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虏骑内犯
十万满州铁骑魔术般扑天盖地杀来,直惊得明朝守兵魂飞天外……就在精神上有洁癖的大明皇帝崇祯在朝中大举网罗阉党以铸成“钦定逆案”的时候,另一个有胆识有魅力喜欢独断专行的人物——蓟辽督师袁崇焕也在深思熟虑地计划除掉一个人,这就是东江总兵毛文龙。
毛文龙是浙江仁和人,早年从军,先后在李成梁、袁应泰手下作教官,王化贞巡抚辽东,毛文龙任练兵游击。
广宁之战,王化贞不听从经略熊廷弼的忠告,轻率大军出击,几致全军覆没,整个辽东尽入后金版图。毛文龙此时率领着二百人马被隔在辽南一带,无法归营。强悍机警的毛文龙破釜沉舟,由海道袭取了后金重镇——镇江,而后退据鸭绿江口的皮岛。
皮岛不过是弹丸之地,而且向无人烟,毛文龙督率散落士卒、难民斩荆棘,具器用,招集流民,通行商贾。南货缯币,北货参貂,都要经毛文龙收税挂号,否则难免被劫掠,这样久而久之,毛文龙的势力越来越大,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军事力量。朝廷知道有一支兵马在后金腹地,自然欣喜。天启二年,任命毛文龙为平辽总兵官,左都督,挂将军印,钦赐尚方剑。不过数年,皮岛遂称雄镇。毛文龙生性无赖骄横,皮岛天高皇帝远,又被朝廷倚重,正合他的心意。他掳掠沿海百姓客商,或指为建州奸细,或称临阵斩获,邀功请赏,骄纵不受节制。崇祯即位,严核各边军饷,下山东巡抚(皮岛受山东管辖),檄登莱兵备道王廷试前往核查皮岛。这王廷试本是贪财好货之辈,毛文龙既饱私其欲,他便盛称毛文龙忠勇可嘉,士饱马腾,绝无侵吞冒滥之事。
毛文龙据守之皮岛,形势足以牵制后金,而毛本无大略,每战都大败而还。天启四年五月,毛文龙派偏将孔有德沿鸭绿江越长白山,袭击后金东境,为守将击败,全军被歼。八月,派兵从义州渡江,五年六月袭击耀州官屯寨,六年五月袭鞍山驿、袭撤尔河,均被后金军打得落花流水。天启七年三月后金军乘夜直捣毛文龙所在的铁山,将他驱赶回岛。毛文龙一战不胜,却奏称“十八大捷”,仅仅杀死六个敌人,却说成六万。
袁崇焕对毛文龙的反感由来已久。当年熊廷弼、王化贞经抚不合,袁崇焕仰慕胆识才略过人的熊廷弼,毛文龙却钻营朝里有人的王化贞,道不同,不相为谋,在袁崇焕心目中,早就把毛文龙当作一个小人、无赖、强盗、恶棍。当然,袁崇焕也知道,皮岛是皇太极靴中的一粒砂子,它势难给后金带来什么重大伤害,但是,它的存在,却时时让皇太极感到不舒服,所以在处置毛文龙的同时,绝对要保证皮岛已有的地位与作用。现在袁崇焕有了一个成熟的想法,即:杀其帅,用其兵。
崇祯二年三月,袁崇焕突然下令,凡以往由山东海运至皮岛的军饷和兵粮,一律改由宁远陆路验过始解。朝鲜向大明朝所进贡物,亦不准过皮岛,改由宁远解往京师,来往商船亦同此例。袁崇焕知道,皮岛士卒不过二三万,却向朝廷报称有十万之众,自己以查验军饷为名,断绝皮岛粮草供应,料想毛文龙也不敢张扬,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他要用这个法子迫使这条孽龙就范。
然而局势变化之快出乎袁崇焕的预料,也打破了他的计划。五月的一天,袁崇焕安插在后金营中的间谍王子登忽然冒死逃了出来,令袁崇焕大吃了一惊!
原来,王子登本是袁崇焕任辽东巡抚之时,派往后金军中的内应。历来满人仇视汉人,语言、风俗各不相通,欲取得其信任,难之又难。六七年来,王子登凭借机敏与经验,寻找机会,终于赢得皇太极的信任,作了其帐前书记。今天他忽然放弃了多少年隐忍受怕得到的位置,逃了回来,必是发生重大变故。袁崇焕焉得不惊?
袁崇焕挥手命随从人等尽行退出,这才将王子登接进帐来。王子登未暇落座,先自讲述起来——
原来,毛文龙靠贿赂买通了王廷试,在崇祯面前博取忠义之名,内心里终究不敢大意。魏忠贤当政时,他在岛上建生祠,还特地为魏忠贤像加上一顶皇帝的冕旒。他还上了一道奏疏,认魏忠贤为义父。最近,毛文龙闻知钦定逆案之事,尽管他孤悬海外,赫然是一个独立王国,但终是大明臣民,他更恐怕英明的皇帝作出于己不利的决定,便妄图立军功以挟持当局,用以自重。然而毛文龙多年来不修兵器,不练军士,要在剽悍的满州铁骑面前打一场胜仗,真比杀了他还难。思来想去,毛文龙决定拿银子买地,他派人与皇太极联络,愿捐金三百万,从后金手中换取两卫之地。如今双方已订成协约,专待毛文龙解银换地。
袁崇焕闻听,登时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在皇上面前保证五年复辽,如今一年将尽,寸土未复,如果在此时毛文龙私通后金,皮岛再有什么闪失的话,那复辽之说岂不成了泡影?事不宜迟,必须采取对策,阻止毛文龙!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袁崇焕有了主张,他先命王子登暂时在督师府住下。后金是回不去了,只得另行安排。然后,叫来中军何可纲,低声吩咐一番,何可纲领命而去。紧接着他又亲自修书一封,命参将谢尚政领一百小校驾舟至皮岛,亲手交到毛文龙手中。
送走何、谢,袁崇焕立即吩咐一声:
“擂鼓升帐!”
不多时,众将官幕僚齐集督师府,静候发落。袁崇焕身着戎装,端坐高堂之上,威严赫赫,杀气腾腾。
“各位,本督接到情报,建虏近日欲图谋不轨,侵我疆界。本督意欲与东江毛帅联手,先发制人,令建虏无暇西顾。今日召诸位来,是责成诸位各司其职,修好战备,如若贻误军机,本督严惩不贷!”
众将军齐道:“我等秣马厉兵,静候督师下令!”
“好!”袁崇焕满意地点了点头,道:
“祖大寿,你率本部人马守城,务须当心,若我宁远有失,则关外危矣!”
祖大寿从众将中走出,朗声道:
“谨遵督师钧命,不敢稍有懈怠。”
袁崇焕又命:
“黑云龙,你速速准备二十艘巨舰,挑选一千精干水军,随时供本督调用!”
“麻登云,你速拿本督将令,至锦州、杏山、塔山、大小凌河,命其守将严修战备,以防建虏偷袭!”
诸将纷纷领命而去,袁督师退帐,心神不宁地等候何可纲的到来。直到末时将近,军卒来报:中军何可纲求见。袁崇焕急命:快让他进来。
何可纲风尘仆仆走了进来,喘息未定,便匆匆说道:
“启禀督师,卑职奉命出使后金,打听到毛文龙果然私通建州。卑职依照督师吩咐,谎称咱们要用四百万两易地,那虏帅不敢作主,要请示其主人后来说金人最重盟誓,他们既与毛文龙有约在先,便只将两卫之地换给毛帅,除非是……”
“除非什么?”
“建虏言道,除非是毛文龙出什么变故!”
“他们有没说何时与毛帅交易?”
“听说在半月之后。”
“好,你下去吧,本督已有计策,决不容毛文龙欺君误国!”
毛文龙接到袁督师手书,顿时满腹狐疑。信中声称:“本督知岛中军饥,发饷银十万,至双岛约公会议灭敌。”
“他娘的,这袁蛮子搞的什么鬼,先是卡老子的粮饷,害得弟兄们拿树皮野果充饥,现在又突然间要发银饷,其中必然有诈!”
毛文龙之子毛承禄任职中军副将,正在毛文龙身侧,闻听父亲所言,也大有同感,说:
“爹爹,袁崇焕三番五次与咱们作对,这次忽然变脸,只怕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爹爹万不可中了袁崇焕的奸计!”
“他娘的,要想打老子的主意,可没那么容易!”毛文龙愤然说道。不过,他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另有一番想法:岛中三月无粮,以前存粮早已消耗光了,如果袁崇焕再有一个月不发粮饷,岛中二万军卒、二万百姓恐怕只有等死了。自己若不赴约,粮饷定然没有着落。想到这里,毛文龙恨恨骂道:
“王八蛋,不给老子发粮,自以为狠辣。哼,约老子到双岛会合,双岛离皮岛不足八十里,距宁远倒有五六百里,老子就是去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这么顺口说着,毛文龙的思路也跟了上来,是啊,双岛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袁崇焕纵然有天大胆子,难道敢在他毛文龙的眼皮底下撒野不成?他总不能兴师动众带领大量水军来会合吧,真要是翻了脸,倒霉的决不会是我毛某人。“哼,我倒要看看你袁蛮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毛文龙紧握着双拳发狠道。
六月初一,袁崇焕指定会合议事这天,毛文龙率三千五百名健卒以及二十员战将,乘战舰抵达双岛,但见袁督师的舰队远远驶来,只有稀稀落落的十艘大船。毛文龙一见之下,登时放下大半心思。
两个人相见礼毕,袁崇焕传命:
“本督闻岛中将士饥馑多日,特携牛羊来加以犒劳,又有羊羔美酒千坛,分赠将士,以示朝廷恩赏无限!”
毛文龙的将士听了,欢声雷动,他们本来就不很清楚主帅的用意,此时肥羊美酒当前,恰恰满足了他们的辘辘饥肠,他们能不欢欣鼓舞?!
中军帐里,袁崇焕手下军卒早已备好酒宴,袁崇焕引毛文龙入席,二人推杯换盏,丝毫不及此行目的。毛文龙尽管疑虑重重,却也没有理由推辞上司的盛情。
这一天,双方将帅及其麾下士卒都开怀畅饮,毛文龙手下将领、士卒本来奉命小心谨慎严阵以待,但是经半日宴饮,他们大都放下戒备之心,一味猜拳行令,呼么喝六。
酒酣耳热之际,袁崇焕举杯对毛文龙说道:
“毛将军,你我同受皇恩、肩负抵御建虏之任,便当戮力同心,互无猜疑。自今而后,你我以旅顺为界,旅顺以西属贵镇辖制,旅顺以东属本督辖制,将军不必担心本督会削夺你的兵权。”
毛文龙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当即喜形于色。他端起一杯酒,摇摇晃晃走到袁崇焕面前,道:“督师大人,只要你不打咱毛某的主意,事情总有的商量!来,我,我敬你一杯!”
毛承禄听出父亲已有醉意,便出来打圆场:
“督师大人,我父子孤悬海外,备尝艰辛,朝廷里一般小人却造谣生事,蜚短流长,使我父子蒙污,甚至有不少清正大臣亦遭蒙蔽。督师大人慷慨磊落,我父子早就钦仰万分,今日之会,真是难得,痛快——来,我随父亲敬督师大人一杯!”
袁崇焕心下厌恶,面色却依旧神采飞扬,当下端起酒杯,装作不胜酒力之状,将杯中酒泼了大半,一边说道:
“灭虏复辽,是我袁崇焕最大心愿,袁崇焕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赶走满州鞑子,恢复祖宗疆域;一是归罪阙下,听从万岁裁处。若有人与我为难掣肘,坏我大计,到时候军法无情,也是不得已的事。”
毛承禄听得话里有话,生恐父亲酒醉争执起来,急忙接口道:
“我父子从军既久,自知辽事孔棘,势不容殆,听命尚且不暇,何敢目无国法?”
“如此甚好!”袁崇焕爽快地将杯中残酒饮下,又掷杯于地道:“待辽东事了,本督定然保你父子尽享富贵荣华,而本督亦可归老林泉,坐享太平。哈,哈,哈!”
这一夜袁崇焕与毛文龙父子边饮边谈,不知不觉已至深夜。
次日众人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袁崇焕仍绝口不提正事,依旧置酒高会,大排筵宴。毛文龙感觉袁督师并不像自己印象中那样不近人情,渐渐放松了戒备之心,肆无忌惮地喝起酒来。约摸正午时分,忽然有军卒来报,道是有小股满州精骑在旅顺口附近出现,请督师裁夺。
袁崇焕似乎吃了一惊,随即命参将谢尚政率领自己带来的一千军卒增援旅顺口。
傍晚时分,谢尚政率水军返回,说是满州兵见有增援,已然退去。
第三天,袁崇焕又把毛文龙召来,一边喝酒,一边商议粮草供应,防务调度诸般事宜。毛文龙向来就没把袁崇焕当作一品大员、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兼蓟辽总督,言谈间当仁不让,寸利必争,而袁崇焕似乎也并不介意。
正午时分,又有哨探匆匆来报:旅顺近郊有数千后金军兵出没,看样子要袭取旅顺。袁崇焕冷笑道:
“我早料到昨日建虏不是无由而至,看来他们要发动攻势,旅顺重地,决不能有失,谢尚政,你点齐五百水师,准备出发!”
说着,他又对毛文龙说道:
“毛将军,本督此行未带多少军卒,你可否借给本督两千兵马,待击溃建虏,再如数奉还?”毛文龙骤闻此言,颇为意外。他疑惑地看了袁崇焕一眼,欲待推辞,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犹豫了一会儿,这才不情愿地回答:“好吧!”
