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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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女兰儿 遭遇不幸

少女兰儿并不幸运。她的家族叶赫那拉氏与皇族爱新觉罗氏世代为仇。

她拒绝了一位男子真挚的爱,她要一步步接近皇室。

一、叶赫那拉氏

长白山啊,巍峨壮观。山上白雪皑皑,山下有广阔的牧场、肥沃的良田。这里居住着一群强悍、善战、勤劳的人们。满洲叶赫国世代在这里繁衍、生息。

这里的男子以打猎为生,他们个个体格健壮、凶悍无比,绝不允许其他邻国的人来掠夺他们的土地、财物和女人。他们把土地、财物和女人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骁勇善射的男子们猛吼一声,连山上的老虎也要抖一抖;这里的女人以农耕为主,在山下开辟一片良田来。女人拉犁子,女人收麦子,女人还要生孩子、养孩子。由于男人在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所以,男人们的社会地位很高。谁家的女人生了个儿子,总欢天喜地庆贺一番。反之,如果生了女儿,男人则垂头丧气,甚至把女人的头发抓起,扇上几个大嘴巴。还有的男人干脆把新生女儿放在煮沸的水中溺死。所以,女人在生孩子之前,总求上苍保佑她们争口气,生儿莫生女。

这群蒙古人的后裔,二、三百年前由蒙古迁至满洲。他们灭掉了扈伦国的纳喇部,从此改姓那拉氏,因为是叶赫国的人,所以邻国称他们为“叶赫那拉氏”。那拉,即“太阳”,他们把自己看成普照大地的太阳,以为除了叶赫国,其他地域便是一片黑暗。而这里阳光灿烂,正是因为女人少、男人多。

在众多强悍的男人中,有一个人脱颖而出,他便是杨吉努,大家推选他为酋人,带领叶赫国的人抵御外侵。杨吉努不但统领叶赫国,实现了所有男人都想有的美梦,而且他还有一大骄傲,那便是他拥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妻子,名叫拉古。

拉古善良、美丽,人很温顺,深得丈夫的喜爱。虽然杨吉努贵为酋长,但他因为爱妻子,没有心思放在其他女人身上。虽然一些妖艳的女人不断向他投来媚眼,但他看也不看一眼。在他看来,妻子拉古是叶赫国的女神,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也是完美无缺的。自从拉古成为他的妻子,他日夜盼望妻子早日为他生个儿子,而且儿子要健壮、英俊。有他的胆识和勇敢,有拉古的美貌与善良。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拉古温顺地倚在丈夫的肩头,喃喃地说:“我的丈夫,我能感到上苍对我们的怜爱,他把最可爱的宝贝送给了我们。叶赫国将要多一名勇士了。”

杨吉努兴奋不已,扳着妻子的肩头,急切地说:“我可爱的妻子,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猛吻妻子那漂亮的脸颊,似乎妻子带来的喜讯把他弄得玄晕了。拉古羞涩地点了点头。

“啊!我有儿子了!”

杨吉努狂呼起来,他想告诉叶赫国的属民们,小酋长将要诞生了!拉古连忙拉住丈夫的衣角,小声说:“别高兴这么早,万一不是儿子,是女儿怎么办?”

“不会,这是第一胎,我们正年轻,上苍会偏爱我们,会送一个儿子给我们的。”

拉古不禁微皱眉头,她真担心,万一自己肚皮不争气,生不了儿子,那该如何面对爱她的丈夫。好像杨吉努看出了拉古的心思,安慰似地说:

“别担心,我希望你能为叶赫国生个小酋长。但万一是女儿,我也不会把孩子溺死的。我想,如果是女儿,一定像你一样美丽、善良,将来为她选个好夫婿。上苍会保佑我们的孩子的。”

丈夫一番温存的话语像一股春风吹拂着拉古的心田。她敬佩丈夫,因为他不仅是叶赫国的首领。更因为自己的丈夫率领属民屡屡击败邻国入侵者,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这位英雄又有一副好心肠,是男人中的佼佼者。

一晃七、八个月过去了,拉古临产。做为产妇,拉古虔诚地祈祷:“上苍啊!你听见杨吉努的妻子拉古的恳求吗?请你听着:我拉古是满洲叶赫国酋长的妻子,我就要生产了。希望上苍开恩,赐我一个儿子。我的儿子将是叶赫国的小酋长,他必须有强壮的身躯,智慧的头脑和善良的心灵。拉古将用一生的心血抚养儿子长大、成功,谢谢你了,我的上苍!”

拉古拖着笨重的身子,跪在冰冷的地上,或许是上苍被她感动了,晴空里,忽然打了三个响雷。

“啊!上苍听见了,听见了!”

拉古激动地泪流满面。这是明万历三年(1575年),叶赫那拉氏的一个重要人物出生了。一番撕心裂肺的阵痛,一阵哭嚎,一个婴儿诞生了。

“哇、哇、哇……”

婴儿的哭声非常洪亮。拉古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她微笑着对自己说:“苍天不负有心人,我对得起杨吉努,对得起叶赫国。”杨吉努焦急地守候在门外,他几次想冲进去,无奈一位有生产经验的妇女挡住了他,真急得他团团转。从屋里传来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他拍手大叫:

“快把儿子抱来,快把儿子抱来。”

门口的妇人说:“瞧你急成什么样子,马上就好,一会儿,你就可以进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传来一位妇人的声音:“酋长,你可以进来了。”杨吉努一撩门帘,直奔妻子的床边。接生妇人抱着初生儿,白白胖胖,还有一对甜甜的笑靥。

“儿子哟,让阿玛抱抱你。”杨吉努生硬地托着襁褓。拉古一个劲儿地落泪。她满脸羞红,不敢正视丈夫。细心的杨吉努走上前一步,拉住妻子的手,小声说:“谢谢你,我亲爱的妻子。”

拉古竟大哭了起来。

“怨我吧!打我吧!”

“怎么了?”杨吉努急了,他似乎感到些什么。

“是个女儿!”

“啊,女儿!怎么可能?明明孩子的哭声那么洪亮。”

杨吉努连忙扯开小包被,一点也不错!是个女儿,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婴。显然,杨吉努失望极了。盼啊,盼啊,盼了大半年,盼来个女儿,做为酋长的他,怎么也想不通,上苍为什么不偏爱他。

他冲了出去!刚才还是万里晴空,现在却从天边飘来一阵乌云,风也刮了起来,眼见就要下雨。杨吉努痛苦地在风中站立着,他忽然看见有几朵艳丽的小花在风中挣扎着,希望不被狂风吹倒。他的心猛然缩了一下,想起了自己几个月前说的话:

“万一是女儿,我也不会把孩子溺死的。我想,是女儿,一定像你一样美丽、善良,将来为她选个好夫婿。”

“女儿是花,花像女儿。”

杨吉努心底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没有任何人点拨,他一下子想通了。这如花似玉一般的女儿,并不比儿子差啊!他一拍脑门儿,笑了。他折身回屋,紧握拉古的手:

“我亲爱的妻子,咱们还年轻,以后一定会有儿子的。”

拉古感动地哭了,尔后又破啼为笑。她笑起来真好看,甜甜的,像一朵盛开的水莲花。丈夫温柔地抚摸着她,她沉浸在幸福中。

“给女儿起个名字吧!”拉古小声地说。杨吉努想起刚才在外面看到了几束小花,便说:

“乳名叫小花吧,长大以后叫孟古,好吗?”

拉古点了点头,感激地看着丈夫。丈夫把女儿看成一朵小花,可见他对女儿是十分钟爱的。给女儿起名“孟古”,又可见丈夫对自己的爱意。亲爱的丈夫与女儿都依偎在自己的身边,天下还有比自己更幸福的女人吗!

日子过得可真快呀,一转眼,小孟古已经五岁了。五岁的孩子已能模仿大人们说些俏皮的话儿,学大人们的动作,常常逗得阿玛和额娘哈哈大笑。满洲本是游牧民族所居地,这里的人们以放牧、打猎为生。男人们大多数英勇善战、强悍健壮,女人们也在较平坦的地方种些粮食。不过,她们的主要任务是生儿育女、操持家务。

杨吉努视孟古为掌上明珠,但并不娇惯她。小小的年纪,她便由父亲扶到马背上,倚在父亲的胸前,开始学骑马。这女孩儿,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对甜甜的笑靥,一头乌黑的头发,看起来是个文静的小姑娘。可实际上顽皮的很。

她坐在马背上,仗着父亲在后面撑腰,小腿一蹬,马儿飞奔起来。孟古那飘逸的黑发在微风的吹拂下飘了起来。一身红衫裤,在原野的碧草映衬下,显得格外鲜艳。

“飞吧,乌龙马!飞吧……”

清脆的童声传得很远、很远。站在远处的拉古又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女儿继承了父亲的勇敢和母亲的美丽,担心的是女儿这么野,将来怎么嫁人。马蹄声越来越远,杨吉努父女已不见踪影。老半天,他们才回来。小孟古兴奋不已,喋喋不休:

“额娘,骑马飞奔太好玩了,我长大以后,就不要阿玛坐在我身后,我要自己骑。”

拉古把女儿从马背上抱了下来,轻声说:“女娃应该文静些,不然……”

“不然什么?”孟古天真地问。杨吉努脱口而出:“不然嫁不出去。”

“嫁出去?什么叫嫁出去?”五岁的小女孩怎能听懂什么是“嫁”。做母亲的只好搪塞她:“不嫁、不嫁。我的小心肝哪儿也不嫁。”

小孟古头一仰,认真地说:“我长大以后,要像阿玛那样,骑马打猎、攻击敌人。”杨吉努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女儿,心里默默地想:女儿无须打天下,只要嫁个好丈夫,还愁什么荣华富贵。

就在杨吉努在叶赫国当酋长之时,邻国建州的酋长努尔哈赤也独霸一方。讲起这努尔哈赤,他本是爱新觉罗氏人也。万历十一年(1583年)正月,建州右卫酋长王杲的儿子阿台反叛大明朝,辽东总兵李成梁为了平息这场叛乱,挥师直抵阿台的军营古勒寨。

这古勒寨经过多年的设防,竟也戒备森严,难于攻陷。李成梁急于攻下古勒寨,生擒阿台,好回朝复命,领得奖赏。他万般无奈,想起了努尔哈赤的祖父觉昌安,父亲塔克世。觉昌安、塔克世父子二人好端端地独霸建州,并不想帮助明朝的李成梁平叛满族的阿台。但是,俗语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一点儿也不假。仅仅几块金元宝,两千两银子竟使满洲的硬汉子脸一变,打起自己人来。

在爱新觉罗父子的引导下,李成梁部下迅速拿下了古勒寨,阿台被射杀。就在大家欢庆胜利之际,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身着满装的觉昌安、塔克世被明军误认为是阿台的部下,也倒在血泊中。年轻的努尔哈赤发疯似地叫着:

“阿玛、阿玛,儿要为你报仇!”

他两眼喷发着仇恨的火焰,砍断眼前的所有树木,在场的人都吓呆了。他猛虎一般扑向辽东总兵李成梁,紧勒李成梁的脖子。吓得四周的人直叫喊:“放手!努尔哈赤,你快放手!不然乱箭射死你。”

愤怒中的努尔哈赤哪里还听得进去人们的劝告,他像一头发怒的雄狮,狂啸着。一个明兵从他身后扑了上来,用一块黑布罩住了他的头。一瞬间,李成梁被几个护卫救了出来,他差一点儿吓破了胆子,结结巴巴地喊着:

“逮住他,射死他。”几个护卫哪是努尔哈赤的对手,努尔哈赤逃脱了。他一路狂跑,一口气跑出了明军的军营。其实,他的心里非常明白,护卫军中没有几个真正追捕他的,都为他努尔哈赤的粗莽所震慑,谁甘心来送死。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加之急于逃命,一个时辰竟跑了三十多里地,不知不觉,来到了叶赫国。此时,杨吉努正宰杀刚刚猎来的一头母鹿,因为女儿孟古早就闹着要吃鹿肉。

“站住!”叶赫国的守卫不认识建州国的努尔哈赤,大声喝令他站住。努尔哈赤气喘吁吁,早已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

“兄弟,给——口——水——喝。”

他扑通一声昏倒了。

两个守卫这下可慌了神,仔细一瞧,不是明兵,是满族装束的人。顿时,戒备心理消除了一半。一个守卫连忙找来水,另一个掐着努尔哈赤的人中,又往他嘴里送水。一会儿,努尔哈赤便苏醒了。他警觉地问:

“我在哪儿?”并且挣脱开叶赫国的守卫。“你是谁?”两个守卫不约而同地问。努尔哈赤像是回到了自己的营地,语调平缓多了。他开口道:“我叫努尔哈赤,是建州国酋长的儿子。”

一听建州国,其中一个守卫热心地说:“如此说来,是兄弟。”

为什么他要这么说呢?因为这个守卫的母亲是建州国的姑娘,这时见到努尔哈赤,就像见到了亲舅舅或表兄、表弟。毕竟是外祖母那里来的人,守卫的态度好多了。他主动说:

“努尔哈赤,你到我们叶赫国来,有什么事情吗?”

努尔哈赤把刚才所发生的事情粗略地讲了一遍。他问道:“叶赫国的酋长还是杨吉努吗?”和他攀亲戚的守卫和善地点了一下头。努尔哈赤的眼里放出了光彩:“太好了,我与杨吉努有一面之交,想必他还记得我努尔哈赤。”

在努尔哈赤的一再请求下,他见到了杨吉奴。要说他与杨吉努有什么交情,那也谈不上。一次打猎,杨吉努射中了一只苍鹰,恰巧落在努尔哈赤的面前。努尔哈赤拍手称赞杨吉努的好箭法,杨吉努报以微笑,并送了一只野兔给努尔哈赤,算是表达了谢意。

今日冒昧闯到叶赫国,努尔哈赤的心里是没什么底儿的。此时,既然到了这里,不进去拜访一下邻国的首领也说不过去。再说,经过刚才的一场撕斗,他又饿又累。进去吧,饱餐一顿,再美美地睡上一觉,多好啊!

“你等一会儿,我们进去禀报一声。”

走了一个守卫,剩下的一个对努尔哈赤一点儿也不热情,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远方的山峰一语不发。正好,努尔哈赤也累了,他靠着一棵大树睡着了。约莫半个时辰,进去通报的那个人跑了回来,他高兴地说:“快,酋长愿意见你。”努尔哈赤挣扎着站起来,骑上守卫的马,跟着守卫去见杨吉努。

这是春天的黄昏时分,和煦的春风吹拂着大地,大草原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一大片、一大片的羊群散遍山坡,就像一朵朵白云。远处马儿嘶鸣,驼队叮当,如果不是血腥撕杀,这长白山真赛天堂。

刚刚失去了两位亲人,努尔哈赤心情十分沉重,他无暇浏览这如画美景。不过,千米之外的一匹骏马倒也吸引了他。马儿疾驰,一点点逼近。近了、近了,看得非常清楚,骑马的是一位八、九岁模样的小姑娘。一路传来小姑娘银铃般的笑声,就像一支动人的歌曲,直撞击着他的心灵。

努尔哈赤被小姑娘活泼、天真的神情所吸引,他忍不住问了一声:“谁家的女儿,这般可爱。”

守卫答道:“她叫孟古,是酋长的女儿。”

“哦!”

努尔哈赤没说什么,但小姑娘的笑容在他脑海里一辈子不能抹去。小姑娘拔出一支箭,她拉满弓,准备射一只正在飞奔的麂子。这只麂子显然已经受到了惊吓,它拼命地向努尔哈赤这个方向跑来,以逃脱小姑娘的追赶。孟古连发两箭,都没有伤到麂子,她又急又羞,竟大哭了起来。眼见麂子向西南方向越跑越远。努尔哈赤连忙发了一箭,这只箭不偏不歪,正射在麂子的前腿上,它哀嚎了几声,倒了下去。

“太好了!太好了!”

小姑娘孟古跳下了马,这下正好挡住了努尔哈赤的去路。小姑娘道了一声谢,便飞奔去捡麂子。努尔哈赤被孟古那天真、活泼的举止所打动,他大声喊到:“孟古,先练好箭法,再出来打猎。”

“喂,客人,你怎么知道我叫孟古?”

小孟古歪着头,认真地问,努尔哈赤将双手一合,装成十分虔诚的样子说:

“是神母阿兰豁告诉我的。”“阿兰豁,她什么都知道吗?”孟古好奇地问,她打量着眼前的这位陌生人。“当然了,她还告诉我,你是酋长的女儿。”

这下子,孟古服了努尔哈赤。原来,他还和天上的神母认识,也许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不平凡的人。孟古以敬佩的目光打量着这位年轻的小伙子。问道:“你是去见我阿玛的吗?”努尔哈赤点了点头,小姑娘自告奋勇,说:“来,我带你去。”

孟古扬鞭策马,马儿飞奔起来,努尔哈赤见状,心中万分感慨:

“多么可爱的小姑娘。”

到了家,孟古急不可待地叫着:“阿玛、额娘,看我带回了什么?”拉古正给新生儿子纳林布禄喂奶,并没有立刻出来。杨吉努一向宠爱宝贝女儿,只要女儿一开口,他立刻奉命行事。在部落属民面前,他是首领,而在女儿面前,他又像一个属民。

“我的小太阳,你一定是胜利归来。”杨吉努边出边说。果然,他看到女儿的马背上驮着一头死麂子。“太棒了,我的宝贝长大了,箭法大有进步。”做父亲的由衷地赞许。

百灵般的小孟古叽叽喳喳开了:“不,阿玛,麂子不是我射杀的,是这位大哥射的。”她说着,指向努尔哈赤。杨吉努这才注意到与女儿同行的还有一个人。杨吉努打量着努尔哈赤,好像在哪儿见过,很面熟,可是一时想不起来。

努尔哈赤跳下马,恭敬地说:“建州国努尔哈赤打扰了。”

“哦,对,他是建州国酋长觉昌安的大孙子努尔哈赤。”杨吉努想起来了。既然是来客,一定要热情招待。

“快请进,喝杯马奶酒。”杨吉努拉着女儿的手,请努尔哈赤进帐篷。努尔哈赤刚经历一场激战,真是心憔力悴,他不再客气什么,进了帐篷,见过拉古,并盘腿而坐。他好饿、好渴。拉古端上的一大碗马奶酒,他一仰脖儿一口气全喝完了。拉古连忙又端上一碗,又是一口气喝完的。努尔哈赤抹了抹嘴边的奶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杨吉努这才注意到努尔哈赤一脸的倦容。但又不便问什么,只好说:“你祖父,你阿玛,他们都好吗?”这一问,朗朗的硬汉子努尔哈赤眼圈一红,竟掉了泪。杨吉努心头掠过一个念头:“一定是邻国建州出事了。”

“努尔哈赤,你别哭,发生了什么事情?”

