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命悬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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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安县有座不明朝代的古塔,名叫“宝应塔”,民间说法是“虽朝代不明,但有求必应”,当地百姓遇到什么事,都是要到古塔前去拜一拜的。这一年,福安县举办“第一届小神童大赛”,就在“宝应塔”下,向雨微在街上看告示,立刻揭榜应战,自作主张替林冰之报了名。
那告示是薄薄的一张棉纸,淡黄的颜色,拿在手里像一片树叶,可在向雨微眼里,这可不是一张普通的树叶,它象征着林冰之的命运图谱。向雨微是个新女性,她个人并不想结婚,是个不婚主义者,却又喜欢小孩,特别是小女孩,就把闺蜜的小孩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来培养,林冰之长得可爱,人又聪明,雨微不自觉地就把冰之纳入培养范围之内,决心把她培养成小神童。
雨微的闺蜜可不这么想。她背着孩子到学校去教书,在这个县城传为佳话,大家都知福安县出了个“女先生”,识文断字不说,还因丈夫去世独撑起一个家庭的重担。大家都地她很敬重。
德芬阴错阳差当了老师,她觉得能挣到一份薪水给家里贴补家用就可,对女儿并无太多要求,一个女孩子,就算是成为小神童又有啥用?德芬对女儿的命运只求一个安稳,普通妈妈都这样,希望孩子平平安安就好。
但雨微不是妈妈,她是个旁观者,且有功名心,她是抱着改变世界的想法来培养孩子的,她知道这世界总归是要变的,中国将来会有大变革,几千年来的规矩可能都得改一改,比如,女人不识字,再比如,女人裹小脚。要想改变中国,就得从身边这些小事做起,因此她对小冰之参加小神童大赛的事格外上心。
她手里拿着那张告示纸,走在福安雨丝微凉的街上。街边有卖吃食的,那热气腾腾的常德米粉显得格外诱人,雨微就拉张凳子在小桌边坐下,叫了碗米粉吃。
店小二手脚麻得地抹着桌子,看见雨微手中的告示,就问:“男娃女娃?”
“什么男娃女娃?”
店小二指指她手中的告示:“这不是小神童比赛吗?我是说你家是男娃参加,还是女娃参加?要是女娃的话就别来了,县政府不让!”
“凭什么呀?女娃就不是人啦?”
店小二说道:“男尊女卑,古来如此。”
“呵呵!你还挺有学问呢!”
小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粉上来,“谢谢姐!我年纪大了几岁,不然我也想去参加呢!”
常德米粉当前,雨微已顾不上说什么了,用筷子挑一根米粉送进嘴里那么一唆,真是好味!
2
就在雨微为冰之参加“神童”大赛四处奔走时,德芬在做另一件事:独自去省城调查丈夫的死因。她一直觉得丈夫死得蹊跷,她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经多方查找,终于得到一条线索,省城有户姓方的人家,以前是丈夫的同僚,据说他知道一些情况。
王德芬就趁着学校放春假,雇了辆马车就向省城出发了。自从丈夫被害以后,德芬觉得自己就像变了个人,从前衣食无忧,写字、画画全凭兴趣,现在却是全然不同,能文能武,能教书能查案,由此得出结论:人的能力全都是逼出来的。
这次要去见的方长官方洪见,王德芬以前是见过一两面的,那时丈夫还在世,曾经一起吃过饭。听说方洪见能力很强,黑白两道全通,关于林正萧的死,来龙去脉,没有人说得清楚,德芬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去找方长洪见的,如果他也说不出什么,冰之爹突然死亡案就成了一桩永远破不了的无头案。
马车走得很慢。四周是绿油油的田野,从家到省城,马车要走大半天,以前丈夫常走这条路,走他走过的路,不由得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来,想起他平时里对自己的好,心中涌起各种滋味。天色放晴了,德芬催马车夫快点赶,争取天黑前赶到方家。
掌灯时分,德芬乘坐的马车停在了方府前。
红灯笼,白马,暗灰色的石台级。从门内传来莺歌燕舞的响动,家中一派祥和景象,像是有客人来,专门请了人来唱戏。王德芬说明来意。方洪见很客气,专门在小客厅单独接见,不许外人来听,就连端茶送水的都得回避,这神秘兮兮的氛围,搞得德芬紧张起来。
小客厅里的光线也有几分幽暗。不知为何,影子倒比光亮多。方洪见说:
“你别紧张。要真这么紧张的话,就别去调查这个案子了!”
