻跟你说的话,你全没放在心上。”
袁崇焕歉意说道:“真的忘了时辰,你也是一夜未睡?”
“我不要紧的,只是夫君你——”叶盈倩扯过薄衾,盖到袁崇焕身上,“你又是熬了一夜,快躺下小憩一会儿吧,为妻给你熬碗莲子粥来。”说着披衣起身。袁崇焕一把按住,道:
“看你的双眼都红了,别忙了。这些诗文岂是一日能完成的,再说我若写起诗话来,你选的这些不知有用没有?”
叶盈倩道:“有用没用现在可不敢断定,反正你看了才知道。我所选的大都是边塞诗,豪迈、苍凉、悲壮的诗多一些。”
“哟,那也要看诗人在何种情景下而作。”袁崇焕翻了一页,“这里可不是我圈画的,‘兔丝缝麻床,引蔓故不长,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老杜借新妇之口,道出战争给百姓造成的痛苦。打仗怎能不死人呢?不过新妇的怨言也是难免。”
叶盈倩伤感地道:
“夫君,我真担心有一天,你若真去了边关,我就是那个新妇了。”
袁崇焕拉过妻子的手,道:“爱妻,别忘了当初是你让我走上仕途的。你知道,在我的内心深处,总是牵系着戍边辽东的宏图伟业,可当初屡试不第时,也就一门心思想安安稳稳居家度日了,幸而遇见了你和岳父,改武从文,真的做了这七品县令,也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爱妻真要有一种‘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的感觉,那倒是我袁崇焕的罪过了。”
叶盈倩假意责备道:“人家只不过由诗而发,你倒信以为真了。好了,我去弄那片菜地了,不和你说了。”
袁崇焕哪里能放松妻子的手?他恶作剧似地一笑道:“玩笑话而已,我丝毫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想我袁崇焕能有今天,还全亏了有爱妻的支持。记得,当年岳父收我为门生的时候,整日所传授的不都是儒家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吗?身为人臣,自然要听圣命,犹如一颗棋子,放在哪里就在哪里起作用嘛。我这县令不干得好好的?何必想那么多呢?我还要作诗文自然少不了妻子的鼎力相助。”
他紧紧地搂住她,悄声道:
“爱妻早晨的话还在袁崇焕耳边回响呢!”
叶盈倩眼眶倏地发红,抿唇想哭。靠在夫君的身上,百感交集,她哽咽地吸了吸鼻子,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儿,她不敢多说什么,深情地凝视着袁崇焕,道:
“夫君真的要纳晓裳为妾?”
袁崇焕依然倔强地紧守口风,淡淡一笑道:
“此事尚早,你不要惦记在心里,晓裳做你的婢女有何不好?”
叶盈倩感到袁崇焕的决心,聆听他粗重的喘息声,眼中闪着熠熠的精光,她并不为自己的话没有产生作用而失落,相反,她从袁崇焕紧箍的手臂上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爱,不可分割的完整的爱。这份爱很浓,很浓,浓到足以解脱她因担心分离而带来的这份彷徨不安。
两个人紧紧地相依偎着,心熨着心,从彼此的身体中取暖,好似永远不再分开,袁崇焕缓缓地褪去妻子身上的裙衫,轻落细纱帐,帐钩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屋内,听起来,别有韵味。他吻着爱妻的眼、鼻,没有放过一寸脸孔,最后回到她的唇间流连,不住地轻吮、拨弄,极力想安慰一心为他传宗接代的妻子,宣泄自己内心深处乍现的欢腾的热烈的火焰……
“盈倩……”他低俯在她身边悄声地说。
“崇焕……”她反手抱住他,轻轻地应答。
作为妻子的叶盈倩感到,只有在他的怀抱中,她才真正地变成了自己,她刻意表露自己玲珑的曲线,拿着夫君的手在身上游移,嘤嘤低喘,她感到自己有如漫游至桃花仙境,看到了一个绮丽无边的幻境,竟都忘记了这是一天中人的意志力特别薄弱的早晨。沉溺在彼此的气息中,叶盈倩的手滑过夫君平实的背脊,她熟悉一切,但她总是无法从古诗词中寻觅答案。男人的肌肤为何这么吸引人?夫君身上的阳刚之气闻起来就像大自然的原野,抱住他就如同抱住一片绿意,清爽又快意,她能做的,就是奉献出自己的柔嫩细腻而又亲昵的抚摸……
袁崇焕对妻子的感激并不仅仅是有忠诚的因素,他握着爱妻的娇嫩小手,道:
“盈倩,我总感欠你的很多很多,一时不知道如何去补偿。”
叶盈倩腾出手来,捂住夫君的嘴,微启朱唇道:
“为妻应感到歉疚才是,为妻想好了,若不能再为你生下一男半女,为妻真要替你娶妾填房了。当然,为妻今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滋润的声音,朦胧的眼神,炽热的激情在挤进门的晨风中融化了。
斧劈似的峭壁,挂满了青苔,绿得要挤出汁来。山风传过一阵阵呼啸声,带着哨音,在空荡的山谷中久久轰鸣。满山披翠,又夹杂些野花,虽叫不出名字,但也点缀得山路格外迷人,泛透出浓浓的春意。已渐渐升高的太阳散着柔和温暖的光,轻轻地把路上行人的影子越缩越短。山林中的雾霭弥漫开来,不时有股股白雾顺着山拗通到路上,浸润了行人的衣衫。
一位青年人正兴冲冲地顺着山路向前走来,同样的,雾气打湿了衣裤,发出不谐和的声响,他背上背着剑匣,瘦削的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容。他看到不少人掩着口鼻,躲闪着那道道从山拗间飘散出来的白雾,心里十分好笑:
人们常说,隔山不懂音,没想到,这里居然隔山不知行,身在雾中,怎么说也有种神仙似的感觉,飘飘羽袖、风临若举,岂不有羽化成仙之感?
