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女房东
〔英〕爱德华·戴安娜
还要换车,因此抵达巴斯时,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天空繁星点点,一出火车站就看到月亮刚从对面的屋顶上升起,不过,天气虽好,却是冷得要命,寒风吹在脸上,就像刀刮一样。
在车站门口,他问一个脚亻夫说:
“对不起,借问一下,这里能不能找到一家比较便宜的旅馆?”
“到贝尔旅馆去试试看,也许在那里找得到房间,”脚亻夫指了指路那一头:“顺着这条路走,大约有四分之一英里远。”
韦佛道谢了,提起箱子往前走。他从来没到过巴斯,在这里也不认识人。但他服务的那家公司的经理告诉他,到了巴斯自己去找一个住处,一切安顿好了,立刻去找当地分公司的经理报到。他告诉他说,巴斯是一座很漂亮的城市,但在晚上看来,他并不觉得怎么样。
韦佛今年十七岁,他穿着一件新海军蓝大衣,戴着礼帽,大衣里面是一套棕色的新西装,全身上下都是新的,因此他觉得精神特别好。他的脚步轻快,这几天来,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看什么都顺眼,再者,总公司经理告诉过他,精神充足,做事果断,乃是做事成功的主要条件。的确,总公司的那些大主管,一个个都浑身是劲,看他们那副做事明快的样子,真令人钦佩。
宽广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两边排行的是高大建筑,形式似乎都差不多。都有着粗大的柱子和宽敞屋廊,而且大门前还有好几级石阶,看样子,这里曾是个高级住宅区。但现在即使是在夜色里,他也看得见门窗都斑剥陈旧,原先漂亮的白色屋面,也有些破裂,一副无人照料的荒凉景象。
突然,他发现一幢房子的窗户里,贴着一张红纸,路灯照射在那上面,字迹显得非常清楚。那上面写着:“供应床位和早饭。”在红纸底下,有一盆南美产的小柳树,长得非常漂亮。
他停了下来,靠近窗口,窗户两边垂着绿色窗帘,把这盆小柳树衬托得格外美丽。他向窗内张望,首先看到的是壁炉中跳动着的火焰。在火炉前面的地毯上,有一只猎狗在蜷伏着睡觉,鼻子埋在肚子里面,好一只美丽的小狗,屋子本身是黯淡的,但可以看得出里面的家具和摆设都非常精致。在房间的一角有架小钢琴,另外有张沙发和几张靠背椅。在墙的另外一角,有只笼子里装着一只大鹦鹉。韦佛自言自语说,像这类的地方有动物总是好的,另外,看上去能住进这幢屋子,还真不坏,这一定比贝尔旅馆要好得多。
但在另一方面,酒店旅馆比寄宿人家要方便多了,在晚上可以喝酒,而且还有那么多人可以打牌聊天,同时也许会要便宜一些。他以前在酒店旅馆住过一段时间,他很喜欢那里面的气氛。而他是从来未在人家寄宿过,不知道是否会习惯。尤其是那些破落户的人家,把姓氏门阀看得特别重要,有时候真还难得相处。
他在冷风中迟疑了好久一会,最后他决定往前去找贝尔旅馆。
但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件怪事,似乎是有股奇怪的力量吸引住他,使他转过身爬上石阶去按门铃,他的视线一直为那张红纸“供应床位和早饭”所锁住。而红纸上的每个字都像大眼睛一样,在召唤他,使得他无法抗拒。
在他按了门铃以后,他听到屋内很远处的铃声在响,看情形这幢屋子还非常深。但是铃声刚响,门就已经打开,好像是早就有人在等着他按铃一样,这把他吓了一跳,出来的是一位老妇人,大约有五十岁左右,她一见到他,就对着他展开了温和的笑容。
“请进,请进。”她很愉快地说。同时站在一边把门大打开等着他进来。韦佛也觉得有股力量使得他自然而然的跨进门里去。这位老妇人身上似乎散发一种吸力,要他跟在她身后走。
“我看到窗户上的那张红纸。”在老妇人看他时,他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一步,仿佛打从心眼就对她存着一种恐惧。
“不错,我知道。”老妇人又温和地笑了笑。
“我正在找一间房间。”
“它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亲爱的。”她说。这时候他才有空仔细打量她的脸。她有张红润的圆脸及一双蓝色温柔的眼睛。
“我本来是要去贝尔旅馆的,”韦佛对她说:“但你的红纸吸引住我。”
“我知道,但你为什么不进来,还要外面受冻?亲爱的孩子。”
“你收费多少?”他不能不先问清楚这一点。
“一晚上五先令六辨士,包括早饭。”
啊,这真是出乎意料的便宜,他预计付出的比这高出一倍。
“假若你嫌贵的话,”她又说:“我还可以减少一点。你的早餐要不要包括鸡蛋?假若不要,可以再扣除六辨士。目前鸡蛋很贵。”
“五先令六辨士就好了,”他回答说:“我很喜欢这里。”
“请进来吧。”老妇人说。
她的确是太好了,就像一位母亲招待到家里来度假的儿子的同学,韦佛脱下帽子,进到屋里去。
“就把它挂在那边好了,”她说:“让我来帮你脱大衣。”
在大厅里,看不到别的大衣、帽子,或是手杖和雨伞什么的——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这幢房子全是我们自己的,”她转过头来对他说,她带领着他上楼:“你要知道,我并不是常有兴趣让人住进我的房子里来。”
韦佛在心里想,这个老太婆真有点怪,但是五先令六辨士到那里去找这么好的住处,其他的也就不必问了。他口里却客气的说:“我还当这里充满了申请者。”
“不错,亲爱的,是有很多人想住进来,但是我得挑选人,我有我选择的条件,你是否懂得我的意思?”