“可我还是想知道事情真相。”
“真相只有一个。德芬,你要是信我就别再查下去了,你斗不过他们的!”
“斗不过?越是这样,我越想试试!”
“太危险了,这是要死人的!德芬,你一个小女子,我劝你不要再查下去了!”
他俩正说着话,只听得院子里发出“仓啷啷”的异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坠落院中。
“你呆着别动,我出去看看!”
方洪见闪身冲了出去。他白衣白袍,身手了得。王德芬小巧玲珑,紧随其后。二人来到院中,只见月光如水,银白色的光焰哗啦啦洒了一地,在银白色的光圈中央,他们看见一把宝剑。
“剑!”
“一把宝剑!”
“哪里来的剑?”
“哪里来的宝剑?”
他俩一人一句,声声叠叠,就跟唱戏似的。
这时候,跑来一穿青蟒袍小生,着急忙慌,气喘吁吁。原来,他是来寻宝剑的。他们戏班子在隔壁唱戏,一不小心,道具剑飞了过来,直插院中央。
这把道具宝剑,就像一个引子,引得方洪见不得不说“一把宝剑的故事”。原来,林正萧的死与一把剑有关。300年前李自成兵败,隐姓埋名来到这个小县城,起名“福安”。他们的后代在这里休养生息,繁衍子孙,子子孙孙隐藏着一个秘密——碧成剑。
碧成剑一直是黑白两道各路强人想要得到的宝贝。他们想尽办法,要把李自成这把剑弄到手,方洪见说,宝剑就藏在林家某个库房,林正萧死前一直守口如瓶,除了他本人,没人知道那把剑到底放在哪里。
“林正萧的死,可能跟土匪头子胡一飞有关。”
临别之时,方洪见放下这样一句话,算是结语。
3
“哎呀,德芬,你这是跑到哪儿去啦?都快急死我啦!”
“你急什么呀?”
“哎!这可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德芬刚一到家,雨微就急急地迎出来,手里拿着那张告示纸,在德芬面前晃呀晃。
“这是什么?”
“大赛啊,给冰之报名用的。我要让咱们的小冰之在全县、全湖南,哦不,全中国出名,成为历史上有名的小神童。”
“大赛在哪儿举行?”
“正月十五,宝应塔。”
德芬说:“今天刚初五,还有十天,时间还来得及!”
雨微说:“对,开始行动吧!”
接下来十天时间,雨微和德芬两名女子进入备战状态,孩子小啊孩子懂什么,与其说是考孩子,不如说是考大人。
最近版本的唐诗,厚厚的一大本,德芬把它放在案头,连夜用铅笔勾勾画画,选出适合小孩子背诵的篇目。这个过程何其繁杂,有的诗好,却不适合小孩背诵,比如说“佳期如梦”这样的诗句,明显就是描写成年男女的,小孩子读起来怪怪的,不太适宜,但诗句又不能太简单,像“鹅鹅鹅”之类,虽稚嫩可爱,但绝对不能拔得头筹。
月亮升起来了,德芬还在伏案工作。
她一篇篇仔细阅读,窗外竹影晃动,把月亮的清辉搅动得如微醉一般,到处都是朦胧的光影。
德芬想:“冰之长大了会是怎样呢?”