他并不想摹仿别人,自顾抬头迈步将身子没入一道又一道白雾中……渐渐地,他有些感到头晕目眩,身子倒是飘起来了,但感到头很重,重得好似多喝两碗劣酒,嗓子眼干燥得很,他有些后悔,真不该离开老家来投奔袁崇焕大哥,洪安澜不就没有来吗?这小子总是狡猾,还让我替他带信恭贺!我才不乐意干呢!越想越觉有些恶心,他直想吐。一路上不停叨咕:想在邵武谋个差事,此刻在迷惑的大脑中也如同飘逝的云雾一般。
他就是谢尚政,袁崇焕少年时所结识的死士,兄弟之间,本以情义为重,但谢尚政之所以前来邵武,除了要和二年有余未曾谋面的袁崇焕见上一面外,更主要的是,他也要在官场上混个一官半职。
凭自己的聪明,他认为至少可能任师爷一职,而且他这师爷还兼保镖的作用。当谢尚政到袁家说明来意时,袁父袁子鹏及崇焕的弟弟崇煜都认为,他若能成行对袁崇焕定是个了不起的帮助。
说实在的,袁子鹏也担心脾气暴躁的崇焕既没有为官经验,又不会与上下同僚处理好关系,有了儿时的伙伴前去辅佐,还能放心一些。适逢谢尚政家贫无资,袁子鹏便资助谢尚政纹银百两,父子俩及另一位袁崇焕的好友洪安澜送其至村外十多里,方依依道别。
谢尚政胸闷乏力,他还是尽力攀上一道山崖,刚一上去,眼前陡然开朗了许多。但他根本来不及欣赏田畴间各种不知名的野花,沟沟洼洼的野花五颜六色缤纷夺目,就连黄蜂花蝶翻飞嬉戏的情形,他都感到是嘲弄自己的鲁莽行为。他觉得眼前一黑,扶着崖壁的双手,缓慢挪动的双腿疲软下去,恰好此时,身后传来人声:
“客官,客官,你怎么啦?”
谢尚政努力地撑着僵硬的眼皮,用手指指头,紧按着胸脯。还好,他似乎还有一些神智。
来人急忙赶上,见状道:
“客官,你是中了瘴气。快,快,快躺下。”说着,把谢尚政的身子抱过来,平放在一块岩面上,道:
“客官不是大山中的人?你若知道这山里有瘴气,就会躲着走,别轻看这些污秽腐烂而酿成的杂气,足可致病,有时还致人死命。”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小撮草药,放在嘴里慢嚼后,就敷在谢尚政的脑门上。时辰不大,谢尚政感到神情清爽了许多,勉强撑着身子,谢道:
“多谢你了,若没有你搭救……”
那人道:“没事的,你走得快,中毒不深。我就跟在你后面。几次喊你,你都不应,就担心你会出事。”
谢尚政摸出几两纹银,“这个,这个,权做谢意吧。”他看眼前之人是个樵夫,挺壮实的。
“谢就不必了,客官这是要去哪里?”樵夫见谢尚政背上有剑,疑心是个官员。
谢尚政坦言:“我这是去邵武拜望儿时伙伴袁县令。”
樵夫一听,高兴起来:“您是袁大人的朋友,那我更要好好待你,不是因为袁县令是我们邵武百姓的父母官,而是袁大人确实是为民办事的好官。去年赈灾时,我还亲自从他老人家手里接过两袋大米呢,袁大人的吩咐,小人至今言犹在耳:砍柴打猎的也不能落下一户。您看我这担柴,总是卖到衙门中。有时,我悄悄一放,本不想破费袁大人的薪俸,可是袁大人总是多给,称我们是衣食父母,理应如此。我都感激得要哭。”
一路上,谢尚政反复听樵夫夸赞袁崇焕的品德、性格以及为老百姓做过的许多好事。心里美滋滋的。笑着答道:
“我和袁县令从小就在一起长大,我们是结拜弟兄,我知道袁县令的志向可不是仅做一个小小七品,他更想从武戍边。”
“噢,”樵夫放下担子,“戍边?那可不是好玩的事,我就是从那遥远的北地而来。那里苦不堪言。吃的、穿的都十分紧缺,将领克扣军饷厉害得很,士兵挨饿受冻根本受不了,不少人冒着被杀头的危险逃回来,我就是其中一个。唉——”说罢长叹一声,放下柴担。取出腰间的烟袋锅,从烟口袋中撮出少许碎烟来,打着火点上,猛吸一口,浓烟便从嘴鼻中徐徐喷出,一圈一圈,仿佛心头的往事久久不散。
谢尚政倚在一块突出的山岩上,望着烟圈出神。幸好袁大哥没有出塞,要不肯定把我也带上了。是呀,凭想象就知道那里自古荒凉,也算是上天有眼,没有遂了袁大哥的心愿。
“不是专有下去巡视的官员吗?你们为何不反映实情呢?”谢尚政仍有兴趣把话题继续谈下去。
“甭提了,”樵夫抽完一袋烟,把烟锅倒净,缠上盛烟丝的布袋,复又揣入怀中,“谁去问士兵的死活呢?天底下有几位能像袁大人这样体恤百姓的好官?若没有官员去巡视倒也罢了,若有的话,也只是连吃带拿。可惜了那些牛羊肉和好酒啦!都是败家子。哎,对了,我上次卖柴时,还真听说袁大人喜欢和戍过边的退伍士卒彻夜长谈,我可没敢自报家门。不瞒老兄说,我就是跑回来的。我们几个人本来约好子时往南逃,可有一个弟兄偏偏睡过了头。快到天亮时,才结队逃出营帐。没走出三里地,就听到后面马队急追的声响,果然是被发现了!我还算幸运,躲在一处高粱秸秆中,侥幸逃脱。但我亲眼看到其他几个人被捆绑着带回去。等我爬出来时,拾到一个地上掉落的烟袋。我知道,这烟袋是一个江西籍的老伙的,他们肯定是没命了。我只身逃回后,就只能以砍柴为生了。没想到,袁大人开仓赈灾时,也给了我一份。若能就此安度残生,我就知足了。比死去的人强,比至今还在戍边的人强。”
道旁的柳树随风婆娑,像是千手观音任意拨弄。密密的枝叶过滤着春日的阳光,撒下斑斑驳驳一片杂乱无序的花纹。温馨的花香混着泥土味儿,清新怡人,令人陶醉。景色是很美,但谢尚政却从樵夫的谈话中感到一丝丝冷意。
远处忙于农活的人们已经挽起裤腿在泥泞地里,赶着老牛,扬起长鞭,清脆的鞭响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樵夫感叹道:
“我也没有多大的奢望,只想攒几个钱,置田数亩,能像那些人一样就行了。”
谢尚政想起樵夫的恩德,说道:
“这不用愁,等到邵武县衙,我替你说说。”
樵夫惶恐地应答道:“这怎么好麻烦客官呢?”
