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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枯死的心

〔美〕吉恩·波茨

当车子的声音转进了车道上,佛斯立即就完全清楚了。他甚至连一丝朦胧的睡意都没有。他的心就像昨夜一样喀嗒一声立即就开始确实、不匆不忙地运作起来。他坐在自己的床沿——茉儿那边的床当然是空的——伸手拿他的表。差十五分就八点。已经这么晚了?当车子停在车道上时,他是这么想着。他并没有预期有谁会这么快就来。不过也没有关系;他随时都准备好了。

他等待着下一个声响,应该是某人敲门廊上纱门的声音。卧室似乎也跟他一起等待,房间内除了电扇不知疲倦地搅动沉缓的空气所发出的声音外,就像是屏住了气息般地安静。这股热气——南美洲这股无情的热气——冲过了百叶窗薄薄的叶片进到室内来。即使是像现在这么早,也逃不过强烈刺眼的太阳光。他应该要习惯了;他在这里已经够久了。他停留在这个气候炎热的地方已经超过十年了,在这个环境恶劣的落后地区,除了热气以外什么也不会发生……

有声音了。有人在敲门。佛斯穿着一件宽松的睡裤,趿着拖鞋走到门廊那里。傅蓝克——这老好人——正等在纱门那里,从开着成群的紫色九重葛间向屋子里面瞄着。他看起来清新诚恳的样子。身上穿着的白色亚麻装还来不及变皱,日渐稀少的头发还看得出来梳子梳过湿湿的痕迹。

“该起来梳洗打扮啦,你这懒鬼!一日之计在于晨哪!”

傅蓝克的声音里是否有一丝虚伪?佛斯察觉不出来。在傅蓝克发光的脸上也没有任何麻烦的迹象。放松,他告诉自己;太快了——他是为了别的原因来的。

“喂,这是在干吗,在这种时刻吵醒市民……”佛斯一面打着呵欠一面拉起门上的扣环。“现在到底是他妈的什么时候了?”

“八点十五,该是你起床的时候了。听着,佛斯——”傅蓝克把他的声音压低到像是在合谋什么诡计一样。“茉儿已经走了吧?”

“当然。”他无意识地回答,一点也不迟疑。“她去她姊姊那里几天。今天早上六点以前就走了。”

“嗯,她告诉过我她计划要去。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顺道过来很安全。我已经拿到这封安妮要我转交给你的信。她昨天心情多差啊,可怜的孩子,她辞职就跟她平日做事的方法一样。我也为她感到有点难过。好吧,无论如何,我答应一定要亲手把信交给你……”

可怜的傅蓝克从来没能克服他作为中国人的紧张。他今天就跟六个月前,当佛斯跟安妮刚展开他们秘密交往时一样紧张——佛斯认为除此以外,他也偷偷地在害怕。傅蓝克本身的婚姻很美满,可是他却像没结婚的老姑妈,有着浪漫、好管闲事的个性。此外,身为美国领事的他同时也是安妮的上司。对他来说,很自然也很方便地就参与了这件事。大家都觉得很有趣。开始的时候很好玩,最近却——说安妮太认真、太鲁莽,感情太激烈是把事情说得太简化了。其实正是她身上的这些特质使得他们这段关系显得跟其他的有所不同,也是这些特质使安妮变成一块让佛斯难以抗拒的磁石。只是他再也无法有所反应了。他并不想当个用情不专的人;他想要做的是一个真正的、注定没有结果的情人——但他却丧失了这个权力。就好像是茉儿已经让他的心枯死了。

他手上的这个信封,上面有安妮轻率的笔迹——是她的分手告知书,或许在写信时她就已经想过了——但是即使是这封信也不能穿透他已经麻木而瘫痪的灵魂。他就在自身的迟钝中失去一份像安妮这样的爱,感觉到的不过是一种罪过的疲倦……

他昨晚感觉到的还比较多。茉儿的脸突然像闪电一般鲜明地进入他的心中。就像昨晚一样,他太太那张粗俗、鄙俗、狡黠的脸怀着恶意。“那么你的女朋友要离开了,”她说。“我听说她已经辞职。天哪,天哪,我从来没想到你会让这次这个走掉……”