这想法就像一颗流星一划而过,很快她又恢复平静,静心选诗,最后她选定了这一首,白居易的《草》,“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这是一首好诗啊!德芬用毛笔圈定这首诗的时候,心里已出现冰之取得“小神童”大赛第一名的景象。夜里睡觉,这景象再次出现,越来越清晰。
4
农历十五这天上午,在福安县不明朝代的古塔“宝应塔”前,“第一届小神童大赛”终于开锣举办。
在正式比赛之前,先有舞狮表演,锣鼓敲得震天响,小孩子们额头上点着梅花印,一个个兴高采烈的样子。舞狮完毕,县长致辞,简单讲述了福安历史。
德芬站在人群里,竖起耳朵细细地听。
既然家族秘密与这座县城有关,是否能从县长嘴里听到只言片语……听来听去,好像并没有听到相关联的词语,方洪见所说的李自成后人传说,就像天方夜谭,更不要说那把宝剑了,更是无影无踪的事。稀里糊涂的,小神童比赛就开始了,林冰之第一个上场,字正腔圆朗诵了一首白居易的《草》。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冰之上场的时候,原本喧闹的会场竟然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凝神聚气,听一个五岁小童背唐诗。她声音稚嫩柔软,却能威震四方。看她四周,宝塔在聆听,白云在聆听,风在聆听,这次“小神童”比赛,看似是个偶然之举,实则又是必然,九姨早早向世人揭示出林冰之的命中玄机:
这小童的未来不可限量,是个大才女。
这次比赛,林冰之得了第一名,县长亲自颁发奖状,以资鼓励。
5
才女有才女的命运,从小就可看出端倪。就在冰之参加完“小神童”比赛的第三天,小姑娘毫无征兆地失踪了。这下县里传说纷纭,有的说冰之是被“洞王”虏去了,成为本县年纪最小的“落花洞女”,也有的说是被土匪绑架了,应该去找土匪头子胡一飞去要人。
“落花洞女”德芬是见过的,以前校长的女儿就是得了这个病,疯疯傻傻,最后莫明其妙地死掉了。德芬不相信自己发女儿会跟这些事有关,因为毕竟年纪太小,人又活泼可爱,不可能是“落花洞女”。
德芬在家里急得团团转。
她不知上哪儿去找被绑架的女儿。
院子里放着几盆红杜鹃,因是春天,花期正旺,德芬隔着窗子望出去,有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她内心也正是这种感觉。她命人赶紧把那几盆花搬走,管家老葛说,前几天您不是还说喜欢的吗,怎么转脸又变了。
德芬说:“冰之不见了,我心里着急!”
老葛说:“光着急有什么用,您得出去打听啊!”
一语点醒梦中人。德芬和雨微分头去找人。她们穿过牛市、马市,穿过卖丝绸的商铺,穿过肉铺和米铺,穿过划地卖艺的杂耍小团,穿过人群密集的闹市区,逢人便问:
“有没有见过一个这么高的小女孩?”
众人皆摇头,说“没有。”
人心都图热闹,热闹来得快,去得也快。三天前刚在宝应塔前举办过“小神童”大赛,舞狮子,唱大歌,敲大鼓,背唐诗。千挑万选推举出来小童星,县长亲自颁发奖状,三天之后,小姑娘就像人间蒸发,无人知无人识。现实就这么残酷。
王德芬来到宝应塔前,停下脚步,仰望高高的塔顶,心想,都说宝应塔是有求必应的,我也来试试吧。就在她双手合十,微闭双眼向宝应塔发出求救信号的时候,一男子低沉的声音出现在耳畔,真是神了。他说:“宝应塔有求必应。这位女士一定是遇到什么急事了吧?”
一个戴草帽卖糖人的男子,出现在德芬面前。
许许多多的小人儿,插在他肩上的扛把子上。小人儿站立,姿态各异,形成了一个小世界。
“你是谁?”德芬问。
“我就是一个卖糖人儿的。”卖糖人的答。
“那你怎么知道我有心事?”
“来宝应塔的人,不是求子就是求丢失的东西。看样子,你一定是丢失了很重要很重要的宝贝,是吧?”
“我孩子丢了。”
“我给你一点提示:去鹰嘴峰找胡一飞,就能换回孩子。”
“我拿什么换?”
“你家有一件宝贝,叫碧成剑,你只需要带着这把剑,上山跟胡一飞交换就成。千万不要报官,上山你只需带一个仆人就成。”
“见到宝宝,给她一块糖吃。算我送的!”