“啊!我懂。”
“但我这里却随时都是准备好的,无论日夜,这里每样东西都是齐全的。等待着合我选择条件的绅士进来,今天我又能打开门迎接一位贵宾,这真是一个大荣幸,亲爱的,请相信我,这真是个大荣幸。”她现在是走在楼梯中间,突然停下来,转向他微笑,碧蓝的眼睛向他混身上下打量着:“请相信我,像你这样的人的确还很难找。”
到了第二层的楼梯口时,她指着那排房间说,“这层楼是由我在住。”
他们又爬上第三层楼:“这一层就是你们住的了。”她指着第一间房间说:“这就是你的房间,希望你会喜欢。”
她带领他进入一间大卧房,打开灯以后,他不禁看呆了,一切陈设都非常精致讲究比豪华大饭店还漂亮,但住一晚只要五先令六辨士,这真是太便宜了。
“早晨的太阳就从这处窗户照射进来,帕金斯先生,贵姓是帕金斯吧?”
“不是,”他说:“韦佛。”
“哦!韦佛先生,在毯子里我已放上了一个热水袋,先把它们弄暖,假若你再感到冷的话可以将壁炉里的瓦斯火点起来。”
“多谢,”韦佛说:“真的谢谢。”床罩拿掉了,毯子已整理得好好的,只等着人躺进去。
“你来了我真高兴,”她两眼盯着他的脸看:“刚才我还在着急。”
“那就好了。”韦佛感到她的话非常受用:“你不必为我操心。”
“亲爱的,晚饭怎么办呢?你大概还没吃晚饭吧?”
“我一点都不饿,只想赶快睡,因为明天我要起得很早,以准备向公司报到。”
“那好,现在我就离开,你好整理行李,但在你睡之前,是否可以麻烦一下,到客厅里来登记一下,因为这是本地法律的规定,我们必须遵守,这只是个手续。”说完话,她向他微微挥了挥手,就走出了房间。
现在韦佛是完全放心了,他看出这位女主人不但没问题,而且还慷慨得很。也许她是有个儿子在战争中丧生,所以喜欢在年轻人身上付出爱心,以求心灵上的补偿。
几分钟后,他就整理好一切,洗完手下楼。他走进客厅时,发现到女主人不在,但壁炉里的火还是燃着的,那只小猎狗还是躺在那里,似乎没有动过。屋子里非常温暖,使人感到舒服,他搓了搓手想:“我的运气真不坏,看起来,什么都美好得很。”
他发现在钢琴上有本旅客登记簿,于是他拿出钢笔来,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姓名住址。在他写的这一页上,另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来自卡底福的穆荷兰,一个是来自不列斯托的邓普。
当他看到穆荷兰的名字时,心动了一下,这个名字好熟,似乎在那里听过。
会不会是他的同学?不是。会不会是姊姊诸多男朋友中间的一个?也不是,那会不会是他父亲的朋友呢?不,不,更不是,那他为什么对这个名字这样熟?他又看了一下旅客登记簿,邓普的名字似乎也很熟。
“邓普?”他不自觉的大声念了出来,一面尽量在记忆中搜索:“穆荷兰?……”
“这都是非常迷人的男孩。”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惊吓的转过头来,只见老妇人站在他身后,手上端着一个大银盘,上面装着整套的银茶具。
“这两个人的名字听起来很熟。”他说。
“真的?那太有趣了。”
“我几乎可以肯定,以前我在某个场合里听到过他们的名字。这真的有点奇怪,也许是在报纸上见过,不过他们并不是名人,对吧?我的意思是说,他们不会是体育明星吧?”
“名人,”她把银盘放在沙发前的长茶几上说:“哦,我不认为他们有什么名气,不过两个人都非常英俊,这倒是真的。他们都像你一样,又年轻又英俊,亲爱的,的确就像你一样。”
韦邓又看了看登记簿,这次他注意到上面的日期。他忍不住问:“看这上面,最后一个登记的客人是邓普,他来此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了。”
“不错,而且穆荷兰比他还要早一年,已经是三年多了。”
“真的是如此!”韦佛加了这样一句。
“老了,”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真是岁月如流,一晃眼间就是三年多了,以前就都没想到这一点,你想到过吗?卫金斯先生?”