就这样,谢尚政领二千五百兵马扬帆而去,剩下的人依旧无所事事,猜拳行令。
这一天,派出去的水师没有回来。
第四天一早,袁崇焕邀请毛氏父子围猎,诸偏裨将领随行,毛文龙欣然从命。
围猎地在一环形山中间的相对平缓的地带,袁兵早在土坡上设下一座中军大帐,供督师、总兵休憩之用。
毛文龙乘一匹雪花骢,佩紫电剑,背射雕弓,神彩飞扬,精神百倍。他从军既久,骑射皆精,今天又抱着露一手给袁崇焕看的心思,便刻意打扮了一番。
一行人从谷口而入,袁崇焕的中军何可纲率三百军兵守住谷口,以防猎物脱逃。
毛文龙与手下将领入谷,其中营亲军也要随从进入,却被何可纲挡在外面,于是两支人马争执起来。
毛文龙正待讲情,袁崇焕却已经开了口,说道:
“我等围猎,竭力尽兴,谷地本不甚大,这许多人一搅,狐兔窜避,反不能尽兴,不如就命他们在这里静候如何?”
毛文龙未暇细想,便欣然从命。
在猎猎作响的海风与起伏摇曳的深密草丛之间,袁崇焕、毛文龙并辔而行。
袁崇焕好像是想起点什么,很随便地说道:
“毛将军,我大明祖制说武将在外,必须有文臣监军,你以前孤悬海外,监军派遣不便,以后你我联手进退,沟通必多。若再无监军,于祖制大有违犯,难免引起朝廷悬疑。今后你可以上表皇上,请派监军,如何?”
毛文龙怫然不悦,朗声抗辩:
“毛文龙在皮岛多年,便没有什么狗屁监军,不是也屡次出击,大败建虏吗?老子的赤诚之心,难道非要监军褒奖通禀,才能口达天听吗?监军有无,又有什么干系?”
袁崇焕无言,又行片刻,转移了话题:
“将军离乡从戎,时间不短了吧?”
毛文龙顿起自豪之色:
“毛某十七岁入伍,今年五十七岁,为朝廷卖命已经整整四十年啦!”
“可曾想到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毛文龙疑心重重地看了袁崇焕一眼,说道:
“老子也早有此意,只是辽东敌我状况,惟我毛某最为明晰,等灭了建州鞑子,再乘朝鲜衰弱占了朝鲜,我就解甲归田!”
边走边说,已来到中军帐前,众人下马,依次走进帐中。稍事休息。
袁崇焕忽然离座,对毛文龙说道:
“本督明日便要回宁远了,将军当海外重寄,干系重大,请受我一拜!”
毛文龙急忙起身,也向袁崇焕拜倒,口中谦逊道:
“督师大礼,毛文龙不敢当!”
交拜毕,袁崇焕询问毛文龙随从诸将名姓,毛文龙一一介绍:
“毛九成,毛有德,毛兴祚,毛可喜,毛仲明……”
袁崇焕惑然,问:
“怎么他们都姓毛?”
毛文龙大喇喇地说道:
“他们本不姓毛,跟了我之后,认我作了干爷爷,改了姓。”
袁崇焕笑了,随即对毛文龙的干孙子们说道:
“你们在海外戍守,劳苦功高,每人只有五斗粮,而且是一家分食,言之令人心痛。你等也当受本督一拜,今后粮饷无忧,只须一心一意为朝廷出力!”
语毕,袁崇焕又一次拜倒,众将答谢,有几个感动得热泪盈眶。
袁崇焕回归本座,脸色变得郑重,道:
“本督奉敕节制四镇,清严海禁,是惟恐登州、天津遭受腹心之患。东江粮饷由宁远验解既方便又快捷,毛将军何必非要解钱由登州、天津自籴?如此虚耗国家钱粮,并无实效,要这东江何用?”
毛文龙感觉刺耳,大为不忿,道:
“督师此言差矣!毛某以九十义旅袭取东江(皮岛),没有耗费国家一粒米,一两银饷,又抚慰聚揽辽民无数,分散各岛以为犄角。以义取朝鲜粮饷,以信括商贾捐税,屯田铸兵器,杀顽敌,复疆土。六七年来,只受国家银一百零五万两,米九十余万石,还能说是无功虚冒吗?”袁崇焕怒声驳斥:
“本督与你洽谈三日,早知你毛文龙狼子野心,一片欺逛,若不杀你,皮岛这方土地,他日必非朝廷所有!”
毛文龙大惊失色,厉辞辩白:
“督师只有节制之权,怎可擅杀毛某?”
说着,毛文龙挺身而起,手按剑柄,便要发作!
袁崇焕当机立断,将手中酒杯“啪”地摔在地上,厉声道:
“来人哪!将毛文龙拿下!”
说时迟,那时快,中军帐四下里呼喝声四起,早有数十名兵卒一拥而出,不待毛文龙利剑出鞘,已将他的手脚抓了个结结实实,随即用绳索捆了起来。
毛文龙气极,一边强自挣扎,一边骂道:
“袁崇焕,你跟老子玩真的,你有什么权力捆我?”
“今日之事非本督之意,乃上旨所命!”
“圣旨在哪儿?”
袁崇焕吩咐:
“请尚方宝剑!”
立刻有捧剑官恭恭敬敬捧出尚方宝剑,置于帅案正中。袁崇焕离座,行至案前,行三拜九叩之礼,众军将不敢怠慢,亦随督师叩头如也,只毛文龙一人立而不跪。
拜毕,袁崇焕再次升座,喝道:
“毛文龙,尚方宝剑在此,你还有何话说?”
毛文龙鼻子里哼出一道冷气,叫道:
“尚方宝剑老子也有一口,拿了剑便可诛杀朝廷大将,我大明朝有这样的先例吗?”
袁崇焕早已怒不可遏,疾言厉色说道:
“到如今你还狂言狡辩!你可知道,你有十二条该斩之罪,每一条都死有余辜!”
“哪十二条?!”
“祖制大将在外,必命文臣监制,你专制一方,军马钱粮不受查核,一当斩;
人臣之罪,莫大乎欺君,你所奏报尽属欺妄,杀濒海难民冒功,二当斩;
人臣无将,将则必诛,你奏称牧马登州,袭取南京易如反掌,大逆不道,三当斩;
你每年吞饷银数十万,不尽数分发,每人每月只发三斗米,其余尽行侵盗,四当斩;
你擅自在皮岛开放马市,私通海外诸国,五当斩;
你命部下将领随你之姓,副将以下,滥施奖赏,走卒、轿夫尽佩金绯,六当斩;
你剽掠宁远商船,自作盗贼,七当斩;
你强娶民间女子,不知纪极,致部下效尤,人不安室,八当斩;
你逼迫难民到建州疆域内挖窃人参,不从则幽禁狱中,致使饿死者白骨如柴,九当斩;
你运巨金贿赂公卿,拜魏忠贤为父,塑逆阉冕旒像于岛上,十当斩;
铁山之败,你丧军无数,却掩败为功,虚声报捷,十一当斩;
你开镇八年,拥兵观望,不能恢复寸土,十二当斩!”
这时,毛文龙才明白袁崇焕早有预谋,不是临时发难。光棍不吃眼前亏,不如先服软,待逃脱此难,回到皮岛再做计较。
想到这里,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频频哀恳:
“督师所言条条俱实,文龙死有余辜!但求大人网一面,许我戴罪立功,文龙保证三月之内有所建树,如若失言,再行军法从事?”
袁崇焕冷笑道:
“哪里用得了三个月?只要凑足三百万两白银,自会有两卫之地交到你手里!”
此言一出,毛文龙登时汗下如雨,面色如土,一双绝望的眼睛呆呆地看着袁崇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袁崇焕回视毛文龙手下众将,森然说道:
“毛文龙罪状,是不是当斩!”
众将惶怖惟惟,不知何去何从。
少顷,毛有德大着胆子为毛文龙求情:
“毛文龙虽然罪在不赦,但毛氏父子多年辛苦经营,无功有劳,请督师从轻发落,饶过毛帅这一遭。”
“胡说!”袁崇焕怒斥,“毛文龙不过是一介布衣小民,朝廷恩赏无限,官居一品,满门封荫,此足以酬其些许功劳,你所说简直悖逆之极!”毛有德当下瑟缩不敢再言。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
“本督并非专门为难毛文龙,凡是与毛文龙相似的大将,本督决不稍贷!如果本督不能立功以谢皇上,皇上也会诛杀本督!”
说罢,袁崇焕请出尚方宝剑,交与行刑官,喝令:
“将毛文龙推出帐外斩首!”
此时的毛文龙失魂落魄,听凭军卒推推搡搡出了中军帐。不一会儿,刽子手提着毛文龙血淋淋的人头回来复命,众将早惊得面无人色。
袁崇焕安慰道:
“皮岛之事,只诛罪魁毛文龙一人,余者身不由己,本督无所怪罪。即使是毛文龙的妻妾子女,也可安心,继续吃朝廷禄米。”
毛文龙手下的将士本来都是矫健狂悍之徒,平日无法无天,恣意妄为,今天却变得唯唯诺诺,惟命是从。这一半是因为袁崇焕周密策划,突然发难,众将措手不及;一半是慑于袁崇焕的威严,不敢有异议。
这天傍晚,出外增援的水师回来了,毛有德等人才知道根本就没有后金军的进攻,这只是袁崇焕的调虎离山之计。
第二天,袁崇焕换了素服,亲自主持毛文龙的葬礼。
毛文龙的尸体与头颅被装入一具豪华的棺木里,摆放在灵棚正中。毛文龙属下军将获准祭拜主帅,三千兵将都穿着白袍,为毛文龙守灵,双岛沉浸在一片悲悲切切之中。
袁崇焕呈上生牛生羊的祭品,又点燃香束,恭恭敬敬插入香烟缭绕的炉中,而后屈身叩拜。未及开言,他已经潸然泪下,喃喃道:
“毛公在天之灵明鉴,昨天崇焕斩汝,乃是朝廷之大法,不得不尔;今日崇焕祭汝,乃是僚友之私情,至真至诚。你我同为边帅,甘苦备尝,我岂不知为将不易,为帅尤难?众口难调,怨谤不少;成败难定,惊疑殊多。其间辛酸难言之处,谁能知晓?——唯毛公与崇焕差能略言一二,而毛公此去,回归无路,崇焕失一知心之人,能不哀恨欲死哉?惟愿毛公英灵,早到仙班,助崇焕克敌灭虏,使天下苍生早脱苦难,以慰皇上夙夜焦劳之心。当此之时,毛公大愿得偿,崇焕亦自裁以谢毛公!”说着,袁崇焕又拜了三拜,站起,热泪扑簌簌地流个不停。毛氏诸将本来对袁崇焕心怀怨恨,这时听了他的肺腑之言,怨恨之心减了不少,一时间灵堂内外,数千人大放悲声,哭声震岛。
袁崇焕隆重地祭敛了毛文龙,复集诸将议事,将毛文龙属下二万八千兵卒分属四协,命毛文龙次子毛承祚,副将陈继盛,参将徐敷奏,游击刘兴祚分掌。收回毛文龙敕印、尚方剑,令陈继盛代掌。而后犒赏军士,传檄抚慰毛文龙所辖诸岛,尽除毛文龙所施虐政。数千随毛文龙改姓的将士亦各复本姓。诸般措施条理停当后,袁崇焕率水师回归宁远。
关外总兵祖大寿率部将迎接,袁督师去了这么久,早把祖大寿急得坐卧不宁。一天之中派出十几拨人马查探动静,直到听说督师舰队已然回转,这粗豪汉子的心才放了下来。
袁崇焕回到督师衙门,立即写了一道奏疏,将诛杀毛文龙的起因过程详细呈告崇祯。尽管他深信自己所作所为毫无私情,但心里还是有一点担忧。不错,崇祯是赐给他尚方剑,而且准许他便宜行事,然而这“便宜行事”终归是有一个限度,杀总兵官是不是出了格?难说。正像毛文龙所说的那样,大明朝三百年的历史上,还没有一个督师斩杀总兵一级武官的先例,所以袁崇焕在奏疏末尾加上一句:
“文龙乃大将,非臣所当擅自诛杀,崇焕谨席藁待罪!”
崇祯览奏,果然惊骇非常,半晌也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对于毛文龙的情况,崇祯知道得很清楚。毛文龙固然虚报战功,谄事魏忠贤,侵耗国家钱粮,可是有他在皮岛,皇太极就有了后顾之忧,毛文龙不一定要打胜仗,恢复疆土,他只要偶尔骚扰,就能牵制后金的精力,使其不敢倾巢东进。所以崇祯明知毛文龙种种恶行,却对其迁就姑息,谁料袁崇焕突然无声无息地把他干掉了,崇祯焉能不惊?!
崇祯想的更多,凭袁崇焕的才能,或许杀了毛文龙之后,照样能保持东江巨镇的地位,发挥更大作用。但无论如何,你袁崇焕不该擅作主张,在朕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斩杀朝廷一品大员,你的眼里还有朕在吗?实在是太过分了!究竟有多么迫切,竟然事先不给朕打个招呼?