卖糖人的从肩上卸下扛把子,眼睛骨碌骨碌转,很用心地挑了一颗糖人塞给德芬,转身就走。
德芬手里拿着糖人边走边哭。“冰之!冰之!你在哪里?”有个小男孩猛地跑过来,抢走了她手中的小糖人。德芬愣了一下,眼泪在腮边凝住,大脑一片空白。
上回上省城找方先生问到那把“碧成剑”,说是当年闯王李自成的佩剑,土匪绑架孩子就是为了那把剑。入夜,德芬想去库房找找看,那把传说中的剑到底长什么样,她也想见识见识。
午夜12点,德芬蹑手蹑脚起了床,她不想惊动管家和丫鬟,只想一个人悄悄行动。德芬手提小红灯笼蹑手蹑脚出了门,门帘被春风拂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要不是这一点声响,德芬会误以为自己仍在梦里,而梦里的世界无限美好,小女儿也没有丢。她绕道去库房,一盏小灯相伴,分外大胆。别的女子都怕黑,她倒像吃了豹子胆,越黑越往前冲,要把事情弄清楚。
月明星稀。
后院极其安静。
德芬从腰间拿出钥匙,一扇门接一扇门地打开,等她打到第三扇门的时候,她感觉到了异样,那个库房连加三道锁,锁很紧,也难开。
“碧成剑”一定在里面。她想。
果然,在第三间库房中央的架子上,德芬找到了一把剑。德芬把手中的灯笼放妥,拂去架子上的灰尘,拿到那把剑。这真是一把好剑啊!上面罩着厚厚的大红绒布罩,流苏很长,可以想像当年是怎样是如何郑重地放置这宝贝。
德芬从剑鞘中拔出宝剑,一道白光仿佛从她手中流泻出来,寒气逼人。
“原来就是这把剑啊!多少人朝思暮想,就是为了闯王这把剑!”
6
鹰嘴山,云雾缭绕,风景绝佳。军事上易守难攻。土匪头子胡一飞在这儿盘距多年,他自称是“闯王”李自成转世,一心想得到闯王的那把剑。他苦心搜寻,多方打探,终于打听到“碧成剑”就在福安县林家。
宝应塔“小神童”大赛那天,胡爷就带领一帮弟子下山,说是采买物品,实则打探消息。大赛后的第三天,他们就把林家的孩子给绑了,希望能吓唬一下林家,用孩子换宝剑。
听说林冰之是小神童,这天胡一飞一大早起来,在山洞厅堂先打了一套拳,然后命人把小神童叫来他亲自审问。
胡爷坐在虎皮椅上,四肢张开,就算跟小孩也要摆摆土匪头子的谱,你看老子帅不帅!
小孩子可不管那么多。他们生来天真,无知又无畏,哪怕杀头的厄运就摆在眼前,前一秒,你给她一块糖吃,她依然会乐得合不拢嘴。
小冰之就是这样,她莫名其妙被人带到这里,一开始还有些想家,但看到一桌子吃的东西,就又乐了。她住的那间山洞里还关着一只小白兔,毛极白,样子乖,冰之可喜欢啦,夜晚抱着它睡觉,醒来后摸它毛茸茸的身子。
胡爷派大旺来带冰之的时候,冰之正给小兔子吃草。
大旺说:“它不吃草的!”
冰之睁大眼睛看着理光头的小伙子大旺。“不吃草?它什么?吃饭饭吗?”
“吃萝卜!”又说:“走吧,我们胡爷要见你?”
“为什么要见我?我要回家!我要找妈妈!”
大旺从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小姑娘,仅仅才四岁,口齿如此伶俐,她想起了自己的小妹妹。
“妹砣,走!我带你去找红萝卜!”
冰之就真信了他,跟他走了。其实他们并没有到地里去找红萝卜,而是直接去了胡爷的山洞。
胡爷的山洞很大,胡爷独自己一人坐在高高的虎皮座椅上,手拿烟斗,吞云吐雾地抽烟。远远地,透过烟雾他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好像惧怕似地,站在原地久久不肯过来。
“来!来!小孩儿,过来!”
大土匪胡爷,看到怯生生站在远处的小冰之,整个人都被萌化了。他坐在大帅椅上,朝着小家伙慢条斯理地招手,又站起来拍拍手说:“快来,到我这儿来!”