杨吉努急切地问道。其实,叶赫国与建州国一向不怎么十分和睦。这几十年来,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如今这建州国如果被其他部落攻破,对叶赫国来说,也并非坏事儿。但是,聪明的杨吉努也懂得唇亡齿寒这个道理,如果某个更强大的劲敌乘胜而追,一直打到叶赫国,那可就不好了。想到这里,杨吉努急切地说:

“努尔哈赤,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努尔哈赤边掉泪,边讲述了两个时辰在古勒寨发生的事情。讲完以后,咬牙切齿地说:

“我要亲自掐死辽东总兵李成梁,为阿玛报仇雪恨。”

杨吉努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只不过是爱新觉罗氏与李成梁之间的矛盾,并不威胁到叶赫国。努尔哈赤太累了,他竟说着话睡着了。拉古拿来一条羊毛毯,帮年轻人盖了一下。杨吉努夫妇两人走出了帐篷。

第二天一大早,努尔哈赤便醒来了。经过这一夜的休息,他的体力恢复了一下,精神状态也好多了,看起来英俊威武,有满洲英雄的气概。拉古端上热气腾腾的羊肉,努尔哈赤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一点儿也不拘束,大口大口地吃着羊肉。杨吉努坐在一旁看着,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心想:毕竟是年轻人,不懂得拘礼。

吃完一大盘羊肉,努尔哈赤拍了拍肚子,豪爽地说:“饱了,谢谢你,也谢谢孟古。”杨吉努摆了一下手,意思是说“不客气”。努尔哈赤性子很直,加之年轻,说起话来,不会兜圈子。他说:

“我努尔哈赤回去之后便做新酋长,我要率领建州国的属民,踏平辽东总兵府。”

杨吉努沉吟了一下,开口道:“年轻人,做事不可莽撞,凭你建州一万多人马,谈何踏平辽东总兵府。”听了这话,努尔哈赤显然有些不高兴,他说:“难道杀父之仇不报了吗?”

杨吉努摆了摆手,说:“报,仇是一定要报的。不过,你羽翼尚未丰满,去了也是送死。”努尔哈赤不由得点着头。杨吉努接着说:“依我看,你应该先坐稳酋长之位,然后日夜练兵,日后俟机报仇也不晚。”

经杨吉努这么一点拨,努尔哈赤倒忽然意识到:“对,应该马上回建州,因为自己的堂兄安拉一直和自己暗地里较量,都在企盼祖父把酋长之位让给自己。”

杨吉努看穿了努尔哈赤的心思,便说:“年轻人,再住上两、三天,我便不留你了,好男儿应当争夺属于自己的东西。”努尔哈赤见杨吉努如父亲一般和蔼可亲,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他壮了壮胆子,请求道:“努尔哈赤大胆请求一事,希望酋长能应允。”

杨吉努以为努尔哈赤请他出兵以帮助建州攻打辽东总兵府,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不等杨吉努开口,努尔哈赤便急切地说:

“努尔哈赤尚未婚配,如果酋长能将孟古许配给我,我将终生厚待她。”

这个请求可太突然了,杨吉努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他连连摆手:“孟古才八、九岁,还太小,谈不上婚嫁的问题。”

努尔哈赤连忙解释:“当然了,她还是个孩子。如果酋长应允,十年后,我来迎娶她。”

这下子可难住了杨吉努。答应吧,女儿太小;不应允吧,万一将来建州强盛起来,努尔哈赤岂不是对叶赫构成威胁。

“十年,十年,还是先应允了吧,谁知道十年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儿。”想到这里,杨吉努说:

“好吧,建州与我叶赫联姻是一件大好事,我应允了!”

努尔哈赤连忙行礼,见过未来的岳父。他虽然失去了祖父与父亲,但得到了酋长之位与可爱的小孟古。这叫“有失就有得”吧。苍生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努尔哈赤几乎要大叫:

“感谢长生天!感谢神母阿兰豁!”

他策马飞奔在辽阔的原野上!

一晃儿,七年过去了,叶赫国的小格格孟古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少了几分野性,多了几分娇羞。建州的努尔哈赤多次派人来求婚,希望孟古早日嫁过去。虽然杨吉努夫妇不舍得女儿出嫁,而且七、八年前的约定“十年”尚未到期。但杨吉努考虑到这几年,建州国的势力日益壮大,努尔哈赤也三十多岁了,若孟古迟迟不嫁,万一努尔哈赤娶了别家姑娘为妻,岂不是对叶赫国十分不利。

鉴于以上考虑,十六岁的孟古从叶赫国嫁到了建州国,做了努尔哈赤的妻子,她就是后来的孝慈高皇后。

孟古年轻貌美、娴淑大方,深得丈夫努尔哈赤的敬爱。后来,努尔哈赤也曾纳过几位妃子,但他的心里孟古永远是完美的妻子。苍天很快便赐福于这对幸福的夫妻,一年后,即万历二十年(1592年),孟古生了个健壮的儿子,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皇太极。

努尔哈赤春风得意,建州国日益强盛,儿子皇太极的出生又是他生活中一道亮丽的风景。母凭子贵,本来孟古就深得丈夫的钟爱,生子之后,她的地位更高了。在努尔哈赤看来,年轻的妻子是那么可人,儿子是那么可爱。做为一个男人,他拥有着权力、美女、儿子,他的心有些飘飘然了。

建州由原来的一万多人马发展到三、四万人马,努尔哈赤先灭了邻国哈达、乌拉中,又吞并了辉发。叶赫国虽实力远远比不上这几个小国,但叶赫的格格是皇后,那是岳父的家,野心再大,努尔哈赤也不会这么翻脸不认人。所以,叶赫国暂无事。

努尔哈赤的疆土扩大了,皇子已达八人,皇妃十几人,他原来的五座牛皮帐篷已远远满足不了生活之需。他要向辽东府那样,大兴土木,盖起大房子,再建一座堂殿,供祭神之用。

很快,堂殿开始动工,努尔哈赤调来工匠两千多人,希望两年内完工。为了祈求上苍的保佑,努尔哈赤依照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杀了两匹马,宰了一头牛,又杀了五只羊。把马血、牛血、羊血端上,众人下跪,默默祷告。随后,努尔哈赤亲自动了第一锹土,其他人接着干了起来。

一天下来,大伙儿热火朝天,情绪高涨,都希望早日建成新堂殿。努尔哈赤坐在帐篷里边饮酒,边逗小皇子们玩。忽然,一个护卫神情紧张地闯了进来。显然,努尔哈赤有些不高兴,他喝道:

“退下!直闯帐篷当何罪?”

那护卫结结巴巴地说:“刚——才,挖——出——了。”

“挖出了什么?金元宝?”

努尔哈赤有些不耐烦了。娇儿在怀,他正享受着天伦之乐,被这冒冒失失的人一打搅,他怎能不恼火?

“挖出了一块石头。”那护卫总算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来。努尔哈赤不屑一顾地说:“挖出石头,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上除了土,就是石。”

“不,那石头不对劲儿,有几个字。”

“几个字,写的什么?”

努尔哈赤把小皇子皇太极送到妻子孟古的怀中。那护卫看了看孟古,把话咽了下去。努尔哈赤急了,催促道:“瞧你,哑巴了。”那护卫低头不语。努尔哈赤好像突然悟到了什么,起身出了帐篷。

他一路询问,护卫只说事情不妙,就是不说出石头上到底写了什么。努尔哈赤赶到了工地,人群马上闪出一条道来,他凑近一看,脸色大变。那石头上分明刻了六个大字:

“灭建州者叶赫”。

这六个大字真刺眼,好像是一把刀直剜努尔哈赤的心。

“砸碎它!砸碎它!”

努尔哈赤歇斯底里地叫着。众人抢起铁锹等物,纷纷去砸那块大石头。可是,这是一块陨石,怎么也砸不碎,努尔哈赤气呼呼地拂袖而去。回到帐篷,他抓起妻子的衣领便叫骂:

“滚,我杀了你!”

孟古惊骇不已,她泪流满面。自从十年前,她第一次邂逅努尔哈赤,至今没见努尔哈赤发过这么大的火。特别是嫁过来以后,丈夫对自己万般柔情,体贴入微。

今天怎么了?!

孟古缩在一角抽泣着。努尔哈赤也稍微平静了一下。他显然有些后悔,不该对心爱的妻子如此粗暴。那块石头以及上面的六个刺眼的大字一定与孟古无关,柔弱的女子为他生儿育女,真不该如此对待她。努尔哈赤走上前,低声说:

“现在出了一件事儿,不过,我相信与你无关,别哭了,去哄哄阿哥吧。”

刚才,孟古怀里正抱着皇太极,努尔哈赤的盛怒当然吓着了小阿哥,孩子正在奶娘怀中惊吓地哭着。努尔哈赤心疼孩子,刚才的怒容已消失了一大半,他一声也不吭。惊恐万分的孟古这才敢喘个大气,她瞪着丈夫,怯怯地问:

“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发这么大的火。”

努尔哈赤并没有回答,仍然是一脸的不高兴。孟古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忐忑不安地站在那儿。那样子就像是被猎人追赶的小兔子,惶恐不安。努尔哈赤有些心软了,他便把“石头”及其“六个大字”的事情讲了一遍。孟古一听丈夫对娘家人有不满的意思,心里感到特别委屈。自从孟古嫁到建州,父亲对努尔哈赤如亲子一般,怎么会有灭建州之心。孟古想为父亲辩解什么。

聪明的努尔哈赤看出了这一点,他忙拉住妻子的手,说:“什么也不要说,我相信你,相信你阿玛,不过……”

孟古很明白他的“不过……”是什么意思。那未说出来的是“不过你的兄弟,他们如何对待建州,可就难说了。”

建州的堂殿顺利竣工了,努尔哈赤的实力一天天强大起来。一转眼,几年过去了。

叶赫国这些年发生了重大变化。杨吉努才刚过四十岁,身体便垮了下来。本来,他想把酋长之位传给长子纳林布禄,偏偏这个儿子性情暴戾,不得人心。二儿子金台石足智多谋,又爱护属民。可是,按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传长不传次,所以,他一直撑着,传位之事迟迟不能确定。

恰时辽东总兵李成梁、辽东巡抚李松二人设宴邀请叶赫、哈发、乌拉、建州等满洲酋长,这天,杨吉努备感身体不适,想推辞不去,又怕得罪总兵与巡抚,只好抱病赴宴。回来的路上,杨吉努感到小腹疼痛难忍,由护卫搀扶着下马,谁知他还没站稳,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当护卫再次扶起他时,他只叫了声:“头好晕。”便又重重倒了下去。

叶赫国酋长杨吉努再也没有站起来。对于他的死,叶赫国人疑心重重。他的两个儿子一口咬定是李成梁、李松命人在饭菜中投了毒。可是,李、李二人却说,为何投毒只毒杨吉努,与他同吃一道菜的努尔哈赤却安然无恙。

不过,叶赫国并没有深究,因为纳林布禄与金台石都急于当酋长,父亲一死,反而他们的梦圆得更快。这就是权力斗争的残酷性。

纳林布禄与金台石较量的结果是哥哥当上了酋长。不过,有言在先,一旦纳林布禄出意外,他的儿子不能继承酋长之位,而由其弟金台石继承。这一切,做为姐姐的孟古看在眼里,一点儿也不表现自己的不满。慈父身亡,她早已悲痛欲绝,男人们的权力之争,她毫无兴趣。此时的孟古一心爱丈夫,一心爱儿女,可谓贤妻良母也。

纳林布禄称努尔哈赤应该是“姐夫”,这位小舅子一向不服姐夫,他凭着姐姐深受姐夫的敬爱,常常胡作非为,努尔哈赤早已心怀不满。纳林布禄竟得寸进尺,直接提出让姐夫把建州国与叶赫国相邻的一块土地割让给叶赫国,这下可惹恼了努尔哈赤。

为了不让妻子伤心,努尔哈赤瞒着孟古,组织了三千人马去打击纳林布禄的嚣张气焰。可是由于努尔哈赤低估了叶赫国的实力,这次出击大败而归。建州与叶赫之间的亲属温情荡然无存了。

努尔哈赤意识到,若要自己站稳脚跟,不被邻国吞并,自己必须强大起来,先发制人,去吞并邻国。他的建州国经济实力雄厚,不过人心有些涣散。所以,他从整顿军纪入手,精编军队。一、两年的功夫,努尔哈赤的军队战斗力大大增强。

他相继征服了苏克素护部、浑河部、完颜部、董鄂部、哲陈部等五部。建州成为长白山一带最强盛的部落。努尔哈赤这咄咄逼人的扩战势头引起了叶赫国的不满,两国交战一触即发。

“姐夫”努尔哈赤的实力,纳林布禄及金台石并不十分了解,他们想再探一探建州的虚实。于是,他们发动了一次劫寨行动。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六月,叶赫袭击了建州的布察寨。可是,叶赫被击败了。

努尔哈赤念在建州与叶赫是亲戚的份上,并没有和纳林布禄、金台石深究。可是,作为小舅子的金台石却咽不下这口气,他要发动更大规模的进攻,为叶赫国死难的八百兄弟报仇雪恨。

万历二十六年秋,纳林布禄与金台石联合了科尔沁、锡伯、封尔察、朱舍里等部落,兵分三路,向建州进攻。

这件事再也瞒不住皇后孟古了。努尔哈赤痛心地对她说:“皇天后土,神灵在上,我努尔哈赤没有和叶赫交战的意思。无奈,你的两个兄弟欺人太甚,打到建州来了。他们要置你的丈夫、儿子于死地。”

孟古此时已被尊为孝慈高皇后。她一方面怨恨娘家兄弟得寸进尺,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进犯建州。另一方面又希望努尔哈赤能忍让一步,两国和好如初。

但是,理想毕竟是理想,现实是非常残酷的。

这次叶赫等国进犯建州,努尔哈赤早已有充分的迎战准备。古勒山啊,巍峨壮观,山上树木葱郁,山下小河流水,好一片壮丽江山。然而,这片疆土被战火烧焦了,河流被鲜血染红了。

叶赫等国四千人马被杀,遍地是逃兵丢弃的铠甲。纳林布禄见此惨状,他悲愤欲绝,一个硬汉子竟嚎叫了起来,泪流满面。他咬牙切齿地说:

“建州国、努尔哈赤,叶赫兴、你必亡!”

纳林布禄自觉无颜见叶赫属民,加之损兵折将,元气大伤,他竟病倒了,几个月后,撒手归西。孝慈高皇后听说弟弟死了,悲痛万分,恳求努尔哈赤:

“罢手吧!两国先前并没有什么深怨,何必如今兵戈相见,望你念在儿子的份上,放过他的其他几个舅舅吧。”

努尔哈赤虽没有马上答复孟古的请求,但实际上是有些让步的。叶赫国与建州国一时相安无事。纳林布禄死后,他的弟弟金台石继位,为了缓和与建州的紧张关系,金台石把女儿许配给努尔哈赤的其中一个皇子代善为妻。努尔哈赤信以为真,也从心里满意这门婚事。

皇后孟古更是十分高兴,她的亲侄女长大以后将要嫁给努尔哈赤的儿子,这是亲上加亲。一来可以缓冲两国矛盾,二来侄女嫁过来后,自己也有个娘家人做伴,岂不美哉!

可是,金台石玩了个花招,他假意许亲,竟将女儿一许两家。同时,他把女儿许给蒙古喀尔喀部的贝勒介寨。消息传到建州国,努尔哈赤的耳里,他勃然大怒,认为是叶赫国玩弄了他。他气得脸色发青,责难于孝慈高皇后孟古。

“该杀,一个也不能留。你们叶赫国的人可恨至极。若有一天我逮到你的弟弟金台石,非把他剁成肉酱不可。”

可怜的孝慈高皇后泪流满面。她既怨恨弟弟的无耻,又希望努尔哈赤再次开恩,放过金台石。这些年来,虽然努尔哈赤深爱孟古,并封她为皇后,努尔哈赤的其他几个妃子也十分敬重她。但她始终没真正开心过。娘家与夫家极度不和,孟古夹在中间,日子难过极了。

嫁到建州已二十余年,好日子也只有五、六年。这十几年来,日日夜夜是在惊恐中度过的。这种让人提心吊胆的日子,她真怕极了。这几个月来,孟古总觉得身体不舒服,常常感到喘不过气来。只要一紧张便心跳加快,头昏目眩。开始,努尔哈赤没有觉察到这一点,日子久了,皇后不能侍夜,他似乎感到了什么。

由于事务繁忙,加上妃嫔众多,半个多月以来,努尔哈赤没有在皇后这里过夜。今天,他来到了皇后的身边。细心的丈夫发现孟古脸色不对劲儿,还以为她为娘家的事情烦恼,便说:“你不要担心什么,只要叶赫国不挑衅,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努尔哈赤不会先动手的。”

孟古感激地望着丈夫,一行泪水流到脸颊。努尔哈赤轻轻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把皇后揽在怀里,喃喃地说:“你嫁到建州二十年,又为我生了儿子,不管建州与叶赫最终关系如何,你都是我最心爱的皇后。”

听了这一席话,孟古几乎哭出了声。她哭了一会儿,倚在努尔哈赤的肩头,低声说:

“上苍在向我招手。”

“什么?”

努尔哈赤打断了她的话,他以为孟古想不开会动什么念头。他紧握孟古的手,生怕失去她。孟古摇了摇头,说:

“你太繁忙了,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我这一阵子总觉得身体不舒服,恐怕我要先走一步。”

努尔哈赤猛地跳了起来,他使劲地摇着孟古的肩头,急切地说:“为什么不早一点儿告诉我。”孟古无言以对,她惟有流泪。努尔哈赤显然有些生气了,他平静了一会儿又说:

“我会给你请最好的大夫,放心吧,你的病会好的。”

皇后苦笑了一下。她十分明白,自己的病很难医,因为她已偷偷吃过不少药,东北人参也没断着吃。看来,她没指望了。第二天,努尔哈赤派人四处打听消息,请来了不少大夫,有蒙古人,有满洲人,也有汉人。几位大夫暗地里纷纷摇头,表示皇后已病入膏肓。有个大夫直言告诉努尔哈赤:“皇后恐怕撑不了半个月,还是准备后事吧。”

硬汉子努尔哈赤鼻子一酸,差一点儿在人前落下泪来。他强装笑脸,来到了皇后的病榻前。夫妻相对,默默无语。努尔哈赤的心头之苦被患难与共的皇后看了出来。她低声说:

“自从我嫁到建州,便得到你的深爱。为了我,你忍让着叶赫,我心底深处有多少感激,只有神母阿兰豁才知道。”

“别说了,说的让人伤心。”努尔哈赤也动情了。这时候,英雄与格格结成的夫妻与平常百姓家的夫妻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们也体会着人间的真情,也有依依不舍的眷恋,也经历着生离死别的折磨。忽然,皇后紧喘着粗气,似乎不行了。

努尔哈赤握紧了皇后的手,哭叫着:“孟古、孟古,你坚持一下,大夫马上就来。”孟古紧闭双眼,锁着眉头,咬紧牙关,一副十分痛苦的样子。不过,片刻间,她又恢复了平静。努尔哈赤总算舒了一口气。大夫把努尔哈赤拉到门外,低语道:

“不行了。”

“还能坚持多久。”努尔哈赤声音有些发颤。大夫举起三个手指头。

“三天?三个时辰?”

