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加班
周一早上,主管华南及港澳区的人力资源高级经理佟薇薇,从香港发来了一封问候的电子邮件。邮件是用中文写的,简单地感谢了一下陈溪关于发展机会的谦让,同时恭贺她新婚之喜。也许是邮件中提了几句女人间的情感话题,佟薇薇最后叮嘱:阅后烦请将邮件删除。
陈溪简短地回复了几句感谢语,之后注明:放心,随后即删除。
这周是陈溪婚假前最后一周上班,这五天里的事情她安排得相当紧凑。关于名豪饭店的纪发祥升职一事,上周五余鹏飞倒是按她的要求,将与纪发祥面谈的过程做了一个记录,但是她又发现很多关键的细节都被略过,问余鹏飞本人,他傻笑着说“印象不深了”。可惜他不走运——上司陈溪的记性出奇地好。她写出了一些要点,让他重新做过,并要求下周一,也就是今天发邮件给她。
余鹏飞果然发来了邮件,正文开头如此:Dear Rosie,regarding Mr.Fa Xiang Ji's promotion case,I have just modified the interview record as you requested...(Rosie,关于纪发祥先生的升职,我按你的要求已将面试报告修改过了……)
陈溪笑了笑,或许是因为余鹏飞的英文有限,用词很“中国化”,并且还特意强调了是“按照她的要求”……不过她也无意去纠正这些。在企业里,电子邮件除了沟通,也是大家互留证据、互揭穿帮的主要手段,因此在措辞上隐讳地推诿责任,为自己留些余地,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否则佟薇薇发个问候的邮件也不会如此小心谨慎。
她继续打开附件,看了看增加的内容基本符合事实,便关闭了邮件。
上周五,陈溪已和Mr.Cheong约好,今天下午一起开会商议事情。上午的这段时间,她需要将前期对各个酒店人力资源管理工作的“摸底”总结一下,以便更好地提出自己的见解。
午休时间刚过,陈溪便到了Mr.Cheong的办公室。对上周的工作做了一番简短的总结之后,她又提及一些经过分析而得出的现实问题,最后推出了自己的建议。这项新建议,的确分量不轻,不过自己一到任就请长假,估计老板心里不会太开心,因此还是应该在工作上“卖卖乖”,从自己日后规划的工作中找出些闪光点,先让老板见点“曙光”,相信自己将来还是会努力投入,或许他心里就能舒服点。
“你是说,要尝试新的工资结构政策?”Mr.Cheong有些意外。他的确没有想到,陈溪才来上班不久,通过短短两周的深入观察,不但找出了一些普遍性问题的根结点,还能大胆地提出相应的改善措施。然而企业的工资体系并非轻而易举可以改变的,何况是NST这样的跨国集团,即使只在中国区内做调整,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影响。
“是这样的。我看了现在中国区总的Salary Structure(工资结构),基本上我们还是在沿用传统的模式,因为它已经形成广泛的影响力,所以大家都会服从及认可。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套体系的缺陷是客观的,问题也是广泛存在的。现在各个酒店的人事变动中,对于薪资的调整,按照我们的Structure,HRM(人力资源经理)和Department Head(部门负责人)在确定员工的具体工资金额时,只能根据一份笼统的Job Profile(一种关于工作职位概况或介绍的系统文件,不同于工作描述,通常会比其更为详尽),结合员工的情况来做评判,从而商定出一个具体的薪资标准。或许员工个人会对此满意,但是我们无法做更为公平的横向比较,因为每个员工对自己素质能力的评价标准,是不一致的。”Mr.Cheong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Rosie,你可不可以再讲得具体一点点,比如说——他们会怎么想自己的工资?”
“就像我刚才跟您提议调整工资结构之前所分析的那些。举个例子来说吧,很多员工总是觉得自己工作也很努力,可是部门经理给予他的薪金待遇却比某个员工低,因此他认为很不公平。他会想,‘某某某比我入职晚,在这个行业的工作经历也不如我长’,抑或‘我以前在五星级酒店做事的,而某某某是三星级酒店出来的’……还有的就是‘我和其他人的英文水平差不多,他们也不见得比我更有能力,为什么他们的工资会比我的高?’”