她幸灾乐祸地说着她的作为——因为那是她一手造成的;这几年跟茉儿不幸的婚姻生活几乎已经摧毁他对事物感应的能力。几乎是完全摧毁了,不过还不是全部;昨晚就是证明。憎恨被遗留了下来。如果他有能力恨,他就应该也有能力爱。所以毕竟他不必要失去安妮。

等他的麻木消退势必要花上一段时间。佛斯仍然为解放的影响力所震惊——就所有事来考虑这个解放的影响力,事实上是相当幸运。如果在他的生命中曾有哪一天他需要一个没有被感情搅乱的心——一颗像机器一样冷酷而正确的心——那就是今天早上。

“你还好吧,老兄?”傅蓝克忧心忡忡地问。

“我会没事的。”他顿了一下,在他把安妮的信轻轻地放到柳条编的桌上时,他感受到他引起了傅蓝克的同情。“只不过是——嗯,我猜你知道我对安妮的感觉。”

“我知道,你对她的感觉很强烈。”

傅蓝克心中充满了对他的同情。如果不给他一个可以把他的同情表现出来的机会,似乎就太不仁慈了——更甚的是,那就太不谨慎了。“陪我喝杯咖啡,”佛斯说着。“我们得自己泡咖啡。茉儿在她离开时,总是会放女佣假。我宁可在俱乐部吃饭也不要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吃。虽然这个女佣的烹饪技术非常糟,我们还是很幸运有人愿意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他们的房子单独建造在这个美国殖民地的最边缘一角。昨晚最后的转变真是大!

在佛斯领头走向厨房的时候,就像是站在舞台上那种害怕的感觉,感觉到一阵紧张的刺激感。这里就是事情发生的地方,就在这水槽边……另一个转变——这些瓷砖一定得清干净。可是有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可以让人看得出来呢?

没有,一点也没有,他的气息再次平顺了。

回到门廊上,中间隔着一个咖啡盘,傅蓝克开始一段诚恳但却没有连贯性的谈话,虽说这不关他的事,可是就某一方面来说,安妮退出——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她对佛斯来说是真的太年轻了,所以她不会有事的。更重要的是,没有一个男人会就这样离开像茉儿这般的妻子——如果他有良心的话。

“是,”佛斯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同意他的话。“我的确是无法遗弃茉儿。”可是并非因为良心问题,他对自己加上这句。他想到昨晚,他在搜寻一些微弱的不安,一丝悔恨。可是没有。他不寻常地没有任何感觉……

“茉儿也是个好人,你知道的。”傅蓝克拿出手帕擦他的红眉毛。“我一直是喜欢茉儿的。”

哦,当然!茉儿比起一篮的猴子还有趣。大家都这么说。她是每次宴会的灵魂人物。那些一连串无止尽的宴会,单调到几乎每次都一样,突然之间佛斯对这些宴会的记忆就像是一个有形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他以前会一直坐着喝酒,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直挺挺地伸展着抗拒茉儿沙哑的笑声,也抗拒着她兴奋通红却已肌肉松弛的脸。因为某种原因——或许一开始是她的活力吸引了他——她滑稽的动作对佛斯有一种强烈的魔力。你的太太,他以前会告诉自己;看着她,听她讲话——她整个人都是你的。

“我说的是,”傅蓝克迟疑地说。“当两个人已经在婚姻上努力了这么多年,就像你跟茉儿,是无法立即就把婚姻丢掉的。茉儿并不知情,是吧?”

佛斯对这个特别的问题还没有心理准备,于是有点迟疑。不过他没花多久的时间就看出他跟傅蓝克说茉儿并不知情的危险——虽然他是想这么说。只有像傅蓝克这种心怀浪漫的无知者才会想像这桩婚外情是个秘密;有可能茉儿已经跟每个她认识的人都讲过了。他最好还是小心一点,以免日后会产生问题。“她可能在怀疑,”他慢慢地说。“不过我想她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你知道像这种地方——调情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我当然知道,”傅蓝克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好吧,有一件事就是,在她不在家的几天,你就有机会可以克制一下自己的感情。她选的时间真是再恰当不过。”

“的确是,”佛斯真诚地说。当傅蓝克站起来要离开时,他再次感受到他的痛苦,他说:“傅蓝克,真的很感谢你帮我拿这封信来,还有,也很谢谢你给我精神上的鼓励。”