谈着,谈着,不觉日已正午。前面就是邵武县城,城门洞开,进进出出的人还真不少,没有吆三呵四的兵丁把守,人人都显出轻松愉快的样子。谢尚政暗暗佩服的同时,心中不免有一股吃醋的感觉。他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他想,若是由自己来治理这个县城,说不定也会博得百姓的交口称赞。
漫步在青石铺就的路面上,谢尚政的眼睛不够用啦!咦,还真热闹啊!仅吃的名堂就不少。烧饼、麻花、豆腐脑、炒肝、炒腰、老豆腐、凉皮、凉粉、炮狗肉、烩丸子、杏仁茶、豆腐浆、炸饼、炸丸子、炸黄鱼、炸带鱼,还有一对海虾被吊挂在店铺前……谢尚政心想等到了衙门,非要袁大哥给我摆上一桌,自己中了山中瘴气,他可得要好好地给我接风压惊。
正沉浸在美妙幻想中,谢尚政突然被一群大呼小叫着的人流撞得东倒西歪,差点摔倒在凉粉摊上。惊得那个卖凉粉的老头把手中的一碗刚泡好的碧螺春摔在地上,溅起的茶水洒到谢尚政衣衫上。
真倒霉,谢尚政十分不悦,正想对乱挤的人群吼上几句,眼前数股浓烟惊得他目瞪口呆,好大的火势!
樵夫顾不上柴担,急急地道:“像是着火了,走,我们快去看看,那火起的地方离县衙不远。”
说着拽着谢尚政挤过人流,奔向火起的地方。
果然,大火的中心离县衙东南仅一点点距离,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火舌乱窜,几乎舔到县衙大堂上的防火墙上。瓦片爆裂声“噼啪”不断。碎瓦四飞、梁木竹椽不停地带着火苗滚落屋脊,砸在街面上,怪不得人群飞窜呢?谁不害怕?
大白天怎么会突然着火呢?这里的人也太放松了。看来袁大哥还是百密有一疏。不行,我得去找袁大哥,说不定,这火势一旦燃到县衙,对袁大哥来说就是很大的损失。大哥的损失就是我谢尚政的损失。
仿佛人们的心思跟他一致似的,当谢尚政奔向衙门方向去时,原先受惊吓的百姓、商贩、摊主也很快地立足。看清火势后,都拿着水桶、木盆跟着谢尚政涌进衙门口。有的人搬来梯子就要上房顶,连樵夫也不知从哪儿端来半盆水首先冲到起火的民房处,对着火舌就泼了下去,“噗”一声,又一股浓烟腾空而飞,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阵东南风迅猛地刮过,黑烟顺着街巷四下里弥漫。眼见繁华的街市狼藉一片。乱糟糟的人们都面呈惊惧之色,却没有人现场组织。谢尚政自然摸不着头脑,喊了几嗓子:救火呀,救火,见无人响应,只得硬着头皮猛敲县衙红漆的大门。
半爿天都烧红了。熊熊的大火如张牙舞爪的恶兽在民房顶上肆虐地飞窜,零散的灭火根本起不了作用。有的人急得大喊:
“赶紧把老爷叫出来呀!”
“这班守衙的士卒都死哪去了。”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人已经跃上房顶。但见他身形矫健,手持长帚,浑身是水,奋力猛挥手中的扫帚灭火,火星飞溅。跟在他身后的,是十几个衙卒,他们纷纷传递着水桶,照准火头浇了下去。火势减弱了不少。
“袁大人,袁大人上了房顶了!”人群高呼,趁着火势减弱的机会,又有不少人攀上房顶。
袁崇焕在房顶上转过身子,对攀上屋顶的人喊道:
“排成队,大家一齐用水!”
转过头,又冲着街巷上站着的人群喊道:“街坊邻居,快拿出自家水桶灭火,大家依次传递,不要乱!”顿了一下,挥着扫帚抽打火头,不想扫帚苗也着火了,只得把长长的扫帚扔到庭院中的空地上。转身脱下身上潮湿的棉袍,扑打着火苗,动作准确有力,火势顿减。
“多好,袁县令的扑火技术到了家,你看他扑一个灭一个。”人群在繁忙的同时,不忘夸赞几句。
火势渐渐地控制住了。谢尚政激动地在下面跳着脚,大喊道:
“袁大哥,袁大哥,我是尚政呀!”