崇祯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安抚袁崇焕。毛文龙死了,辽东战事要全权倚仗袁崇焕,尽管他的所做所为让自己十分恼火。
皇帝一方面优诏褒答袁崇焕,一面传谕京城百姓朝臣,历数毛文龙之罪,以安定袁崇焕之心。他还下令五城巡检司搜捕毛文龙在京的爪牙。
然而还是有不同寻常的消息传到崇祯耳朵里,高时明向他报告,兖州、蓟州、北京有不少百姓私下聚众哭奠毛文龙,传言:“袁崇焕捏造十二大罪,矫制杀毛文龙,和秦桧以十二道金牌矫诏杀岳武穆,如出一辙。”而且毛文龙夫人张氏居住的杭州,挂出这样的挽联:欲效淮阴,老了一半;
好个田横,无人为伴。拿他比作忍胯下之辱图谋大事的韩信及率五百壮士杀身殉岛的田横。崇祯听了这些报告,心中的疑惑越发地加重了。
不久,袁崇焕又上疏说:
“东江重任,牵制所必须倚仗,今又定为两协,马军十营,步军五营,岁需银饷四十二万两,米十三万六千石。”崇祯大疑,毛文龙在时,谎称有十万劲卒,票发饷银十五万,后经袁崇焕查核,仅有二万八千,兵员少了七成,而现在所需饷银却增加了将近两倍,这又从何说起?若说毛文龙侵盗冒领,袁崇焕平空多要这许多银两又是怎么回事?崇祯最后还是勉强同意了袁崇焕的请求,然而此时他心目中的袁崇焕,与去年平台召对时相比,早已经判若两人。崇祯当然不会想到前锋线上瞬息万变的局势是多么复杂微妙,斗智斗力的方式会有多少种。甚至连袁崇焕也不能预料,自己精心策划的这一手成功的虎穴擒龙会给辽东的形势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毛文龙虽然残暴骄横,但是有一套极高明的笼络之术,令互不相让的骄弁悍将服服贴贴,如今皮岛骤失主帅,四协首领各自为战,后来改作两协,而将士心散如故。袁崇焕给将士们增加粮饷,他们的情绪却还不如毛文龙克扣侵盗时高昂。渐渐的,有人开始偷偷逃走,投降后金去了。
袁崇焕更不会想到,在自己每有所请,朝廷尽量满足的背后,刚愎自用的皇帝已经积蓄了太多的不满与怀疑。袁崇焕依旧照自己的策略,一面与皇太极谈判,求得暂时的和平,一面整修军备,加固城墙,以为进攻退守之用。
似乎只有一个人对已经发生的一切洞察得清清楚楚。这个人高瞻远瞩,富于雄才大略,先辈留下的遗产,历史造就的时势以及他个人的王者智慧与风范注定了他将是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的最终胜利者。这个人就是最令袁崇焕不敢小视的后金国主——皇太极!
袁崇焕不避艰险双岛“屠龙”的消息传至沈阳,皇太极喜不自胜,当即传命,召集诸贝勒亲王设宴庆祝。
皇太极这年三十九岁,正值盛年。他生得剽悍粗犷,勇毅过人,不仅在相貌气质上酷似乃父努尔哈赤,在智谋与决断方面也与老努尔哈赤不相上下。他本是努尔哈赤的第四子,依顺序不该继承汗位,他现在的位置是经过一番不流血的争斗才得到的。皇太极继承父亲遗志,立誓问鼎中原,入主华夏,为此他厉兵秣马,迎揽人才,一点一滴地做着准备工作。当然,对这一切,处于深宫大内的崇祯是一无所知的。
努尔哈赤父子最头痛的事情有两件,一是明军铜墙铁壁般的锦州、宁远防线,这防线先是熊廷弼,后是孙承宗,现在是袁崇焕防守,这里不仅驻扎着明朝最精锐的辽东铁骑,更重要的是经过孙承宗、袁崇焕的整顿,明军一改往日兵败如山倒的颓势,堂堂正正地与满州铁骑较量起来,而且一生战无不胜的努尔哈赤就惨败在宁远城下,直致一命呜呼。另一件头痛的事就是皮岛的毛文龙,这毛文龙虽然没有才略,但是因为他占了极重要的位置,不断派人骚扰后金腹心地带,令努尔哈赤与皇太极万分恼火。
如今,心腹大患之一的毛文龙已经借袁崇焕之手除掉,再与明军作战便没了后顾之忧,皇太极自然欣喜异常。
亲王贝勒们也都明了大汗用意,纷纷向大汗敬酒。席间,一位文士模样的中年人站起,向皇太极祝贺道:
“大汗不动刀兵,便除掉心腹大患,此乃天佑大汗成功。而今明朝已历三百年,武弱文强,弊端丛生,上下欺骗,贿赂公行,况且其连年用兵,财力枯竭,此正是我大金顺应天命,取而代之的良机。毛文龙一死,皮岛失去主帅,难成气候,大汗正可以倾心东顾,大举攻明,此天赐良机,切莫错过。”
皇太极抬头一看,讲话的人正是范文程。
这范文程是沈阳人,范仲淹的后代,据说祖先曾做过兵部尚书。他为人颇为机敏巧智,沉着刚毅,少时喜读治乱之书,自负有经国之才。他见大明朝日渐衰落,气数难以长久,便追随了皇太极。皇太极见他颇有见地,便生爱才之意,十分器重。
皇太极喝下一大碗酒,对范文程道:
“朕早就听人说大明朝的江浙一带人杰地灵,物华天宝,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曾发誓要牧马江南。只是这袁崇焕拦在宁远,着实厉害,不知范先生有何妙计?”
范文程似乎猜到皇太极的心思,进言:
“大汗如果没有计策,臣倒不妨献丑。只怕大汗早已成竹在胸,只是随意考较学生罢了。”
皇太极一笑,道:
“不如我二人将伐明之计各自写在手上,看是不是君臣所思略同?”
说着仆从递上笔墨,君臣各自写毕,两掌同时伸出,仔细看时,见两个人的手上写着同样的四个字:
“假道伐明!”
两个人禁不住同时仰天大笑。诸亲王贝勒没见到写的什么字,感到莫名其妙。
后金天聪三年(明崇祯二年)十月,也就是毛文龙被杀三个月后,皇太极征集十万大军,绕道蒙古科尔泌大草原,直扑明长城的各个隘口。
后金兵分三路:七贝勒阿巴泰、十二贝勒阿济格攻龙井关;大汗堂弟济尔哈朗、侄儿岳托攻大安口;皇太极亲统大军偕大贝勒代善、三贝勒莽古尔泰入洪山口。十万满州铁骑魔术般扑天盖地杀来,直惊得明朝守军魂飞天外,三路人马势如破竹,只三天时间,便已攻至马兰镇。马兰镇守将吴阿衡自接守以来,素无警报,便懈怠下来,终日饮酒,少有醒时。满州兵杀来之时,他尚沉醉不起。侍从强拖他上了战马,对面满州铁骑冲杀过来,阿济格手起刀落,吴阿衡人头落地,死得倒也没有丝毫痛苦。
自明朝采纳刘懋的建议裁撤驿递以来,各地驿站信息传递愈发缓慢迟滞,有的驿站人都已跑光,成了废站。长城各口陷落的消息递到京师之时,已经迟了三天,当时满州兵已经占领了蓟州城。崇祯一向自以为沉着老练,这时突闻后金铁骑已近在咫尺,一下子惊得面如土色,呆了半晌也想不出应对之策。还是韩火广稍稍老练一些,当即请皇帝下诏:
宣布京师戒严,附近机动军队全部防守京师;
飞檄传袁崇焕回师拦截后金大军;
诏告各地督抚率兵入卫勤王;
三道诏书颁下,崇祯怦怦乱跳的心才稍稍安静了一些,正待喝口茶安顿一下过度紧张的神经,老太监王承恩急惶惶地走过来,到他身边抚耳说道:
“皇上,刚刚传来战报,说山海关总兵赵率教战死在遵化城下!”
王承恩声音不大,而且生怕吓坏了皇帝,话说得极缓慢,但听在崇祯耳朵里,仍然像晴天霹雳一般,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山海关总兵赵率教闻警,不待督师与巡抚下命,立即率两千人马前往遵化救援。疾驰三昼夜,几乎与后金兵同时抵达遵化外围重镇三屯营。
三屯营守将是蓟镇中协总兵官朱国彦。这朱国彦是蓟辽总理刘策属下将官,刘策向与皇帝最近的红人袁崇焕不睦,影响到其部下也对袁崇焕的属下充满敌意。此时,朱国彦正为满州兵的突然到来忧心忡忡,忽然听说赵率教前来增援,心下大喜,当下便欲开门迎纳。他的幕下师爷走了过来,捋着山羊胡子劝朱国彦道:
“赵率教是我朝名将,将军若延之入内,势将反客为主,胜敌是增援之功,失守则将军难逃其责。况且满州兵虽强,却也未必能攻下三屯营。”
朱国彦以为言之有理,当下紧闭城门,拒不接纳援军。赵率教三天三夜强行军,早已人马疲惫,却不料遭此冷遇,当下怒火中烧,指着城头骂道:
“朱国彦,你王八蛋,老子好心帮你,你却这样待我。待三屯营失守,看你怎么向皇上交待!”骂阵自然无济于事,赵率教只得绕过三屯营来援遵化,途中与阿济格所率镶红旗遭遇,双方一场混战,羽箭若狂风怒雪,兵戈击打如潮。最后赵率教所率二千人马全军覆没,两千人没有一个逃走,没有一个投降。总兵赵率教身中二十七箭,拄着宝剑站立在战场上死去了,就连一向好勇斗狠的满州士卒见了,也不禁肃然起敬。
拒不接纳援兵的总兵朱国彦终究没能侥幸抵挡住能征善战、士气正盛的满州兵。就在后金军攻入三屯营那天,他穿好朝服、向京师方向叩拜如仪,之后与妻子张氏一同上吊自杀殉国。满洲三路人马汇集遵化城外,合兵攻城。遵化巡抚王元雅是一介文官,哪见过这等阵势,急令总兵官李坚守,谁知道武将更是稀松,没等开兵见仗,早跑得无影无踪。王元雅悲愤交集,便把逃跑诸将名单张榜于抚衙之前,而后与永平知县徐泽等人相继自缢而死。
皇太极夺了遵化,继续挥师东进,明军的抵抗出乎他意料得软弱。十一月八日,探马来报:大军前锋已至蓟州。皇太极见天色已晚,便传令三军:
“今日就地扎营,来日一早攻城。”
第二天,天刚刚亮,后金军便开始攻城。代善、皇太极素知蓟州乃是重镇,攻取不易,便令莽古尔泰、阿巴泰、岳托各领一旗人马轮番攻城。
城头的磙木、石、羽箭像密雨冰雹一样倾泻而下,仰攻的满州将士纷纷倒下,但这却丝毫也阻挡不住越来越猛烈的攻势。
突然,一枝羽箭射中了莽古尔泰的前额,顿时血流披面,痛得他“哇哇”大叫。这莽将军血性大发,猛地一把将那箭杆折断,头上带着残余的箭镞,疯了一样登上云梯,狠命地向上攻去。周围的将官士卒被主帅的神勇所感染,军威大振,在声如牛吼的号角声中,满洲兵置生死于不顾,嗷嗷叫声往前拥,这番气势将城头兵将吓得心惊胆裂,抵抗之势顿减,眼见有数十名敌军就要爬到城垛口,蓟州城危在旦夕。
忽然,城上“轰”、“轰”、“轰”三声炮响,紧接着杀声震天,仿佛有数万明军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城头,半空中飘扬一杆大旗,红色的大旗上书有一个斗大的黑字——“袁”!
这个字,满洲兵将再熟悉不过了。不错,这正是蓟辽督师袁崇焕的大纛旗!
主客之势登时逆转,城头木石铺天盖地而下,满洲铁骑攻势受挫,莽古尔泰右臂又中一箭,在军将的保护下撤了回去。留下千余具残肢断臂的尸体,无声地点缀着这惨淡血腥的战场。皇太极闻报大吃一惊,喃喃说道:
“莫非这袁崇焕真是神人转世!”
要知道,宁远至蓟州有千里之遥,袁崇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整军前来,简直不能想象!
“这可如何是好!难道朕此番入塞,又要功败垂成,坏在这袁蛮子手里不成?”皇太极自言自语道,“不行,袁蛮子一日不除,朕伐明的大计就一日不得施展,总得设计除掉他才是!”
这时,范文程走上来,文绉绉说道:
“学生素闻明主朱由检生性多疑,虽然已将辽东全权交给袁崇焕,却也未必用之不疑。学生有一策在此,供大汗参谋。”接着,范文程在皇太极耳边低语良久,说得皇太极频频点头。
第二天,皇太极命贝勒豪格及额附恩格德尔率一旗兵马绕过蓟州,循三河、临顺、义城,目标直指京师。其余各旗分散在蓟州城方圆百里之内,抢夺人口、牲畜、金帛、粮食,补充给养,消耗明朝实力。
袁崇焕不愧是一代名将,后金军兵抵遵化之时,他才得到报告,当时也是万分惊骇。不过他到底有十数年临敌经验,当时他即刻作出决定,留一万兵马镇守宁远、锦州,其余大队人马随自己千里赴援。俗话说,疾行无善迹。但袁崇焕还是将这支精锐之师带到蓟州城内,比皇太极快了半拍,而且沿途抚宁、永平、迁安、丰润、玉田诸镇,还都妥善派兵把守。
但是袁崇焕却对皇太极的新举动有点茫然,按理说皇太极应该猜到他袁崇焕千里行军,人马困顿,该当继续夺城才是。即使不愿与袁军作战,也完全可以以主力绕道蓟州,去攻打京师。为什么他只派一支偏军绕城而过,主力却在蓟州城外游荡起来,这其中必有险诈!
袁崇焕正在思考皇太极的用意何在,祖大寿赶来,急火火地说道:
“督师大人,咱听说豪格已东去袭取京城,大人为何还不动身去援京师?”
袁崇焕看了看这员心腹爱将,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只有他这鲁莽勇猛的汉子才会直率地讲出自己的所思所想,一心为督师安危、为朝廷大计着想。想当年,祖大寿误将十几名难民当作满洲奸细处死,按律当斩。当时的督师孙承宗舍不得将他杀掉,便暗示袁崇焕为其求情。袁崇焕到底是文进士出身,素来不佩服这些粗豪鲁莽的武夫,虽然碍于孙承宗的情面,替祖大寿求了情,却不是本意。谁知那祖大寿从此对袁崇焕感恩戴德,凡是袁崇焕的差遣,他都绝无二言,任劳任怨。袁崇焕也渐渐适应了军营的粗犷与大气,喜欢上了这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同时,袁崇焕也深深钦佩老督师孙承宗的气度心胸与见识。
此刻,祖大寿生恐京师有闪失,危及到袁崇焕的责任,才直言相询。
袁崇焕便也坦陈自己的顾虑:
“皇太极本可以全师东进,却在这里休养,不知有何阴谋。蓟州东去抵京师一马平川,再无重镇可依,如若本督移师,恐怕蓟镇难保啊!”