“嗯,嗯,”Mr.Cheong点点头,“你说的,在我们这个行业里,确实是个很突出的问题,而且也很敏感。所以我们一直要求员工要对自己的工资保密,为的就是避免这方面的矛盾。”
陈溪无奈地笑了笑,直接点出了实际情况中人力资源部所要面对的尴尬——大部分基层员工都会私下沟通各自的薪酬情况,根本做不到绝对的保密。这种情况,Mr.Cheong也承认其存在的客观性。
“……相互了解了工资信息,要是他们觉得公平,还好办。如果觉得不公平,有的人就会去找经理、主管评理;有的人可能会跳槽,但这两种状况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就是他们会消极怠工,以致最终影响到整体的工作效率。而我们人力资源部在他们的心目中,往往是一个欺诈者的形象。他们会认为:你们不让我们交流工资,根本不是什么尊重隐私,只是怕我们相互知情后你们难以平怨。老实的员工你们给低一点工资;不好欺负的员工呢,你们就会给高一点的工资。所以,他们对于我们也无信任可言。Mr.Cheong,我想,您会相信我所说的,诸如此类的情况并不是我们NST企业的‘特产’,至少我在以前的三年,在各个企业中也遇到过不少这样的问题,尤其容易出现在底层的员工当中,而他们却占了整个企业员工总人数的一大半。”
听了陈溪此番话,Mr.Cheong没有作声,但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
两人都很清楚,一个在中国拥有近十万名员工的企业预备调整工资结构,即便只是“微调”也非同小可。但是如果不改,因此而产生的弊端和问题也将不断地困扰NST人力资源部门的实际工作,阻碍相关的人事管理。用Mr.Cheong自己的话说,“我们不得不花费相当多的精力及成本在这些事务的处理调和上”。
“因此,Mr.Cheong,我们还是需要变革。只是这种改革行为一定要结合现实情况,我们只能在原有的基础上加以发挥,或者说‘升华’,而不是轻易地‘否定’和‘替代’。”
Mr.Cheong会意地笑笑,回想起汪静以前对陈溪的评价,觉得她的确是个“识时务”的创新者。“哈哈哈,我喜欢你的说法!Well,just let me know what would happen.(好吧,那就告诉我接下来会怎样。)”
陈溪接着将自己的初步想法与Mr.Cheong做了探讨:首先将每个级别职位的工资做一种新型概念的分解,与该职位的工作描述、从业要求相挂钩,制订出新的薪酬标准。之后将标准全部公开化,各职位的员工将参加重新设计的分项考核,哪一项考核达标,就拿这一项所对应的工资,累积起来便是自己的工资总额。从此,公司也无须要求员工之间必须隐瞒自己的薪资。
Mr.Cheong的确对陈溪的想法很感兴趣,继而询问她还需要什么支持。陈溪也没客气,希望能有一个协调能力优于目前两名属下,并且在NST工作时间较长的人员能够辅助处理一些细节。这样,她便可以在休婚假之前拿出相对具体的实施方案。
Mr.Cheong很爽快,直接将自己的助理韩月叫进办公室,又对陈溪说道:“Rosie,Anna在NST很久了,以前也是在下面的酒店里做HR。我想,按照你的需要,她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下午接下来的时间,陈溪与韩月简单地沟通了大体的思路。韩月毕竟也是HR出身,尽管比起陈溪还有些差距,但基础很好,很多东西一点即通。
随后,陈溪叫来Simon、Linda一起开会,让他们在初审各酒店的人事变动申请时,尽量放慢进度,如遇必须解决的个案,再适当套用即将出台的新政策另行处理。由于工资结构的变革会是甚为敏感的事情,为了避免引发轩然大波,她要求所有参与者对此暂时保密。
韩月很有助手的悟性及“眼力见儿”,她明白陈溪即将休假,于是赶在下班前就将她需要的数据资料都发了邮件过来。
陈溪很是感激,看资料的时候却发现有好几处细节与在下面酒店看到的实际情况并不相符,不免有些紧张,因为这些基础信息不确定,将直接影响她做方案。打电话给韩月,韩月说,这已是总部最新一期的数据记录了,如果不对,唯一有效的方式就是大家再重新核对一次。
看来也没有更稳妥的方法了,问题是要让大家重新核对,陈溪需要提前将所有资料先粗审一遍,这样,大家再核对时才能节省时间,否则假期之前根本来不及。事不宜迟,她决定今晚就加班,以便第二天一早,大家就可以分头行动了。
下午五点五十时,陈溪的手机响了,她拿起一看,不禁有些懊恼——该死!自己又忘了打电话给他了……
“Michael,我在办公室加班,今晚咱们就别见面了。对不起,我刚才正忙着核对数据,不能走神,所以一时没发现时间晚了,也没打电话给你。”
方浩儒听了又是无言以对。
自从陈溪上周五离开方家,周六、周日两个人在一起时,她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一时间又开始惴惴不安,显然周五的晚上她过得并不开心。现在不打电话让他空等,又借故加班不想见面,他没法不变得敏感……毕竟,她找理由躲他,之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Michael,你在吗?你听得到我说话吗?”陈溪听不见他的反应,又追了一句。
“我在……Rosie,你今天能不加班吗?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要和豹子一起吃饭,他明天晚上要飞国外,得一两个月才能回北京,我想带你见见他。”方浩儒都没有力气再责怪她爽约了。
“噢——你什么时候跟我说的?我怎么没印象……”
“你忘啦?周六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彻底无奈,看来那天她的确不在状态。
“Sorry,我真的想不起来了。问题是,我今晚要做的事很重要,明天一早,其他同事需要我的结果,才能进行下一个环节——我马上要休婚假,这些事情又不能拖,只能现在尽快赶了。”
听陈溪提及婚假,方浩儒心里稍有一丝安慰。“好吧,我知道了。你吃东西了吗?”