人声嘈杂,谢尚政的声音被淹没其中,旁边有几个人看不下去了,“那是袁大人,也由得你乱喊?称兄道弟,也不怕折了阳寿?”好在那位一路陪伴而来的樵夫帮腔道:
“这位客官就是袁大人的家乡人。”
袁崇焕隐约听见一个久违的声音在身边响,却不敢确认,只是偏过头向人群望了一眼,哪里看得见谢尚政?又自顾埋头把火墙边上的一些烧黑的房木踢下去。他的双脚站在房顶上,如履平地,引得众人齐声赞叹。
“夫君,火灭了?!”妻子叶盈倩站在庭院的槐树下,焦虑地看着袁崇焕。原来,连着几个晚上没有安歇的袁崇焕,今天中午终于在妻子的陪伴下小憩了片刻。刚躺下没过多久,叶盈倩就听到有纷乱的嘈杂声传来。校尉着急地喊道:
“袁大人,袁大人!”
叶盈倩不知何事,披衣下床,不忍叫醒刚刚入睡不久的丈夫,何况两个人又是缱绻不久呢。
她隔着房门问道:
“谁?”
“县令大人呢?东区的两处民宅着火了,火势凶猛,快要蔓延到县衙来了。卑职也是刚刚知道,特来禀告!”
叶盈倩刚打开门,就闻到焦糊味,刚想返身叫醒袁崇焕,袁崇焕已经下床,“我来了,快去喊人!”说完,把脸盆中的水浇在身上。
晓裳搀着叶盈倩,叮嘱道:“老爷可要小心!”
袁崇焕纵身上了房顶时,火势已经扑过来了,他连忙组织衙卒提水救火,自己则首先挥舞扫帚迎着火头扑去。那情景吓得叶盈倩和晓裳嘴里不停地念叨:“老天保佑!”
好在街上闲散的人们都加入了救火的行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衙卒打开门,外面的人忽啦啦地跪倒一大片,称颂袁大人。自古以来,哪有见过县太爷亲自上房顶救火的,怎能不从内心感动?何况袁崇焕的大名早已深印在邵武县人的心中。
袁崇焕一脸烟灰,眼睛分外明亮,牙齿格外白,他顾不得洗浴,赶紧出来对百姓表示感谢,同时吩咐校尉:
“去查查原因。大白天着火,看看是哪家灶神爷发的怒?”
谢尚政灰头灰脸地上前叫道:
“袁大哥,小弟投奔您来啦!”
袁崇焕一愣,见果真是谢尚政,上前扶着谢尚政道:
“好你个尚政弟,来时,咋不告诉大哥一声呢?这一路没少受苦吧,快,快回堂中休息!”
让进谢尚政后,袁崇焕对百姓道谢了一番。
谢罢了百姓,袁崇焕惦记着从家乡来的死士谢尚政,赶回内庭时,见妻子叶盈倩已经续好香茗正和谢尚政谈得热火呢。是啊,老朋友了嘛!袁崇焕进屋后,谢尚政道:
“袁大哥,你真行!作了几年朝廷的官,武功一点也没丢,小弟这几年武功都荒疏了。”
袁崇焕拉过谢尚政的手,深情地说道:
“老弟,武功可丢不得呀。你来得正好,我这儿正缺人手呢,你就别走了。留在衙门做事,替为兄分担些忧愁,以你的精明,有些事你肯定办得比我好!”
叶盈倩恳切地说道:
“谢贤弟就是来投奔你的。还有公公的书信呢,说是父母都很想念我们,连弟弟崇煜也想来。”
“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袁崇焕问。
“自从你金榜题名后,又放了七品县令,家里人的日子好过多了。玉佩叔在平南推官任上也承担不少家中的大小事情。”谢尚政说。言下之意,你这个县令也应替家里多考虑些。
袁崇焕听不出来,点头道:
“我也十分想念家乡,只是公务太忙了。等州府考核后,我能有假的话,定要回乡拜见父母大人。”
“行,大哥到哪,小弟就到哪。”谢尚政道,“大哥还在研习兵法吗?”他看了一眼书桌上摆着各种书,疑心里面有兵法战事。
“三日不读兵书,心里就发慌,跟过去没有两样。我还想作诗话呢,别忘了,邵武虽小,可名人不少,严羽的《沧浪诗话》有不少篇幅就是在此地而作的。”袁崇焕认真地说,“你来了,我就有时间写一些东西了。”
谢尚政感到满足,道:“大哥只管吩附就是了。”
“看你弟兄俩,到一起就谈个没完了。”叶盈倩道,“都去沐浴一番,尚政弟大老远的来,路上还受到瘴气之毒,刚才还说感到恶心呢,这会儿就忘了?”
袁崇焕忙关切地问:“是吗?”