“两、三天吧!”

努尔哈赤如五雷轰顶。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这个时候,他必须保持清醒。他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该问问皇后有什么需要嘱咐的。”他轻轻地走到孟古的身边,还未等他开口,皇后便说了:“看来我真的要走了。这世上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儿子,还有额娘。她老人家年事已高,眼又瞎。”

皇后说不下去了,她哽咽着。努尔哈赤猜透了她的心事,便问道:

“是不是派人去叶赫请她老人家?”

皇后点了点头。她明白,她就要和亲人诀别了。人人都渴望人生,可是,当死神降临时,反而很坦然,这就叫做“悟”吧。

努尔哈赤岂敢耽搁时间,他马上派人快马加鞭去叶赫国请叶赫老太太。半天的功夫,叶赫国便来人了。努尔哈赤让儿子皇太极出去迎接外祖母。可是,皇太极愣了,因为来探望母亲的人,他不认识。

原来,叶赫酋长金台石不让母亲去建州探望姐姐孝慈高皇后,以表示叶赫国与建州国势不两立。

岂有此理!

努尔哈赤震怒了。他咆哮着:“我那无知的小舅子,掠夺建州的村寨,联合诸部落三番两次挑衅不说。前一阵子又悔婚,把许给皇儿代善的女人又转嫁给蒙古,如今皇后病危,希望见母亲一面,竟不顾亲情,阻拦老太太来建州。我努尔哈赤今后与他势不两立,永断亲戚关系。”

却说这来者是谁,正是皇后孟古奶妈的丈夫南太。一个小人物,分明是对努尔哈赤的侮辱。大丈夫岂可侮!

皇后孟古听说弟弟如此荒唐的行为,气得一口气上不来,仙逝了。建州上空笼罩着一层乌云。皇太极悲痛万分,伏在母亲的灵前,嚎啕大哭,并责骂舅舅害死了母亲,发誓从此不再搭理叶赫国的人。

从八、九岁到三十二岁,努尔哈赤一幕一幕地回忆着孟古的音容笑貌。那位马背上的小姑娘犹如一股春风吹拂着他的心田,小姑娘银铃般的笑声犹在耳边响起。十六岁的少女、娇羞的笑脸如在昨天还见过。如今……

叫他如何不流泪!

失去了心爱的皇后,努尔哈赤一下子憔悴多了,五十多岁的他,看起来像六十岁。建州的属民看在眼里,疼在心头。整整三个月,努尔哈赤把自己关在卧房里,从不叫任何妃子来侍夜,他滴酒不沾,荤菜不食。儿子皇太极看到阿玛如此敬爱母亲,非常感激。

“阿玛,额娘已去,她地下有知也会笑。你不能如此消沉下去,自从你闭门不出,相邻的几个小国都在跃跃欲试,特别是娘舅他们更甚。”

“金台石,皇后已去,我努尔哈赤不会再顾虑什么。你想打,建州没有歪种,来吧,看看究竟谁赢谁输。”

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正月,叶赫与建州开战。这是一场残酷的战争,双方死伤几千人,真是血流成河,尸体横卧。开始叶赫占上风,后来努尔哈赤组织了精兵强将,一举压倒叶赫。拿下了叶赫国的两个城池,八个村寨,俘获叶赫士兵三千多人,初战告捷。接着,建州国乘胜追击,又消灭了与叶赫交好的几个小国,叶赫与建州积怨日益加深。

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正月初一,努尔哈赤即汗位,称皇帝,国号曰金,建元天命,这年便是天命元年。这些更引起了叶赫国金台石的强烈不满,无奈,他已年迈,无力征战,只好派儿子德尔格勒去进犯努尔哈赤的后金。

由于努尔哈赤疏于防范,这一战,德尔格勒获胜,并俘获后金士兵四百多人。这下激怒了好战的努尔哈赤,他派儿子皇太极采取报复行动,仅仅两个多月,叶赫的二十多个村寨成了一片焦土,许多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那惨状真是让人目不忍睹。

对于日益强大起来的满洲爱新觉罗家族,明廷不可再等闲视之了。天命四年(1619年)二月,明廷派杨镐为统领,率四路大军,十万余人,向后金进攻。经过几年的沙场锻炼,面对四路围攻,努尔哈赤并没有惊慌失措。他采纳了皇太极的建议,采取“各个击破”的战略方针,初战告捷。

就在努尔哈赤与明廷作战的时候,叶赫国的金台石乘机从“腹部”捅了努尔哈赤一刀。这下子又激怒了努尔哈赤,他恨不能把叶赫国的金台石撕碎。他调出二万人马,直捣叶赫老巢。努尔哈赤发下誓言:

“这次如果拿不下叶赫国的城池,我努尔哈赤就不回建州了!”

可见,努尔哈赤的决心已定,夺取叶赫,势在必得。努尔哈赤率领二万多人马,亲自披甲上阵,那嚣张气焰几乎能把叶赫给踏平。金台石死守城池,足足二十多天不分胜负。可是,由于城内粮草军需物品消耗已尽,眼看保不住城池了。努尔哈赤乘机向叶赫人宣传,只要投降于建州,一律免死。这一来,叶赫国有一小部分士兵放下弓箭,不再为金台石卖命。

努尔哈赤乘机攻下了城池,两军交战,败的一方往往人心涣散,出现兵败如山倒的局面,眼看着金台石要被俘虏。攻城时,努尔哈赤令皇子皇太极带领一路人马攻打城池的西门,恰巧,金台石正守西门。

舅舅与外甥竟在这种场合下见面,两人尴尬万分。特别是皇太极,面对自己的亲娘舅,叫他如何下得狠心。虽然是敌对的双方,皇太极还是行了大礼:

“舅舅,外甥无奈,望舅舅见谅。”

金台石“哼”了一声,厉声道:“说什么舅甥至亲,如今我金台石败在了你们建州的手里,要杀要擒由你处置。”

说罢,头一仰,不再理会皇太极。皇太极脸色青黄,低声说:“舅舅,汉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两兵交战,必然有胜有败。如今我阿玛人多兵强胜了你,外甥以为舅舅还是投降吧!”

金台石面带怒容,忿忿地说:“我们叶赫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岂有把这里拱手让给他人的道理,你小子不要再费口舌了。如果你心里还有你额娘,你还没忘你的身上有一半是叶赫的血,你就下令马上退兵。”

皇太极劝降不了金台石,只好派人把金台石的儿子德尔格勒逮来。皇太极与他的这位表兄一向不和,在以往的交战中,多次交手。如果说对金台石,皇太极还有顾及,还念亲情,那么对于这个野心勃勃的表兄,他则是反感至极。德尔格勒同他父亲一样强硬,没有一丝一毫投降的意思。德尔格勒还泼口大骂表弟皇太极,气得皇太极抽刀向德尔格勒砍去。

金台石见状,高呼:“小子,你住手!”皇太极也只想吓唬一下德尔格勒,所以,住了手。金台石泪流满面:“你们是表兄,就不能放他一次吗?父亲不降与儿子无关,不能让儿子替父亲抵罪。”

一生驰骋沙场的金台石今日流泪了,外甥皇太极的心软了下来。金台石用哀求的目光望着皇太极,说:“小子,你还知道我是你亲舅舅,我老了,死不足惜。可你表兄他还年少,留他一条命吧,你母亲在地下有知也会感激你的。”

说罢,金台石拔剑自刎,倒在皇太极的面前。建州与叶赫多年的战争结了,以叶赫灭亡而告终。这场战争是残酷的,建州胜利后,斩杀了不少叶赫人,见到成年男子格杀勿论。女子和牲畜被掠走,女人们大多做了建州奴仆。她们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只要她们聚在一起,就偷偷议论日后怎样报仇雪恨。

无奈,女人和年幼的孩子们成不了大事,心头之恨犹在,报仇之事未能付诸行动。就这么过了一年又一年,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没被斩杀的男婴们虽然已长大,但他们不像父兄那么叱咤风云。这些人不会骑射,不够强悍,而且大多散落在建州的各个部落、村寨,缺乏集体主义精神,所以,叶赫报仇雪恨一事只是提一提而已,始终未能实现。也有一些叶赫那拉氏的后代,为了个人生存,干脆改了姓氏,不再姓那拉氏,而姓瓜尔佳氏、马佳氏、钮祜禄氏等,在历史的演化中,叶赫那拉氏所剩无几。

叶赫灭了,有许多人改了姓氏,但那拉氏没有灭,还有一小部分人死不改姓。这样一来,叶赫那拉氏一直传至清道光年间。

二、家族往事

却说那叶赫那拉氏并没有绝种,其后代繁衍生息着,到了道光年间,突然冒出了一道紫光,使得叶赫那拉氏又与爱新觉罗氏联系了起来。

道光十五年十月初十日(1835年11月29日),这天有些寒冷,天阴沉沉的。太阳被乌云笼罩着。北风呼呼地刮,人们感到了凉意,纷纷穿上棉衣,冬天来了。

北京西郊锡拉胡同一户人家,人们进进出出,十分热闹。低矮的瓦屋,墙上的泥土有些剥落,屋内摆设十分简陋。一张八仙桌子,四条板凳,靠墙边竖着一些杂物,墙上挂着几幅旧字画,颇也有些文气,这且算做客厅。客厅的东西两侧各有一个布门帘,那门帘虽然很旧,倒也干净。看起来,这家的主妇很勤快,桌椅上没什么灰尘,就连屋内旮旯处也没什么积尘。

黄昏时分,有两、三个人焦急不安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其中一个约二十岁光景。一幅典型的满清旗人长相,这个人叫叶赫那拉氏·惠征。另外一个有五十多岁吧,一搭眼,不用说,准是叶赫那拉氏·惠征的父亲,父子俩长得太相像了。都是大额头,小眼睛,高颧骨,大嘴巴。不过,父亲的个子比儿子矮多了。六十多岁的老者叫叶赫那拉氏·景瑞。

还有一个人,是个姑娘,像是穷亲戚,也像是仆人,她叫翠儿。其实,她是惠征妻子娘家的远房亲戚,的确是从乡下来临时帮忙的。

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惠征显然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向翠儿问道:

“夫人怎么还不生?”

这简直是废话。翠儿是个姑娘家,生孩子的事情她哪儿懂得什么,不过,她也心急。中午她做好了饭,老爷和少爷都不吃,她一个仆人如何好狼吞虎咽。万一今晚夫人还不生,恐怕晚饭也吃不好。

惠征的妻子生的是头胎,做丈夫和做公公的当然着急。自从叶赫国被灭后,二百年了,那拉氏的后代没敢喘个大气。偏偏老天爷不怜悯这支血脉,那拉氏的后代是阴盛阳衰,女儿多,儿子少,人丁不旺。如今惠征的妻子临产,如果能生个儿子,景瑞一定会为孙子大摆筵席,老头子不敢多想。万一生女孩呢?他不敢想,更不去想。做公公的虽然不好意思多看儿媳几眼,但他还是忍不住,偷偷地端详过惠征妻子的肚子。

反正,他的经验也不多。凭记忆,惠征出生前,他母亲那隆起的腹部尖尖的。如今儿媳的肚子也如此,大概也是个小子吧。

从里屋不断传来产妇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妈呀!疼死我了。好儿子,饶过额娘吧,你快快出来呀。”

景瑞听了又心疼又觉得十分好笑。心疼儿媳如此受罪,暗笑儿媳央求孙子快出来。两个时辰过去了。产妇折腾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她似乎睡着了。惠征和他的父亲也累了,父子俩走进另一间屋子,和衣而卧。

“哇——哇——哇。”

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沉寂的黑夜,孩子在别人的睡梦中降生了。

她便是叶赫那拉氏·兰儿,即后来的慈禧太后。

刚刚做了父亲的惠征被孩子的哭声吵醒,他使劲地推醒自己的父亲。景瑞有些糊涂:

“三更半夜的,干什么呀。”

“阿玛,生了、生了。”

“生什么?”

景瑞一拍脑门儿,他笑了,笑得好开心。

“生了?是阿哥吧。”

他似乎很肯定儿媳会生男孩。惠征揉了揉眼,说:“还不知道,我这就进去看看,把孙子抱出来给您看看。”惠征乐呵呵地冲进产房,恰巧接生婆一掀门帘,带着满脸的倦容,靠在门框上,有气无力地说:

“恭喜,恭喜,得了位小格格。”

“不对吧,你看清楚了没有?”

惠征脸上立刻没了笑容。翠儿也有气无力地说:“错不了,是个女孩。不相信,你自己进去看一看。”这下子,惠征像泄了气的皮球——瘪了。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景瑞在另一屋里,把刚才的话听得明明白白,他来到了客厅,安慰儿子似的,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女孩也不错,杨贵妃不就是女的嘛,她比多少男子都荣耀。”

惠征苦笑了一下。此时,他还能说什么呢?景瑞与惠征希望新生婴儿是个男孩,是因为这家太缺少男丁,而且缺少的是有一番作为的大丈夫。这那拉氏一支血脉不旺、官运不佳。

却说乾隆年间,叶赫那拉氏的后代吉郎阿。这个人头脑敏捷、果断干练,凭自己的学识与才干,居然一步步上升,做了军机处的军机京章。什么是军机处呢?

军机处是清代特殊的政治构成,即皇帝内廷的办公厅和机要室。军机京章为军机处的工作人员,具体事务是拟写草案、处理奏折。应该说,这些人手中的权力还是不小的,地方的一些奏折必须经过他们之手,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件,他们也可以做处理,不能处理的才呈报给皇上。

这位吉郎阿还算春风得意,比他祖上所有的人都光彩,而且他子孙满堂、妻妾成群,他能光耀门楣,都是他的造化。可是,这位能干而又官运亨通的镶蓝族人英年早逝,四十六岁上便病逝了。他的死又使叶赫那拉氏跌入了低谷。

吉郎阿的长子景瑞,远远不如他的父亲。人虽然很老实,但才识平平,屡考不中。没办法,吉郎阿只好托人打通关节,花钱替儿子捐了个笔帖式。这笔帖式就是文书,没什么权力,是低等的文职人员。景瑞在京是个无名小卒,不如远走他乡,或许还有一番作为。

这一天,吉郎阿把景瑞叫到面前,哀声叹气地说:

“本来我们叶赫家的血脉就不旺,到我这里,生了你兄弟三人,偏偏你们个个才智平庸。依我看,在京城,你也成不了什么大器,不如趁年轻,到外面去闯一闯,或许还有出头之日。”

老实的景瑞毕恭毕敬地站在父亲的面前,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语不发,聆听父亲的训导。景瑞心里何尝不苦,他深知父亲混至军机处京章不容易,可偏偏自己不争气,子承不了父业,老子与儿子的心中都不好受。

吉郎阿最近一来时常感到肝脾处一阵阵疼痛,而且人一天天地消瘦。大夫看过了,药也吃了不少,只是不觉好转。他的脸色蜡黄,两眼深陷,也许,日子不久了。想到这里,四十五岁的吉郎阿掉下了几滴眼泪,他说:

“景瑞,你阿玛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是长子,叶赫那拉氏的中兴全指望你了。依我看,你在京城混不出名堂来,我已托人为你在外谋职。”

父亲一落泪,做儿子的景瑞也忍不住了,他两眼一红,几乎哭出声来。“阿玛,儿不孝,愧对祖宗。”吉郎阿拉住景瑞的手说:“好儿子,你太忠厚老实了,以后要学着圆滑一些,世事险恶,你不坑人,但一定要防备人家来坑你。”

景瑞点了点头,他真不情愿离开京城。他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京城以外是什么样子,他可一点儿也不知道。吉郎阿看穿了儿子的心思,安慰似地说:“我在张家口给你谋了个职位,那里有我的老朋友,他会照顾你的。”

景瑞说:“阿玛,父母在,不远游。儿子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京,你二老谁来照顾?”吉郎阿有些生气了,“没出息的小子,守在父母身边的人永远成不了大器,你只管高飞,做出一番事业来,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孝敬。”

就这样,景瑞到了张家口去管理一个皇家牧场,这一去就是整整十年。总算熬出个眉目来,嘉庆十八年(1813年),他因牧场办得很出色,被调回京城,在刑部任职。十年了,当年的小伙子已进入中年,那个近似蠢笨的老实劲儿也不复存在。景瑞变得刁滑多了。

在刑部充当档房主事,即管理档案,他接触了不少犯人家属。特别是死囚犯,他们的家属往往是花重金买通官府,改刑减罪。一开始,景瑞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大捞不义之财,自己心里还是有点儿怕,不敢捞。可是,染缸里出不了白布,一年后,他的胆子大了,手长了,银子花花地落入腰包。

他好高兴。这时,他深悟到银子能买通一切,花了些银子,一个刑部管档案的居然当上了山东司员外郎,派掌广西司印。不久,又提升为河南司郎中(正五品),主持审核河南省的刑事案件。

一年之内,连升三级,景瑞飘飘然了。

景瑞犯了一个大错误,他忘记了父亲的遗训“光耀门楣”。而是利欲熏心,陷入了收受贿赂的的泥潭里。他盖起了宽敞明亮的琉璃屋,那豪华劲儿比得上王公贵族。家里的仆人多达八、九人,妻妾三人,儿子一个,女儿二对。别人看在眼里总不免讥嘲地一笑,也许会说:“有他倒楣的那一天。”

果然如此,纸是包不住火的,景瑞被同僚告发。

一夜间,豪华宅院被抄袭一空,古玩、字画、银子、首饰等物被没收。景瑞被关进了大牢,他的两个小妾带着女儿们各回娘家。他的妻子吓得说不出话来,抱着小儿子惠征,一个劲儿地哭。

景瑞被绑走的时候,声嘶力竭地对妻子说:

“看在夫妻的份上,你把儿子带好,日后若能出狱,我加倍赏还你。”

毕竟是结发妻子,她没有回娘家,更没有像两个小妾那样匆忙改嫁。妻子四处打探景瑞的消息,也有人从中为他们斡旋,总算得到了一点准确的消息。

“有人把他给告发了,夫人,你必须尽快筹集银两,才可能救景瑞兄出狱。”

可怜的女人哭道:“抄家那天,值钱的东西全被拿走了,平日里我没有私房钱,如今到哪儿去筹钱呢?”