小冰之什么也不怕,颠颠地跑过来,来到大帅椅跟前,不管不顾地,上来就摸虎皮座上的老虎尾巴,边摸还边作了一首关于虎的小诗,把胡爷逗得哈哈大笑,把可爱的孩子抱起来,在空中转了一个圈。
入夜,冰之娘来接冰之,正赶上看辰河戏。胡爷让冰之娘住一晚看了戏第二天一早再走。胡爷再也没提宝剑的事。
事情就这么圆满解决了。
7
从这件事以后,向雨微便称冰之为“福将”,她说此女命中“天降重任”,一定要好好培养。小冰之虽说没爸,但有一个好九姨。从某种意义上说,九姨在冰之生命里扮演了父亲的角色,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冰之在游戏里还真管雨微叫爸。有时她跟小朋友聊天,张口闭口“我爸”,说的就是九姨向雨微啦。
这次上山,母女俩见识了一种古老的剧种:辰河戏。辰河戏是由地方剧巫、傩、娱神糅合逐步演变过来的,是一个古老的地方戏剧种,是中国戏的“活化石”。辰河戏主要流行于沅水中、上游的广大地域,包括怀化地区、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
王德芬在鹰嘴山上恰好遇见这种古老剧种,回到家就张罗着找人学戏。她想让冰之学上几个小唱段,家里自娱自乐的时候,也好有个像模像样的唱腔。
这天下午,德芬正在客厅里喝茶。客厅里摆了一盆新栽的茉莉花,香味阵阵袭来,德芬半躺在美人榻上,闻着花香,心情不错。好久没有像这样舒心过了。自从丈夫遇害,揪心的事是一件接一件,到学校找工作、当教师,一开始背着孩子去教书,十分辛苦。后来又独自去省城调查丈夫的死因,挖出一个惊天秘密:闯王的佩剑——碧成剑。
日光清朗,花影摇动。
院子里似乎有什么动静。德芬起身,隔着窗子往外看,她看到了一身白衣和一把仙剑,且不说那舞剑人的身手,单只看那剑,说是仙剑一点也不过份,只见它,似流星、似火花、似流云,似女人云鬓上的步摇,男人佩剑上的流苏。那剑划过的地方,冰河开裂,云开雾散,花朵速开,云雀冲起,万兽奔腾,天地一新。
男子舞罢长剑,做了一个“收”的姿势。
掌声从侧面响起。有人在暗中观察他很久。
男子白衣飘飘,英气逼人。
“您就是福安县的女先生吧?”
男子开口问站立一旁的德芬。德芬微笑着回答:
“先生过奖了,我不过是一介教书匠,养家糊口罢了。”
“管家让我来教小姐学戏,听说小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冰之。”
“是啊,都说好听。”
“您在学校教书,懂得许多古诗词吧?”
“唐诗床词,我女儿都会背许多。”
“那是,女儿是小神童嘛!”
“你听谁说的?”
“自会有人告诉我。”
“原来你是有备而来啊!”
“那是!”
日光照在院中那高高低低的盆花上,花影移动人不动,似乎有某种香气在二人间徘徊缭绕,此处无声胜有声,有那么一两秒的静默,时光仿佛凝住了。
管家的一声咳嗽,打断了他俩,把他俩从幻境中拽出来。管家说:“夫人,这位是朋友介绍来教冰之学戏的俞九葵。”
“原来是教戏的先生呀!这么快就找到了,老葛,你越来越能干了!”
从这个下午开始,冰之开始学戏,德芬的日子也起了微妙的变化,除了教书外,就是盼着余九葵来,他一来,满屋都充满生气,花开得更艳丽,人变得声高、气足,鱼缸里的鱼游来游去,似乎比平时欢实许多。
冰之跟先生学唱,也只是一盏茶的功夫。下课之后,俞九葵也不走,去德芬屋里谈天,谈到天色将晚,也留下一起吃饭。得知俞九葵喜欢吃鱼,家里的餐桌上就多了一道清蒸鱼,有时也红烧,但更多的时候是清蒸。
常德菜辣,教唱戏的先生爱护嗓子,吃不得辣东西,德芬就吩咐仆人做菜尽量少放辣椒,要吃得清淡、清淡再清淡。丫鬟小红受不了了,常蹲在墙根边偷吃辣椒,直吃得两眼红红、嗓子冒烟才觉过瘾,管家说她是“辣不死的变态妹子”。
又催她:“开饭啦!还不快去上菜!”