谢尚政点头,不好意思地道:“小弟还当作雾霭山岚欣赏呢。”
携着谢尚政的手,袁崇焕说:
“听夫人的安排,日子还长着呢。”
两个人去了后房洗涤。叶盈倩悄悄地拉过晓裳,低声道:
“晓裳,你也老大不小了。我这几天都在做崇焕的工作,可他就是不答应。你要是见这位谢公子还算仪表堂堂,姐姐可替你做主。”
晓裳紧抿樱唇,内心却是十分的不愿,她无法处理这眼前的两难处境,浅笑道:
“姐姐不必多虑,一切随缘吧。”
这几天,袁崇焕一直和妻子在整理诗文初稿,兴致所至又写了几首:
邵武署中闲坐
闲坐了无事,安排去作诗,
最嫌吟来晚,鹦鹉已先知。
南楼
一片当头月,依然上此楼。
胡麻今独居,惜不是中秋。
隐山
招隐须真隐,云深鹤影闲。
试寻僧衲问,林下几人还。
一边吟咏,一边思索着《乐性堂诗稿》的谋篇布局。他仔细地通读了严羽的《沧浪诗话》,感到他的观点见解发人深省,创一家之言,对他深厚的功底敬佩不已。如果拿出几十首古人的诗,即使隐去作者姓名他都可以辨认得出是谁写的。这很了不起。
袁崇焕指点着《沧浪诗话》,对妻子说:“严仪卿说得对极了,学诗当学汉魏、盛唐,读诗要重写悟,‘禅道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识差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
叶盈倩说道:“我不知道悟的深含之义。为妻以为写诗要自然,不恃才学,不空议论,多增加诗味,这就算好诗。古人云:诗者,吟咏性情。写诗的人要入神,读诗的人更要入神,不然的话,意味索然。”
袁崇焕听着妻子的见解,笑道:
“爱妻赏诗可谓赏出门道了。好的诗确乎可达到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诠。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妙处莹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有一唱三叹之功效。以此标准来看自己的诗大出古人之下矣。”
叶盈倩受了表扬,轻松一笑,揶揄道:
“夫君何苦将自己的诗作和先贤智者相比,只当是自娱自乐而已。青史留名,诗界风骚,人各有其路。”
“爱妻说得对,”袁崇焕道,“自将今人比古人,今人无颜见古人。是的,幸好此时此地没有多少大事,我们才有闲情,若政事缠身,哪有心情搞这些。但是,既然偶成数首,也得力求精工,马虎敷衍不得。这是做事的态度,为人的准则。”
叶盈倩刚想接过袁崇焕递来的本朝诗人的一些遗作,突然感到一阵恶心,腹内酸水直涌,忍不住“哇”地吐了一口,顿感心慌气乱。
袁崇焕忙上前搀着妻子,道:
“爱妻,这是怎么啦,哪儿不舒服?看你的脸色多黄,回去休息,不要来陪我劳心伤神了。”
干呕了一阵后,叶盈倩轻按胸部,暗想:难道我,难道我怀上袁家的骨血啦?心中莫名的兴奋战胜了生理上的不适,她莞尔一笑,道:
“夫君,怕是为妻真不能伴你写诗文了。”
话音刚落,谢尚政从前堂匆匆赶来,禀道:“袁大人,州府知府胡大人来了。”
叶盈倩道:“尚政,不是跟你说了吗?你们就兄弟相称吗?干吗弄得如此拘礼?”
谢尚政歉笑道:“对不起,嫂嫂,小弟在前堂当差办事时叫惯了。”
袁崇焕信任这位平生结交的义士。他甚至想让洪安澜也来,有时他感到谢尚政的点子很多,而洪安澜办事很实。但不管怎么说,谢尚政自从当了师爷这个角色后,上下级的关系处理得很好了。原先不知道自己在邵武干出政绩的知府也频频发来公文,予以褒奖。什么“轮刑简政”、“钱谷各征”,“百姓安抚”等溢美之辞也出现在来往的公文中。
袁崇焕道:“你先去应酬一下,我随后就到。”
时辰不大,送妻子安歇后,袁崇焕穿上官服,匆匆赶到大堂。见胡知府坐在公堂旁侧正在浏览袁崇焕所办各类案件的卷宗呢,忙上前施礼:“晚辈邵武知县袁崇焕参见胡大人。”
“不必多礼,”胡知府对这位县令感到很满意。三十多岁的人考中进士,又远放至邵武为官,还能兢兢业业,一心为公。特别是急人之难,见义勇为,不怕失了官体,亲自上屋救火,这在时下的官场是极为罕见的。任职近两年了,没有听说他贿赂过谁,就连巡边的封疆大吏到此处时,也是衣食如故。他从不刻意巴结讨好谁,自己更是没有收到过他一两纹银。尽管内心不愿看到这样,但往上上报总是可以作为廉治的成果。胡知府随手又翻了两个卷宗,称赞道:
“袁大人,你来邵武时间短,办事多。本知府已将你的政绩如实上报:决策有胆略,尽心民事,冤案无不伸张。这不,前日就接吏部转发的公文,要你上京晋见圣上,接受考核。”
袁崇焕一愣,忙道:
“下官不才,蒙胡大人提携,感激不尽。但下官听说,县令须做三年,才能朝晋,崇焕尚不及两年,如何越制前往?”
“哎——,”胡知府把官腔拖得老长,“如何没有三年呢?明年正月,你才能成行嘛!本官只是事先告知于你。今年可是关键,再多拿出些政绩来。”
谢尚政道:“胡大人放心,我家县令大人一向决策英明,深受百姓爱戴。不信,胡大人可明察暗访。”
胡知府腆了腆猪肚子道:
“你这位师爷干得也不错,原来的那个叫、叫什么来着的?别的本事不大,排挤县令倒有一套。只有袁大人来此,站稳了脚跟,干出了成绩。”他呷了一口浓郁的清茶:
“今年,五谷丰登后,应当多征收一些钱谷,免得明年欠收时,不好往上交差。”
袁崇焕道:“胡大人如何知道明年就欠收呢?”
“这不是老规矩吗?丰年饥年相互交替。”胡知府满有自信地说,他这知府也当了五、六年了,他还不知道这其中的猫腻?有的县令总是报忧不报喜,宁愿失去晋升的机会,也要从中多捞一些,当然也少不了自己的份。胡知府是老练的,反正也没有多少升头了,朝中的东林党人想法设法压制我浙江人,听说袁崇焕是东林派系的,又会武功,心里早就盘算着,不如把这个清廉之吏弄走算了,一则显示自己积极举才,二来也为自己减少些麻烦。
实际上,胡知府对袁崇焕的了解大多都是来自谢尚政暗中透露的。
一听袁崇焕敢反问自己,越发感到此人不可久留了。
欠收?袁崇焕心想,如果遇上大旱还说得过去,但此地是邵武,雨水充足,所谓的荒年无非是地方官的策略而已。他低着头,忽然想起一首打油诗来,很形象地揭示出贪官豪绅如何盘剥百姓的事实:蚊子腹内刮脂油,鹭鸶腿上剪精肉。如果让我袁崇焕来治政,非把整个道台州府的官员梳头似地理一遍,保证谁也不敢伸手。可惜,人若为政总会走向贪婪一面,而另一方面贪婪总是在制造出罪恶。
“胡大人,”袁崇焕道,“邵武再治理年把后,土地会更趋于合理,豪强也不敢大肆兼并。如摊丁入亩后,再公平丈量土地。”
胡知府支支吾吾地起身,掏出随身带的玉鼻烟壶,鼻子使劲嗅了嗅,打了个喷嚏。道:
“本知府告辞了。”谢尚政想上前搀扶一下,两眼余光中忽然瞧见袁崇焕的仆人佘三正瞪着自己,忙站起来,拱手道:“卑职送送胡大人。”
“胡知府,吃了再走?”