“但是督师已至蓟州,京师遥遥在望而不前,谁能保证朝臣们会说出什么话来?”祖大寿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大安口、龙井关、洪山口都非本督负责地带,鞑子由此而入,不是咱们疏于防范。咱们闻讯即千里赴援,谅百官也挑不出什么漏洞来攻讦——即使他们说了,咱们皇上英明神武,想来也不会相信。”
“督师说得是,不过,历来辽东主帅都不是败在鞑子手中,而是败在朝中谗言与胡乱调度之中。督师虽然有皇上宠信,小心一点总不会有错。”
正说着,何可纲走了进来,道:
“禀督师,皇上派人来宣读诏书!”
话音未必,内宫太监高起潜已带人闯了进来,尖声颂道:
“袁崇焕接旨!”
“臣在!”袁崇焕匆忙率祖大寿等人跪倒。
“蓟辽督师袁崇焕千里赴援,忠勇可嘉,朕心甚慰。今京师危急,特命袁崇焕火速入京勤王,以息虏难。钦此!”
袁崇焕叩头领旨,站起身形,对高起潜说道:
“本督有一主张,还须公公禀明皇上:现今建虏国主皇太极及八旗主力还在蓟州,其去向难明,崇焕须得稍待数日,察其意欲何往,再做定夺。”
高起潜感到有点意外,说道:
“虏骑入境,自然是京城最为危急,督师大人不去入卫皇上,却在这里察探动静,怕是不妥吧?”
“本督千里赴援,正是担心皇上安危,此时驻守蓟州,亦是扼皇太极东去之路。公公所言差矣!”
高起潜不再争辩,只懒懒地说道:
“好吧,咱家替大人转告皇上就是啦。督师身担大任,倒要好自为之。咱家一路奔波,鞍马疲惫,请督师先安置咱家歇歇脚,再回去复旨。”
这时,中军何可纲暗暗向袁崇焕使眼色。袁崇焕见了,却不解何意。何可纲只好用胳膊挡住高起潜的视线,右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元宝的形状。
袁崇焕会意,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客客气气地送高起潜出了衙门。回来后,何可纲说道:“大人,历来宣旨官出行,地方都必有奉赠,这高起潜是皇上面前红人,万万得罪不得。末将看大人已明白在下之意,却为何装作不知?”
袁崇焕愤然说道:
“目下形势火燎眉毛,咱们的将士半月来连一个安稳觉都没有睡过,平白地为何要送他奉赠?他出外宣旨,还不是应该的?况且,你也知道,咱们此番回援,哪里带着许多银子了?”
“卑职只想提醒大人,奉赠乃是常例,咱们若不给他,恐怕于大人不利。”
“本督身负朝廷重托,犯不上去讨好一个当值太监,你不用说了!”
玉兔临空,清光皎皎。
崇祯焦躁不安地在殿前的大理石丹墀上来回踱步,偶尔仰望夜空,然后低下头来长叹两声。有生以来,他从没有像这半个月这样忧心忡忡,无所适从。他弄不明白,一向在千里之外叫嚣跳踉的建州鞑子,怎么一夜之间跑到了京师近郊?京师百姓与满朝大臣惶惶不可终日的躁动气氛更令他六神无主。
遵化陷落,王元雅死难,崇祯匆匆忙忙诏命右参政梁廷栋代理其职,并且加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头衔。可遵化已落到了满州人手里,梁廷栋只好在永平、滦州一带组织反击。
四方勤王的军队迟迟不能到来,而满洲兵却一天天临近,这份等待的痛苦让皇帝备感折磨。昨天传来的消息说,大同总兵官满桂与宣抚总兵官侯世禄率所部入援,在临顺、义城先后接战,都遭惨败。两个总兵只好收拾残兵越过通州河,驻扎到京城北面,算是让皇帝稍稍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好歹有几千人挡在城外了。
半空中突然传来两声“嘎”、“嘎”的乌鸦叫,惊得崇祯头皮发乍。他紧紧地裹了裹白狐皮斗篷,兀自感到冰冷刺骨。
曹化淳见状,走上来恭恭敬敬地说道:
“万岁爷龙体要紧,不如回殿里去吧!”
崇祯“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这时卢维宁来报:高起潜回宫复旨。
崇祯登时精神一振,匆匆说道:
“快让他进来!”
高起潜的身影刚刚出现,崇祯就迫不及待地说道:
“袁督师到了哪里,他怎么说?”
高起潜在蓟州受了冷遇,心里着实不忿,可是在皇上面前,却仍是一副恭谨忠诚的样子:
“袁督师已至蓟州,正在休养兵马!”
“他为什么不来守卫京师?”
“督师说敌情未明,他不便轻举妄动,待判断明白鞑子的真实意图,他再相机行事。”
“虏骑已深入京畿,他竟然还在观察动向,哼——”说到这儿,崇祯忽然停了下来,他一向饱读历朝政要与祖训,书上都说不要在妃嫔与阉官面前显露帝王意向,以免为其所乘。现在他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便改口道:“战场千变万化,袁崇焕或者别有良策退敌,也未可知。好啦,朕都知道啦,你下去吧!”
高起潜唯唯而退。
崇祯也回到暖阁里,脑子里思来想去都是高起潜的话。这袁崇焕到底是何居心,逗留在蓟州不前,难道想要要挟朕不成?不对,他没有理由这样做嘛!也许他真的有所顾虑吧?
这一夜,崇祯失眠了。
第二天早朝,崇祯召朝臣平台议事。他已经连续好多天没有休息好了,以至精神委顿,眼睛里布满血丝。
朝臣们都是头一回面临敌人兵临城下的局面,纷纷扰扰,丝毫理不出头绪,只好按照自己所思信口开河。有人讲要将京城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子悉数征召入伍,发给兵器御敌;有的说大赦京城狱中囚犯,准许他们阵前戴罪立功;有人说不如仿效宋朝先例,让皇上御驾亲征,……乱七八糟的议论不光弄得崇祯心烦,也把朝臣们自己的紧张情绪逗了起来,甚至有人吞吞吐吐地说京师难以御敌,不如迁都南京!
这时,吏部右侍郎成基命忽然走出朝班,拱手启奏:
“陛下,虏寇已然迫在眉睫,朝臣却在这里不着边际地议论,臣恐怕敌兵未至,我已自乱;敌兵一至,必败无疑!”
崇祯大奇,问道:
“依卿之见如何?”
成基命的目光扫过两班凄凄惶惶、交头接耳的朝臣,朗声说道:
“臣请仿效嘉靖朝抗击鞑靼的先例,增设中枢辅臣,各负城守、供应军械、粮饷、维持治安之责,失职则按律治罪。朝廷上省去一切浮华议论,有提出议和、迁都等议论惑乱人心者,杀无赦!”
崇祯半个多月以来,头一次听到负责任、有见地的建议,当时大为感奋,急忙问:
“依卿所见,且下谁人可用?”
成基命道:
“先朝辅臣孙承宗谙于兵事,治军有方,他曾督师辽东三年,寸土未失,还收复大小凌河、塔山等地,蓟辽督师袁崇焕就出自他的门下。皇上若用孙承宗守京师,必然万无一失,如果无效,臣请与孙承宗一同治罪。”
“那么孙承宗现在何处?”
“孙承宗为魏阉排挤,现在高阳故里颐养天年。”
“那么,传朕旨意,召故辅孙承宗以原官兼兵部尚书火速入京!”
你道为何多疑的崇祯就这么轻易地听从了成基命的建议,把京师安危推付给孙承宗?原来,崇祯对孙承宗的才干早有耳闻,即位后就要召其复出,只是当时的兵部尚书王在晋与孙承宗有隙,在皇上面前说了不少坏话。他又指使与自己一派的御史弹劾孙承宗的种种守土“不力”的情事,阻止了孙承宗的复出。后来崇祯忙于理政事,定逆案,把这事给耽搁了,现在经成基命一提起,崇祯恍然记起前事,于是当即下命召孙承宗复出。
崇祯又想,这成基命敢作敢当,识见不凡,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于是回宫之后立刻传命韩火广,草拟一道诏书,升成基命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主要负责北京城的防守事宜。韩火广等人一向都是太平宰相,处理朝廷上的日常事务倒还得心应手。自有边警以来,三位阁臣骤出不意,早已不知所措,丢三落四的事情不知发生了多少。现在有成基命代理其事,三位阁臣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远在高阳的孙承宗在成基命举荐之后的第四天就到了京师,他甚至没有掸一掸衣上的风尘,就请求陛见。
孙承宗是万历三十二年的“榜眼”,也就是进士第二名,在大明三百年的历史上,像他这样既耿介不阿又出将入相、功勋卓著的官员几乎找不到第二个。要知道,大凡洁身自好的人,往往很难在仕途上有所作为。然而孙承宗是一个例外,他先是由于为熹宗讲学而得到赏识,积官至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后又自动请缨挽狂澜于即倒——撑住王化贞惨败之后的辽东危局。在他的任上,没有惊天动地的大捷,但是他努力一点一滴地改变了形势的对比,当他受魏忠贤诬谄罢官的时候,明军将士一提起满洲来犯就拔腿想跑的情景已经成了历史,更重要的是他储备了袁崇焕、赵率教、满桂、祖大寿等一大批将才,可以说没有孙承宗,就不会有宁远、宁锦的两次大捷。
三十三年的仕宦生涯,孙承宗仍保持着读书人的那份清白、猬介的风格。尽管有时他也容纳了种种偏见、不公、诽谤和排挤。受重用,他不洋洋自得;受污陷,他不怨天尤人。他既沉稳成熟,又有一份读书人的纯洁的理想:诚意、正心、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只有他这样的涵养,才在奉诏之后二话不说进京受命。
文华殿,崇祯召见这位三世老臣。
孙承宗今年六十五岁,须发皆白,但他身材魁伟,相貌奇特,沉凹的眼眶与笔挺的鼻子显示他与众不同的个性,一部浓密的大胡子更是令崇祯心下惊叹不已。
崇祯今天的情绪出奇得好,举止言谈中也带了几分生气:
“孙卿历仕三朝,功在社稷,向为先帝所倚重,此番建虏逼临,形势危急,孙卿还须为朕分忧!”
“微臣自当鞠躬尽瘁,解民倒悬!”孙承宗声若洪钟,掷地作金石之声。
对着这位自信心十足的老臣,崇祯一直悬疑的心神不知怎么的安定了下来,对摆脱目前的困境有了切实的希望。
“孙卿对目下京城守御有什么方略?”
孙承宗奏道:
“臣以为先前袁崇焕驻蓟州,满桂驻顺义,侯世禄驻三河,此乃得宜之策。臣听人说皇上命尤世威回守昌平,尤世禄改驻通州,似乎不大妥当。”
“为什么?”
“前策乃积极御敌之计,后策乃规避防守之略,主客易位,进退失宜,难免长敌人之锐气,消我臣民之厚望。”
“如此说来,卿欲何往?”
“老臣愿提一旅弱卒镇守三河!”
“这却是何意?”
“守三河则进可以阻断敌人西奔之路,退可以扼虏骑南下之途。”
“不错,不错,是这样,”崇祯连连称善,“那么守卫京师当以何为先?”
“目下乃存亡危急之秋,而守御将士暴露于外,饥寒难耐,此决非万全之策。若言守御,当以整治器械工事,犒赏三军,安抚人心为第一要着。”
“孙卿所言极是!”崇祯像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一根粗大的木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才知道平日朝臣乌七八糟的议论多么滑稽可笑,不着边际。他想了想说道,“你不必去三河,就在这里为朕谋划京师的防御吧!”
“老臣谢皇上信赖!”
崇祯立即传旨,命内阁首辅韩火广即刻草拟孙承宗的委任状,升孙承宗为兵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为其铸造关防印信。
孙承宗辞别崇祯出来,已近四更天气了。寒星闪烁,霜风凄紧。他来不及休息,就率领十几名贴身随从巡阅都城。
到五更时,孙承宗已将内城巡视一遍,又去巡视外城。崇祯听人报告孙承宗的行动,既感动又振奋,命卢维宁将白银五十两,绢十匹赐与孙承宗,以嘉奖将其忠直之举。
再说袁崇焕在蓟州驻扎数日,几次出城与后金兵决战,皇太极都是一触即退,从不正面交战。袁崇焕又不敢离城太远,只好无功而返。
这一天,袁崇焕正在与诸将议事,忽然有军卒来报:鞑子兵整兵绕城而过,似乎要西向京师而去!
袁崇焕大惊,立即登上城头观望,但见远处烟尘滚滚,马蹄声震动大地,果然八旗主力整军西向,矛头直指京师。
事不宜迟!袁崇焕立即升帐,命祖大寿为先锋,率部赶在后金军之前赶到京城防守,自己与何可纲统中军随其西行,尾追皇太极求战,力求给后金军以创击!
谁知皇太极无心恋战,只是一个劲儿地往西赶。袁崇焕无奈,也只得加紧行军,先期赶回京师。就在他刚刚踏入左安门之时,皇太极的八旗兵也旗幡招展扑天盖地而来!
袁崇焕不敢怠慢,立即整队与满洲兵战在一处。兵法云:“百里趋利者军半至”,袁军长途跋涉,既无充足给养,又没有充分休整,情形未判,骤与皇太极接战,难免损折兵将。幸赖袁崇焕平日训练有方,部伍临危不乱,才侥幸没有大的伤亡。袁崇焕在广安门外立脚不住,只得移驻沙河,祖大寿驻营广渠门外。
八旗铁骑如影随形杀到,皇太极身着金盔金甲,坐在黄罗伞盖之下,亲自督阵。八旗兵在大汗面前,欢欣鼓舞,没命一般向前冲,喊杀声、兵器撞击声、箭矢鸣镝声混成一片,刀光剑影,血色迷漫。两支人马直杀得天愁地惨,日色无光。袁崇焕立马大纛旗下,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半晌,看这样的混战很难击败皇太极的进攻,才对何可纲下令:
“放炮!”