“我现在不饿。公司茶水间里有一些cookie(曲奇饼干),我一会儿饿了会吃的。”
“要不然这样,你先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之后你再回去加班。”
“算了算了!跟你们吃饭太麻烦了,我不去了。你不用担心我的,你们去吃吧!不说了,我先挂了啊!”陈溪说着先挂断了电话。刚才在讲电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并没有闲着,刚刚又发现数据中有一处与实际情况不一致的地方,她急着要记录下来,免得之后漏掉了。
方浩儒收起手机,长长地叹了口气,坐在车里一时真不知该拿这我行我素的倔女孩怎么办……突然手机又响了,是豹子打来的。
“怎么着,哥们儿,待会儿上哪儿会合啊?”
“今天不行了,她又加班。”方浩儒说得有气无力。
“什么?!靠!放我两回鸽子了!”
方浩儒听了更烦:“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在那儿瞎吵吵什么?!”
“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她总这样,你居然连个屁都不敢放——你还是‘你’吗?!”
“你以为我心里舒服啊,可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了,不忍又能怎么办?”
“忍个屁!就收拾她了怎么着吧?!都已经是你的人了,还怕她跑了不成?!”
“问题是人家还没嫁给我呢……”
“没办酒而已,上周不都住到你那儿去了嘛!”
“没有——我哄了半天,要她留下过夜,人家死活就是不肯。”
“嘿呦我说,平常看你小子挺血气方刚的,怎么突然变‘面瓜’啦——人都在你手心儿里攥着了,居然还没拿下!”
方浩儒闻言更觉得没面子,没好气地损他:“我再怎么‘面’,好歹她现在还在我跟前,看得见也摸得着。你那个‘准老婆’呢?在你家里都住了一段儿时间了,怎么还让她‘人间蒸发’了?”
这话算是点到了豹子的死穴。“得,得,得!算你狠……以后再他妈不许提这事儿!我操他大爷的!这辈子要是让我再逮着她,非活剥了她不可!”
“得了,我不跟你废话了。今晚我也没心思吃饭了,改天再说吧!”
“那你干吗去?甭管怎么着饭总得吃吧!”
“我想去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方浩儒说话间又想起陈溪站在钢琴边时,那种奇怪复杂又有些飘忽不定的眼神,“我始终有种感觉,觉得她的心思还不在我这儿,至少不是全部在……”
“哎呦,这又是何方的小妖孽?没收得了她反倒把你给降住了!还真没见你小子这么费劲过……也是,你现在是不能太踏实,这没几天就要办事儿,就差最后这一‘哆嗦’了,万一她突然哪根筋真搭错了,你还不得鸡飞蛋打、前功尽弃?得得,先由着这小妮子随便翘尾巴,等赶明儿入了洞房,你往后就可以大大方方、正当合法地耍流氓了!”
“行啦,别胡扯了!”方浩儒笑了下,又问,“对了,你真的下周没时间到香港?我的婚礼你都不参加?”