他心想事情进行得实在太顺利了。他的心以一种令人钦佩、机械的方式在走动,他没理由让今早剩余的时间受什么事情的干扰。这整件事需要的不过是小心的计划及一颗冷静的头脑。他是有冷静的头脑,另外——要感谢茉儿——那颗已经枯死的心在恰到好处的时间回复知觉。

就在他暗自庆幸的时候,傅蓝克投下了一颗炸弹。在他走向车子的半路上,就像是事后想到,他最后想起的一个笑话,他随意地说:“我想茉儿带着帕比一起去是吧?”他又自己回想。“当然了,我从没看过她离开家半条巷子身边却没带那只狗的。”

佛斯本身还是维持完整,可是他周围的世界却开始晃动,之后就以慢动作裂成碎片。除了傅蓝克还等在那里,期待地微笑着。

“哦,是,”佛斯的声音在他自己的耳里响着,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在做梦般。“她当然带着帕比了,茉儿去哪里都会带着帕比。”

“我想它是坐在自己的旅行箱里吧?它是这个国家里惟一一只有特制旅行箱的狗。”傅蓝克跟他高兴地挥了挥手然后就走了。

真是令人无法置信。慢慢地佛斯才了解他犯的错误有多大,他的心背叛了他,在做那件事时看起来似乎是天衣无缝,他记得每一个细节,但却忘了——最不光荣而明显的——帕比。

因为帕比跟茉儿向来是无法分开的。她自称是它的“亲爱的”。它是一只猎犬型的小狗,生性活泼外向,它对茉儿的忠心并不能阻止它晚上偶尔跑出去放纵一下,可是它竟然选了昨晚。

佛斯闭起眼睛。门廊似乎响起了茉儿粗嗄呼唤声的回音,如同昨晚一般:“到这里来,帕比,帕比!”他们等着帕比跑过灌木丛,跑上车道,高兴地汪汪叫宣布它到家了的声音,可是帕比却没有出现。通常茉儿会隔一段时间就再叫一次,一直叫到帕比出现——而它总是,不管是很快或慢些——看来既羞愧又骄傲地跑回来。通常,它有没有回来是无所谓。

可是昨晚跟今天早上没有一件事是寻常的。事情的重点就是:佛斯得把这段看起来不寻常、被搅乱的神秘时间让它看起来正常。他一定得这么做。可是不可能,因为他所有的算计都没把帕比算在内。

一丝惊慌流窜过他的身体,他努力让自己站定思考。现在没有时间让他情绪激动,或是陷在无用的自责中。他必须想想,一如他昨晚完美、不慌不忙的精准一般……

帕比潜逃在外,或许正在附近跑来跑去吸引邻居们的注意,是个令他震惊的危机。可是如果他出声叫它的话就会更彰显了它事实上并不在它应该在的地方,这就更糟了,接下来会怎么样,佛斯很明白。

既然这样,那就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待。

他汗湿了的手在睡裤上擦了又擦,他的膝盖在裤管底下威胁着要弯曲起来了。可是无论如何,他就是不能坐下。他站在门廊的中间,瞪着纱门,纱门上是努力要爬进来的九重葛。那生长得很茂盛的藤就像是茉儿的化身。它那刺眼的紫花就是她的颜色,而它爬到每样东西上的方式,及它那种无止尽粗俗的行为——简直就是茉儿再生。

他除了等待以外,什么也不能做……

突然之间,帕比出现了。它吠着,像是在道歉似地,就像是它急着澄清说它只是在建议——绝不是一定要——让它进去。当佛斯跌跌撞撞地到门边打开门,这只狗就不安地虚张声势,同时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佛斯全身颤抖地跌坐在一张柳条编的椅子上。他听到这只小狗低声叫着在寻找一个比较有感情的欢迎。他虽然极力不去想,可是他的记忆又将昨晚整个天衣无缝(几乎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再演出了一次,可是——好吧。事情似乎是以一种神奇的准确度在进行。首先,刚好碰到茉儿要去拜访她姊姊的绝佳大好机会,茉儿的姊姊(愿主保佑她)住在一个不靠海的小镇里,要到那里的路弯来弯去又很陡峭,根本没什么行人。正好合佛斯的目的。有谁可能在清晨三点半出外看到他离开家——带着茉儿的尸体及把脚踏车捆在她车子的后座——或者是看到他只骑着那辆脚踏车回到家里呢?