朋友面有难色,说:“不是小数目,要退还八千两银子,此外还要花钱打通关节,算起来没有一、二万不行。我心里再想帮你们,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多呀。”

景瑞夫人心里明白,在这时候,朋友能出面打探消息已十分不易,怎好再让人家资助呢。她低声说:

“这已经麻烦你了,我们感激不尽,至于银两,我会想办法的。”

想什么办法?她一时还没认真考虑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景瑞还在狱中。两次探监,都让景瑞夫人心疼万分。先前白白胖胖的丈夫,如今形如朽木,眸子里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背也有些驼了,人也有些麻木。

“不行,一定要救他出来!”

景瑞夫人下定了决心,豁出去了。她卖掉了大宅院,搬进京城西郊偏僻的锡拉胡同,租赁了三间低矮的茅草屋。可是,银子还差一大半。回娘家借,虽说娘家过得很殷实,但俗话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不到山穷水尽的境地,景瑞夫人是不会向娘家借钱的。

景瑞夫人带着十岁的儿子惠征回到了娘家,偏偏她早年就没了亲额娘,是父亲的二房把她带大的。虽说继母以前待她还不算坏,但如今来借钱,她总张不开口。

女儿及外孙回到了家中,老父亲万分高兴。他早已听说女儿家的变故,如今她们回来了,不用女儿开口,老父亲也明白了八、九分。

“回来好!回来好!来,我的小外孙,让外公看看。又长高了,可瘦了许多。”

老人将小惠征抱到了怀里,他仔细端详着女儿,老人心里一阵酸楚。女儿又瘦又黄,衣衫不整,头发蓬乱。当年活泼、漂亮的大格格不见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孤苦伶仃的年轻妇人。老人开口道:

“既然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吧!”

“阿玛——”

刚一开口,女儿就说不下去了,她的泪水一直流到腮边。老人也抹着眼泪。继母上前劝慰:“需要我们做什么,女儿尽管开口。”听了这句话,景瑞夫人的心里好受多了。她吞吞吐吐地说:

“他在牢里受尽了罪,我只有退清所贪银两,才可救他出狱。”

老父亲认真地听着,继母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景瑞夫人佯装没看见,她接着说:

“我已经变卖了宅院,不过还缺六千两银子。实在没办法,想向阿玛、额娘借一些,日后,我们一定还钱。”

继母憋不住了,她开口道:

“六千两银子嘛——”

老父亲知道她想说什么,马上打断她的话,抢着说:

“你额娘是说,六千银两子可以借给你。”

老头儿这句话气得继母一扭身,走了。还好,她没有再说什么。老父亲心疼女儿,一口答应了借钱给她。景瑞夫人第二天便揣着钱送到了衙门前。不久,景瑞出狱了。

经过这一年多的折腾,景瑞的元气大伤。他一蹶不振,无颜见人。儿子惠征开始在外公家生活,毕竟那里不是他的家,十来岁的小孩子天天吵着闹着要回家,他哪儿知道父母的艰辛与家庭的变故。

至此,刚刚兴旺的叶赫家,家道中落了!

惠征牵着额娘的手,来到了一个陌生的院子里。

“额娘,到这里干什么呀?”

“回家。”

景瑞夫人声音低沉。惠征不解地问:“这里不是家,咱们的家比这里漂亮多了。”小孩子口无遮拦,景瑞夫人一阵伤心。她低声说:“儿子,为了救你爸爸出狱,咱们原来的家卖掉了,以后不要再提了。”

“什么?不,我不住在这儿。这儿又小、又脏、又乱,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

“啪”的一声,景瑞夫人的巴掌重重地落到了儿子的脸上。小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坐在屋里抽闷烟的景瑞听得清楚、看得明白,他的心里好酸、好痛。他深感对不起妻儿。景瑞走了出来。

“来,好儿子,给阿玛亲一下。”

“阿玛。”

惠征扑入景瑞的怀里,他已一年多没见到过父亲了,父子亲情,血融于水,它胜过世间各种情感。惠征虽是小孩子,但他也能注意到父亲的变化:

“阿玛,你像外公一样老了。”

景瑞夫人生气地说:“小孩子,别乱讲话,你阿玛才四十岁,你外公都七十多岁了,怎么是一样老呢?”

偏偏惠征爱犟嘴,他反驳道:

“我说的没错,外公有白头发,阿玛也有白头发嘛。”

小孩子的一席话,说得景瑞黯然神伤。他默默地拉着儿子的小手,说:“儿子,住在这儿是差了一些,但阿玛、额娘不会让你受罪的。”儿子望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天真地说:“你老了也不用害怕,我很快就长大了。等我长大后,去做官,去挣大钱,我会孝敬阿玛、额娘的。”

日子过得很艰苦,景瑞刚从狱中出来,一时还找不到差事。一家三口,柴米油盐都要钱买,没办法,景瑞夫人只好替人家洗衣服、带小孩,总算熬过了一些日子。景瑞不甘心就此罢休,他不相信自己就这么完了。于是,四处托人帮忙,两年后总算在衙门谋了个低微的职位,年薪虽然远远不比以前,但总比在家闲着好多了。

这些年的积劳与精神上的折磨,景瑞夫人身体垮了下来,惠征尚未成年,她便撒手归西了。那拉氏家再次陷入悲痛之中。景瑞入狱时,他的两个小妾都改嫁了,如今夫人早逝,破旧、低矮的草屋下,就只剩他和儿子惠征了,让人看了,十分心酸。爷儿俩相依为命,虽然没饿着,也没冻着,但做饭、洗衣全靠一个男人,哪儿能照顾好儿子。小惠征早已忘了儿时的锦衣玉食的豪华生活,看起来,他与胡同里其他贫寒人家的孩子没什么两样。都是那么脏兮兮的,让人感到是个小可怜虫。

外形上的一样并不等于说精神深处的一致,惠征有别于邻居家的孩子,他读过书,而且书读得很好。景瑞虽然时运不佳,自己这一生注定没什么大出息了,可他并没有放弃对儿子的希望。小惠征比起父亲当年,他可以说是聪明多了,他那机灵劲儿有点儿像祖父吉郎阿当年。人又用功,所以深得私塾先生的欢心。

看到儿子一天天长大,学业一天天长进,景瑞心里安慰极了。一心想让儿子成大器,所以,在衙门里,再苦再累再受气,他都不放在心上。只要儿子学业有成,日后定有出头之日。果然,惠征没有让父亲失望,十六岁时,他便考中秀才,可谓少年得志。

经过几年的苦熬,景瑞多少也积蓄了一些银两,儿子也长大了,锡拉胡同里的那三间破旧低矮的草屋该拆除,盖新房了。提起这三间草屋,景瑞总觉得愧对死去的妻子。想当年,自己荣华富贵之际,景瑞夫人也没能享什么福,两个小妾一天到晚争风吃醋,搅得家无宁日。后来,自己入了大狱,小妾改嫁了,留下一堆烂摊子,是景瑞夫人咬紧牙关撑起了这个家。

为了救丈夫出狱,景瑞夫人卖掉了家院,与儿子惠征搬迁至此,草屋一住就是近十年。十年来,屋顶换了几次新草,但毕竟是茅草屋,一遇下大雨,可就遭殃了。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爷儿俩往往半夜里起来“抗洪”,那真叫人一想起来就心颤。

儿子该成家了,向朋友再借些钱,景瑞盖起了三间新瓦屋。只等有人热心帮忙,为惠征提亲,完成惠征的终生大事。

北京前门楼子西南边,有一个大祥胡同,胡同里住着一户旗人,姓钮祜禄氏,也是八旗子弟。这户人家过得还算殷实,两口子老老实实地做人,本本分分地做事,二子一女。儿子们已各自成家立业,女儿闺中待嫁。

这位钮祜禄姑娘为人忠厚,长相俊美。父母有心为女儿挑一门好人家,女儿嫁过去不至于受罪。所以一拖再拖,女儿已经十九岁了,迟迟还未定亲。也真巧,姑娘的父亲与惠征之父是旧交,千里姻缘就这么“一线”牵了。

这日,景瑞带儿子惠征上门拜访老友,希望儿子将来能得到钮祜禄氏的庇护。也许是上苍的安排吧,钮祜禄姑娘与惠征相遇并相爱了。北京的冬日,特别寒冷,西北风猛烈地刮着,刺得人脸好痛。尽管惠征穿上了棉袄,还戴了顶皮帽子,但抵挡不住寒风的侵袭。当他随父亲到达世伯钮祜禄氏家时,手脚已冻得麻木了。

“哎,哪股风吹来了景瑞老兄。”

钮祜禄热情地向客人打着招呼。景瑞随口答道:“西北风这么强,吹来了我们父子二人。”

“哈哈哈……”

钮祜禄爽朗地笑声引来了他的女儿。“阿玛,还不快招呼客人坐下。”

“是哇,快坐,快过来,这儿有火盆,快暖暖身子。”

惠征急不可迫,一个大步跨至火盆旁,钮祜禄世伯见状,忍不住一笑:“好小伙子,直爽。”钮祜禄姑娘连忙为客人端上一杯热茶。景瑞仔细打量了这位姑娘,模样不错,看来性情也温和。“真好,女儿长大了,又漂亮又孝顺,比粗心的儿子要好。”景瑞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这么好的姑娘,要是能给自己当儿媳该多好。”

可是,这只是一刹那之间的念头,他不敢多想。世兄家境比自己好多了,他们怎么可能成为儿女亲家。却说那惠征哈着手,跺着脚,坐在火盆旁,一袋烟的功夫,他暖过来了。这时钮祜禄姑娘端上热茶水,目光恰巧与惠征相对,两个年轻人的脸一下子红了。

越是局促,越容易出错。当惠征去接茶杯时,他生怕碰到姑娘的手,竟不知该怎么端杯子,“啪”地一声,青花磁杯落到了地上,正巧砸在钮祜禄姑娘的左脚上。

“哎哟。”姑娘一叫,可吓坏了惠征,他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姑娘马上蹲下身子,捡起碎磁片。

“全怪我。”

惠征自责着。姑娘嫣然一笑:

“怪我,对不起。”

这声音真柔美。像三月的春风吹拂着惠征的心田。

这次相遇,注定了他们的夫妻缘份,一只杯子落地,一段姻缘产生,一个女婴出世,一段历史后人写。

三个月后,钮祜禄氏嫁到了贫寒的叶赫那拉氏家。家里有了女人,生活完全改观。所以,人们总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钮祜禄姑娘毫无娇憨之气,一进门就赢得丈夫惠征的深爱,博得公公景瑞的欢心。景瑞虽有四个女儿,可是,如今一个也不在身边,她们全是小妾所生,她们的母亲改嫁时带走了她们。其中一个还随了继父的姓,继父姓王,是个汉人,景瑞的女儿便叫王小艳,岂有此理,这种女儿不见也罢。

还有三个稍大一点儿的女儿,她们只曾打探过父亲景瑞的消息,一听说父亲穷极潦倒,也不敢来认父了。这就是现实,景瑞也认命了。如今儿媳进门,他体会到做公公的滋味,更有着有女儿的幸福。一儿一媳,家庭和美。景瑞别无所求,只求上苍快一点儿赐给他一个男孙,叶赫那拉氏要传下去,叶赫那拉氏要中兴!

可是,天不遂人愿。惠征结婚有几年了,偏偏惠征夫人未曾怀孕。做公公的干着急,不过,娴慧的儿媳实在叫他挑不出毛病来。也不能因为没生孩子就休了她吧。再说,惠征非常敬爱妻子,哪怕是天仙,他也不会要的。一家人和和气气,生活艰苦而又平稳。

景瑞背着儿子、媳妇,每天晚上躲在自己的东房里,偷偷地烧香祷告:

“祖宗啊,你听见了吗?我是满洲叶赫那拉·景瑞。你的后代惠征与妻完婚三年有余,可是不见子嗣,祖宗在天之灵保佑他们快快怀上孩子。生一男丁延续香火,光耀门楣。”

景瑞还会再磕上三个响头,捣得地上直响。他生怕祖宗听不到,又跪了下来:

“不生男孩,生一女娃也行,生了女娃之后,再生一群男孩。”

老人可笑的举动终于被惠征夫妇发现了,躲在门外的惠征夫妇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气得景瑞骂儿子:

“小子你出来,躲在门外偷看你阿玛,还算个男子汉吗?”

其实,景瑞是有些被人看羞了。惠征夫人连忙敛住笑容。毕竟,眼前的是公公,应该尊重老人。

“阿玛,都怪我不好。”

惠征夫人说的也是真心话。过去的女人嫁人之后生不出孩子,自己往往觉得低人一等。虽然公公从未责骂过她,但她心里总在自责。今天是幕喜剧,不知何日就会变成悲剧。不如自己大度些。于是,她接着说:

“阿玛,该为惠征纳二房了,一年半载生个儿子,也是我的福份。”

惠征夫人说得很虔诚。她心里自觉有愧于叶赫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万一叶赫家的香火传不下去,她担当不起这个责任。虽然公公、丈夫对自己都很好,但她怕有一天,好日子突然失去。

做丈夫的深知妻子的苦楚,他安慰道:

“上苍会悲悯我们的,不知哪一天,孩子会忽然到来。”

景瑞心想“但愿惠征的话能灵验。”惠征夫人感激地望着丈夫,她为自己嫁到这户善良的人家而庆幸。于是,她心里明白了一个道理:“荣华富贵不一定是福,家庭和美,互相敬爱才是福中之福。”

善良的惠征夫妇万万不会想到,他们日夜盼望生个儿子,后来却生个女孩。而且他们的女儿一点儿也不善良,她直接或间接杀过不少人,她卖国求荣对中华民族犯下了滔天罪行,她就是后来被国人唾骂的慈禧太后。

又过了一年,惠征夫人一方面看大夫,吃汤药,一方面到庙里进香,求送子观音送个孩子给她。苍天不负有心人,她身体发生了变化,一家人欢天喜地。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道光十五年十月初十日,叶赫那拉氏·惠征的长女出世。

虽然没有生儿子,一家人依然是喜形于色。尤其是刚刚做了爷爷的景瑞,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女孩也不错,杨贵妃就是女的,她比多少男子都荣耀。”当他嘀嘀咕咕把这个念头道出来的时候,初为人父的惠征紧皱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老爷子丝毫没有怪罪他们夫妇的意思,惠征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

新生女婴很健壮,看起来长得很漂亮。母亲将她抱在怀中,左看看、右看看;孩子醒着,母亲仔细端详女儿,女儿睡了,母亲还是仔细端详女儿,怎么也看不够。做父亲的虽然也时常抱抱孩子,但对女儿没那么仔细瞧过。

一晃孩子满月了。家境虽然不怎么富裕,满月酒还是要请的。这天,天阴沉沉的,眼看一场大雪要降临。北风呼呼地吹,吹在人们的脸上就像小刀子割的一般疼。

北京锡拉胡同叶赫那拉家异常热闹,上午便响起了一阵鞭炮声,炮花的幽香味在凝重的空气中散发着,很有些刺鼻,一些邻居捂着口鼻,窃窃私语:

“这家人不懂得规矩,办满月酒是喜事,怎么办这么冲的花炮呢。”

一位老爷子翘着花白的胡子附和着:“真是,办丧事才用这种炮,罪过、罪过。”他的老伴双眼一瞪,小声骂道:

“死老头子,你就不会说句中听的话吗?人家办喜事,你不掏腰包,连句吉利话儿也不肯说,看你死后,小鬼也要骂你的。”

“去,去,去,老太婆瞎啰嗦什么。”

老两口争嘴,引起周围人的哈哈大笑。大家一笑了之,去贺喜的并不多。当然,几户近邻家的大娘、婶子、嫂子、妹子还是要破费的。两斤红糖、二十个鸡蛋、二块红花布,礼轻情义重呀。

这时,从远处传来热闹的吹吹打打声音,锡拉胡同的人都竖起耳朵听,悦耳的喜庆之声朝他们这个方向来。咦,真是太阳从西边出,今天赶上个新鲜事儿。他们这里住的全是贫寒人家,结婚嫁闺女也没这样的吹打。声音越来越近,人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谁也没有出大气。

紧接着,一队人马由远而近,男男女女,满脸喜气,个个穿红戴绿,十分艳丽。只见叶赫那拉家的翠儿迎了出来,两挂鞭炮响后,来者闹闹哄哄入了叶赫家。把三间小屋挤得水泄不通。

邻居们忙跟着进来看热闹。他们从来没见过娘家送喜的礼如此丰厚,在他们看来,惠征妻子平日里勤俭持家,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姑娘。今天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惠征夫人的娘家比他们这一群人富多了。

人们叽叽喳喳地说着、笑着,仔细审查着娘家送来的每一件礼物。张大娘、李大妈、王大嫂、陈二妹……评头论足,贬褒不一。那情景比庙会门前还热闹:

“来看哪,瞧这绣工多好,连小肚兜都绣上了花。”

“哟,什么棉袄呀,带子太长了,捆得孩子多难受。”

“鸡蛋可送的真不少,足足六个箩,恐怕有几千只吧。不地,我怎么没看见扎牙麦呢?”

“什么是‘扎牙麦’?”

陈二妹听不懂李大妈的“行话”,好奇地问。李大妈表现出少有的耐心,讲解道:

“孩子七个月开始扎牙,这姥姥家必须送一把小麦,不然孩子的牙扎不出来。”

陈二妹颇佩服这位经验丰富的李大妈,赞同似地点点头。爱犟嘴的王大嫂嘴一蹶,冷嘲热讽:

“我就不信这女娃不见姥姥家的小麦就扎不出牙来,我二丫头坐月子时,我也没送什么‘扎牙麦’,那大外孙的牙长得又白又齐。”

“哼,就你多嘴。”李大妈脸一沉,不理会讨人烦的王大嫂。

“开箱了!”