“兄弟,说话可得凭良心——这全都赖你不是?是你自个儿说有可能在年底,我这不就安排了嘛,结果我那头的事儿都板上钉钉了,你可又来了这么一出儿……废话少说,回头你们两口子必须得单请我一顿儿。我本来还准备了一个大红包儿,现在也不打算给了,一定得见着你们家那小媳妇儿才算数!敢晃点我两回……等赶明儿见着面儿了,我非替你好好教训她不可,到时候你可别拦着啊!不然跟你急!”
方浩儒又笑笑,他懒得搭理豹子那张“损嘴”,闲扯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他坐在车里沉思许久,掏出手机给小周打了个电话,之后发动汽车离开。
陈溪在办公室里加班,不知不觉已经快八点。她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渐渐昏暗,又从另一侧的内窗望向外面的公共办公区域,白天忙碌热闹的场面此时只剩下一片黑漆漆的空寂,她的心不由得缩紧。有点饿了,可是茶水间那边更黑……还是算了!下班了再去吃东西,赶紧完成早点离开吧!她想想又拿起笔,边看电脑边写着,偏偏这个死电脑今天速度又很慢,慢得像猪脑!
突然手机响了,惊得她一个激灵,看了下来电显示,撇撇嘴按了“接听”键。
“你干吗呀——突然来电话,吓我一跳!”
方浩儒在电话那端笑了一下:“你怎么这么容易被吓到?工作忙完了吗?”
“差不多了吧,还有几页纸,应该很快了。不说了,我要赶着做完呢。”
“肚子饿不饿?”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饿呀——那你还来打断我!让我加紧搞完不就可以去吃饭了嘛!”
“你到前台来吧,给我开门。”
陈溪有些意外,急忙起身出了办公室,快走到公司前台时,果然见远处大玻璃门外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她顿时乐坏了!这静悄悄的地方,她巴不得快点有人来,更何况是他,于是三步并两步奔过去打开了门。
“Michael——你怎么来了?”她兴奋地伸手搂住了他的腰。
方浩儒见她又恢复了亲昵的态度,也放心了一些。“我嘛,来这里是为了三件事儿。”
她抬头看他。
“第一件是我的事儿,因为我每天必须见到你;第二件是你的事儿,我可不能让我的宝贝儿饿了只能拿饼干来充饥;第三件事儿呢,也是你的事儿,”他双手拎着东西,没法抱她,便俯身在她耳边幽幽地说道,“我听说写字楼里都有鬼住着,你就不怕——它们晚上跑出来……咬你……”
“啊——”陈溪听得头皮发麻,“你别说了!不许再说了!!”她边捶打方浩儒边贴紧他,恨不得将身体藏进他的西服里。
看着她瑟瑟发抖的小模样,他笑得更为得意:“宝贝儿,我不是过来陪你了嘛!你先松手,拖着你我走不了路……先进去,看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到了陈溪的办公室,方浩儒将四个不同商标的食品袋放在台面上,分别是四家陈溪经常去的餐厅里她喜欢的热菜和点心。
“你给我打完电话后,就去这些餐厅打包东西了?”陈溪知道这四个地方相距甚远,仅仅两个小时的时间,他必须得驾车来回飞驰才行。
“那怎么来得及啊!我和小周兵分两路,免得饿坏你。”方浩儒现在终于可以腾出手抱抱她。
“Michael,你真好……”陈溪贴在方浩儒怀中,享受地闭起眼吸了一口气,他身上古龙水的淡淡味道令她有种幸福的醉意。这段日子,她一直被他无微不至地娇宠着,习以为常之后有时也不觉得珍贵了。因此上周在方家的不愉快,让她确有些徘徊,时而会问自己:当时那样执着地跟父母抗争究竟值不值得?然而现在她又开始责备自己:不管其他人如何,面对方浩儒这份始终如一的爱护,自己怎么总是拖泥带水的?想想在这样一个孤寂的晚上,假如没有他,自己该有多凄凉?她暗暗在心里打了下自己的头——陈溪,你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你知道就好……不说了,吃东西!”
“你吃过了吗?”
“我不饿,你先吃吧!你想先吃哪个,这个‘炭烤鸡肉串儿’行吗?”他打开一个餐盒递给她。
“你和我一起吃嘛!你先吃,我正好做完这两组数据——这电脑今天奇慢无比,烦死人了!”
“怎么回事儿?”