答案是没有人看到。昨晚那整个没有月光、空旷的世界都是他一个人的——像是在做梦一般的精确无误——他把它安排成一场车祸——就像他安排其他事情一样。

而当茉儿的尸体及她的车在山脚下被发现撞成稀烂时,又有谁会问?老是有意外在发生,而茉儿开车横冲直撞又是大家都知道的。

他想到了每件事,每样东西,包括茉儿的皮箱,很感谢的是她已经打包好了,另外就是她为这趟旅行特别买的帽子。这顶帽子有红色的面纱,跟用花朵来装饰的颜色并不完全一样。信任茉儿。他一直为他记得带那顶帽子引以为傲。

只是他竟然忘了帕比。她去哪里都一定带着它;没有狗,她就会像是出去却没有穿衣服似的。她不放心让它坐在她旁边的位子上,深怕车旁经过的景物可能会引发它好奇的本性,所以她为它特制了一个旅行用的箱子。即使是再短不过的旅程,这个装着帕比的箱子,都会被放在前座的地板上。

当箱子不用的时候,就会被放在车库的一角。那就是它现在的位置,跟佛斯自己的车放在一起,这部车是佛斯上下班开的。如果昨晚他碰巧看到那个角落就好……他一定得把那箱子给解决掉。还有帕比。

至少帕比已经在这里,在他的掌握之下,不是在外面高兴地跑来跑去。搞不好已经有人注意到它了?或许吧,佛斯冷酷地回答他自己。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可能只是他跟别人说的话不同而已。只是他说的话。可是如果是一只健健康康的帕比在屋子里,那他就没有可以争辩的余地了,还有不要忘了那只会泄漏秘密的箱子,还完好无缺地在车库里。佛斯想起他回答傅蓝克时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的:“哦,是,她当然带着帕比了。”那是他亲口说的话,他如果要让他的话毫无破绽,那帕比跟这个旅行箱都应该要在山脚底下的车子里。

好吧,他可以把这两样东西带到那里。他自己也有车。随着一丝兴奋及新生的希望,他了解他还有时间,也还有机会。一个比昨晚还要偶然的机会,那时没有人在附近注意到他来来去去的举动。现在已经是大白天了。即使是如此,一旦他(带着帕比跟那个箱子)开到通往那个山谷的路,还是够安全。到那里就是技术上的问题;他得先经过一大片美国殖民地才会到达上山前的转口处——昨晚那里是一片漆黑,可是现在既然是早上,那里一定是很热闹了。一定会有人看到他。他被看到不打紧,重要的是一定会有人听到帕比的叫声,从它被放进箱子里起,它就会一直叫,叫到它到达目的地为止。不行,这个险不能冒。在展开它生命的最终旅程前,它一定得先被解决掉,让它永远都不能发出声音。

该怎么做呢?这是最重要的问题。

就像是电影要开拍了,帕比出现在门廊及起居室之间的门口。它的表情像是友善地在询问什么事一样。如果这是在玩捉迷藏,那它的态度似乎是在表达他们可以依赖它;它总是准备好要玩游戏;换句话说,如果它最喜欢的人真的已经离它而去了——

事实上,帕比绝不是会思考的狗。你绝不会看到它躺在某人的墓地上,或是拒绝吃东西,郁郁寡欢地消瘦下去。爱很容易就会进入这只健壮、活泼的小动物身上。

佛斯看着它,帕比误将他的猜测当成兴趣,很友善地跑过来。佛斯想,我的天哪,如果时间再久一点的话,它甚至就会黏着我了。时间,这当然是帕比不会有的东西,不过,它并不知道这点。它并不知道佛斯的心已经枯死,它不知道他对生物已经再也没有丝毫的同情心。这只狗就在一片无知里,高兴地坐在佛斯的身旁——就像在试验似的,它用尾巴拍打地面,圆形斑点花色的头则向上竖起。它似乎在微笑。

“走开!”佛斯冷酷地说道。

帕比可能听懂暗示了:它慢慢地走到起居室的门,仍旧友善地微笑着。

枪应该是最简单的方法。干脆给它一枪——假使刚好有人听见的话,它听起来的声音只会像是车子活塞逆火发出的声音——然后就迅速、不受干扰地把它埋了。像帕比这样一个小小的尸体,是不会有麻烦的。可是佛斯并没有枪。