立刻有火器营的军兵推出两门红衣大炮,装好火药,点燃引线。
随着一阵清脆的锣声,袁军忽然间撤了回来,没等激战正酣的后金兵明白过来,“轰”、“轰”、“轰”,几声震耳欲聋的炮声,炮弹在后金阵营落地开花,霎时火光一片。
皇太极的坐骑也受了惊吓,掉头向东北方向奔去,后金军兵中弹者累累,这时又见大汗仓皇奔逃,立刻乱了阵脚。袁崇焕挥动令旗,明军一阵掩杀,后金军败退。
与此同时,另一场激战在德胜门外展开。
对阵的一方是大同总兵满桂与宣府总兵侯世禄,另一方是后金贝勒豪格、固山贝子岳托及额附恩格德尔。满桂是蒙古族,身材高大剽悍,以勇猛敢战著称,而豪格也是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两强相遇,自然免不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拼。
激战刚一开始,侯世禄部的兵痞子们就鼓噪四散,乱了明军的阵脚。豪格见有隙可乘,身先士卒杀进明军阵营,乱兵裹挟着侯世禄逃离了战场。
满桂见状惊怒交集,大喝一声,拍马舞刀直取豪格,两员猛将战在一处,手下兵将也捉对厮杀起来。八旗劲旅能征善战,斗志昂扬,而且他们的人数也超过明军数倍。满桂仗着一股血性与勇气,苦苦地支撑着局势。
这时,在城头的督理戎政尚书李邦华见状大惊,急命身边守城兵士放炮轰击满洲人马,支援满桂御敌。
谁知这些京营兵手忙脚乱,好容易校正好目标,“轰”地一炮发出,却正中满桂的中军大营,满桂的后背中弹,差一点栽落马下。李邦华帮了倒忙,吓得不敢再放炮了,而城下满桂的部伍骤遭重创,军心大乱,眼见就要支撑不住了!
恰在此时,忽然远处杀声震天,一旅精骑如飞而至,为首一员战将,正是袁崇焕中营亲军何可纲!何可纲身先士卒,亲冒矢石,袁军将士如生龙活虎,锋芒毕露,战场上明军颓势登时被制止住了。
豪格、岳托见对方来了援军,而且天色已晚,便下令收兵。
德胜门外,硝烟渐渐散去,狼籍的尸体稀稀落落散布在平川旷野之间,失去了主人的战马在清冷萧杀的战场上徘徊悲鸣。军营里传出断断续续的萧声,低沉哀怨,凄冷苦涩,甚至像满桂这样粗豪的汉子,也忍不住心有所动,热泪盈眶。
夜,已经很深了。
文华殿的灯光依旧明亮,崇祯皇帝一会儿坐下来沉思默想一阵儿,一会儿又匆匆站起来来回踱步。
袁崇焕与满桂的战事,已经有他的亲信太监不时打听了来告诉他。最令他欣慰的是,救命稻草袁崇焕终于来了!袁崇焕治军有方,关宁军勇猛善战,有了他们,京师还怕不固若金汤?然而另一些消息却让他隐隐地有点疑惑。上午,东厂提督太监高时明来了,告诉他许多京师百姓的传言。他们说,满洲人是袁崇焕故意放进来的,袁崇焕先杀了毛文龙这块满洲人的绊脚石,再勾引皇太极来攻京城,他与后金约定打下京城后一路南攻,覆灭明朝之后平分天下。
崇祯对这些无稽之谈嗤之以鼻,他不相信间接杀死了努尔哈赤的人会向他的儿子妥协,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高时明说的另一件传闻却对他有所触动:有一些朝臣及军将私下里议论,说袁崇焕要和鞑子讲和,怕朝中有人反对,便借后金之势,兵临城下,胁迫皇帝与朝臣就范,就像宋朝真宗年间的澶渊之盟那样!
是不是确有其事呢?崇祯拿不定主意。整个下午,他都在焦躁与狐疑中度过,袁崇焕重兵在握,有勇有谋,他如若心怀不轨,京师危矣,大明危矣!
入夜的时候,吕直前来禀报:袁崇焕在广渠门外击退后金主力,又协助满桂打败德胜门外的豪格铁骑!
崇祯长出了一口气,真是的,袁崇焕怎么可能投降呢,自己竟然对正在城下浴血奋战的良将起疑心,真是大大的不应该!
想到这里,他内心里生出一丝愧疚,当即对等候圣谕的吕直说道:
“传朕的旨意,召袁崇焕、满桂入宫,朕要亲自慰劳二人!”
吕直领命去了,崇祯望着一盏红通通的宫灯,又陷入了沉思:袁崇焕千里赴援京师,以饥疲之军竟然还连打两个胜仗,果真是既忠且勇!那么守卫京师,指挥各路勤王军的担子理应由袁崇焕承当才名正言顺众望所归。
这时,内阁大学士韩火广求见,崇祯照准。韩火广拖着疲惫的脚步走了进来,叩拜,启奏:“皇上,目下虏难正殷,人心混乱。礼部印信司的郎中瘳正则又因病乞休,皇上所命为孙承宗铸造关防之事仓猝之间不能办好,还请皇上稍稍宽限时日。”
崇祯忽然灵机一动,说道:
“铸造关防的事就先免了吧,你回去票拟一道旨意,命孙承宗去驻守通州,即刻前往。命袁崇焕代孙承宗总理京师防御,督率各路勤王兵马。”
韩火广骤闻此言,一时回不过神来。待过了片刻,才似乎明白了一点,禁不住大为惊愕,京师防御这等重大任命,岂能像补锅匠补锅一般随意东挪西补?尤其是在眼下这生死攸关的时刻?皇帝这般轻易地朝令夕改,岂不是伤害了他至尊无上金口玉言的威严形象?
不过,韩火广也素知皇帝自以为是一意孤行的性格,知道劝谏恐怕不起作用,况且袁崇焕的才能、声望与地位确乎也比孙承宗更适合挑这份重担,于是他没有说什么,只老老实实地答应了下来。
崇祯兀自放心不下。虽然袁崇焕、满桂、孙承宗都用事实证明了他们的耿耿忠心,但是崇祯终归与他们缺少沟通与交流,内心深处不能没有一点悬疑:这些人都虎符在握,长于治军,目前皇太极的强大兵马围困京师,谁能保证他们就始终不会存有二心?不行,必须派一些亲信监视他们的举动。想到此处,崇祯对正准备告辞的韩火广说道:
“韩火广,朕打算派内监到京师各勤王军中监军,以便朕能够迅速知晓军情,作出决断,你以为如何?”
韩火广又是一惊,好在他早已习惯崇祯兴之所至的说话方式,只低头思忖了一会儿,便委婉而坚决地说道:
“先帝之时,逆贤擅政,内监四出监视九边,以至沸反盈天,鸡犬不宁。先鉴不远,微臣还望皇上三思!”
崇祯忽然变了脸色,怒冲冲说道:
“魏忠贤是个什么东西?!你竟拿他来与朕作对比!”
韩火广依旧从容不迫,坦然陈述:
“微臣比拟不伦,罪该万死!然而历来内臣出外监军大都克扣军饷,贪财好货,有百害而无一利。况且派内臣监视武臣,是授人以不信,难免伤害武臣自尊,不仅收不到监视军法之效,还难免令武臣起疑……”
崇祯此刻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断然说道:
“朕早就说过,派监军不过是为通讯联络,别无他意,况且他们都在朕的眼皮底下,谁敢做出不法的事来?——朕意已决,你不用多说了。你只管票拟诏书,命吕直提督京营,命高起潜监袁崇焕,邓希诏监侯世禄,纪用监孙承宗,杨春监山西军,李成德监河南军,其余勤王兵马来时,朕再一一指派。”
韩火广无奈,只得领旨而去。当天夜里,孙承宗便接到圣旨,这位老辅臣什么也没有说,便与纪用率领二十二骑人马出东便门前往通州,途中与满洲巡逻兵卒不期而遇,损失三骑人马。崇祯在传旨时没有想到,原先派孙承宗去守通州,是为扼止皇太极西进南下,如今京郊已然烽火连天,再去通州驻守还有什么意义?孙承宗赶到通州时,守城军将差一点把他们当成奸细,坚决闭门不纳。当然,这是后话,不题。
再说袁崇焕与满桂接到圣旨,即刻赶赴紫禁城。等他们到了文华殿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了。宫中灯火通明,不时有内侍匆匆进出,显示出这多事之秋的不平静。
两个人并排跪拜殿下,口称:
“臣袁崇焕、满桂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祯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绕过御案,伸手示意,一旁的曹化淳赶紧上前将重伤在身的满桂搀扶起来。崇祯说道:
“二位贤卿临危赴难,劳苦功高,朕心甚慰,快请坐下叙话!”
二人坐定,袁崇焕说道:
“勤王荡寇是臣等职分所在,臣等救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哪里,哪里,二位贤卿今日力挫强敌,解京师之危的事儿,朕都已知晓。朕已命人筹办粮饷,明日即解至军中。你们二人救援有功,朕定要重重赏赐!”
“谢陛下恩典!”袁、满二人齐声说道,满桂还要跪下谢恩,被崇祯制止了。
崇祯注意到袁崇焕的脸上有一道血痕,立即关切地问道:
“袁卿受了伤?”
袁崇焕答道:
“微臣在阵前交锋时,脸被敌方箭锋扫过,一点皮肉之伤,不敢劳皇上挂怀!倒是满将军先后身中数箭,而且遭我方火炮误伤,受伤甚重!”
崇祯掉转目光,关注着满桂的神情,果然见满桂黑红粗糙的大脸上透着几分苍白,而且他的衣襟簌簌颤抖,仿佛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崇祯心中感动,吩咐:
“满将军,请脱掉衣服,朕要亲自观看你为朕而受的伤!”
满桂依言,在曹化淳的帮助下脱掉外衣,又脱下早已被血痂粘在身上的内衣,露出肩背胸上四五处血淋淋的伤口。被火炮击中的那片伤口,还在细细地流淌着鲜血。
崇祯伸手摸了摸满桂后背上疙里疙瘩、大大小小的伤疤,问:
“满卿这些创伤从何而来?”
满桂忍痛言道:
“皇上,微臣身上的每一块伤疤,差不多都是在和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交锋而来。微臣皮糙肉厚,受伤容易,好得也快,皇上不用操心。”
崇祯心中感触良多,慨然说道:
“二位贤卿出生入死,赤心报国,真不愧是国之栋梁!朕对你们倚若长城,你等务须精诚合作,将逆虏逐出塞外,以舒朕怀!”
“是!”袁、满两个人齐声道。
“皇上——”袁崇焕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与满将军连日奔袭激战,将士劳困疲顿,现在城外风雪饥寒,苦不堪言。臣请皇上准我二人率军进城,休整备战!”
“你要入城?”崇祯不防,脱口问了一句。略过片刻,他已经想好应对之辞,“将士们的辛苦,朕所深知,只是强敌环伺,京师震恐,若我军退入城内,是示敌以被动防守,难免令天下寒心。朕意袁卿还是固守迎敌为上!至于满将军——”说到这儿,崇祯的目光扫过满桂,“兵微将少,主帅又身负重伤,倒可以先退入城中稍作休整,待身体复元,再开门迎敌!”
袁崇焕碰了一鼻子灰,心下闷闷不乐,正待再作申辩,却听皇帝说道:
“二位贤卿日间奔波激战,想必已经十分疲顿,明日说不定还有军情,你们现在就回营去吧。”说罢,他自己先站起身来,身旁的曹化淳赶过来,恭送他离开了大殿。
袁崇焕呆呆地愣了半晌,忽然间长叹一声,挺身向殿外走去……
就在崇祯慰劳袁崇焕、满桂的同时,南海子的后金营地的中军大帐里,也是红烛高烧,甲士环绕,后金国主皇太极正与谋士密谋攻取大计。
外貌粗犷威猛的后金大汗其实并不乏心智。此番大举入塞,在亲王贝勒看来是到大明天子脚下耀武扬威,掠夺奴隶金帛,但在皇太极的内心里,却另有一番打算。
这是皇太极平生第一次见到北京城,京城那雍荣威严的天朝大国的帝都气象令他感奋不已,更勾起了他取明而代之的决心。
然而要取代大明,最关键的一步是夺取明朝的门户——山海关。这座巍峨坚固若铜墙铁壁般的关口一天在明朝的防守之下,取代明朝就是痴人说梦,而果敢睿智的袁崇焕镇守宁远、山海关一天,后金夺取山海关的希望就会像海市蜃楼一样虽辉煌而缥缈。皇太极在苦苦地思索着铲除袁崇焕的良策。
计划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首先绕道蒙古,深入明朝腹地,令崇祯对北方边防有了袁崇焕便高枕无忧的念头发生动摇,让不知就里的京师官员与百姓把怨气撒到袁崇焕身上。
第二,在蓟州城下故意逗留拖延,让袁崇焕摸不清自己的动向,不敢轻举妄动,从而给崇祯造成袁崇焕不顾京城安危,逗留不进以提高自己身份的印象。
第三,派奸细打入京城,在街头巷尾传播袁崇焕以战胁和的谣言……
这一切,都在皇太极的授意之下成功地进行着。然而,对于像袁崇焕这样一直精忠报国的形象,仅靠这些是绝对不能给他以致命损伤的,必须寻找机会,给他以直接而有效的打击。
范文程似乎猜到了大汗的心思,他悄无声息地走到皇太极身旁,轻声说道:
“大汗,古人云:欲速则不达。若欲离间明朝君臣,则我军不可急攻京师,否则我军攻之愈急,明朝国主就愈发倚重袁崇焕。京师城高墙厚,攻取至为不易,大汗既不能取明都以得实利,又白白加重了袁崇焕的地位,此乃为临渊驱鱼之策,实不足取。”
皇太极的心思被人说中,眼睛忽地一亮,一把抓住范文程的衣袖,请教:
“依先生之见如何?”