袁崇焕也客气挽留,他很佩服胡知府,同时也有些瞧不起他。像胡知府这样的人在整个州府县令的级别上算是一位好官了。你若送给他礼物,他总是推辞一番照收不误;你若常年不进贡,他也不会记恨,但若真的政绩突出,口碑不错,他同样能照录在册,往上呈报。因此,胡知府的人缘总的说来是不错的。
见胡知府执意要走,袁崇焕道:
“胡大人慢走,税银的事,下官一定想法办妥,绝不会耽搁。只是到时候仍然需要麻烦您啊。”
胡知府心知肚明,去年邵武交税银时,袁崇焕施计让大户人家出了将近七成,惹得那些乡绅联名上告到州府。袁崇焕根据第一手调查,详细地列出普通百姓的收入,并把它和众乡绅做对比,力陈百姓能够安然度日是地方安定的保障,如果不想因收取了高额税金而激起民变的话,就要让百姓过得下去。各级官员最担心的就是民变,民心不稳,真要出现十几个占山为王的盗寇,谁的面子也过不去。这个黑是不能抹的,是谁也抹不起的。
胡知府道:“袁大人放心吧,其他方面的微辞,暂由本府承担。”
袁崇焕表示了一番感激之情,亲送胡知府出了县衙。望着胡知府远去的背影,他若有所思,记得当年考中进士后,家母传过来一句话,“为百姓办事,别为那些当官做老爷的卖命”。袁崇焕想,我努力为官到底为谁呢?
这些问题,他感到自己想不通,或许永远想不通。儒家要求学以致用,讲究仁义礼智信、讲究伦理道德,个人道德修养往往起着第一作用。几乎没有哪位前贤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阐释得通彻无碍,倒是本朝的王阳明能以积极入世的新儒学,讲究实学,讲究经天、纬地、治人。自己是不是在官场上能游刃有余,左右逢源呢?他把握不住。上通天文,下晓地理,中谙人事,自己哪一条做得完美无缺呢?
袁崇焕默默地想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中,他竟然有些厌恶这些迎来送往的官场中的繁文缛节了。自己的抱负何在?难道只在做官闲暇之余,写写诗话之类的文章吗?不,绝不应该如此……
清晨的第一道曙光照射在静谧的邵武县衙,幽微的光线穿透枝叶的缝隙,洒落出一地斑驳的树影。
光影交错间,隐约可见地上的清冷的霜迹,上面早已留下袁崇焕晨起锻炼的脚步。清瘦挺拔的身影中显出绝对的从容和自信。虽说是练剑将近一个时辰,却丝毫不见半点倦容,甚至连气息都不曾有半分的紊乱。
这一日,袁崇焕早早地起床练剑,早早地用完早膳,他想应该到外面去看看了。一年一度的收成完毕后,剩下的事就是征收税银,这是考察地方官政绩的重要标准之一。他穿着停当后,到了前堂大厅,见众衙役都还没有到,便信步出了县衙,独自上街转悠。
街面上人很稀少,晨雾中忙碌的身影都是早起做买卖的摊主,满面油灰。他们这些商贩也不容易,一年到头,天天如此,赚几个活命的钱儿,都要积攒下来购置田地。没有地,任是有千两纹银都感到心中无底。这些袁崇焕是知道的。当年父亲带着自己迁至广西时,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那里的地租便宜。袁崇焕靠近一个炉火熊熊的灶台前,关切地说:
“店家,烧火可要注意啊!”
店主正忙着把糍粑放到滚沸的油锅中,一抬头见是袁县令,忙道:“大人起得早。”擦擦手就要施礼,袁崇焕指指烧火的伙计,提醒道:
“这后面就是几大捆柴草,要注意。”
伙计被店主踢了一脚,猛然从瞌睡中醒过来,见恼怒的店主正瞪着自己,忙低头专心烧火。
细心的袁崇焕看出这位伙计动作迟缓,一脸倦容,对店主道:
“打工也不容易,眼下又是大忙时节,哪有多少人进城?不要太忙了,忙中会出错,一天下来能挣几两银子就行啦。你忘了邵武那场大火啦?”
“是,袁大人教训的是,小人记住了。”店主转头对烧火的伙计道:“去吧,担些水来。”伙计慢腾腾地起身,趿拉的破鞋引起袁崇焕的注意。那伙计脚上穿的是一双破旧的士卒的高翘尖头鞋,质地很坚韧的军鞋竟然也让他穿得掉了带子,露了口儿。
“你从过军?”袁崇焕问。
“小人就是昨天才赶回来的。”那伙计带着哭腔道。
店主道:“昨晚上,袁大人,这人在小的摊位前吃了两碗米粥,吃完后没钱付账,自愿留下来,以工偿钱。小的可没有逼他呀!”
那伙计点点头。看到几个兵丁上来,不再言语。“在哪里当兵呀?”袁崇焕问,“军队能随随便便让你们跑吗?”
“袁大人,都是受不了苦才跑回来的。”谢尚政带着几个衙役围过来,见袁崇焕正立在摊位前,便上前察看。
“不,不是,”那伙计嗫嚅道,“我们是被打败了,才被遣散送回的。熊大人说了,去留自愿。小人惦着家中老母,就回来了。”
袁崇焕一愣:“熊大人,哪个熊大人?”