只听一个洪亮的声音,人们拥向一口大红漆木箱前。人知道,这贵重的东西全在箱子里,所以,送喜很讲究“开箱”。

惠征恭恭敬敬站在红木箱前接受赠礼,娘家来客一件件交至惠征手里。来客报道:

“银锁一只、见面礼六十两银子、翡翠戒指一个,玛瑙项链一挂、秀玉手镯一对。”

这一刻,人们都在凝视着箱子及拿出来的礼物,居然没有几个发出声音的,谈不上鸦雀无声,也算得上非常安静。

惠征还是很小的时候,看到母亲戴过戒指、耳环等饰物。自从家道中落,母亲的耳环卖了,戒指不见了,如今,喜得千金,岳父遣人送来如此厚礼,他真有些受宠若惊。他呆呆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邻居见状,忙督促道:

“还不快道谢,收下礼物。”

惠征恍然大悟似的,一鞠躬。逗得看客哈哈大笑。送礼的人急了,说:“拿着,快接呀!”惠征连忙伸过双手来接礼。

“啪”地一声,一对玉手镯落到地上,摔碎了。人们不禁抽了口冷气。多嘴的陈二妹不加思索地说:“玉碎了,多不吉利,这孩子命毒。”

话刚一出口,陈二妹自己也觉得失言,脸一红,扭头就钻出了人群,回家去了。惠征傻呆呆地,有些惊慌失措的样子。还是圆滑的张大娘出来打了个圆场:

“岁岁(碎碎)平安。小女娃一生一定平平安安。”

惠征也不知谁的话是对的,他的心里好沉、好沉。

为了打破僵局,来客问:“不知外甥女叫什么名字?”想必问话的是舅舅或表舅吧。惠征从沉思中醒来,答道:

“我与家父商量了几次,不知该起何名是好。”其实,关于孩子的名字,早就商议过。不过都是在孩子出世前商议的。当时一心想要男孩,也没敢往女孩上想,所以名字皆是什么“祥福”、“桂祥”、“禄荣”之类的,这些名字没一个适合女孩的。

这时,惠征夫人抱着女儿来到了厅堂,她在里屋听得清楚。玉碎、人语,她心里好难受。她怀里的婴儿比出生时还漂亮,虽然是单眼皮,眼睛也不算大,可黑眸子多,显得特别精神。这孩子的皮肤特别白皙,就像牛乳洗过一般,好滑好嫩。在母亲看来,女儿怎么能是命毒呢。她要把女儿抱出来让邻里瞧一瞧,这个女娃不带凶样。

女孩被裹在小包被里,这个小包被玉白色底子,上面撒满一束束兰花,很好看。惠征见状,脱口而出:“兰儿,对,孩子就叫兰儿吧!”

做父亲的用心良苦,他给女儿起名“兰儿”,是希望女儿朴实无华、清淡雅致、别具一格。可叶赫那拉·兰儿后来违背了父亲的初衷。她的一生爱慕虚荣、庸俗浅薄、凶残无比,真是有辱兰花的品格。

叶赫那拉·兰儿在父母的呵护下幸福地生活着。一眨眼的功夫,她四岁了。俗话说:“一岁看大,三岁知老。”小小年纪的她已显示出干练与不凡。

在北京锡拉胡同住的,没有几个富裕户,相比之下,叶赫那拉家算是家境好一点的。尤其兰儿三、四岁的时候,祖父景瑞当个小官差,也算是吃皇粮的。父亲惠征又考取了进士,花了不少银子,总算得了个不错的差事,即吏部文选司主事。官职虽不高,但油水却不少,叶赫那拉家日渐好转。天性好强的兰儿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虽然她还很小,但已表现出对权力的强烈欲望。

每次和邻居们的孩子们一块儿玩耍时,她总要想方设法占上风,不然,她便大哭大闹。因此,这几个人家的孩子都让着她。时间一长,便养成了她的霸道性格。

又过了三年,叶赫那拉家又生了一个女儿。第二个女儿的到来,做父母的很有些不悦。八岁的兰儿很喜欢妹妹蓉儿,因为蓉儿生性懦弱,她不哭也不闹。母亲不给她冷眼,也不会给她亲切地微笑。倒是姐姐兰儿时常逗她乐,蓉儿一哭,姐姐兰儿就要来小泥人、小娃娃之类的玩意儿,哄得妹妹乖乖的。

叶赫那拉·景瑞一生没什么作为,他没有为叶赫家光耀门楣,到了老年,心底深处很有些凄凉之感。他整天抑郁寡欢,唯有两个小孙女还能让他笑一笑。他发现大孙女兰儿与其他同龄的孩子不一样,兰儿有主见,不善于听从别人的意见。而且有时心地不那么善良,甚至有些狠,老爷子不知这秉性对于兰儿来说是福还是祸。

叶赫家养了一只小花猫,这是邻居陈二妹送给兰儿的。兰儿很疼爱它,每天吃饭的时候,总忘不了给小花猫留几口好吃的。有时,她自己不舍得吃也要把猫喂饱。小花猫很爱吃鱼,可是,家境并不富裕的兰儿,一连好几天也难得吃上一次鱼,小猫当然连鱼头、鱼刺也吃不上。兰儿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小猫整天绕在她的腿边转,和她很有些感情。

这一天,惠征领了薪俸,兰儿央求额娘买条鱼来,一则自己嘴馋了,二来小花猫也能开开荤。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便挂在厨房里,兰儿到邻居家去找比她大三岁的小月跳皮筋。一个时辰回来后,只见额娘坐在厨房门前,面带怒容。

“额娘,我饿了。”

“兰儿,今天吃不成鱼了。”

“不嘛,我要吃鱼。再说,小花猫也该吃鱼骨头了。”

“它早就饱餐一顿了。”

“怎么回事儿?”兰儿有些不解,明明早上小花猫一见不带腥味的剩饭,它掉头就跑,没吃什么呀。兰儿的母亲生气地说:“生鱼挂在篮子里,被它吃了。”

兰儿一听,也很生气:“小花猫真烦人,一点儿也不给我留。”她母亲接着说:“也不是咱们家的小花猫自己干的。”

“还有谁?谁家的猫?”

兰儿更生气,居然还有“帮凶”,岂有此理!“还不是陈二妹和张大娘家的猫,而且那两只猫比咱们家的小花猫吃的更多。”兰儿跑出院子一看,三只饱餐一顿的小猫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而且,别人家的那两只,肚子圆滚滚的。

兰儿脚一跺,气死了。

“额娘,你把那两只小猫唤进来,好吗?”

“干什么?”惠征夫人不解其意。兰儿气呼呼地说:“必须惩罚偷嘴的馋猫。”母亲摇了摇头说:“算了,明天再买条鱼吧,今天也怪我没放好。”兰儿不依不饶,央求母亲:“我不会打死它们的,但今天就这么过去了,以后它们还会偷嘴。”

母亲觉得兰儿的话也有道理,便“咪、咪、咪”地唤小猫。三只小猫全来了,兰儿把厨房门一关,然后放走自己心爱的小花猫,留下邻居家的。母亲只顾生火做饭,并未理会兰儿。兰儿先把小猫唤到墙角处,然后猛一扑,双手紧紧抓住了一只大黑猫,另一只见状,窜了,它跳到了窗户上,逃命去矣。

这只大黑猫竭力挣扎,兰儿使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掐住它的脖子。母亲忙喊:

“快放手,快放手,不然会掐死它的。”

兰儿眼里冒着凶恶的光,这是母亲以前从未见过的。惠征夫人虽然也知道兰儿个性强,但还不会料到女儿是这么的狠。当惠征夫人来抢夺大黑猫时,大黑猫惨叫着,兰儿狠狠地将它一掷。可怜的大黑猫在地上动弹了几下,断了气。

惠征夫人焦急地嚷着:“兰儿,看你干了什么事儿。”兰儿有些惊慌失措,她低声说:“它怎么就死了呢?”母亲有些不安,她担心刚才小猫的惨叫会被它的主人张大娘听见,过一会儿,张大娘找不到大黑猫,她一定会“兴师问罪”的。

张大娘可不是个善人,一旦证实大黑猫死在叶赫家,肯定会闹得不可开交。年纪小小的兰儿明白这一点。她跑到屋外,母亲默默地做着饭,母女俩心里都有些忐忑不安。这一天下午平安无事。

到了晚上,惠征夫人还不见自家的小花猫来吃剩饭,还认为它中午偷吃鱼儿撑着了。兰儿端着碗,好像咽不下饭,母亲觉得女儿怪怪的。可是,繁重的家务已使她累得喘不过气来,她哪儿还有功夫去过问兰儿呢?

“嘭、嘭、嘭……”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是隔壁的张大娘来了。她的脸色阴沉沉的。自知理亏的惠征夫人连忙放下碗筷来招呼客人。张大娘四处环视了一下,说:

“我家的那只大黑猫一定又跑到你这里淘气了。”

惠征夫人一言不发,兰儿连忙说:“张奶奶,我们没见大黑猫。”油灯下,母亲看不清女儿是否脸红。

张大娘直截了当地说:“明明中午陈二妹看见她家的猫与我们的大黑猫一块儿跑进你们的院子,后来,她的猫回来了,我们的呢?”

兰儿嘴一撇,生气似地说:

“张奶奶,你没让兰儿看住大黑猫吧。”

一听这话儿有刺,张大娘便说:“话是这么说,可是一墙之隔,中午我听的清楚,有猫儿的惨叫声,还有你母女的说话声。”

兰儿脚一跺,说:“不错,我是打馋嘴猫了,不过打死的不是你家的大黑猫,而是我的小花猫。”

“哼”,张大娘冷冷地哼了一声,兰儿转身出屋,回来时,她手中拎着一只死猫。

是兰儿最心爱的小花猫。

张大娘无话可说,搭讪着:“我再找找去,不打扰了,你们吃饭吧。”张大娘努力地苦笑了一下,惠征夫人震惊了:

“怎么,兰儿这么有心计!”

邻居走后,兰儿把死猫一扔,坐在小板凳上就哭,她哭得好伤心。中午,她左思右想,预料到一墙之隔的张奶奶能听到这边的动静,该如何了结此事呢?只有这么样了!她把心爱的小花猫抱在怀里,为它梳理毛发,当小花猫安心地在她怀里熟睡的时候,兰儿心一横,掐死了它。小花猫竟连一声惨叫也没有,它为了小主人兰儿“捐躯了”。

惠征夫人抚摸着女儿的黑发,难过地说:

“兰儿,你是个姑娘家,心不该这样狠。”兰儿辩解道:“额娘,我不这么做,张奶奶肯罢休吗?”惠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兰儿,你都八、九岁了,不能一天到晚像个男孩子,你应该改一改自己的脾气,收收心,学做一个文雅的姑娘。”

兰儿何尝不想做个好姑娘。她毕竟是女孩子,看到邻居大娘、大婶、大姐都有一手好针线活,她也曾经动过心,想学一点儿。只是母亲总认为兰儿还是个孩子,没有教过女儿。今天发生的事情,给母亲一个惊愕:女儿长大了,长心眼心了,应该尽快给她立规矩。

到了晚上,惠征夫妇谈论到兰儿,惠征夫人显然有些悲哀,说:

“兰儿不像其他姑娘那样温和、柔顺,今天发生的事情,很让我伤心,咱们的女儿有些心狠,不像你,也不像我。这样下去,真令人担忧。”

惠征已听说了白天发生的事情,他也感慨道:

“当初,我给她起‘兰儿’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因为希望女儿有兰花一样的品质,蕙兰幽雅、花香袭人。”

惠征夫人叹了口气,低声说:

“这是上天安排的吧,老天爷不让咱们有个文雅的好姑娘,这只有认命了。”

惠征沉思了一会儿,像是对妻子说,也像是自言自语。

“对,兰儿都八、九岁了,还没受过什么教育,这是我的过错。不受教育是不行的。”

他的妻子似有所领悟,点头赞同他的话。惠征拨亮了油灯,坐了起来,声音比刚才大多了,他说:

“从明天起,就让兰儿上学去。”

“女孩子读什么书,咱们家眼见着又要添张嘴。”

惠征夫人瞅着自己那隆起的腹部,一脸的愁云。惠征被妻子一提,倒来了精神。虽然他只不过是做个小官,但养活一家人还是没问题的。自从两个女儿出世后,连做梦他都想生个儿子,两个月后,他的儿子照祥圆了他的盼子梦。

惠征反驳道:“女孩子也要读书,前些年,我曾教兰儿识过几个字,她很聪明,一定能读好书的。”

丈夫这一提,惠征夫人想起了四年前的一件事:那日,也是皓月当空的夜晚,春夜的风是柔和的,撩拨人的心。惠征夫妇在油灯下,一个读书,一个做针线活儿。小兰儿躺在母亲的身边怎么也睡不着,母亲轻声地说:

“兰儿,快睡吧。你看,月宫里的嫦娥在看着你呢,你不睡觉,她要生气了。”

“额娘,月亮姥姥怎么有时亮,有时暗?”

本来惠征夫人是想哄女儿快快入睡,谁知她这一提,兰儿更没有睡意了。她干脆坐了起来,打开了“话匣子”。

“额娘,嫦娥抱的小兔和咱们家的小白兔一样吗?”

母亲笑了笑,她笑女儿的天真,又不好回答女儿,便说:

“问你阿玛吧,他懂得的比我多。”

惠征放下书来,抚摸着女儿的头,说:

“人家都这么说,月宫里有什么,我也不知道。至于有明有暗,那是因为有初一,还有十五。”

其实,惠征也解释不通月有阴晴圆缺的道理,他生怕女儿再问下去,连忙岔开话题,说:

“兰儿,今晚的月光特别美,你看那一轮明白挂在天空,这叫皓月当空。古代有位大诗人叫李白,他写过一首诗《静夜思》,阿玛教你背诵它,好吗?”

“李白?诗?背诵?阿玛,我听不懂。”

小兰儿真的听不懂这些词儿,父亲耐心地说:

“别着急嘛,我多教你几遍就会了。”

惠征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背诵着: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兰儿认真地听着,她那美丽的眸子放射出异彩来。父亲又背读了两遍,兰儿轻声地跟着读。读着读着,她合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大早,兰儿一下子爬了起来,她揉揉眼皮,推醒阿玛。

“阿玛,我想起了《静夜思》,我背你听。”

兰儿一字也不差地背诵着这首小诗,做父母的高兴极了,一个劲儿地夸女儿聪明。小兰儿也很有些沾沾自喜。

惠征夫人回忆着这件往事,她赞同丈夫的观点,兰儿很聪明,只是所受的学堂教育太少,显得不够文雅。

其实,兰儿比起其他女孩子来,致命弱点不是不够文雅,她的身上是有女孩子特有的文静的。只不过,她心底的深处有些凶残的东西。这一点,在她成年,特别是进宫后表现得尤为突出。

惠征夫妇商量了一阵子,决定让女儿进私塾读书。就这样,叶赫那拉·兰儿受过三、四年的私塾教育。在道光年间,她算女孩子之中的“秀才”了。直到父亲调往安徽任职,她才辍学。

兰儿读书很用功,她不但学会了《三字经》、《诗经》,还学过《论语》、《左传》、《孔雀东南飞》、《木兰诗》等篇。并且,在父亲惠征的严格要求下,还练得一手好字。尤其是她的小楷写得特别漂亮,深得父亲的偏爱。她的妹妹蓉儿、大弟照祥、二弟桂祥都觉得父亲很偏心,好像特别疼爱大姐,而他们几个全被冷落到了一边,做母亲的是一视同仁。

在惠征夫人看来,大女儿兰儿聪明过人、机灵果断,但有些缺乏女孩子的温柔;二女儿蓉儿往往比不上姐姐的智力,但小小年纪的她心地善良、善解人意,又和蔼可亲;大儿子照祥憨厚朴实,甚至显得有些木讷;小儿子尚幼,还在吃奶,但从他那灵动的神情看来,倒有些像他大姐兰儿,也许将来他会有些出息。

鉴于此,惠征夫人对四个儿女进行有重点的引导,尤其对兰儿,她费得心血更多。每个孩子在母亲的眼里都是可爱的,兰儿当然也不例外。惠征夫人坚信,只要自己不懈地耐心引导兰儿,她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理想中的女孩子:既聪明伶俐,又温柔善良,以后嫁个好丈夫。

三、少女兰儿

惠征在皇城混了十几年,终于混出点名堂来了,他中年时,被调往安徽池州府任职,做候补道员。

刚到池州的时候,叶赫那拉家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兰儿出落成一位漂亮的大姑娘。十四五岁的少女似一朵荷花刚刚绽开花蕾,那么娇、那么嫩。读了几年的私塾,又加上母亲悉心的引导,兰儿有了很大的变化。

她举止优雅,谈吐不凡,落落大方,很有些大家闺秀之风范。

惠征又不希望女儿当女秀才,所以,他决定让兰儿辍学。兰儿在家中也帮母亲做些家务活,此外,还学会了绣花、做鞋、做衣等针线活。说起来,她有这些修养和技能,将来一定能嫁个好人家的。

兰儿越长越漂亮,闲来无事时,她总爱对着大铜镜,左照右看,怎么也看不够自己。她学会了做衣服,便经常央求母亲给她买些好看的布来,自己动手缝制旗袍。她做的旗袍,每次都有些创新的款式,不但母亲夸奖她,就连邻居婶子、大娘也赞不绝口。有人还央求兰儿为她们做几件。

一般地说,兰儿不会帮别人做旗袍的。她深知自己的衣服之所以受到别人的青睐,是因为它别致。如果这种“别致”一旦流传开来,不又变成一般了嘛。

惠征夫人总是尽量满足女儿的要求,三天两头便送给女儿一些新布料,兰儿扮演了“服装设计师兼模特儿”。时间一长,过于爱打扮的她引起了父亲的不满。

一天,兰儿又对着镜子,扯呀扯、量呀量,力求把上午刚完成的“杰作”改制得更完美。惠征皱了皱眉头,说:

“兰儿,女孩子爱美是天性。你额娘做新娘子时比你还美,可是,爱美要有个分寸。阿玛注意你许久了,好像你几天就换一件新衣服。”

兰儿吃惊地问:

“怎么了?”

惠征答道:

“这样不好,太奢侈了。”

兰儿显然很不高兴。刚才,她的兴致还很高,被父亲一批评,她放下手中的活计,顶撞了起来。

“阿玛,你就是老脑筋。”

惠征被兰儿顶撞得也生气了,他说:

“我就喜欢你在京城的时候,读书那么用功,不懂得吃穿打扮,那才是阿玛的好女儿。”

兰儿反驳道:

“现在我又不是不读书了,前几天,我还读了《长恨歌》,我打扮漂亮一些,有什么不好,额娘和邻居都夸我手巧呢。”

一听女儿读了《长恨歌》,惠征来了劲儿。他只盼兰儿不要荒废学业。他想,姑娘大了,都爱梳妆打扮吧,做父亲的也许过问得太多了。

“兰儿,读了《长恨歌》,有什么感想?”

惠征总是不失时机地与女儿探讨什么诗呀、经呀、词呀,如果不是在大清道光年间,兰儿也许能考个什么“研究生”。

“《长恨歌》嘛,女儿感受最深的是:

姊妹兄弟皆列士,

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

不重生男重生女。”

惠征一听,心中感慨颇多,这个女儿在做美梦:

“她梦想成为杨贵妃第二,可笑、可爱。”

兰儿看出了父亲的心思,不屑一顾地说:

“杨贵妃不过是个妃子,最后依然被赐死,她不是皇后,还称不上凤。我呀——”

她突然不说了,她只敢想,不敢说,她想说:

“我叶赫那拉·兰儿要做骑在龙上的凤!”