范文程不慌不忙地说道:
“京郊多富庶之地,我军可分兵四出掳掠粮食、壮丁、金银,一者以耗明之实力,一者储足粮草,静以待变。我听说朱由检生性多疑,咱们围城既久,自然能找到机会,置袁崇焕于死地。即使找不到机会,袁崇焕身为兵部尚书、蓟辽总督、勤王兵马总调度,久久不能退敌,也是一条罪过。”
“好计策!”皇太极一拍大腿,极口称赞道。
在接下来的十几天里,皇太极减缓了对京城的围攻,而是派人四出扫荡掳掠,一时间京师周围方圆百里之地烽烟四起,生灵涂炭。老百姓家园被毁,牲畜粮食遭抢,哭天抢地,怨声载道。而袁崇焕身负守城之责,不敢分散兵力去消灭恣意践踏的满洲精骑。只得硬着头皮接受越来越强烈的舆论压力。
京师百姓看袁崇焕按兵不动,更是怒不可遏,他们大骂袁军无用,说袁崇焕先找借口杀毛文龙,杀掉后金心腹之患,又放纵后金大举进攻,自己则借勤王之名,回军反噬……老百姓还编了一首顺口溜,道是“杀了袁崇焕,鞑子跑一半!”有的百姓从城上向祖大寿军抛石块,砸死了七八个人。袁崇焕无奈,只得把军营向外移了半里。
更糟糕的是,京郊的良田美宅园林庄舍,九成是京城里的达官贵人皇亲国戚的产业,这些人可以不理会京郊百姓的死活,但当他们自己的庄园遭到残踏焚毁的时候,却扼腕叹惜,心痛不已。愤怒与怨气化作一道道弹劾的奏章与私下的埋怨,焦点就是袁崇焕。而这些都以冠冕堂皇的方式直接或间接地传到崇祯的耳朵里,多疑的皇帝变得更加举棋不定。袁崇焕几次请求入外城修整兵马,都被崇祯矢口拒绝。
皇太极的机会很快来了。这一天豪格来报,说是在外出掳掠时意外地抓住两个太监,一个叫杨春,一个叫李成德,两个人的品级很高,是监军太监。
“监军太监?”皇太极重复了一句,“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玩艺儿有什么用?一刀杀了算了!”
“大汗且慢!”范文程急忙制止,转身对豪格道:
“将军是怎么把他们抓住的?”
“这二人在西山各有一套别墅,里面陈设极尽奢华,他们听说我军在四郊狩猎,便想把别墅中的值钱东西运回京城中。没想到在中途与我巡逻军相遇,明朝兵丁四散而逃,这两个太监跑得慢了,给咱们抓了来。”
“太好了!此乃天赐二人与我主,助我主成其大事!”
“这话怎么说?”皇太极急忙问道。
范文程俯身凑到皇太极耳边,低低地说出一番话来。皇太极听着频频点头,到了后来,不由兴奋得一拍桌案,哈哈笑道:
“范先生所说,真是太高明啦!真不愧是朕的诸葛孔明!”
范文程莞尔一笑,转头吩咐中军官:
“传大汗将令,命高鸿中、鲍承先、宁完我三位将军到这儿来,大汗有要事商议!”
不多时,三个汉人降将来了。范文程屏退帐中闲杂人等,然后对三个人细细吩咐了一番,三员降将领命而去。
再说崇祯半月来一直为流言所困绕,百思不得其解,种种有关袁崇焕的说法让他如坐针毡,一方面他实在想不出袁崇焕有什么理由背叛自己,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京城几近万口一辞的传言不像是空穴来风。事实到底是怎样的呢,他想破了脑袋却仍理不出一点头绪。
忽然间,他一眼瞥见了御案上放着的几只雕翎箭,心头忽地一紧:箭是满桂亲自送来的。当时,满桂怒不可遏地奏道,他在与豪格所部的一次恶战中,突然从背后阵营飞来几枝羽箭,三枝射中了他的左肩、右腿和战马,两枝射中了他的甲胄。待军医起箭疗伤时,却发现箭杆上乃是袁军记号!
崇祯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满桂暴跳如雷的样子。凭直觉,他相信这绝非满桂栽赃,那么,这一切该怎么解释?
正思忖间,忽然杨春和李成德跌跌撞撞地窜了进来,全身瘫软地跪倒在地,呜呜哭诉:
“万岁爷,奴婢差点丢了命,不能伺候您了……”
崇祯一愣,急忙喝道:
“你们俩在朕面前哭哭啼啼,成什么体统?”
两个人呆住了,一齐止住泪水,可怜巴巴地说道:
“奴婢二人先被鞑子掳去,本打算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谁知道探听出一件天大的秘密,这才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逃了回来,要把这秘密禀告给皇上!”
“什么秘密,快说!”崇祯最看不惯这种奴颜卑膝的小人相,皱了皱眉头,不以为然地说道。
“万岁爷——”杨春跪爬了几步,神秘兮兮若有介事地说,“昨天夜里,奴婢与李成德被关鞑子营里,听两个看守私下里耳语,其中一人说:前番广渠门汗王诈败,是为让袁崇焕取信于皇上……”
“住口!”崇祯口不择言地喝道。而后,他惶惶不安地对左右侍值太监与宫女下令,“你们都退下,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准进来!”
大殿里只剩下崇祯、王承恩、杨春、李成德。“讲吧!”崇祯命令道。
“……奴婢假装熟睡,听那看守说道:‘汗王不日就要撤兵,……刚才袁军中来了两个人,向汗王密报情况,说袁督师信守密约,只要汗王佯作撤兵,他就能骗开城门,那时就大功告成了’。另一个看守说:听说一旦成功,汗王就与袁督师隔长江而治,江北归满洲,江南归袁崇焕,两国结成兄弟之邦……”
“够了!”崇祯“霍”地站起来,也许是太急了,他的头一阵眩晕,身体晃了一晃,差一点摔倒。一股彻骨的寒流从崇祯的头顶一直透到脚底,他哆哆嗦嗦倚在御案前,口中喃喃自语:
“反了,反了!”
过了片刻,皇帝苍白的面孔恢复了些许红润,大脑也分外地清晰起来:袁崇焕多少年来一直主张议和……杀毛文龙……蓟州逗留不进……广渠门外打了胜仗却不乘胜追击……听凭鞑子在天子脚下掳掠……暗害满桂……所有这些,都为杨春、李成德的话做了最清楚最确定的注脚。一霎时,崇祯已认定袁崇焕死心投敌,必须在他没有采取行动前果断铲除!
怎么办?怎么办?!
崇祯的脑海里勾画出一种又一种杀掉袁崇焕的方案,又被他一一否决。袁崇焕武功高强,机智百变,而且手里又有重兵在握,一旦出了岔子,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将其制服。这种恐惧的心理又促使崇祯下定了斩杀袁崇焕的决心。
“朕要杀了你!”崇祯恨恨地自言自语。
在地下跪着的杨春、李成德听了,吓得脸色惨白,像两滩烂泥一般瘫在了地上。李成德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十二月一日,北风呼号,黄尘漫天。
袁崇焕、祖大寿与满桂同时接到谕旨,到建极殿后左门议饷。袁崇焕正为军粮接济不上而着急,接到谕旨,便欣然率了祖大寿驰马进城。城中百姓的议论,袁崇焕也耳闻了不少,他也想趁此机会略加解释,并且为被百姓砸死的几个士卒请求抚恤,以安抚不安定的军心。
一进殿门,袁崇焕便觉察出气氛有些不大对头,但见两厢文臣武将肃穆寂然,四周披甲持仗的武士环列。崇祯高高在上,满脸杀气,森然地望着叩首拜见的朝臣,冷冰冰的神情里仿佛要滴下水来一般!
袁崇焕正待请问军饷事宜,皇上却先开了口:
“袁崇焕,你因何擅杀东江总兵官毛文龙?因何在蓟州逗留不进?!”
袁崇焕万万料不到皇上会在此时此地提起这事,满脑子的召对辞令一下子被击得粉碎,愣愣地呆在了当场!
崇祯更不容他多想,立即下令:
“锦衣卫,把袁崇焕给朕拿下!”
高起潜立刻冲出朝班,亲自指挥,还没等袁崇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早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满朝大臣骤出不意,不禁相顾失色。大学士成基命第一个清醒过来,出班跪倒,说:
“万岁,目下强敌压境,国朝临危,袁崇焕负有御敌重任,纵有罪过,也不宜现在处置,臣请陛下慎重行事!”
“慎重!——”皇上的鼻子里喷出一道冷气,气咻咻地说道,“慎重有什么用处?鞑子已然到了城下,再慎重下去,恐怕就要到城里来啦!”
袁崇焕似乎明白了什么,大声抗辩道:
“皇上,都城中百姓传言,切不可轻信!袁崇焕职守宁远、山海关,满州入境的洪山、喜峰诸口乃蓟辽总理刘策防守。微臣闻警即千里赴援,自问有功无罪,请万岁明察!”
崇祯早有准备,当下侃侃斥责道:
“连年以来,你背着朝廷私自与满州议和,是不是传言?!你擅杀朝廷大将,用意何在?!你已到了蓟州,却故意逗留不进,挟兵自重,是否属实?!你引敌胁和,又怎么解释?!”
一席话,说得袁崇焕哑口无言,冷汗淋淋而下。他这才知道,皇帝今天的举动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处心积虑的谋划——为自己开脱罪名倒并不难,难的是一时之间没办法改变皇帝已经定型的成见!
崇祯的心里对这位威名远震的主帅多少有一点恐惧,一连串的发问之后,不等袁崇焕分辩,便传口谕:
“把袁崇焕打入北镇抚司死牢,派人严加看管,不得有失!”
锦衣卫武士押着袁崇焕走出殿外,袁崇焕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索性一言不发。
成基命再次跪倒,恳求崇祯:
“万岁,敌人兵临城下,非他时可比,军中情形瞬息万变,请万岁三思,三思!万勿中了后金反间之计!”
崇祯喝道:
“袁崇焕引敌胁和,罪证如山,你还替他说话,是何居心?!”
成基命见圣意难回,弄不好连自己也牵涉其中,便不再作声了。他默默地退了回来,寻思挽救局面的办法。
当袁崇焕被锦衣卫武士绳捆锁绑的时候,祖大寿就在他的旁边。他见自己的主帅被捕,当时吓得面色苍白,双腿发颤,以为自己的末日也到了。谁知崇祯并未将他治罪,反而温语劝勉了一番,仍留职军中。祖大寿随袁崇焕征战多年,深知其忠心耿耿,胆略盖世,无论是私交还是公谊,二人的交情都极为深厚,祖大寿对袁崇焕所报的态度只有钦佩与崇敬。这次督师被逮,祖大寿既惊又怒,一俟回到营中,便与中军何可纲商议,率领亲军急走山海关。
崇祯闻报,大吃一惊,急忙召来韩火广等阁臣商议。成基命还在为袁崇焕被逮一事忧心忡忡,又听说祖大寿畏死东逃,深知如若安抚不力,这支最精锐的人马说不定就会投到皇太极的怀抱中。当下,他立刻上疏请求崇祯命祖大寿的老上司孙承宗先行安抚祖大寿的人马,一面又赶来面见皇上,陈述解救之道。
崇祯端坐在朝堂上,面无表情。他的额头青筋迸跳,手心里全是汗,只是强忍着才没有歇厮底里地发作起来。他本以为先声夺人逮捕袁崇焕就会消弥全部的不安,哪知道局面却变得比原来更糟,保卫京师的人马一下子丢了七成,而且这支人马随时可能加入敌军的行列,反戈一击!
在场的阁臣都窥探出皇帝色厉内荏的心态,韩火广、李标、钱龙锡都默无言语,心里却在责怪他不顾后果的鲁莽举动。
成基命进言:
“皇上,大寿乃州家子弟,世代为良将,万无降敌之理。大寿此去,不过为袁崇焕被逮而起,臣请命袁崇焕做手书招回祖大寿,皇上亦传圣谕赦免大寿擅自逃走之罪,准许其战场立功为袁崇焕赎罪。”
“让袁崇焕作手书,他肯吗?”崇祯心怯地问道。
“袁崇焕自入仕以来,披肝沥胆,精忠报国,虽然有私自议和、擅杀边帅的过失,但这都是他的个性使然,其本心不在投敌邀功,臣敢以性命担保袁崇焕一定肯作!”
事已至此,崇祯只得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对成基命说道:
“卿可前往北镇抚司姑且一试,若不成功,朕也不会加罪于你!”
“谢皇上天恩。”成基命的心底里升起一团希望,若能让袁崇焕作书,祖大寿再阵前立功,或许就能把袁崇焕这位不可多得的帅才从死囚牢中救出。
“皇上,”老成持重的韩火广现在开了言,“袁崇焕下狱,大寿东逃,军中不可一日无帅,臣请命一人总揽军权,节制天下兵马。”
“依首辅看来,谁人能当此任!”袁崇焕事件之后,崇祯对每一位武臣边帅都怀着深深的疑虑,连袁崇焕都投敌,那还有谁能确保一定不变节!
“皇上,朝臣、外臣若论才干无人能与袁崇焕比肩,只是眼下形势危急,可先命满桂代统。”“就依首辅所言。”崇祯无奈地点了点头,眼睛里全是焦灼而失望的神色。
袁崇焕被逮的消息霎时间传遍都城,京中士民奔走相告,都称颂皇上圣明。人们把崇祯设计逮捕袁崇焕的惊险与巧妙做了无限的夸张,都认定铲除袁崇焕甚至比当年铲除魏忠贤还要惊心动魄,果断英明。
与此同时,南海子的后金军闻讯,全营上下欢声雷动。皇太极立马高坡之上,遥望露出城墙的一角的紫禁城,仰天哈哈大笑,道:
“从此以后,朕无忧矣!”