好吧,还可以用瓦斯。可是却也没有。这里的每件东西都是用电的。

杀死一只狗该用刀刺它的哪里?那是在——佛斯看向帕比坐的门的方向,它正留意着一点小小鼓励的暗示。要解剖它一定就像要解剖一个人类一样。然而,在佛斯的心里,它的前腿却变成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难题。帕比虽然瘦瘦的,可是它强壮又结实。而且它热爱生命,它一定会用全力保住性命。

佛斯转身避开帕比信任的眼神,当他转身时,他的眼光落在九重葛上。有一簇花可能在他开门让帕比进来时挤破纱门进来了;它就挂在那里摇晃,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他走过去,粗鲁地把它推出去,然后把纱门扣起来。

偶尔帕比会离开它的位子在屋子里作一番徒劳无功的搜寻。每寻找一次,它看起来就更不高兴,也更担心。现在它急急忙忙地到佛斯身边,发出了一连串的叫声。叫声并不大,但却很迫切。

在他决定好解决它的方法前,一定不能让它出声。食物应该可以办得到。佛斯站起来。最后终于有一件他能处理的事了。而帕比即使是被责怪,仍然有一顿丰富的早餐。帕比跑在他之前,再次积极、心情好了起来。

开一罐狗食,把它倒在帕比的碗里让他冷静了下来。可是佛斯却惊讶地发现现在已经九点半了;他早在一个小时前就该在办公室里的。他马上打了个电话,说了他所想到的第一个借口。

他的秘书是个神经兮兮的人,她说她当然了解他的头痛,还问他有没有试过喝番茄汁?或是用一根狗毛?

他有一种危险的冲动想一直笑一直笑。“我吃过午餐后就会过去。”他冷冰冰地说,挂上电话。

这时候帕比肚子里塞满早餐,神态安详,已经退到餐桌底下他最喜欢的位子打个小盹。它圆圆的胃很有韵律地上上下下起伏。偶尔它的前额皱了起来,或是脚掌突然忙碌地动了起来,大概在追它梦到的兔子。佛斯看着它也觉得有一丝睡意爬上全身,就像是几乎被催眠了一般。

电话铃声大作让他跳了起来,他的眼神狂乱,突然之间他全身冷汗直流。然而在电话响了三声后,他的心智就恢复了,而且能用正常、从容且谨慎的声音回答。

“佛斯,是你吗?有什么事不对劲?你为什么还没到办公室?”茉儿的姊姊声音听起来有点慌乱。不过她的声音听起来一向如此。

她也总是喜欢打断别人。他还没来得及开始解释他的头痛,她就又插嘴:“可是,佛斯,我打电话来的原因是——茉儿怎么了?我以为她一大早就要出发了,我已经等她等了好几个小时。”

“你是说她还没到你那里?”他停顿了一下,时间恰到好处。“可是我不明白。她在六点以前就离开了——”

“六点以前!可是现在已经是十点半了,开车到这里来最多——也不过三个钟头!”

“我知道,”他这么回答,他知道声音里有一点愤怒更能令人采信:担忧常常会让人脾气急躁。“她现在当然应该要在你那里了。我不明白。我最好是——我最好是怎么做?我可以检查——”

“现在保持冷静。一定有一些简单的解释。”

“我一点都还不知道。”他阴郁地说。“感谢上天你打了电话给我。我马上跟傅蓝克联络,他会知道要怎么办。在这段期间,如果你听到什么事——”

“我会的。我当然会打给你。”她的声音颤抖着。

这就跟他的计划一样。他早就在等茉儿的姊姊打电话来;惟一的变动就是他的下一步动作——要把他的问题跟老傅蓝克说——可是那要等到帕比死了,而且是死在山脚下,他才能通知他。

帕比晃了进来,在门口停下来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并轮流伸展它的四肢。佛斯看到它就一阵发冷;他一时之间不止对他会有的危险产生一种尖锐、惊惧的看法,且在面对它时,看到了他的不负责任。他怎么能让早上这么多的时间就在他懦弱的迟疑之中溜走?他的手到底在跟自己开什么玩笑?他怎么能让帕比还在这里安稳地呼吸,任由他编的故事粉碎成碎片?