“我姓韦佛,”韦佛说。
“哦,对不起,韦佛先生,我真笨,老是记不住你的名字,我常常会这样,听到别人的名字立刻就忘掉了。”
“你知道吗?我总觉得这两个名字非常熟,而且也许关连着什么事情……”韦佛沉吟着。
“真的,那真是太好玩了,不过,现在你不必为这伤脑筋,你先坐下来喝杯茶,然后吃点饼干,我弄的茶味道还不坏,你可以尝尝。”
“你真的不必这样麻烦,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客气。”他站在钢琴边,看她忙着摆茶具和点心,他发觉到她有双白皙的手,指甲上还涂着红色的指甲油。
“等一等,”韦佛突然有所觉的说:“我现在敢肯定是在报纸上看过他们的名字,邓普……穆荷兰……”
“茶里要加牛奶,还是加糖?”
“牛奶好了,多谢,穆荷兰……对了,他是读伊坦中学的,对了!”
“伊坦中学?”她说:“那是不可能的,穆荷兰先生来我这里的时候,乃是剑桥大学的学生。别管这些了,坐到我旁边来,喝点茶再说。”她拍了拍长沙发的空位。
韦佛走过来坐在沙发边上。
他们开始喝茶,差不多沉默了三分钟。但韦佛明白她一直在注视着他。这时候他闻到一股由她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并不难闻,但使他想起某种东西的味道,腌栗子?新皮革?或是医院的某种药水味?他一时不敢肯定。
“穆荷兰先生很会品茶,”最后女主人还是先开口说话:“我活了半辈子,还未见过像他这样讲究喝茶的。”
“我想,他离开这里不久吧?”韦佛随口问。心里还是在想着这两个名字,这两个死结,他不解开无法死心。现在他能肯定是在某家报纸的头条新闻中见过他们的名字了。
“离开?”她皱了皱眉头说:“亲爱的孩子,他从来没离开过,他现在仍然住在这里,邓普先生也在,他们都住在四楼,他们两住在一起。”
韦佛将茶放回茶几去,诧异的看着女主人。她对他笑了笑,用手轻拍他的膝盖:“亲爱的,你多大了?”
“十七岁。”
“十七岁!”她轻呼着说:“啊,那是最完美的年龄,穆荷兰先生也是十七岁,但我想他是比你要矮得一点,而他的牙齿也没有你这样白,你有副很漂亮的牙齿,你自己知不知道,韦佛先生?”
“它没有外表那样好,后面几颗牙缝太大,有时候会塞东西进去。”
“当然,邓普先生比你们俩都要大些,”这位女主人似乎是在评判东西一样:“实际上他已经是廿八岁了,不过他要是不告诉你,你怎么也猜不出,我生平中没有见过如此完美的,他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瑕疵。”
“什么?”韦佛惊奇的问。
“他的皮肤就像婴儿一样细嫩。”
谈话中断了一会,韦佛端起茶杯慢慢的喝了一口,然后也放了回去,他在等女主人继续说下去,但她似乎有意保持沉默。她只静静的看着他,一面咬着下嘴唇。
最后还是他忍不住先说了话:
“那只鹦鹉,我才进来的时候,还把我给唬住了,我还当它是活的呢!”
“可惜,它早就死了。”
“我不明白怎么会弄得这样,现在要是没听它叫过,看上去还是跟活的一样。谁有本事弄成这样?”
“我弄的。”女主人回答说。
“你弄的?”
“当然,”她说:“你也可以和我的小贝尔见见面。”她指了指那只躺在壁炉前面的小猎犬。突然间他也想起来,这只狗和那只鹦鹉一样,自他进屋以后,它都没有动弹一下。他伸出手摸了摸,狗背上又冷又硬,又是一副制得非常好的标本。
“天!”他赞叹的说:“真的弄得太好了,完全跟活的一样!做起来真不容易吧?”他忍不住投给这个老妇人一个钦佩的眼光。
“的确不容易,”她说:“在我这只小宠物死了以后,我亲自把它制成这样。还要不要茶?”
“谢谢,这茶有点苦,好像放了不少的柠檬。”
“你签好了登记簿?”
“哦,签好了。”
“那很好,以后我如果忘记你的名字时,可以在那上面查。对穆荷兰先生和……先生……先生……”
“邓普先生,”韦佛补充说:“对不起,我要问一下,这两三年中,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别的客人没有?”
她含有深意的对他笑了笑:“没有了,除了你。”
韦佛觉得头在发昏,眼睁不开,但突然灵光一闪,他想起他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穆荷兰及邓普的名字了,不错,是在伦敦一家报纸的头条新闻看见过,他们也是到这座城市来以后,就无缘无故的失踪。
接着,他在半昏迷中听到女主人温柔地笑着说:
“你真是十全十美,我会把你做成比他们俩更完全的标本,你将永远住在三楼,让我每天来欣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