“熊督抚,朝中的顶梁柱,”那个伙计道,“人们都这样说的。”
袁崇焕敏锐地察觉到朝中又出事了,边关又出事了。他一把拉起那个伙计,“走,到县衙一叙,能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杨镐三路兵败后,熊廷弼赴辽,不到半年的时光就因奸臣的弹劾去职。明熹宗催促兵部速派将才,选来选去选出个水利工程专家袁应泰。
到了辽东后,经略袁应泰和巡抚薛国用有鉴于熊廷弼的不作为而积极备战。首先加紧练兵,准备了大量的火器和弹药,马不停蹄地备战半个月。袁应泰感到应该出兵攻克抚顺以雪萨尔浒之耻。这一天,三军将校齐聚阅兵场,战旗密布,队列整齐,袁应泰拟定午时三刻校阅三军,兵出沈阳,直指抚顺。
骄阳似火,热气蒸人。袁应泰见众将士精神萎靡,士气不高。心中嘀咕:这样出师如何能打胜仗?总兵官张铨脸拉得老长,他心中有火。见了一个士兵倚着旗杆恹恹欲睡,挥起手中的马鞭照头就劈了下去,那士卒战栗一下,惊骇地望着,任由脸上的血迹往下淌。
袁应泰勃然变色,“大胆!”他最容不得下官动不动鞭抽士卒。他以为明军之所以战斗力不强,都是作威作福的将官欺凌的结果。他一向主张对将士要宽容,要让他们感到心情舒畅,方能在战事起时死命效力疆场。他把张铨的佩剑给下了。
张铨大呼:“经略大人,您看看,这些人怎能打仗呢?当初熊大人在时,赏罚分明。部队整肃,令行禁止,而大人您一味宽厚仁慈,惰兵不能战啊!”
向来以精敏刚毅著称的袁应泰看着爱将激奋的表情无言以答。当初他刚至辽边时,即杀白马祭祀神明,决心以身报国、戍边。并上疏誓为辽边恪尽职守,战死沙场。更愿熹宗优诏褒答赐予尚方宝剑。袁应泰权力在手曾一度大刀阔斧,杀了贪将何光先,淘汰了大将李光荣以下十多人。准备挑一个良辰吉日,用兵八十万、大将数十人攻击抚顺,并详细地列出了作战方略。可是时运不济,偏偏这时候,蒙古诸部大量灾民纷纷入塞,一下子打乱了袁应泰的部署。“经略大人,我们应该趁乱发兵。”众将献策,“此时,金兵人困马乏,正是用兵之时,天时地利皆在我大明。”
袁应泰左思右忖,拿不定主意。他想:十几万蒙古饥民,我们若不能搭救,势必将他们推给了努尔哈赤,壮大了敌人势力。乃下令收容蒙古各部落的大批饥民,将他们安置在沈阳、辽阳两镇。给他们分配口粮,让他们和本地居民杂居,意图利用他们和当地人共同抗金。但事与愿违,那些灾民大多没有作战常识,更没有纪律约束,他们到了城里后,四出淫掠偷盗,成了祸害。这也给当地百姓造成了苦不堪言的后果。爱将张铨认为,收降兵过多,等于替金人养兵。他不辞辛苦,确实从那些所谓的蒙民中查出了不少人就是间谍,专门从事破坏和偷递情报,成了金人的内应。
袁应泰自以为得策。于天启元年三月初,计划兴兵三路,收复失地。他想出了一条计策,就是让降兵为前锋,战死者二十多人。但袁应泰又对张铨等人的间谍说起了疑心。
今天,他见张铨公然鞭打士卒,就有心惩之。转而一想,发兵之日惩罚大将不吉利,迟疑再三。数万精兵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不知道主帅的下一个步骤是什么。就在此时,守城的总兵官贺世贤策马来报:“金兵前来攻打沈阳。”
袁应泰脑袋一歪,高声怒喝:“来得正好,这叫上门送死!列队出战!”
在众将的簇拥下,袁应泰登上北楼。隔着城墙往下一看,脸色就变了,哎呀,金人八旗军队刀枪剑戟林立,反射着寒光。总兵官贺世贤,副总兵官尤世功领命出战,不及两个回合,便大败逃回城内。贺世贤头盔的缨带被金兵大将济尔哈朗的大刀削去了一截,士卒死伤无数。袁应泰手举尚方宝剑,要出城决一死战,张铨忙道:“经略大人,万万使不得!金贼铁骑最擅冲锋,我们不如坚守不战,耗其锐气,利用城门上的火炮歼敌于城下。”
袁应泰竟天真地反问:“我们这边一打炮,敌人便跑,若何?”
众将哭笑不得,跑了就好,不就是让他们不敢来攻吗?
但事情的发展出乎人们的意料。就在明军紧闭城门,坚守不战的时候,努尔哈赤却在计划着攻城。他对沈阳早就垂涎三尺。在定都的问题上,他看中了沈阳。此处地理位置居于黑辽中部,战可进入关内,守则退踞黑河。他决定当夜攻城。这时,扮成蒙古饥民的金人在城内策应就起了关键作用。
果然,子时刚过,几百人的内应行动开始了。他们杀死门将,金人一拥而入,幸而只有北门一路,总兵官贺世贤率众奋力死战,一面差人急报袁应泰。袁应泰不愿走,赶到校场准备亲率大军决战,但众将劝道:兵败犹如江水溃堤,可暂且一避敌锋,守住奉集、咸宁、辽阳一线后再图进取。又传来坏消息说,原打算等待援军协同进攻的两路人马,俱在西门外的秃岭一带中了金人的埋伏,总兵官陈策、童仲揆战死。袁应泰只得撤出沈阳,匆匆赶往辽阳。
努尔哈赤攻陷沈阳后,欣喜不已,对天叩首道:“我建州金人终于有立脚之地,存身之所了。”袁应泰为守住辽阳,在调集各路重兵的同时终于发挥专长,修固阵地,拼死抵抗。实际上沈阳失陷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明廷时,努尔哈赤已亲自统率大军乘胜逼近辽阳。
上当学乖的袁应泰决定引水注入护城河,这是他拿手的。沿着护城河排列了从沈阳带回的大批火器,齐射时,震天动地,威力甚大。守了十几天,明廷终于知道沈阳失陷,朝野震惊。明熹宗除了愤怒还是愤怒,刚刚登基的第一年,就丢失北方重镇,大明江山还稳固得了吗?