他想,有帕比就没有我,不是生就是死。就是这个极端的方法。

在意识到时间不多的一阵狂乱中,他冲到餐厅的餐具架拿出抽屉里的刀。帕比跟在他脚边蹦蹦跳跳的,一直要跳到他的膝盖上。要抓住它的口鼻是多么容易呀,把它的头向后仰,快速地,只要一刀……

只是不能在这里。要在厨房里。在瓷砖上,不要在草席上。

就在这时——电话又响了,把他原来小心策划好的计谋又给打散了。是傅蓝克,他的声音比以往更诚恳,显而易见的是要掩盖住他的关心。“听着,佛斯,我接到茉儿姊姊打来的长途电话。似乎茉儿还没到达……”

该死的女人,该死!可是他自己也该死,他竟然不能料到她会先他一步亲自打这通电话给傅蓝克,而不会等到他去打。他努力想挽救这个颓势。“我知道,我一直试着要打给你,可是你的电话线路很忙。”

“佛斯,现在先别紧张,就像我跟她姊姊说的,这有好几个简单的解释。帕比可能晕车。你知道它有时候会的。我马上就去查清楚,一有消息我就会打给你。”

他放弃要把帕比跟它的旅行箱带到山脚下的主意。把它丢掉——没时间。现在的时间只够杀掉它,把它的尸体跟箱子暂时丢掉,并希望一开始在车祸现场一片残骸中,它的失踪并不会被注意到。之后……

然后他想到——他早该立即想到的最好、最明显的方法。他可以让帕比睡着,就像兽医做的一样。佛斯感到一阵放松,他赶紧到浴室里,打开药箱。他跟茉儿都有安眠药的药单。只要少数几颗……

在他的药瓶里,只有一颗胶囊寂寞地在里头晃来晃去。茉儿明显地装满了她的份。可是现在却无处可找。没指望了。可是他不能停止寻找,至少要等到电话铃响。

这次,傅蓝克的声音没有了他一贯的诚恳,反而是一种使人安静下来的严肃。“佛斯,恐怕你得要准备好承受一件坏消息……有个意外,很不好的意外……十分钟后我就会到达你那里,兄弟。”

十分钟,而帕比还在这里要揭发这整件“意外”都是在撒谎。因为它的出现会让傅蓝克大吃一惊。这将会使得他怀疑,让他开始调查那些不堪调查的事。帕比站在佛斯的脚边——“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先生。”它粉红色的舌头似乎就要问他这个问题。

“你可以死。”佛斯低语。

只剩十分钟了——现在大概只有九分钟了。佛斯痛苦地看了一眼这房间,房间里茉儿买的一堆粗糙又没有价值的装饰品乱成一堆,让这个房间的颜色和设计显得很庸俗。

书镇就在他旁边的桌子上。一块坚实、沉重、丑陋的玛瑙提醒他恰好合他的手掌大。只要瞄准帕比两耳中间那块棕色的地方,重重地给它一击,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

佛斯抓起那块书镇坐下来,拍拍他的大腿做出邀请的样子。他说:“帕比,来这里。”

帕比马上就跳了上来;它一向习惯被人抱着哄着。佛斯让帕比的头贴近他的左手臂手肘处,慢慢举起了书镇定住,眼睛瞄准了它的头,然后是手,准备挥下那致命的一击。

可是他无法叫自己做这么一件事。现在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候,这么不恰当的时候,他却觉得他已枯死的心骚动且活了过来——就像它为安妮所做的一样。

他的手失去力气地垮了下来;书镇砰地一声掉到了地上。他把帕比温暖、坚实的身体抱在他的两手之间,直视着它信赖他的双眼。他并不是真的比以前更喜欢这只愚蠢、随便就对人表示友善的小狗。可是他抱着帕比坚实的身体就好像是抱着一个生命的动力。它在他体内引起了一连串的反应,把他的麻木都融化掉,让他全身因为流过了一道胜利的暖流而悸动。

是的,胜利——即使他输了而且他也明白这点,即使他能听到傅蓝克的车子已经转到了车道上。

他紧抓着帕比的手抖动得好厉害,帕比也已经听到车声,正努力要挣脱开来。然后佛斯无助地笑了一声——或者是一声啜泣——就放开了帕比。

帕比冲到门廊上,一路汪汪大叫表示欢迎。一会儿后,佛斯跟着它走到纱门那里等着——等着傅蓝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