8
自从认识了俞九葵,德芬又变回一个女人。前一阵在学校里当“女先生”,衣着趋于中性,非黑即白。首饰是一样也能不戴,头发紧紧扎起,盘在脑后,连流海儿也不能留。
这天,九葵手里拿把银亮的剪刀,坐在德芬屋里等她。
德芬去上课,回来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一些。她手里拿着书,一撩门帘进来,看到了手拿剪刀的九葵。
她问:“你这是干什么?不在院子里练剑,到把玩起剪刀来了?”
九葵有些拘谨地说:“我想帮你剪个流海儿。”
德芬放下书,抬手摸摸自己光洁的额头,说道:“嗨,冰之转眼都快六岁了,我还打个流海儿,像什么样子?”
“德芬换个发型,好看!”
说着话,他放下手中的剪刀,拿一管毛笔在纸上绘起图来。他画的是一个戴玉佩的年轻女子,梳着低低的髻,额前打着弯弯的一排流海,很漂亮。
九葵问:“这个发型怎样?”
德芬看了一眼,说道:“美是美,但她不是我。”
“待一会儿就是了。”
他双手按住德芬的肩,给他系上一条剪发用的白布。就在这一瞬间,德芬似乎感觉到了一个男人的呼吸。这个瞬间很短,很快地,他们又聊起别的话题来了。
他和她在一起,一边剪头发一边聊天。有温暖的阳光照射进来,落在她头发上,丝丝缕缕宛若金属一般。他说,芬,你头发真好啊!他用手抚摸它们,是带着暖暖的爱意的,头发的拥有者当然也能感觉到,只是不说罢了。不知怎么,他们就聊起闯王李自成来了。九葵说,听说咱们福安县有一把宝剑特别值钱,叫“碧成剑”,姐你听说过吗?
德芬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难道他如此讨好我,也是为宝剑而来?德芬越想越害怕,她甚至觉得这把“碧成剑”正在一点点地吞食自己。原本她跟俞九葵的关系进展顺利,虽说九葵比她小九岁,但两人特别谈得来。正萧走后德芬就再也没接触过男人,这一次,这个教戏的先生走进她生活,她是格外珍惜的。
“剪好了!来,看看我的手艺怎么样?”
“都不好意思看。”
“那你还是信不过我。像你这样天生的美人,就像是理个光头,也是好看的!”
“瞧你这张嘴甜的,说话好像背戏文。”
“人活一世,到头来还不就是一句戏文。”
“你这话说的,倒有几分哲理。”
“是吧。”
他把她推到镜前,镜中有两个人影,一上一下,眉清目秀,真是碧人一对。
“你觉得,流海如何?”
他说着话,用手轻轻扶了下她的腮。她内心感到强烈震荡,外表却平静得一如片春天的玉兰花瓣,除了白,还是白。淡淡的幽香升浮上来,玉兰花瓣和嘴唇轻轻相触。镜中那两个人在慢慢靠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刚才那一点点猜忌也不见了。
9
九葵和德芬,二人好起来,见不到面就茶不思饭不想。九葵剧团常有演出,不能来看她,她就经常一个人坐在桌前发呆。桌上堆着教学用的书,还有笔墨雄浑的字,那是九葵的书法,他人虽文弱,字写得倒是不错的,德芬经常跟他切磋,两人渐渐的字也变得越来越像,有合体的感觉。
冰之也一天天长大了。
她戏学得一知半解,只是会哼唱两句,模样倒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家里人也不深究,就说冰之将来长大是干大事的,这戏不学也罢。
俞九葵在县城的名气越来越大,他和冰之娘的关系只好转为地下,偷偷摸摸来往,怕人说闲话。
德芬有一双半大的小脚,说半大是因为五六岁时缠脚缠到一半,德芬哭闹得厉害,母亲实在不忍心,就叫老妈子把缠脚的白布给放了。据说汉族女子裹脚有上千年的历史,一开始是用白布裹上脚当袜子使,渐渐地演变成一种变态行为,越裹越紧,希望脚小,最好小得像一只棕子。
“纤纤小脚,男人掌中一握。”
入夜,帐幔低垂,屋里点着香熏,四处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九葵今晚来,是在散戏之后。他总是有演出,在福安他是个角儿。角儿有角儿的好处,比如说挣钱容易些,人人都认识你,要看个戏就会想起你,仿佛别人都不存在似的。
角儿是中心,是人物,是这个剧种存在的理由。
俞九葵有时想想,命运还真是会安排,如果没有辰河戏,我俞九葵就什么也不是,没有父母,没有家。九葵从小是个孤儿,在戏班子里长大,因为人长得俊又聪明,深受师傅宠爱,学到戏曲的精髓。如今又有了喜欢的人,千恩万谢,不知怎么感谢才好。
他只有拼命对她好,握住她的小脚嘘寒问暖。德芬也很受用。两情相悦,如鱼得水。
“我听说一个事。”
“什么事啊?”