他三发诏书,责令袁应泰不许消极抵御,定要出战,大明朝丢不起这个面子。
没有办法,袁应泰只得开拔出城,入宿营帐。亲自督领总兵官侯世禄、李秉诚、梁仲善、姜弼、朱万良出城五里迎战,结果根本不是后金对手,军士多战死,仅保住了几个将领。
努尔哈赤见袁应泰布置在护城河边的火力太猛、不能强攻,苦思半日,想出了一条妙计:以水克水。他派人堵死了辽河上游的来水。这一招,袁应泰识破了,反正护城河水是满满的,后金军队进不了城。但他没有想到,努尔哈赤待河水高涨后,猛然决堤放水,袁应泰急忙令城西、城东两闸泄水,防止来势汹涌的洪水漫过明军火械,使其失去效力。努尔哈赤何等聪明,颇多诡计。见袁应泰刚一启闸,急令再堵上游水源。时间正好定在戌亥相交之时,此时营帐的士卒大多要入睡了。
晨曦时分,袁应泰接到战报,金兵已渡过护城河,爬上辽阳城头了。护城河中的水只能没膝,丝毫没有阻碍金兵渡河。
鏖战良久,各路皆败,惟有辽阳城没有攻破。总兵官辽阳巡按御史张铨建议道:“经略大人,你我分头把守,死守到底。一方有事,另一方支援。”
“只能如此了。”袁应泰道,“监司高出、牛维曜、胡嘉栋等人守住两翼,大家都照应些。本经略已发出八百里急报,估计三两日内,山海关、宁远一线的援军就会赶到。届时,定叫金兵滚回老家。”
哪知天算不如人算,监司高出等人半夜时分,从城墙坠出降敌,连提供三军粮草的督饷傅国也逃走了。一时间,人心惶恐不安,投降的人日益增多。趁此机会,努尔哈赤攻城不止。袁应泰和张铨虽奋力死守,终究不敌。半日城破。
东西谯楼,火光冲天,城内居民乱作一团。金人入城时,严守纪律,还发布了安民告示。老百姓指望什么呢?只求保全生命。谁来谁去还不一样?家家启扉张灯,列队欢迎金人入城。
张铨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来到北楼城垛,看到颓丧至极的袁应泰正在案前焚香,案前供放着明熹宗所赐的尚方宝剑,悲叹道:
“皇上啊,臣战守不利,惟有一死谢罪。”
张铨快步上前,紧紧地按住袁应泰的手,哭道:“经略大人,经略大人万不可自裁,容末将护至山海关,再率兵前来杀敌复仇。”
袁应泰老泪纵横,对张铨道:“张将军,你不是主帅,守城的责任小些,能逃出去就赶快逃吧。而我是辽东经略,当初杨镐兵败时,拣条性命回去还是一死,还累及家人,我死于此,正是死得其所。”说完,踉跄上前,取过尚方宝剑,猛刺胸部,血涌如注,倒毙而亡。他的内弟姚居秀,仆人唐世明也拔剑自刎。张铨抚尸大恸。纵火焚楼后,呐喊着冲下城楼,挥剑乱砍。杀红了眼,连杀几十名金兵,自己也血染战袍,终于体力不支,摔于马下。
手执刀剑的金兵上前就要乱刀砍杀,努尔哈赤以及儿子皇太极忙高声阻止。
“投降吧,”努尔哈赤温和地劝道,“你就是侥幸逃命也得被你那昏庸无道的国君杀死。”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张铨怒目,向努尔哈赤狠狠地吐了一口带血浓痰。
努尔哈赤躲闪不及,浓痰粘在他颌下的胡须上。身边的卫士扑上前去,却被努尔哈赤止住。
“好,壮士!”努尔哈赤对皇太极喊道,“拿酒来!”
努尔哈赤说道:“你是一条汉子,有忠心,但可惜是愚忠。你死前有何要求?”
“容我祭拜父母。”张铨活动了一下刚松绑的双腕,接过金兵递来的一大碗酒,一仰而尽。
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襟,向着西南方向跪下,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从容地把手中的绳索抛向城道边的一颗歪脖树上,自缢身亡。
辽阳沦陷。
此役明军全军覆没,损失超过了萨尔浒战役。战死的总兵官就有十余名,十多万军队被击溃。
百姓大都变成了流民,蜂拥入关。
明熹宗朱由校得知此事时,气得把手中把玩的一只上等蟋蟀“头青”活活掐死。急召文武百官商议对策,选派将领。
危急之时,又想起有用之人——熊廷弼。
……
袁崇焕一夜无眠。他想起在京城拜访熊廷弼的情形,那悲怆的声调,那浑浊的眼泪,那雪白的一身孝服……或许熊老将军还能记得我袁崇焕?或许明天就能接到朝廷的圣诏?让我袁崇焕飞马赴辽?左思右想,有一个问题总是挥之不去:明军几十万大军竟不能打败金兵,到底原因何在?
妻子叶盈倩知道袁崇焕的心病又犯了,也不敢惊扰,只是用纤纤玉手轻拍着袁崇焕宽厚的脊背。
他哪里知道,就是这一天,朝廷正式下令将熊廷弼革职查办,将王化贞逮捕下狱,原因就是失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