惠征苦笑了一下,说:

“兰儿,你也不小了,还像个小孩子,不能实现的事情就不要去想,免得想不到手,心里苦。”

兰儿脱口而出:

“阿玛,你怎么能断言我想不到手呢?”

惠征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一晃又是两年过去了。惠征忘记了父亲景瑞的教训,他做候补道员以来,一天比一天贪心,终于,东窗事发。叶赫那拉·惠征被革了职。

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被革职的惠征又得了肝病,叶赫家一下子又陷入了贫困之中,家庭的重担一下子落到了十六岁的兰儿的肩上。

家庭的突然变故,使兰儿长大、成熟起来了。比起其他人家的女孩,她显得老练得多。她顾不得什么面子,阿玛、额娘、弟弟妹妹要吃饭,只靠母亲贩点日用货品是不够的。

原来惠征在职时,兰儿家有个丫环,能干些粗重的家务活,如今丫环用不起,家务便由兰儿包揽。此外,她还要替人家做做衣服以补贴家用。由于兰儿的针线活很别致,她不愁没“生意”,有时累得她头晕脑涨。

给人家做衣服,兰儿心里总有些不平衡。过去,家境好的时候,是别人看她不断地穿新衣服。可如今,是她看别人穿新衣服,那种隐痛只有兰儿自己才体会得出。

可是,无奈,这就是人生吧。

虽然家庭陷入了贫困的境地,兰儿不再像以前那么爱梳妆打扮,但青春的气息是挡不住的。特别是这些日子以来,兰儿越多变得漂亮了。她如出水芙蓉一般招人喜爱,青春的朝气映在她那张光彩四溢的脸上,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左顾右盼,十分动人。

兰儿时常到河边洗衣、洗菜、淘米、挑水。因为皖南山区山青水秀,从山上流淌下来的泉水甘甜爽口,所以,门前即使有水井,人们也不用它,宁愿走远一些,汲取更好的水用。

叶赫家隔壁住着一户姓荣的人家,这家两口子都上了年纪,靠卖早点为生。他们夫妇只生了一个儿子,已经十九岁了。兰儿认得这个小伙子,并称他是“荣大哥”。荣大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每次见到兰儿,他都憨厚地一笑,兰儿也报之以甜甜的微笑,但他们俩从未单独相处过。

这一天,兰儿端着木盆到大清河边去洗衣服。河水清澈见底,小鱼儿在水中自由地游来游去,岸边杨柳拂面、小草茵茵。一群鸭子正嘎嘎叫着向河岸游来。

兰儿边洗衣服,边哼着小曲,十分惬意。不一会儿就洗好了衣服,她抬头一看,天色还早,她环视一下左右无人,便迅速解散大辫子,在河里洗头。她那乌黑的秀发在清凌凌的河水中飘啊飘,她几乎陶醉了。

洗完头,她将一头秀发梳理一顺,披散在肩上,又将裙子撩起,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双脚拍击水面。很长时间以来,生活的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很少有今天的这样心境。兰儿不由得哼唱着江南小曲。本来,兰儿是旗人,小时候又在京城生活,她是不会唱江南小曲的。随父迁居安徽池州后,池州人杰地灵,山美水也美,陶冶了人们的情怀,以至于江南小曲特别优美动人。兰儿跟别人学了不少什么《采莲曲》、什么《紫竹小调》,还有《茉莉花》等曲,她都唱得不错。

边哼着小曲,边欣赏美丽如画的山水,是此时兰儿的最大的精神享受。她看见远处的山,山上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再看看近处的水,水中有十来枝荷叶,荷叶上清水滴滴,水珠滚来滚去。

远山近水,画面怡人。兰儿微闭双眼,进入遐想之中,暂时,她忘却了家事的烦恼,仿佛此时此刻,她进入了飘渺的仙界之中。

“吱、吱、吱……”

由远而近,越来越近。是竹扁担发出的极富有节奏的声音。兰儿不由地看了一看,原来是荣大哥正挑着两只大木桶向河边走来。兰儿连忙将双脚收回,穿上了鞋子,荣大哥冲兰儿一笑。他打满了水,挑着担子走远了。

望着荣大哥远去的背影,兰儿的心怦然一动,心里想:

“多么健美的小伙子,魁梧的身材,宽宽的肩膀,还有那娇健的步伐,他那双大手一定十分有力。”

兰儿不敢多想,她的脸有些发烫,毕竟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心中隐隐约约有一种渴望与遐思,但她实在不敢去深想。兰儿轻轻地抚摸着发烫的双颊,暗暗地对自己说:

“兰儿,千万不能胡思乱想,要好好的把握自己的一生。”

兰儿与别的姑娘不一样,她不甘心于做个温顺的女子,更不甘心于嫁个平庸的丈夫,一生辛辛苦苦养儿育女、操持家务、奉养公婆。

她,不是那种人!

她还记得《诗经·桃夭》中的几句话: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这样的女孩子真的幸福吗?一朵鲜花尚未怒放便给了人,太可惜了,也太委屈天下早嫁的女人了。兰儿不会做这种人的!

其他姑娘一过十四五岁,便有人上门来说媒,父母考察一番后,便定了亲,女孩子也盼望着出嫁。兰儿对此不屑一顾,甚至有些瞧不起这些女孩子,她可不愿意草率出嫁,常言道:“女儿是娘家的公主。”到了婆家,吃苦受累也得不到一句称赞。

特别是从母亲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她更能体会到这一点。兰儿曾多次端详过母亲,她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母亲年轻时的光华与风采。她听说过姥姥家很富裕,若不是嫁给不走运的叶赫那拉惠征,怎么会四十来岁的人却如老太太一般,整日佝偻着背,头发已经花白,喘着粗气,这就是女人出嫁的悲剧。

这种悲剧,不能在兰儿的身上上演,她要做特殊的女人。或许,某一日太阳能从西边出来,鸡窝里也能飞出金凤凰。

对于聪明的兰儿来说,她也明白早晚非出嫁不可。但她要嫁的人必须有足够的能力来养活自己,而且日子过得不能像现在这样辛苦。兰儿自言自语道:

“荣大哥虽然人很老实,又长得英俊,但他家太穷了。”

兰儿想着想着走进了家门。

“姐姐,你好漂亮,像仙女下凡。”

妹妹蓉儿以惊慕的目光注视着姐姐,兰儿被妹妹看得有些不自在,她低下了头。她转身进了厨房,生火烧饭,肚子早已饿了。妹妹跟在姐姐的身后,在蓉儿的眼里,姐姐又能干又漂亮,她好羡慕姐姐。并且不自觉地以姐姐为楷模,摹仿着姐姐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希望自己有一天也有姐姐的气度与风范。

小妹一个劲儿地往炉灶里塞木柴,弄得满屋都是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兰儿叫道:

“蓉儿,你想呛死人呀!”

蓉儿嘴一蹶,生气地说:

“怪不得邻居们都说你长得漂亮,性子很怪,一点儿也不错。谁想呛死你,我不会烧火嘛。”

兰儿心里一凉:“怎么,我兰儿被人们这样议论过,这么说,荣大哥也这么看我了?”

这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念头,兰儿马上又恢复了平静的心态,她对自己说:

“管他呢,荣大哥以及别人怎么看待我都无所谓,我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吧。”

这样一想,兰儿的心里舒坦多了。第二天一大早,兰儿便去林子里砍柴,砍了柴,她还要回去做早饭。这几天,惠征的病情不断加重,大夫来看过,开了几付药方子,兰儿准备上午把药熬出来,她希望父亲快快好起来。

砍了一会儿柴,累得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她撩起衣袖来擦汗。这么一大捆木柴,可怎么运回家呀?她四处张望了一下,一个人影也没有,即使附近有人,人家也不一定来帮她。兰儿只好背起一捆木柴,吃力地往回走。

“兰儿妹妹,我来帮你背柴吧!”

好像是天上掉下来一个人似的,说话的正是荣大哥。原来,漂亮的少女早已在小伙子的心头扎下了根,他时刻关注着兰儿的一举一动。十九岁的小伙子日也思、夜也想,总想找个机会和兰儿单独呆在一块儿。所以,兰儿来洗衣服,他便去挑水;兰儿来砍柴,他便上山挖竹笋;兰儿上街买东西,他又借口去串门,反之,兰儿的身影像块磁铁,早已牢牢地吸住了他。

兰儿毕竟是个姑娘家,没这么大的力气,一大捆柴,她的确背不动。眼前现成的壮劳力,不用白不用,她放下了木柴。荣大哥把为兰儿效力看成是无尚的光荣,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他想表现一番。

一捆木柴背在小伙子的背后像棉花捏在兰儿手里一般轻巧,两人并肩走出林子,眼看要到家了。兰儿不愿左右邻居看到什么,便说:

“离家只有几步路,你忙去吧,我自己行。”

俗话说:“恋爱中的男子最听心上人的话”。真是对极了,小伙子温顺地像个姑娘,他把兰儿的话当“圣旨”,放下了木柴。兰儿背起便走,小伙子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兰儿妹妹,今晚你出来一下,我在林子里等你。”

兰儿惊愕地看着他,没说什么,小伙子连忙补充道:

“我给你看一件宝物。”

兰儿一笑,头一仰,并没有说什么。小伙子终于迈出了这艰难的第一步,向心爱的兰儿发出了约会的请求。这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今天突然说出来,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吃惊。

到了晚上,兰儿与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做鞋子,妹妹蓉儿手里虽然也有针线活,但一个劲儿地打磕睡。平日里,兰儿的针线活儿做得又快又好,可今晚心不在焉。一会儿顶针歪了,一会儿针又扎手了,一会儿又走错了针。母亲只顾低头做鞋子,没在意兰儿的异常,蓉儿更是困得睁不开眼,哪儿还有闲心去注意姐姐。

兰儿的心中像十五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荣大哥一定在林子里等我。去,还是不去。去吧,两个青年男女私会,被人发觉了,脸往哪儿放。再者,他会不会——;不去吧,他会不会冒冒失失地跑到这儿找我。唉,真烦人。”

兰儿相信小伙子一定在等她,而且等得很着急。她是位聪明的姑娘,从小伙子那热情的眼神里,她已读得懂小伙子的心事。

去?不去?

不去?去?

去了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兰儿不敢多想。算了,不去。兰儿起身去睡觉,可是,刚躺下来,小伙子那熟悉的身影又仿佛在眼前跳呀跳的。兰儿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干脆,她又起身了。

“额娘,二婶白天里向我讨个花样,我送去便回来。”

兰儿直佩服自己,撒谎时心不慌,脸不红,像真的一样。惠征夫人看看外面,说:

“天色不早了,明天再去吧。”

兰儿忙说:“那不好吧。没事儿,您放心,不会太长时间的。”

惠征夫人不再说什么,兰儿连忙拉开门闩,飞奔出去。她一路小跑到了二婶家剪了个花样,又急匆匆跑向林子。天很黑,一个人影也没有,她打了个寒噤。

“兰儿妹妹。”

荣大哥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正冲着兰儿站着,兰儿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

小伙子天还没黑就来到了林子里,他等啊等,盼呀盼,在等待中盼望,在盼望中失望,最后,几乎绝望。他正转身想走,突然,他的眼前一亮:

“是兰儿,正是兰儿。”

兰儿正朝这边跑来,她上气不接下气,也许还有些害怕和紧张。兰儿的身子一个劲儿地发抖,荣大哥脱下自己的小褂,轻轻地披在兰儿的身上。

“兰儿,怎么这么晚才来。”

小伙子靠近兰儿的身边,轻声地问。兰儿低头不语,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物品放在手心:

“兰儿,你瞧这是什么?”

兰儿看见那物品在黑夜中一闪一闪的,非常好看,便好奇地问道:

“这一闪一闪的是何宝物?”

小伙子轻声地说:

“这就是夜明珠,是我小的时候从奶奶的梳妆盒里拿的。后来,奶奶发现她心爱的宝贝丢了,大吵大闹,吓得我躲在门后不敢出声。奶奶死后,我常把它拿出来看一看。你要是喜欢它,我就把它送给你。”

兰儿长这么大,还没什么像样的首饰。母亲原来有个金戒指,还有一对金耳坠,家庭贫困时典当了。最后只留了个银项链,过年时,母亲把叶赫家惟一的首饰送给了大女儿兰儿。兰儿舍不得戴,只是偶尔拿出来看一看,然后再把它收藏好。

荣大哥手中的夜明珠在黑暗中晶莹闪亮,实在好看。兰儿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小伙子连忙把夜明珠放在心上人的手中,兰儿紧攥着这颗昂贵的夜明珠,荣大哥贴在她的身边柔声地问:

“喜欢吗?”

兰儿无声,小伙子一把抓住兰儿的手,激动地说:

“等你做新娘子的时候,我要看你戴上它,好吗?”

黑夜里,兰儿的脸一个劲儿地发烫,心也在嘭嘭直跳。小伙子紧握住兰儿的手不肯松手,兰儿依偎在他的胸前。

天上的星星悄悄地闭上了眼睛,它怕羞红了年轻人的脸。温柔的世界里,只有这一对年轻人,他们忘却了身外的一切。

“兰儿,我要娶你做老婆。”

小伙子在姑娘的耳边呢喃着。兰儿的身子一抖,猛地推开了荣大哥,跑了。

她的耳边一直响彻着一个声音:

“不能、不能、万万不能!不能走错这一步,我不能嫁给他。我要嫁给一个有权、有财、有势的男人!”

兰儿一口气跑回了家,母亲见女儿面色苍白、气喘吁吁,连忙问:

“兰儿,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额娘。”

兰儿唤了一声“额娘”,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望着四面透风的墙,无语泪千行。

从这以后,兰儿不愿再见荣大哥,两个年轻人都承受着爱的煎熬。可是,兰儿的理智终于战胜了情感,她不敢再多迈一步。

为了逃避小伙子那炽热的目光,兰儿不再去河边洗衣、挑水,只好用自家门前井里的水,惠征夫人有些儿纳闷,一日她问兰儿:

“这井水有些涩,你怎么不去河边洗衣洗菜。”

兰儿信口答道:

“我嫌太远了,来回太累了。”

做母亲的心里有些酸酸的,她心疼女儿,但又无可奈何。想当初,叶赫家境好的时候,兰儿虽然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起码也用不着让她挑水、做饭、洗衣吧。母亲的鼻子一酸,说:

“那让你妹妹和大弟弟抬水吧,你也别太劳累了。”

兰儿直摇头,说:

“不行,蓉儿八、九岁,照祥才七岁,他们哪儿能抬得动水。”

“没关系,小孩子出去撒野比抬水还累人,抬几桶水累不着他们。”

兰儿不好再说什么,她默默地做着家务事儿,心里真不是滋味。她何尝不想念那个对她关心备至又体贴温存的小伙子。可她告诉自己,长痛不如短痛,现在应该“快刀斩乱麻”,痛下决心,咬紧牙关挺过去。

世间的情千万种,惟有爱情爆发时最炽烈。两个人一旦相爱了,会朝思暮想,见不到对方便感到失落了什么,好痛苦、好痛苦……

兰儿受着煎熬,小伙子更受着煎熬。甚至,他的痛苦比兰儿还深。本来,小伙子倾慕兰姑娘已久,那一个晚上,他差一点儿便拥有兰儿。兰儿在他的怀中是那么温柔与娇媚,一点儿也不像邻居大婶所说的“有些野性”、“缺少文气”。在小伙子看来,她们对兰儿简直是诽谤。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自从那个晚上以后,兰儿不再到河边洗衣、挑水,不再到林子里打柴。

小伙子天天失神地望着河边,他百思不得其解。白天也盼,黑夜也盼;走路也想,吃饭也想;那痛苦的样子真叫人难受。

见不到心上的姑娘,小伙子焦急万分,他鼓足了勇气,决定到兰儿家找她。其实,叶赫家与荣家相距并不远,中间只隔三户人家。可是在小伙子看来,很远、很远。仿佛兰儿在天上,她就是那颗最皎洁明亮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及。月亮的影子浮在水中,他想伸手去抓,什么也抓不着。他似乎感觉到:“兰儿不属于他!”真折煞人也。

小伙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兰儿家。惠征夫人正巧在门口做事,见到邻居荣家大儿子来到,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是你呀,快请进,有什么事吗?”

魁梧的大小伙子竟不知说什么是好,他低着头,红着脸,直搓双手:

“没,没什么大事,我想找照祥玩。”

惠征夫人一听这话,愣了。她心想:

“准是他神经不正常,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来找一个七岁的小男孩玩。再者,两家虽是近邻,但平日里来往极少,怎么今天他?”

惠征夫人依然很热情地说:

“照祥不在家,他和蓉儿去河边挑水去了,你等一会儿吧。”

小伙子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局促地站在那儿,还是不停地搓着双手,那尴尬劲儿真让人难受。

屋里的兰儿把外面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心怦怦直跳,心想:

“糟糕,这冒失鬼,还是找来了,冤家!”

她真怕小伙子沉不住气,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所以走了出来。

“是荣大哥。”

“兰儿妹妹。”

小伙子凝视着兰儿,眼睛一眨也不眨,他那热切的眼神被惠征夫人看在了眼里。兰儿生怕母亲再盯下去,连忙说:

“好一会儿了,怎么弟弟、妹妹还不回来,我到河边去看看。”

说罢急匆匆地走了。小伙子搭讪着对惠征夫人说:

“我也走了。”

他像个逃犯,逃出了惠征夫人的视线。望着远去俩人的身影,她似有所悟,自言自语地说:

“对呀,我想起来了,前几天兰儿晚上说去二婶家送花样,可回来的很晚。从那以后,兰儿很少出门,今天偏偏又出了这等怪事,会不会是他们……”

惠征躺在床上一个劲儿地咳嗽,惠征夫人三步并作二步,忙给丈夫端上茶水。她的心里好难过,丈夫这一病可不轻,吃了二十多天的药,不见好转,面部呈暗色,脸上很瘦,两个颧骨高高突起。

“喝口水吧,咳嗽得很难受吧。”

惠征勉强喝了口水,他有气无力地问:

“刚才站在外面说话的是谁呀?”

“是荣家的大儿子。”

“他来干什么?”