皇太极再不把明朝看作一个疆域辽阔、兵马众多的大国,他纵马所之,在京城以南的辽阔平原上恣意驰骋,就像在辽东的大平原上狩猎一样。
满洲铁骑从南海子出发,且猎且行,克良乡,杀知县党还醇、教谕安上达、典史史之栋、千户萧如龙等人,之后分兵攻固安,一鼓而下。后金所到之处,玉石俱焚,血流成河,十几天后,皇太极的狂喜心情才渐渐收敛,遂还军至卢沟桥。
此时镇守卢沟桥的明将是副总兵申甫。说来可笑,这申甫十天之前还不过是一个落魄和尚,现在竟然成了距武职最高职位(总兵)仅一步之遥的一军统帅!
申甫生性夸夸其谈,尤好谈兵法。在他的知交好交中,有翰林院庶吉士刘之纶,也是一位纸上谈兵的高手。两个人每次凑到一起,都不免高谈阔论,口若悬河,那样子就如同胸中有雄兵百万一般。他们俩还借钱私自造了兽形火车、偏厢车、兽车、火龙车等各式战车,期望着有机会阵前效用,不致埋没了自己的军事才能。
与刘之纶同为庶吉士的金声素知二人志向,便向崇祯举荐。崇祯正为袁崇焕去职后的混乱局面心烦意乱,忽然听说有人才可用,喜不自胜,立即传旨召见,连同申甫、刘之纶造的战车一同呈览。那些奇形怪状的战车一下子激起皇帝的兴趣,再加上申甫、刘之纶侃侃而谈的那份激昂与从容,崇祯认定他俩是深藏于都市之中的张良、韩信,当即下令擢申甫为副总兵、刘之纶为兵部侍郎,连举荐者金声素也得了实惠,被委任为监军御史,监申甫军。崇祯不光病笃乱投医,还破例从自家的帑库中拿出70万两白银,供申甫造战车之用。
申甫与刘之纶一步登天,惹得满朝文武议论纷纷。当着皇帝的面,大伙都不好说什么,心里却对这突然之间的升迁大为不满,于是各衙门阴为掣肘,申甫所需之物、人,都迟迟不能给足。申甫无奈,只得自己招募兵马,结果却招来一批市井无赖及游手好闲之徒。这些人出城与后金军接战了几阵,每战皆败。申甫只好把战车结阵于卢沟桥,欲凭地形之利抵御后金军。也是他运气不佳,等来的偏偏是后金国主皇太极。
满洲正处于开国之初,尚武精神极浓,皇太极每临战事,都亲冒矢石,今天也不例外。皇太极立马阵前,仔细观瞧,但见明军旌旗不整,阵形散乱,看起来决非自己的敌手。只是明军炮车当前,若硬要冲锋难免有不必要的损失。
正思忖间,忽然灵机一动,乃命阿济格、济尔哈朗上前,细细交代一番,二人听命而去。
这日午时,皇太极下令进攻。霎时间,满州铁骑若万朵黑云,铺天盖地而来。申甫见状,心里先自怯了一半,急忙命手下的杂牌军放炮毙敌。还等不及引燃炮药,忽闻背后一声信炮,紧接着正红、镶蓝两旗满洲铁骑从明军阵后杀了出来!
申甫所造的战车都是生铁铸成,每一辆都重逾千斤,转动极为困难,敌人忽然出现在背后,明军士卒慌忙转动大炮,却丝毫也挪不动。转眼间,满洲铁骑已然近在咫尺!
申甫大惊,一伸手掳掉头上总兵官的头盔,露出又秃又亮的脑袋,紧接着从马上跳下来,一脚把一个哆哩哆嗦总也点不燃引信的士兵踢了开去,他要亲自燃炮击敌!
“轰”的一声巨响,硝烟迷漫。不过炮弹并不是在满洲兵的中间炸开,而是没出炮膛就炸开了花。申甫还没有搞清是咋回事,半条胳膊就不翼而飞,他痛得一下子昏了过去。
阿济格一马当先冲到申甫面前,手起刀落,申甫的身体立刻分作两段!
这一场战斗,满洲兵卒不废吹灰之力,便将申甫全军歼灭殆尽。皇太极乘势而进,南薄永定门。
满洲主力去而复返,卢沟桥明军全数覆没的消息像一阵风吹进皇宫大内,崇祯刚刚缓和了没几天的心忽然又悬了起来。经过一个多月反反复复的折腾、折磨,崇祯已经烦透了。他清瘦的双颊明显地凹了下去,本来就略显苍白的面庞已经被一种惨兮兮的白色所取代,再这样下去,他简直要发疯了!
“去,跟满桂说,让他赶紧出师与鞑子决战!”皇帝所能想到的只有这一条路。
“回万岁爷,满将军刚刚上过一道奏疏,说眼下敌我‘众寡悬殊,未可轻战’,现在下旨促战,恐怕不合适吧?”老秉笔太监王承恩小心翼翼地说道。
“满洲鞑子在京城周围耀武扬威,大明朝却无可奈何,这事若传扬出去,我大明天朝大国的颜面何存?”崇祯说得冠冕堂皇。
王承恩不敢再说话了。明代祖制,内臣不得干预朝政,对这一点,崇祯一直严守。于是他只得替皇上拟旨,严辞催促满桂移营与皇太极决战。
满桂领旨,心神黯然。他虽然粗豪,但也早就预感到自己将面临进退两难的境地。袁崇焕去职,抵御后金的重担压到他一个人的肩上。他自忖领一万兵马冲锋陷阵还有余力,现在各地援军已有约摸二十七八万之众,素质不一,战斗力各异,这远不是他能应付得了的。昨天,他接到消息,说山西巡抚耿如杞被皇帝下了刑部大狱。这消息令满桂感到一阵歉然。
原来,耿如杞接到勤王诏书,立即征召五千人马偕总兵官张鸿功入援。依惯例,入援兵马在到达的第二天,确定职守之地而后给饷。可是山西援兵入卫第二天被派往京东守通州,第三天被调京北守昌平,第三天再调京南守良乡。驻地一直定不下来,粮饷也无从发放。士卒每日赶百余里路,却得不到给养,他们又累又饿,实在不能忍受,便在京郊大肆抢掠。崇祯闻讯大怒,把耿如杞、张鸿功下了狱。满桂觉得毫无头绪的命令虽然是兵部所发,但自己作为总督各路援军的武经略,不能妥善调度,也要负一点间接的责任,所以他自责了好一阵时间。满桂深知敌兵势重,贸然进攻只能自取其辱,弄不好甚至会有去无回。可是皇帝却接二连三派人催战,圣旨中甚至拿袁崇焕的下场来要挟他。满桂知道,这次恐怕不出战是不行了。第二天,满桂督孙祖寿、黑云龙、麻登云三位总兵从城南永定门移营至城北安定门,在距城门二里许的地方安营扎寨。皇太极闻报,亲统岳托、阿济格、济尔哈朗、豪格共六旗人马前来决战。满桂的兵马相形之下太少,被满洲兵团团围困住。
满桂早已报定必死之心,所以也不怎么畏惧。看着渐逼渐近的后金铁骑,他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他凄然喃喃自语:
“天地之大,老子竟只有两条死路好走,要么被逮下狱,要么战死沙场。”
忽然,他的精神异样地亢奋起来,勒转马头,对将士们说道:
“弟兄们,现在鞑子已把咱们包围了,往前冲是死,往后逃也是死,同样是死,咱们干吗不死得轰轰烈烈一点呢?”
“愿随将军战死疆场!”一万人马异口同声地喊道。
“好!那么现在就随本帅冲锋!你们看,前面黄罗伞盖之下,就是皇太极这龟孙子所在,弟兄们,咱们朝那冲啊!”
满桂死难的消息当天就传到崇祯的耳朵里,他惊呆了。
和满桂一同慷慨赴死的还有总兵官孙祖寿、参将周镇,另外两位总兵黑云龙、麻登云被伤后投降。
崇祯陷入了极度的迷惘与惊骇之中。袁崇焕下狱,祖大寿东逃,满桂战死,这三个最得力的将领先后去职,谁来替他挽救危局?孙承宗或许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可是,祖大寿东逃之后,京郊尽为虏骑凭凌,通州以至宁远、山海关都与京师失去联系,根本无法把圣旨传到孙承宗手里。再说孙承宗整顿通州防务,还要安抚哗变的祖大寿,他的担子也不轻啊!
崇祯思来想去,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越理越纠缠不清。无奈,只得召吏部尚书王永光入见,看他有什么办法。
王永光向以深沉稳健著称,这时却也无计可施。皇帝接二连三地催问,王永光情急之下说出了事过之后追悔莫急的一条建议:
“皇上,目下我朝实乏良将,而京城之外已尽归虏寇,山海关是否还在我朝之手,还是个未知数。若山海关有失,京城失守也是早晚的事儿。依臣愚见,莫若迁都南京,作长久之计,将来形势稳定,再挥师北伐不迟。”
“你说让朕迁都?”崇祯的惊讶丝毫不下于听到满桂的死讯,“那——那这京师就不要了?不行,不行!”
“臣只是不忍心见皇上过分忧劳,至于何去何从,还请皇上定夺。”
崇祯的惊骇渐渐平息,开始仔细考虑王永光的建议。是啊,京城危在旦夕,除了南迁,哪里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南迁或许还能留下一点发展的火种,而就眼下的境况,困守京城很可能就是坐以待毙。
可是,列祖列宗辛苦经营的基业,就这么丢在自己手里,将来的史书会怎么说?他负得起这份责任吗?也许,换了庸懦的天启皇帝,这不失为一个上好的主意,天启说不定会立刻准奏,可是他是崇祯啊!他甚至连唐宗宋祖都不放在眼里,难道会仿效南迁苟安的宋高宗吗?英明得足以制服魏忠贤和袁崇焕的崇祯,会作出这种令后世耻笑的事情来吗?
“你先退下,容朕三思而行。”崇祯无奈地挥手让王永光退下。王永光不光没有使皇帝的忧郁得以舒解,反而更增添了他的烦躁,更令他无所适从。
第二天,崇祯没有上朝,而是传旨备办八百个布囊以供急用。宫中的太监也忙碌起来,竞相贡献马骡。紫禁城中躁动着一股惶恐不安的气氛。
朝臣们议论纷纷,捉摸不透到底出了什么事。吏部尚书王永光没有参与这乱糟糟的猜测,见皇帝罢了早朝,便一抖袍袖下殿出宫去了。
只有一个人敏锐地猜测到了混乱的原因,他就是顺天府尹刘宗周。
刘宗周是浙江人,隶名东林,道德学问闻名于世,更是明代著名的理学大家。像大多数东林党人一样,刘宗周生性过激、耿直、不妥协。
“这必定是有人拿迁都来动摇皇上的固守之志!”刘宗周愤慨的声音在朝臣的窃窃私语中显得分外响亮。
此言一出,大殿中立刻鸦雀无声。朝臣们都在心里掂量着这句话,都在想,真是这样子!
“我朝中有这样的奸佞小人,局势安得不乱!”刘宗周愤愤然说道。
刘宗周回到自己的衙门,立即写成一道奏疏,亲自送到内阁值房。而后,他并没有回府,而是跪在午门之外,等待着皇帝的正式批复。
这举动立刻在宫廷内外引起强烈的震动。正直的官员们都为刘宗周捏着一把汗,谁都知道,君威不测,说不定皇上恼羞成怒,大发雷霆,刘宗周就会轻则丢官罢职,重则充军发配。
早有太监将此事禀告崇祯,同时王承恩将刘宗周的奏疏递上,崇祯展卷看时,却深深为刘宗周的正气与肺腑之辞所打动。疏中言道:“国势强弱,视人心安危。乞廷见百僚,谕以固守,无他计。”崇祯恍惚的心神忽然间有一种稳定而坚实的依靠。不错,敌兵尚未进攻,自己倒先乱了方寸,焉有不败之理?祖宗社稷都在京师,就这么轻易地让与敌人,岂不令天下人寒心?古人云,国君死社稷,最坏的结果不过是皇帝殉国,群臣殉主,这样说起来也轰轰烈烈,不是比南逃苟安要悲壮得多吗?再说,京城城高墙厚、粮草充足,即使毫无外援,支撑上一年半载的也没啥问题。
想到这些,崇祯热血奔涌,气郁难平,似乎眼前就是令他既恨又惧的皇太极,他要与之较量一番!
“朕要御驾亲征,与鞑子决一雌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脑子里隐约浮现出的是当年太祖朱元璋、成祖朱棣纵横大漠追逐蒙古的情景。他似乎没有想到,此时后金大汗就在城外,只须乘上一匹瘸马,半个时辰之后,就能见到稀稀落落遍布郊原的满洲帐逢,“亲征”其实是小题大作了。
尽管如此,崇祯还是慢慢地冷静下来,有些辉煌、潇洒、激烈、悲壮的主意想想倒也不错,可是一碰到现实的铁壁,就难免显露它幼稚浪漫的真面目。敌人就在城外,要作战机会多得是,可是,由谁来冲锋陷阵?由谁来总领三军?粮草如何供应?器械怎么经办?所有这切实的问题一旦在崇祯的脑海里闪现,狂热就很快被沮丧所代替。
皇帝正在忽而慷慨激昂,忽而神情惶恐地胡思乱想,王坤走了过来,禀告:
“皇上,顺天府尹刘宗周还跪在午门外,朝臣与路人远远地指点议论,殊碍朝廷体面,要不,请皇上下令把这倔老家伙抓起来关几天?”
崇祯冷冷地看了王坤一眼,道:
“你难道忘了太祖定下的规矩了吗?你是什么东西,敢议论朝廷大臣!”