“听说你跟向雨微两个人最近在忙一件事,也不知是真还假?”
“说来听听!”
“你们一起宣传天足的好处,不许妇人裹小脚。是这样吗?”
“连你都知道了,这事还瞒得住吗?”
他搂着她,轻声细语说着话。他每天夜里来,都是翻墙进来,见面之后又翻墙走,很少留宿过夜。一方面是怕管家发现,另一方面戏班要早起晨功,早早回去躺在铺位上安心。
德芬翻了个身,用食指点着九葵的下巴说:“小脚一双,眼泪一缸。你听说过这句话吗?”
“难道你真的要跟雨微一起参加天足运动?”
“嗯!为了像冰之那样的女孩子不再缠小脚,我觉得我们应该行动起来,反对裹足!”
“你啊!真是一个新女性啊!”
九葵对她赞赏有加,二人更加恩爱了。
10
王德芬因在福安县宣传“天足”而出了名,无论她们走到哪儿,都有老少爷们儿冲着她们的背影喊:“大脚婆来啦!”“大脚婆”虽不好听,却象征着革命,像征着与旧势力彻底决裂。
魏家有女年方六岁,一双肉乎乎的小脚丫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非常可爱。有一天,魏小妹的妈妈突然叫来两个满脸横肉的老妈子给小妹裹脚。一时间,院子里传来杀猪般的哭闹声,外人听来非常惨烈。
“这件事我们得管一管!”
“魏家人多势众,咱们怎么管?”
“都说姓魏的不好惹,到他家去宣传天足,那不是鸡蛋往石头上撞吗?”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对,不难我们还不上呢,就拿魏家开刀,向县里的乡亲们宣传天足,一传十,十传百,让新势力蔚然成风,让旧势力抬不起头来。”
“对!同意!”
这天,王德芬、向雨微,还有几个新女性教师一起在学校操场上集会,她们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围成一圈,月白色的上衣在绿草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美丽。
要说在福安,魏仕洪魏老爷在这座城里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魏家生意做得很大,茶叶,丝绸,土布,山货样样做,人称“魏大全”。
魏大全称霸福安,这是谁都知道的。就拿湘西黄金茶以为例,魏大全几乎垄断了整个销售链。
湘西黄金茶是湘西珍稀的地方茶树品种资源。据古籍记载,清朝嘉庆年间,某道台巡视六都,途径两岔河,遇到瘴气,求助于当地村民,一老阿婆将自家门前种的野茶煮水给他喝下,没想到瘴气竟然痊愈了。他十分赞赏,赏黄金一两,并将茶献给嘉靖,列为贡品。“黄金茶”之名因此得来。湘西黄金茶具有“高氨基酸、高茶多酚、高水浸出物”的品质特点,是上好的绿茶。
魏大全垄断了茶叶的销路,做茶叶买卖发了大财。家里雇了四个老妈子专门看着六岁女儿,给她裹脚,孩子疼得哇哇叫,街坊四邻都陪着掉眼泪。
这天,几个女学生打扮的女子突然闯进魏府,吵着要见老爷。老爷在喝茶,并不想见客。就在这时,这几个女学生听到隔离惊天动地的哭闹声,她们领头的一个女忍无可忍,一脚踹开房门,去阻止老妈子给小孩裹脚,老妈子很凶,将她往外推,双方打了起来。
女人打架主要是揪头发。
她们相互拽着头发,你进三步,我退三步。进进退退,好像跳舞,外加偶然抬脚踢对方一下肚子,落空,再踢,再落空。抡胳膊,扫堂腿,外加一个小跳,一个大跳,如神联附体。
德芬从来没跟人打过架,可这一回,小女孩的哭闹声让她忍无可忍,她参与其中,与家丁老妈子打得热火朝天。
仗打得正凶,忽然有人喊了一声:“老爷来啦!”