惠征有些诧异,虽然他也认识那个小伙子,但平日里没说过几句话,所以印象不深。惠征夫人想了想,她不想给丈夫添心事,便说:

“来串门儿,没什么事儿。”

惠征也没多问什么。他身体太虚弱了,一个劲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沁出了虚汗。他好像已感到阴曹地府的大门已向他敞开了一半,恐怕自己没多少日子了,七尺男儿禁不住心头一酸,他拉住妻子的手说:

“自从你嫁到叶赫家,辛勤操持家务,养儿育女,没过几天清闲的日子。我的病恐怕好不了了,我走以后,你肩上的担子更重。”

惠征夫人连忙制止了丈夫,不让他说下去。其实,此时夫妇俩心里都非常明白,这一次的家道中落打垮了叶赫家。而且叶赫那拉·惠征康复的希望也很渺茫。惠征夫人潸然泪下。

“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

除此之外,她又能说什么呢。惠征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妻子说,今天不说,他怕以后没有机会说了。这会儿,他感到神清气爽了许多,便坐了起来,认真地说:

“我走后,你们孤儿寡母的,不要在这生活了,这池州虽好,毕竟不是我们的故乡。依我看,你还是带着孩子回京城吧,那儿有几家亲戚,也有我的几位故交,以便有人照顾你们,我才能瞑目。”

惠征夫人泪如雨下,她知道丈夫在做临终交代,一场人生骤变将来临。

再说兰儿与荣大哥,一前一后跑向河边,兰儿竭力回避小伙子,小伙子紧追不舍姑娘,那场面颇有些戏剧性。

“兰儿妹妹,兰儿,你等一等,我有话对你说。”

兰儿又急又气,根本不理睬他。小伙子几个箭步冲了上去,他拉住了兰儿的衣角。

“为什么你不理我?”

荣大哥好像有些生气,他有一种被人玩弄了感情的感觉。兰儿一甩身子,挣脱了小伙子的扯拉,不耐烦地说:

“真烦人。”

小伙子愕然了,他不明白今日的兰儿为什么与几天前晚上的那个兰儿一点儿都不一样,一个凶巴巴的,一个温柔可爱,真是判若两人。他还是不肯放弃,急着叫着:

“今晚依然在林子里等你。”

兰儿不语,小伙子想上前拉住兰儿的手,兰儿忙说:

“你等着吧!”

小伙子听得清清楚楚,那语气好冲,他已猜出了八、九分,今晚心爱的人儿是不会来的。无可奈何,小伙子失望地走了。到了晚上,小伙子抱着一线希望在林子里等呀等,他等的是一场空。

兰儿有些气恼,她没好气地骂了几句妹妹蓉儿便回了家。蓉儿和弟弟照祥被姐姐骂得莫名其妙,他们不敢和姐姐顶嘴,只有怏怏地回家。回到家里,母亲迎了出来,她看见三个儿女都一脸的不高兴,她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做家务。

细心的母亲发现大女儿兰儿脸上似有泪痕,她把兰儿叫到一边,关切地问:

“兰儿,你有心事?”

兰儿被母亲温和的声音所感染,她像有一肚子冤屈似的,泪水直往下流。母亲为女儿抹去泪水,叹了口气:

“唉,额娘也年轻过,什么都体会过的。”

知女莫如母,疼女也莫如母。母女心连心,兰儿在母亲面前还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呢。她鼓足了勇气讲述了几天前那个晚上的故事,讲完之后,她问母亲:

“额娘,我做得对吗?”

惠征夫人如何能用“对”或“不对”来回答女儿的问题呢?在她看来,女儿如此处理感情问题无论对错,都说明兰儿很有理智。这一点,她与其他的女孩子太不一样了。

一生中能遇上一个珍爱自己的男子是福气。但对于兰儿来说,这福气已来临,她又将其拒之门外,做母亲的不由得暗暗佩服女儿,但同时也有些迷惑不解:

“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一定渴望找到归宿。兰儿呀,兰儿,你究竟要嫁怎样的男了呢?”

兰儿勾着母亲的脖子,亲昵地说:

“额娘,以后我们再也不提他了,好吗?来,勾个手,一言为定。”

惠征夫人笑了。好久以来,兰儿没这般可爱的神态了,今天的举动让她想起女儿小的时候。这些年,兰儿变得有些冷漠,今天突然与母亲亲热了起来,做母亲的很有些“受宠若惊”。

又过了两个月,叶赫家搭上了灵棚,叶赫那拉·惠征病死,全家人不胜悲恸。惠征抛下多病的妻子和四个尚不能独立生存的儿女,孤儿寡母,境遇十分凄惨。

父亲死后,兰儿少言寡语,虽然邻居们都来帮忙办理丧事,兰儿仍是紧闭嘴巴,不说一声谢。她只知道嗑头、哭泣,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应干些什么。荣大哥来吊唁,兰儿让大弟照祥作揖答谢,小伙子本来想安慰她几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看到兰儿的脸上除了悲伤,还有坚毅——一种女孩子少有的坚毅,甚至有些冷酷。

惠征没能给妻子儿女留下银子,他只留下了一大堆债务。来了几个讨债的,一见叶赫家已一贫如洗,又在办丧事,便不好说什么,烧了把火纸,走了。还有一些好心人凑了些钱,劝可怜的孤儿寡妇扶柩回京。

一路艰辛,只有兰儿母女才能体会得出,好不容易,她们来到了新江。江面上正刮着大风,波浪几乎将小船掀翻。兰儿紧靠在船舱壁边,泪水顺着两腮直往下流。

年仅十六岁的姑娘将要挑起生活的重担,将父亲殡葬后,又如何照料、安排一家人的生活。兰儿觉得前程渺茫。外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兰儿只穿了一件薄衫,八月的夜风吹着,她感到又冷又怕。

此时,她又想起了荣大哥,想起了那只温暖的大手,想起了耳边的呢喃。此时,他能在身边,该有多好啊!兰儿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坚决拒绝了爱她的男子,可往往在困难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会想起他。

这正是说不清,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吧!

“额娘,我好饿。”

年幼的小弟弟桂祥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吵着肚子饿。这漫漫的荒野,茫茫的大江边,到哪儿去买吃的?离开池州时,邻居大娘、婶子有的送鸡蛋,有的送油饼,这些日子全是靠这些充饥的。鸡蛋没几天就吃完了,油饼昨天才吃完。本来,兰儿的心里就有些着急,离京城还远着呢,至少还要走半个月,本来就不多的盘缠用得差不多了,这可怎么办?

小弟一哭,兰儿的心更慌了。天很黑,小船停泊在岸边,江水无情地拍击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似老人吼,似杜鹃啼,令人毛骨悚然。兰儿不禁打了个寒噤。

母亲斜靠在舱板上睡着了,兰儿看得很清楚。四十上下的母亲,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满脸布满皱纹,那皱纹里写的全是辛酸与沧桑。蓉儿与大弟照祥也睡着了,小弟桂祥睁着小眼睛,盯着姐姐看,他小声说:

“姐姐,我饿。”

兰儿最喜欢这个小弟弟,可是,她手边一点吃的东西也没有,她轻轻地把小弟抱起,哄他入睡:

“小弟乖,夜深了,姐姐到哪儿给你弄吃的,等明天吧。”

等明天?明天会是饱餐一顿吗?兰儿不敢多想。小弟很听姐姐的话,他不再闹了。兰儿也觉得饥饿难忍,她咽了一口唾沫,向舱外望了望,天真黑,伸手不见五指。兰儿躺下渐渐入睡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隐隐约约看见岸边的东南方向住着几户人家。兰儿揣了些碎银子准备上岸买些吃的东西回来。她走着走着,总觉得后面有人在紧跟着她。她的心一下子紧缩了起来,心想:

“不好,这里人生地不熟,可别碰上什么坏人。”

于是,兰儿大步流星地走向村庄,后面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他也迈开大步步行。兰儿的心怦怦直跳,她几乎要叫出声来。

“姑娘,请留步。”

后面的男子在喊她。听那声音,不像是歹人,兰儿壮了壮胆子,回头望着。

“烦问姑娘,这船的主人可是叶赫那拉·惠征的遗孀?”

“正是。”

兰儿打量着来者,一副官差模样,她的心安稳了许多。兰儿心想:

“别忙着和他多讲什么,不对呀,父亲早年在京城做个小官,后又到安徽池州任职,从未到过新江,这一带并无亲朋好友呀。”

这个男子究竟是何人?为什么要打听她们?兰儿小心翼翼地站着,什么也不说。

“咱们知县吴大人让本差送三百两银子给惠征大人的家属。我打听了许多人才找到你们,请姑娘收下银子吧。”

一听官差这句话,兰儿更莫名其妙了。她迟疑了一下,不肯向前。那官差又说:

“吴大人担心你们扶柩回京盘缠不够,昨天差我来打听你们,快收下吧!”

兰儿一时想不起哪位“吴大人”,但她可以肯定,这位吴大人一定是父亲早年的同僚,既然人家有心帮助自己,为何不收呢?这恩情日后再报吧。

于是,兰儿高兴地收下了三百两银子,这银子对于窘迫中的叶赫家来说,可谓是雪中送炭也。兰儿买了几个饼子回到船上,母亲及弟妹们已醒,一家人以饼充饥。两个弟弟昨天就没吃饱,今儿早上他们真是狼吞虎咽,兰儿安慰他们说:

“慢慢吃,别噎着。等到了中午,我到集市上买些卤肉来,咱们解解馋。”

母亲连忙说:

“算了吧,离京城还远着呢,盘缠不多,省着点儿吧。”

兰儿这才道出刚才发生的事情。弟妹们一听,拍手叫好。母亲沉思着,她想不起来是哪个姓吴的在困难之际拉了她们一把。

姓吴的究竟是何其人也,他正是惠征的旧僚吴棠。这个吴棠是个汉人,几年前也在京城做官。那时,惠征与他有些往来,惠征夫人也认识吴棠。今天太突然了,她一时没有想到吴棠罢了。

惠征夫人不愿白白接受别人的恩惠,她告诉女儿,一定要搞清恩人是谁,日后以便报恩。就这样,兰儿带着蓉儿一路打听,到了新江衙门府。衙门前的守卫一看兰儿姐妹不像叫花子,便放了她们进去,并把她们引到一间小厢房里等待县老爷。

“兰儿,长这么高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呀。”

一阵爽朗的笑声过后,五十多岁的吴知县站在兰儿的面前。兰儿打量着这位知县,好像有些面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曾经在哪儿见过他。吴知县亲热地拉着两姐妹的手,弄得两个姑娘很不好意思。他说:

“怎么,把吴伯伯忘了?”

“吴伯伯”,对,是他。兰儿突然想起了好多年前的事来。如今父亲的同僚健在,而父亲永远去了,兰儿忍不住落下了泪。

“吴伯伯——”

兰儿只喊了一句,便哽咽地说不下去了。吴棠和蔼地说:

“你们家的事,我都听说了。今天到了新江,就多住些日子吧。”

兰儿推辞着:

“谢谢吴伯伯,不过,我们正办丧事,不宜住下,日后再说吧。”

吴棠并没有多留,便说:

“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强了。以后若有什么困难,托人捎信来,我吴某会尽力帮助你们的。”

兰儿姐妹二人磕头谢了礼便回到了船上。小船继续前进,兰儿靠在船舱里,想起了往事。

大概是七、八年前吧,那时兰儿才九岁左右。一天,父亲带了一位同僚回家,父亲让小兰儿喊他“吴伯伯”。这位吴伯为人和蔼可亲,而且他还十分慷慨,来时除了送给惠征一些银子外,还特意给小兰儿买了一对活蹦乱跳的小白兔。

兰儿可高兴了,围在吴伯伯的身后叫得伯伯心里好甜。兰儿天真地问:

“吴伯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小白兔的?”

“我猜的。”

吴伯伯抚摸着兰儿的头,感慨万千:

“有位小姑娘,如果她——,也该有你这么高了。”

“她怎么了?”

兰儿问伯伯,她发现伯伯突然敛住了笑容,好严肃。

“她去了,永远地去了。”

“去了?上哪儿去了?”

兰儿不解,小姑娘上哪儿去了,让吴伯伯这样伤心。吴棠说:

“她走的很远很远,你长大后会明白的。那个小姑娘特别喜欢小白兔,她和你同年同月生,我猜你也喜欢吧。”

后来,吴伯伯又来过几次,每次总给兰儿带些好玩的或好吃的。兰儿很喜欢这位和蔼可亲的吴伯伯。

往事如烟,兰儿回忆着往事,泪水流到了腮边。母亲见状,安慰她说:

“人无绝人之路,等咱们到了京城,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半个月后,叶赫家到了京城,安葬了父亲,兰儿一家在京城阜城门外芳嘉园定居下来。

四、人生的大转折

叶赫一家在芳嘉园一带租赁了两间低矮的茅草屋,总算安顿了下来。她们勉强地维持着生活。

从新江带来的三百两银子,的确解决了兰儿家的燃眉之急,除了殡葬父亲用了六十两银子,还剩下二百多两银子。无依无靠的兰儿决心挑起家庭的重担。她拿出一百两银子做本钱,学着做点小生意。

俗话说:“钱难挣、挣钱难”。再难,这钱她还得去挣。兰儿咬紧牙关,和妹妹蓉儿一起起早贪黑,贩粮、贩菜,基本上解决了全家的温饱问题。当时,蓉儿只有十来岁,还是个孩子,兰儿带着她是为了壮胆。每天天还没亮,姐妹俩便起床,趁天没亮赶往三十里路以外的吴村去买粮食,然后全靠手提肩背,将粮食带回来。上午便可以在芳嘉园一带出售,好的时候,一天也能赚几两银子,除了四口人吃饭,还略有节余。

两个月下来,兰儿累得又黄又瘦,娘心疼她,说什么也不让女儿再如此辛苦下去,叶赫家又陷入了困境之中。

家中剩的银子已经不多了,眼见着面缸见底,惠征夫人一脸的愁云。兰儿见状,对母亲说:

“额娘,还让我去贩点东西吧,不然,何以为生?”

母亲直摇头,低声说:

“明天我再到你舅舅家去借点银子吧。”

兰儿嘴一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她不想伤母亲的心,还是没有说出口。她清楚地记得一个月前,母亲去舅舅家借银子,回来时,母亲把二十两银子交给兰儿,自己却躲在一边掉眼泪。不用说,一定是那位不讲理的舅妈奚落了母亲,今天,兰儿不愿母亲再去受气。

吃过早饭,兰儿换了一件素装便出去了,到了晚上,她才回来,母亲等得十分着急,她早已惦着脚在大门外张望好多时了。只见兰儿双眼红肿,好像哭过一般,母亲紧张地问:

“这一天你干什么去了?怎么眼睛还红红的?”

兰儿苦涩地一笑,说:

“没什么,我出去转了转,解解闷儿,忘了回家的路,以至于耽误了时辰。”

进到屋里,兰儿显得疲惫不堪,她往床上一躺,一句话也不想说。母亲关切地问:

“一定饿坏了吧。”

她赶忙去做饭,生怕饿坏了女儿,约莫半个时辰,一大碗面条端了上来。兰儿不顾三七二十一,拿起筷子就吃,真是饿极了,三、五口就吃完了。母亲又为她盛上一碗,第二碗里居然多了一个荷包蛋。

兰儿知道,这荷包蛋是专为小弟弟桂祥准备的。桂祥年幼,身子骨很弱,母亲时常专为他添一个鸡蛋。今天,一定是母亲心疼兰儿,让兰儿吃掉。兰儿多想吃呀,但不能吃,她不愿争弟弟的东西。

她把鸡蛋送回锅里,母亲劝她吃掉它,兰儿不肯,兰儿发觉母亲的眼里噙着泪水。吃完饭,兰儿从衣袋里掏出些碎银子交给母亲,并且说:

“额娘,您千万别再去舅舅家借银子了,答应女儿,好吗?”

惠征夫人望着兰儿手中的碎银子,惊奇地问:

“哪儿来的碎银子?”

兰儿有些掩饰,说:

“反正不是偷的,也不会抢的,是自己挣的。”

“挣的钱,你今天究竟在干什么?”

母亲以为女儿没干好事,追问着。兰儿怕母亲误解,便说:

“正巧,有户人家出殡,我去当‘丧娘’。”

话还没落音,惠征夫人脸色大变,她气得双手发抖,没想到兰儿这么没出息,她怒不可遏,狠狠地打了女儿一巴掌。

母亲的这一巴掌真重,打在兰儿的脸上,兰儿只觉得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她捂着脸哭了。在兰儿的记忆中,以前父母从未打过她。她七、八岁的时候曾掐死过两只小猫,母亲只是生气,事后骂了她几句,也没有打她呀!兰儿委屈极了,她愿意去当“丧娘”吗?不,当然不。可是,一家人总要吃饭呀,没钱的日子实在太难过了。

什么是“丧娘”,丧娘就是替人家哭丧的女人。过去大户人家出了丧事,子女不愿意哭嚎三天三夜;或许也有的人讲排场,哭嚎的人越多越显得人丁兴旺。于是,这些人家便花钱雇些声音尖锐的女子来哭嚎。给人家当丧娘是下等人,很没面子,无怪乎母亲要打兰儿,家里再穷,也不能让女儿去干这活计。万一传出去,女儿嫁人都很困难。

日子总要咬着牙过下去,兰儿又开了一个小杂货铺,经营些日常生活用品。什么针线、灯油、火纸、酱油之类的东西,她都卖,这样又勉强维持了半年。

兰儿已十七岁,她虽是旗人,但长在南国,以至于言谈举止间透露出南国女人的灵气。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明眸皓齿,清澈透亮;长长的黑发像瓜蔓拖到地上,那透出青春活力的脸蛋儿又如红瓜瓤,好一副俏模样。芳嘉园一带的小伙子有事没事总爱到兰儿的店里去转一转,她有个雅号,叫“上店西施。”

经营小店很忙人,弟妹们还小,母亲体弱多病,兰儿宁愿自己多累一些,也不愿让母亲为小店操劳。所以,看店、进货等烦事由兰儿一人承担。

一日,兰儿感到四肢无力、头脑发涨,她一摸额头,有些发烫。她真不想起床,可是,不起又不行,她披着衣服爬了起来。正巧,床头一面铜镜,兰儿无意中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镜子里的姑娘俏丽可爱,风姿绰绰,兰儿忽然间有些伤怀了。

“唉,我兰儿长得不比别的姑娘差,怎么达官贵人家的女儿生活在天堂,而我生活在地狱。兰儿呀,兰儿,你难道真是红颜薄命吗?我不信,我不信。我不愿做人下人,我要做人上人。”

想着想着,兰儿心里感到酸酸的。这时,大妹妹蓉儿跑来:

“姐姐,家里没有米了,额娘让你快去买些米来。”

说罢,小姑娘像小燕子一样飞了出去。兰儿感叹道:

“同是一母所生,妹妹如此无忧无虑,而我,唉——”

兰儿匆匆起身,草草地梳理一下便拿着口袋去米店买米。天还早,寒风猛吹,兰儿穿得有些单薄,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她走了两家米店,都没开门,兰儿有些懊恼,心里骂着:

“该死的米店老板,天色不早了,为什么还不开门。”