王坤吓得变了脸色,说道: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崇祯嘴里这么说,只是想让太监们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并没有怎么往心里去。事实上,他对这些忠实勤快机灵的内臣们的好感远比一个个一本正经地奏事心里却不知打什么算盘的朝臣要多得多。
崇祯素知刘宗周的秉性,知道他倔强而正直,一旦自认为正义在自己手里,是十头牛也拉不回他的主意的,倒不如索性由他去,等有了解救之道时再说。
申时,卢维宁来报:总兵官马世龙派特使来觐见皇帝。
崇祯的两道浓眉抖地一竖,急匆匆地说道:“快让他进来!”
堂堂一国之君为什么对一个小小的总兵官所派特使这般礼遇有加?原来,这和马世龙将带给他的消息密切相关。
马世龙原是督师孙承宗手下的一员名将,因为和当时以兵部尚书经略辽东的王在晋有隔阂,被王在晋暗中使手脚逮捕入狱。京师戒严之初,刑部尚书乔允升推荐马世龙的才能。崇祯下诏,命世龙立功自赎。这时,正逢祖大寿东奔,孙承宗奉命抚慰。孙承宗上疏说道,祖大寿所率关宁铁骑,大部分都是马世龙的老部下,若遣世龙前往驰谕,其将士必解用而归。崇祯大喜,当即命马世龙前往招抚祖大寿。
现在,马世龙派人来觐见皇上,必然会带来祖兵概况及通州、山海关的消息,这是关乎全局的信息,难怪崇祯如此急切。
特使进入,叩拜礼毕,崇祯问道:
“你既是奉命而来,必有要事要禀报于朕,快讲!”
“是!”那特使应答一声,便陈说道,“马世龙奉皇上诏谕前往安抚祖兵,果不出孙督师所料,祖大寿手下兵卒见老上司来了,纷纷前来投奔。孙督师又密札晓喻祖大寿,命其上奏章自陈罪孽,以图皇上赦容。祖大寿之妻左氏系名门之女,幼读诗书,深明大义,亦责备祖大寿背君弃主,不明为人之道。大寿众叛亲离,亦幡然悔悟,乃敛兵待命。”
“这就好了。”崇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叹道。
使者接着说道:
“当祖兵溃而出关之时,关城被劫掠,闭门罢市。督师至,人心始定。今敌兵在关内,关门无屏障可守,孙督师另筑围墙,横互于关城,由此关门才得以保全。之后,督师又遣马世龙率步、骑兵一万五千人入援,目前,入援兵马距京城约四十里,听候皇上调遣。”
“噢?!”崇祯精神一振,“你说马世龙已经统兵到了京师北郊?”
“是!”
“哈!太好了!”皇帝忍不住喜形于色,“嗯,朕要让马世龙总理各路援军,赶走鞑子!”
一度迷惘消沉的崇祯忽然间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顿时觉得眼前一片光明。
另一件更令他兴奋的消息接踵而至,负责京师护卫监军的太监李凤翔来报:
皇太极已率中营亲军离开京城,像是准备撤兵!
傍晚的时候,消息再次得到证实。皇太极先是到房山朝谒了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陵墓,而后率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绕过北京城,向东北方向而去,离京城越来越远了。
崇祯尽管读了许多驭下之术的书,知道要表现得喜怒不形、深藏不露,但狂喜的心情还是忍无可忍地流露出来:在听到皇太极确实离开的消息时,他的右腿条件反射似地一弹,把龙椅的一根横木都踢断了!
他站起来,快步在殿里面转着圈儿。忽然看到御案上的刘宗周奏疏,便问:
“刘宗周是不是还在午门?”
“回皇上,今天一天从早到晚,刘宗周一直在午门外跪着。”王坤答道。
“那好,你去传朕口谕,告诉他,朕准了他的奏章,明日早朝廷见百僚,商议守城平寇事宜。嗯,朕还要亲自慰劳、检阅守城将士,与他们并肩抗敌!”
第二天一早,崇祯精神抖擞地坐在庙堂之上,在群臣看来,皇帝与前日仿佛判若两人。
“各位卿家,逆虏犯我疆界,屠我人民,罪恶之多,罄竹难书。朕决意不与虏寇同天共日。诸卿有何妙策,快快奏来。”
“皇上沉机独断,力挽狂澜,若非天纵英明,安能如是?”礼部右侍郎周延儒及时地称颂了一句。
“周卿,你可有何退敌之策?”
周延儒一愣,略一犹豫就有了一套体面的托辞:
“延儒一介书生,用兵非所长,深以为恨。只有当大难来时,抛洒热血,一死以报君王而已。”崇祯点头,心道,这周延儒果然既诚实又忠贞。
周延儒仿佛在印证皇帝的评判,又道:
“禀皇上,中枢王洽备御疏虞,调度乖张,既不能预授方略,拒敌于国门外,又不能整顿兵马,歼灭于疆域之中。中枢决裂,王洽难辞其咎!”
周延儒话音刚落,翰林院简讨项煜紧随其后,对王洽发起第二轮攻击:
“皇上,当年世庙之时,鞑靼兵临城下,世宗发天威,斩兵部尚书丁汝夔,致使将士震悚,强敌闻风宵遁。今兵部王洽并无一点谋略,数十万勤王兵马频繁调动,却无一点实效,一任逆虏叫嚣城下,为所欲为。臣意即使不治王洽失职之罪,亦应罢其官职,另用新人。”
王洽正在朝班之中,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忙得焦头烂额,然而还是漏洞百出。这一方面是因为明朝兵部尚书主要负责军政,指挥调度之权有限,另一方面,王洽也确实缺乏应变之才,既不能耍手腕堵朝臣之口,又不能把自己的一摊子工作处置得当,这才招致周、项攻击。
此时,王洽急得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可怜兮兮地拿眼睛盯着崇祯,盼皇帝说出一两句安慰的话来。
哪知道此时的崇祯正想给朝臣留一个雷厉风行的印象,听了周延儒的攻讦,便毫不通融地说道:
“王洽庸懦无能,调度乖张,致使良将频频战死,百姓惨遭蹂躏,大失天下之望。着王洽下狱,刑部拟罪,所遗兵部尚书一职,由申用懋暂代。”
皇帝话音未落,只听朝班中“咕咚”一声,王洽高大威猛的身躯栽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堂堂的一任兵部尚书就这样结束了一年多的仕宦生涯。据说,在清兵入塞之前,有一个姓周的卜卦先生给王洽算过命,知道了王洽当兵部尚书的经历:王洽是山东人,相貌极为伟岸,崇祯相中了他,把他由工部右侍郎提为兵部尚书。崇祯私下里对田妃说,这个王洽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座门神!
周先生据此推算,直言不讳地说道:
“王公中枢之座恐怕难以长久!”
“为什么?”王洽惊问。
“您可见过有谁家的财神贴两年——他们都在新年之前换成新的啦!”
“纯粹是无稽之谈!”王洽怒气冲冲地把卜卦先生赶了出去。
哪知道,就在新年的前夕,这座门神果真被人揭了下来,是预兆的不幸而应验,还是无意的巧合?
皇太极既去,后金军对京师的压力大为减缓。崇祯仿佛死里逃生,凄凄惶惶的心神渐渐安定下来,于是他决意重新振作,清理这次巨变之后留下来的烂摊子。
崇祯力图振作的头一件大事就是亲自视察防守。这日,皇帝换了戎装,在文武百官前呼后拥之下,登上北京城头。
极目远眺,但见沉沉雾霭之中,后金军的毡帐还稀稀落落地遍布在郊原上,营帐间不时匆匆走过一队队明甲持仗的武士,号角之声断断续续在萧瑟的冷风中传来。崇祯这才意识到,尽管后金国主已然离去,而留下的军队却不在少数,危险依然存在。看到那些耀武扬威的后金军马,崇祯本来还算轻松的神经又蓦地紧张起来。
接下来的所见所闻更令皇帝恼火万分:守城的将士没有地方休息,轮换下来的士卒也只能在高墙的一角蜷作一团,瑟瑟发抖;被敌方大炮轰坍的城楼还没有修复,残缺处临时堆放了一些榆木、碎石、砖块,一阵大风吹过,豁口里的黄土漫天飞扬,更增添了几分破败的气氛。崇祯当即变了脸色,恶狠狠地吼道:
“张凤翔,你给朕滚出来!”
工部尚书张凤翔听了皇帝的怒斥,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从朝臣队伍中挪了出来,弓腰曲背说道:
“臣在!”
崇祯的眼角挂着一点泪花,眼睛里却像要喷出火来:
“朕早已下旨,命工部在城头搭建营帐,以备军卒御寒之用,为何到现在还有这许多将士在冷风里呻吟?”
说到这里,他又指着城墙豁口说:
“像这样敷衍了事,能挡得住鞑子的进攻?你所作所为,与卖国何异?!”
张凤翔的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臣臣臣……臣奉命置置办营帐,只只只是京城物物物料奇缺,一时难以备足,是以有所延迟,请请请皇上恕罪!”
“敌人已兵临城下,你还有胆子‘有所延迟’?难道要等皇太极进了城,再置办不成?”
张凤翔脸色惨白,像捣蒜一般叩头不已,额头撞在方砖上,砰砰作响。
崇祯再不理会张凤翔的举动,吩咐:
“来人,将张凤翔与工部三司郎中分别重责八十,杖毕下狱!”
立即有行刑手上来,把张凤翔以及工部营缮司郎中许观吉、都水司郎中周长应、屯田司郎中朱长世四个人的冠带掳去,准备行刑。
韩火广、李标急忙走上前,为张凤翔求情:
“皇上,张凤翔一直尽力营办城守器具,偶有失误,非其本意,乞皇上法外开恩!”
崇祯怒不可遏,斥道:
“眼下朕与逆虏只隔着这么一道墙,宗庙、社稷也都靠着这道墙,如果这道墙一倒,宗庙、社稷就都没了,这是何等大事,竟然如此玩乎职守!若不重处,恐怕以后鞑子爬上城墙都没人管了!”
张凤翔是老牌的东林党人,而韩火广、李标、钱龙锡、成基命等内阁阁员,都与东林过从甚密,所以此刻钱龙锡尽管看出皇帝已决心杀伐立威,还是出来为张凤翔说话:
“皇上,自戒严以来,京师与外地失去联络,一应救援器具全难输入,工部虽有成事之心,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还请皇上体念其难处,予以宽宥。”
内阁大臣纷纷逆帝意而动,惹恼了崇祯,他咆哮道:
“你等内阁僚员,身为国家股肱之臣,当国家危难时无一计一策可以佐朕。现在工部潦草塞责,你等还为他们求情,工部失职,你们阁臣就没有责任?!你们平日结党营私,排斥异己倒也罢了,现在鞑子兵到了城下,你们还偏袒同党,居心何在!”
群臣见崇祯天威震怒,吓得个个心胆俱裂,面色如土,没有谁再敢强作出头椽子了。于是崇祯下令:
“给朕狠狠地打!”
这下工部的头面人物们可吃了苦头,四个人都已老迈不堪,哪里禁得住这一番惊吓责打?不到六十下,许观吉、周长应、朱长世就都断了气。其实周长应与与朱长世本来负责水利及屯田,与城守毫无关系,这次受连累其实是很冤枉的。三个人受刑之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血顺着城墙的方砖四处流淌,不久便凝结成红色的冰片。
自大明建国以来,像郎中这样级别的高官被毙杖下绝无先例,众朝臣看着这惨酷的一幕,个个骇得面无人色,那样子就像深秋的知了一般,战战兢兢,瑟缩发抖。
崇祯铁青着脸看着大臣们惶恐的神情,心里滑过一丝激动与快慰,他心灵深处的虚荣与自尊仿佛得到了某种异乎寻常的满足,他暗自希望朝臣们永远像此刻一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八十大杖过后,张凤翔昏死过去,这还得感谢行刑手的杖下留情,若不然,他恐怕也要像自己的三个属员那样驾鹤西归了。崇祯吩咐带他下去,在刑部监狱看押。
正像俗话里常说的那样,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张凤翔一日之间由工部尚书沦为刑部囚犯,尝尽人生酸苦,而领礼部尚书衔协理事府的钱象坤与礼部尚书何如宠却时来运转了。
钱象坤在戒严期间负责西城防御。他为人勤勉谨慎,自领命之后,丝毫不敢解怠,每日巡城不止,即便是异常寒冷的日子,也照常督率士卒修城备战。当崇祯视察到他的防御地段时,钱象坤正在搬石筑城。皇帝见此情景,大为感动,脑海里留下极深的印象。回宫后,御笔亲点钱象坤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内阁,预机务。
何如宠的受知则另有一番隐情。原来,当京城最危急时,有狡诈的富户说要用私财聚揽军卒助官军守城,崇祯当时病笃乱投医,准备照准。何如宠力言其居心叵测,他的话给皇帝提了醒,崇祯派人私下调查打探,最后果然像何如宠所说的那样。皇帝觉得何如宠有见识,敢直谏,便也用他为东阁大学士,参预机务。
紧随钱、何二人之后受知的是礼部右侍郎周延儒,崇祯对周延儒的好感由来已久,早就想把他点入阁中,只是温体仁、周延儒因枚卜之事与东林闹得太僵,皇帝为平衡起见才拖延至今。前番周延儒不避嫌疑,力攻兵部尚书王洽,给皇帝留下直言敢谏的印象。待崇祯询问御敌方略之时,周延儒又避实就虚大巧若拙,说道:“臣本文臣,无力操戈,若城陷则必捐躯以报国,至于援兵城守,实非臣之所长。”崇祯听后,认定周延儒忠心耿耿,绝无欺诳,便借机将周延儒与钱象坤、何如宠一同任命。
随着后金对京师压力的缓解,崇祯的心思渐渐地更多转到朝廷内的人事纠纷上来。而此时的朝臣们也逐渐从敌人兵临城下的恐慌中安静下来,根深蒂固的党争与势力的争夺瓜分甚至还没等敌人退去就沸沸扬扬地铺陈开来,演出又一幕悲壮的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