在场所有人都像被人施了定型剂,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大家息怒,请坐吧!”
老爷不仅没有生气,还给来访的“女学生”泡了好茶湘西黄金茶,请大家品茶。
经过几次三番交涉,魏老爷终于松口,命令佣人给小女儿解开裹脚布,让她自由生长。
“天足运动”终于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11
时间一天天过去,林冰之的母亲在福安城因宣传“天足”出了名,是个人人都佩服的角色。她自己也是个半大小脚,却为了宣传天足的好处,在代国文课的同时,又选了一门体育课来上,亲自带领学生跑,跳,踢毽子,扔沙包。冰之亲眼看见,母亲的半大小脚因给孩子上体育课,变得红肿疼痛,晚上回家把脚泡进木盆里,眼泪吧哒吧哒往下掉,但是第二天,母亲又精神饱满地给学生们去上课了。
林冰之12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件事,妈妈又给他生了一个小弟弟,名叫“小石头”。林冰之猜想,小石头的父亲应该是她的戏曲老师俞九葵,但母亲从未松过口,冰之年纪小,大人的事插不上嘴,一切都只是猜想。她所能做的是有时帮妈妈看弟弟。
冰之很喜欢这个弟弟。
“小石头太可爱啦!”她逢人便说。
冰之的弟弟小石头长得确实可爱,皮肤白得像雪,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忧郁地看着这世界,才刚两三个月大就张着嘴巴“啊啊”好像要说话,真是个机敏的孩子。
冰之有两个要好的女同学,都跟她一样大,都是12岁的少女。都说少女的心思最难猜,妈妈见三个女孩子整日腻在一起,就想起跟自己关系最好的雨微来,两人也是从小玩到大,腻在一起腻不够,就像今天的林冰之、江婉红还有范文美。
12岁的少女,花朵一般美。
院子里种满了花。花影摇动,姹紫嫣红,美不胜收。冰之经常抱着弟弟在院子里晒太阳。院子里的阳光仿佛全都吸到这个小家伙身上,花草树木全都变得暗淡无光,天地间只剩一个金光灿灿的一个孩子。
这天放学后,院子里来了两个小美女,都是来看弟弟的。
瘦高个儿的女孩名叫江婉红,面色清白,瓜子脸,两只眼睛有些往上吊,像极了戏剧里的青衣。另一个范文美是个小圆脸,鼻翼小巧玲珑,鼻梁却很高,一双大眼睛顾盼流转,仿佛会说话似的。两个小姑娘长得各有各的特色,都像画片里的女孩,美且光亮。
林冰之和妈妈坐在院子里,妈妈怀里抱着四个月大的宝宝。林冰之长得像她妈,饱满的瓜子脸,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特别有灵气。当年福安城里的小神童,如今女校里的尖子生,国文成绩特别突出,文章写得极佳,是常被老师当成范文朗读的学生。
冰之同学的到来,全家人都很高兴,连躺在妈妈怀里的婴儿都咧开嘴笑了。
“冰之的同学来啦?老葛,快去泡茶!”
在孩子们眼里,冰之的妈妈德芬特别像个老师,其实时光再倒退几年,德芬还真是个教书的女先生呢!她是多么活跃,教国文,教诗经,她四处奔走,调查丈夫的死因,宣传天足,她真是个能干的女子。
但自从生下小石头之后,她的内心归于平静,特别是她闺蜜向雨微去年去了上海,她就像丢了魂似的,好几个月提不起精神来。好在女儿冰之长大懂事了,还帮她带弟弟,让她略感欣慰。
三个花朵一样的小女孩坐在藤椅上,围着茶几喝茶。
“长大以后,你们都想干什么呢?”冰之妈问。
“我要当电影明星。”范文美说。
“我要当作家。”林冰之说。
“我要嫁给一个名人。”江婉红说。
“你才12岁,就想着嫁人了,羞不羞呀!”冰之妈说。
她怀中的小婴儿忽然哭了起来,“哇哇”、“哇哇”声音清亮,三个小女孩围着婴儿看了又看,觉得婴儿的哭声像白沙糖一般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