其实,这一带还有另外两家米店,她不想去。一家老板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妪,没夫没子,孤苦伶仃,人们都很同情她。可这老妪偏偏不讨人喜欢,她卖米时总爱缺斤少两,人们不好意思与她争辩,所以,她的顾客少极了。

上次兰儿去她那儿买米,回到家一称,二十斤米还不足十七斤,兰儿决定从此不再买她的米。另外一家的老板,是个贼眉鼠目的猥琐之人,那个人五十多岁了,早已败顶,酒糟鼻子一个劲儿地流鼻涕,很令人讨厌。兰儿更不愿到他那儿买米。

回去吧,中午再买算了,兰儿已经往回走了。可是,她又一转念:

“怕什么,我买米,不去看他就是了,省得烦心。”

一会儿便到了米店,老板刚开店,第一个顾客便是漂亮的兰儿,他的嘴咧得很开。

“哟,是兰儿姑娘呀,天这么寒,快进来暖和暖和。”

“买十斤米。”

兰儿低着头,她生怕看到米店老板那张丑陋的脸。却说这糟老头子,乃是个老色鬼,开了个小米店,不算有钱户,可他竟娶了三个老婆。

大老婆生了四个丫头,气得他娶第二个老婆,两个女人好像商量好似的,合起伙来气他,一连又给他生了二个丫头。第三个老婆是从乡下买来的,很能干,尤其是干粗活,像个壮劳力。每次进货卸米包,她不惜力气,给家里省了不少钱,只是这个老婆不会生孩子。

老头子伤心极了,不愿再娶老婆,只是在外面沾花惹草之事少不了,可没有一个能为他生儿子的。三个老婆也管不住丈夫,只好任他去鬼混。

每每见到稍有姿色的女人,老头子便垂涎三尺,恨不得占为己有。今天一大早便来了个大美人儿,他有一种吉星高照的幸福之感。所以,加倍殷勤地招呼兰儿。可兰儿冷若冰霜,一丝笑容也没有。

“瞧你这傻姑娘,屋里多暖和,往里面站一站。”

兰儿的确很冷,她甚至有些发抖,心想:

“我就往里面站一站,你又不是老虎,难道还吃我不成。”

兰儿往里面迈了两步,又重复一遍:

“快点,给我称十斤米。”

米店老板连忙答应:

“好,你等一等,我到里面去拿米。”

明明有两大口袋米摆放在柜台里,兰儿不耐烦地说:

“这不是米嘛。”

老板嘻皮笑脸地说:“这米不好,兰儿姑娘,你放心,我卖给你的,一定是正宗的东北大米。”他仍有些磨磨蹭蹭的。兰儿耐着性子等待。

“兰儿姑娘,我一见你,就觉得心里不好受。瞧你这模样,长得多俊俏,只可惜生在穷人家。”

兰儿没作什么反应,她觉得米店老板的话也有些道理。老板见状,更加放肆,急不可待地打开了“话匣子”:

“兰儿,我那几个婆娘没一个让我爱的,如果你能嫁给我,我保你吃穿不愁,我把你供在佛台上。”

兰儿一听,脸涨得通红,连米口袋也不要了,转身就走。她心里骂着:

“老不死的东西,还想占本姑娘的便宜,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配吗?”

她一路小跑到了家,母亲见女儿出去多时,却什么也没买,而且一脸的“冰霜”,也猜出了八、九分。母亲叹了口气,安慰她说:

“姑娘大了引人注意,以后你少出去,你弟弟妹妹能办的事情,就让他们去好了。兰儿,在外面受了什么气,可别往心里去,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兰儿望着母亲,愤愤地说:

“等我有出头之日时,非收拾这些败类不可。”

后来,叶赫那拉·兰儿变成了慈禧太后,芳嘉园的那个米店老板死无全尸,这是后话。

且说兰儿受了些窝囊气,又着了风寒,她竟病倒了。高烧不退,这可急坏了惠征夫人,她给女儿请来大夫,把了脉,吃了药,人还是昏沉沉地睡,叫也叫不醒。吃过中饭,兰儿醒了一会儿,一转身,又呼呼入睡。母亲急了,问问邻居这是怎么回事儿,有经验的人说,不碍事,等她睡够了,她会醒的。

三天三夜过去了,兰儿终于睡足了,她睁开眼四处看看,她觉得有些儿不对劲。她发现母亲及弟妹们全围在她的床边,而且用惊诧的目光看着自己,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她张了张嘴,可是发不出音来。四肢软绵绵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再努力想坐起来,也没劲儿。她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惠征夫人抹着眼泪说:

“兰儿,肚子饿吗?想吃什么,额娘这就去做。”

兰儿想摇摇头,怎么了?头也摇不动,自己如坠在云中。妹妹蓉儿说:

“姐姐,你昏睡了三天半,可把我们吓坏了,我和弟弟还以为你死了呢。”

惠征夫人狠狠地瞪了蓉儿一眼,说:

“瞧你,就不会说句好听的,专拣不吉利的话说。”

蓉儿自知失言,她一吐舌头,默不作声。母亲走过来,将兰儿抱起,斜靠在床头,兰儿觉得稍微有了些力气,她低声说:

“三天半,哦,我睡了三天半,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额娘,我还想睡。”

惠征夫人连忙制止她:

“不行,我扶你到外面走一走,可千万不能让你再睡了,万一——”

母亲不敢说下去,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是:万一兰儿睡死过去怎么办!母亲想扶着兰儿下床走动走动,可兰儿三、四天没吃饭,哪儿来的力气走路,她只好让女儿又坐到了床上。为了让兰儿安静一下,母亲让其他几个儿女都出去。

蓉儿他们离去后,兰儿倚在母亲的肩头,低声说:

“额娘,我想起来了,我是买米回来后病倒的。”

母亲说:“你受了风寒,不过,这一病可把我吓坏了。兰儿,咱们娘儿几个相依为命,额娘可不能没有你,你们姐弟几个都是我的心头肉啊。”

兰儿艰难地笑了笑,说:

“我不会死的,以后还有荣华富贵等着我呢。”

母亲抚摸着女儿的头,叹口气说:

“能饿不着、冻不着就算福气了,哪儿会有什么荣华富贵呢。”

兰儿神秘地一笑,然后又严肃地说:

“额娘,这次大病之中,我做了一个美梦,那梦境好像是真的一样。如果生活像梦中一样美好,那多么幸福呀!”

母亲没功夫听兰儿说什么梦,几个孩子该吃晚饭了,她必须去做饭。那美梦只有兰儿自己去回忆、品味了。

说起来,叶赫那拉·兰儿做的梦的确能算上美梦。正当兰儿昏昏沉睡之际,她飘飘忽忽如入仙境,离天门还有一段路程,只见一位翩翩少年向她走来,近了,近了,只离兰儿有几步路。

那少年气宇轩昂、天庭饱满、穿戴不俗、笑容可掬。只见他轻轻地拉着兰儿的手,柔声细语地说:

“兰儿,我带你去瑶池仙境。”

说罢,轻轻挽起娇媚无比的兰儿,两人一起到了西王母的瑶池。只见瑶池浓翠欲滴,红花灼灼,绿叶葱葱,好一个仙境。兰儿左看看右望望,脚不敢向前多迈一步。那少年温存地说:

“这儿是你的家,怎么如此拘礼?”

“家?家在哪儿?”

兰儿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但她至少可以告诉自己,这仙境不是自己的家。只见左有银河,右有蓬莱,山风飒飒,水石清清。空中白鹭飞,水中仙鹤游。一对童男玉女手持宝莲灯飘忽而至,见到兰儿,双双下跪:

“恭迎兰姑娘。”

“怎么,他们与自己并不相识,何以呼‘兰姑娘’。”

兰儿更纳闷了。随着少年又走过一道门,只见门内是一个大庭院,廊腰缦迴,檐牙勾连。亭阁、楼宇华丽、阔绰。扶手栏杆皆是汉白玉所砌,上面雕龙绘凤,十分华贵。院中有一宽敞高大的厅堂,兰儿不敢进,那少年急了,连拥带抱将兰儿送至厅前。厅堂内珊瑚为桌,琥珀为凳,珍珠做帘,翠玉当床。那其实不是床,该叫“榻”。

“这是哪儿?”

兰儿禁不住一个劲儿地问少年,少年还是说:

“告诉过你,是你家呀。”

兰儿直摇头,她知道这里是人人都听说过,而人人都没到过的琼楼玉宇。

一群丽人如仙子一般飘来飘去,她们个个面若桃花,口唇含羞,如明珠仙露一般娇艳。兰儿想开口问她们是何方人氏,可是,她的嘴就是发不出声来,那少年含笑不语,急得兰儿满脸通红。少年以为兰儿害羞了,便说:

“等你嫁过来以后,我们天天在一块儿,好吗?”

兰儿更愕然:这琼楼玉宇里也有婚丧嫁娶吗?看来,人间和天堂还有相同点呢。少年揽着兰儿那杨柳细腰,腾云驾雾在天宇里飘呀飘,仙风吹拂着他们,好惬意。突然,一阵大风从北面猛吹而来,少年的手一下子松开了兰儿,“轰”地一声,兰儿直往下坠。

……

梦很美,可毕竟是梦。兰儿抹去眼角上的泪水,感慨万千:

“兰儿呀,兰儿,别做你的美梦了。你身边哪有什么美少年,你更不可能入仙境。别说那美妙无比的仙界了,生活中你能嫁个王公贵族家,也算造化了。”

又过了两天,兰儿病愈。做梦归做梦,现实归现实,现实中的兰儿病还没好就盘算着家庭开支了。大弟弟照祥八岁,应该送他进私塾读书;小弟弟桂祥长得快,天渐冷,该添新棉衣了;母亲和妹妹脸色蜡黄,她们总不舍得吃肉,偶尔买斤肉,也是两个男孩子吃。

兰儿再也睡不下去了,她必须尽快开店,挣些钱。叶赫家做的是小本生意,日子勉强能撑得过去。兰儿下定了决心,要么就不嫁,要嫁就嫁一户富贵人家,这苦日子她受够了!

小店打开了门,邻居们有的来捧场,有的来看热闹,也有的来买东西,一时间,门庭若市,很热闹。这时,从对面走来一个中年男子,他径直冲小店走来,兰儿不认识他,更不会注意到这个人。只见这人身穿长袍,头戴薄呢子小帽,脚蹬一双新布鞋,看得出来,此人有些学识。

“请问,叶赫惠征家在哪儿?”

来者向路人打听着。芳嘉园的人只知道叶赫兰儿、叶赫蓉儿、叶赫照祥,就是没听说过叶赫惠征。

“不知道,这儿没有叶赫惠征这个人,你到别处去打听吧。”

兰儿正取货,猛然间听到有人打听亡父,她连忙喊:

“这儿,这儿就是叶赫惠征家。”

来者忙问:

“你是兰儿,还认得我吗?快去告诉你额娘,就说苏域来看你们了。”

兰儿一看,心中十分高兴,这位苏大叔她见过。心想一定又是亡父的同僚,也许是来帮助她们的吧,连忙笑迎来者:

“苏大叔,快请坐,兰儿这就去喊我额娘,快请坐、请坐。”

兰儿非常高兴,贫困中,她希望奇迹突然出现。

一点也不错,苏域的到来使兰儿的人生出现了重大转折。

惠征夫人出来相见,她见到了亡夫的旧友,自然是悲悲切切,苏域留下几十两银子走了。临走前,他说:

“大嫂,过几日我再来。请你放心,有我苏域在,绝不会饿着你们。”

却说这苏域何其人也?他正是叶赫惠征的同窗好友。想当年,叶赫惠征在京城当个小官时,虽然手中没有多少权势,但的确可以捞些油水,而那时的苏域则是一贫如洗。苏域早年丧父,家中老母七十多岁,又体弱多病,母子俩仅靠二亩薄田维持生活。

有一年冬天,苏域的母亲外出购物,回来时双手提得满满的。天色愈暗,下午竟下起了鹅毛大雪,一会儿,路上就有了积雪,跟很滑,行走十分不便。苏域的母亲仰头一看天色已晚,她生怕儿子回来饿肚子,便加紧步伐往家赶。

谁知一不小心,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里,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那右腿怎么也挪不动。她用力打了一下右腿,哟,好疼,像剜骨尖刀一样直刺心窝。

原来,老太太的腿摔断了。苏域陷入窘迫之中,本来,几亩薄田仅能糊饱肚子,如今老母亲出了事,到哪儿弄钱呀?苏域望着四面透风的墙哀声叹气。

“儿呀,你不用愁,娘老了,该死就死,绝不拖累于你。”

苏域听到老娘这句话,心中一阵阵难过,堂堂七尺男儿竟面对病中的老母亲束手无策,徒然垂泪。

“娘,您老放心,儿子这便去借钱给您治病。”

苏域走了,他直奔同窗好友叶赫那拉·惠征家。他相信惠征会在危难之中拉他一把的。果然不出苏域所料,惠征之父景瑞一口答应资助苏域五十两银子,并且一再说若不够,再来拿。苏域高高兴兴揣着银子,惠征拎着几包点心,一齐来到了苏域的家。

苏域推开家门,他有些奇怪。往日,每当他走近家门时,总听到老娘一句亲切的话语:

“是域儿回来了吗?”

可今天什么动静也没有。不对劲呀,老娘摔断了腿,她是出不去的,怎么回事?

“娘,我回来了。”

“大娘,侄儿来看您了。”

苏域一句,惠征一句,仍不见应声。苏域的心猛地缩紧了,他三步并二步,冲到床前,只见苏老太太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苏域连忙摇晃母亲:

“娘、娘,你醒一醒。”

老太太依然一动也不动。

“娘啊,你怎么这样想不开。”

苏域失声痛哭。原来,儿子走后,苏老太太吞下了那颗婆婆留给她的金戒指,归天了。苏域捶胸顿足,其惨状不忍目睹。刚借来的五十两银子葬不了母亲,惠征二话没说,从父亲那里又借了一百两银子,加上自己的另外一百两,二百两银子塞到了苏域的手里。苏域为母亲买了一口柏木棺,惠征帮忙操办丧事,的确帮了大忙。

什么是朋友?朋友就是在你最危机、最悲痛的时候,伸出大手拉你一把的人。苏域视叶赫惠征为朋友。

后来,惠征南下安徽,便与苏域失去了联系。可十几年来,苏域时刻提醒自己:知恩当报。虽然后来惠征与苏域从未见过面,但惠征的恩情,苏域念念不忘。惠征离开京城后,苏域娶妻生子,并在皇宫大内的内务府里谋了个小职务,尽管官不至品,但手中也有些小实权,他专司为皇族选秀女之职。

内务府规定从十四岁到十七岁的满蒙官兵之家的女儿都可以入选,一般是三年一大选,一年一小选,后宫的皇后、嫔、妃、贵人、常在、答应等这些女子全是由秀女挑选出来的。

咸丰三年,又逢选秀女,而且这一次选秀女活动由苏域主办。一开始,叶赫那拉全家人扶柩回京,苏域有所耳闻,只是打听不到惠征的家人住在北京何处。这一天,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意,大街上,苏域仿佛感到那位姑娘有可能是叶赫那拉·兰儿。

那日,苏域奉命到东城老凤祥银楼去加工一个翡翠戒指。其实,皇宫大内各种工匠都有,但有的嫔妃认为皇宫内的工匠手艺太陈旧,加工出来的首饰款式不好,便派一些小太监或内务府中知心人偷偷拿到宫外的银楼去加工。苏域正是为康慈皇太妃,即奕訢之生母,去加工首饰的。由于出宫办事时间不能耽搁太久,所以苏域走起路来脚下生风,他只顾低头往前走,不想一头撞在一辆车子上。

他走得太急,这下儿可真撞得不轻,显然,他有些愤怒了:

“是谁这么不长眼,把车子横放在街上。”

就在这时,一位大姑娘扛着不少货物朝车子这边走来。

“车子怎么横放在街上!”

苏域冲着姑娘吼着,姑娘连忙陪礼:

“大叔,对不起,撞疼了吗?”

苏域也不好再说什么,他转身要走,一抬头,忽然觉得眼前这位灵气十足的姑娘十分面熟,好像曾经在哪儿见过。特别是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太熟悉了。但素昧平生,他不便冒然相问。

“咦,漂亮的姐儿,这么重的车子,你推得动吗?让阿弟替你推回去吧。”

苏域刚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这句话,他放慢了脚步。只见那姑娘一脸的严肃,竭力躲避着两个男人。

“阿姐,瞧你累的,来,小弟替你擦擦汗吧。”

说着,便动手来扯住姑娘的衣角,那姑娘气得又哭又叫:

“流氓,滚开,不要脸的东西。”

“要脸,嘿嘿,阿姐呀,今天小弟不但想要你的脸,还想要你的身呢。”

另一个男人凑着上前调戏姑娘,姑娘手一推想离开。可是,两个男人左右拦住,她走不开。苏域看不下去了,上前说:

“两位兄弟,放过这位姑娘吧。”

“放了她,你的闺女给我们!”

“他妈的,浑小子,你们也太放肆了!”

苏域不但动了口,同时他还动了手,一个螳螂拳上来,打得浑小子满脸是血,另一个浑小子知道对方功夫不浅,连忙拉着他的同伴跑了。

那姑娘十分感激,上前施礼道谢。

“谢谢大叔相救,兰儿永生不忘。”

苏域关切地问:

“家里没什么人了吗?一个姑娘家出门很危险,以后别再独自出门了。”

兰儿噙着泪水点了点头。苏域又问:

“家在哪儿?”

“阜城门芳嘉园。”

“哦,咱们正好一道,走吧,大叔帮你一把。”

于是,两人边说边走,苏域总觉得眼前的姑娘似曾相识,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姑娘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苏域试探性地问了这么一句。兰儿回答:

“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还有位老娘。”

“听姑娘的口音,有南国之声,难道姑娘不是京城之人?”

“我是京城之人,只是亡父曾在安徽做过官,我也在那儿生活过,我们回北京不久,所以一时难改南腔。”

“哦。”

苏域若有所思,他又问:

“令尊尊姓大名?”

“叶赫那拉·惠征。”

“惠征,你是惠征之女,那么你叫兰儿?”

苏域有些惊异,他打量着兰儿,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他显然有些激动,但又抑制了激动的情绪。两人分别时,苏域望着兰儿的背影心中念道:

“惠征老友呀,我可找到你的家人了。”

今天,苏域来到了芳嘉园,让兰儿高兴的是不仅得到几十两银子的资助,更重要的是这位苏大叔表示以后还会来看望她们。在京城,兰儿有了一个小靠山。兰儿暗暗下定决心,拉住这位热心人——苏大叔,或许他对自己的帮助远远不是资助几两银子。

因为,他在皇宫大内内务府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