“发现了一些病毒,我杀过了,可还是运行得很慢。我已经通知IT维管部了,他们一时忙不开,我自己又不会搞……”陈溪一手拿着鸡肉串,一手摆弄着鼠标。
“你先吃吧,我帮你看看。”方浩儒随即移过电脑,在里面翻查了几下,“你的系统里有两个进程,CPU占用率很高,估计是病毒有可能在其他盘里,没杀彻底。最好是重装系统,装好之后先别开启别的盘,马上装杀毒软件,更新病毒库后再全面杀一遍看看。另外,这内存好像也不太够,更新个大一点儿的吧!你以后尽量少用IE浏览网页,比较容易受到攻击。可以改用Firefox什么的,相对好一点儿。”
陈溪眨眨眼:“我还是等IT部帮我重装吧!操作办公软件我很熟,摆弄电脑我最烦了。”
他笑着瞟了她一眼:“看你的电脑里这么多系统垃圾都没清理,就知道你是只小菜鸟。要是早点儿告诉我,我帮你处理一下,不就不会慢了?”
“咦,你身为总裁,也会亲自做这些事?”陈溪显然不相信,随口打趣道,“嘴上说是你亲自帮我,该不是拿去让属下搞吧——还要我领你的情。”
“嘿,你还瞧不起人!”方浩儒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下她的头,“我当学生那会儿就开始摆弄这东西,不敢说有多精通,但一般性的维护都是自己搞定。现在管理公司,电脑里存了大量的机密文件,就更不可能随便让别人碰了。不说了,回头你把文件、邮件都做个备份,电脑带回去我帮你处理吧,就不用排队等你们的IT工程师了。人家有大事儿要忙,这种芝麻绿豆的事儿只有我才肯帮你——现在知道我有多好了吧?”
“臭美!”她抿嘴笑了笑,“你也赶紧吃东西吧!”
方浩儒端起汤杯喝了两口,见陈溪吃得正开心,想了想,试探道:“Rosie,你这几天上班,感觉怎么样啊,忙吗?”
“怎么不忙!事情千头万绪的,比御景还复杂。”
“这么复杂,你不烦啊?”
“怎么不烦?!都快烦死了!我本来还比较乐观,刚跟老板提了改进的方案,想着完善之后就没那么烦了,紧接着就发现下面酒店的实际情况与总部的记录有很大出入,好多工作我以为现在至少是个‘半成品’了,没想到竟然是‘废品’!我必须得重新做——你说我能不烦吗?!”
他笑笑:“那——你有没有想过,干脆就不干了,我们结婚以后你就在家里休息,轻松一些,这样是不是更好?”
她的目光立即现出警觉:“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想让我就做个全职太太?你想闷死我啊!当初咱们不是说好了嘛,我还是可以工作的,你怎么又想反悔?”
“我没反悔,我只是看见你加班心疼而已。你不需要这么累啊,可以尝试换一种生活方式,也不会闷的,你可以去学学瑜伽,学学插花,学点儿有意思的东西……”
“可我就觉得现在的工作最有意思!我是说过很烦,但没说过不喜欢这种烦——你别又打鬼主意想‘策反’我!不要忘了,这可是结婚的前提条件。”
“唉,你可真是不识好人心……”方浩儒只得知难而退,“好了,当我没说,快趁热吃吧!”
第二天,Anna、Linda及Simon三人按照陈溪初审的结果又分头细核了资料,更正了部分数据。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工作的进展还算是顺利,陈溪给Mr.Cheong提供了一份详尽的工资架构调整实施方案,并且将自己休假期间的工作安排也做了仔细的部署。Mr.Cheong的脸上挂着“满意”二字,提前祝福准备出嫁的新娘。
周六,陈溪便随着方浩儒一起飞到了香港。
方于凤卿的助理阿豪驾着她的坐驾——一辆深紫罗兰色宾利雅致将方、陈二人接回了位于港岛浅水湾道的海景别墅。在这个陈溪总感觉像是进了高级会馆的方家府邸中,她见到了未来的小叔子方浩良,但听说“准小姑子”方浩佳在法国不慎得了急性肺炎,正在医院养病,也不便参加婚礼,于是暂时没有机会见面。之后倒是收到了方浩佳给大哥及未来大嫂发来的一封热情洋溢的电子贺卡。
方浩良似乎比去年出席酒会的时候更胖了一些,还是很白很“奶油”,笑笑的样子真的如刘小慈所说——“不像个正经人”;而半长的头发用发蜡抹得很是光亮,不免令陈溪想起某次旁听一个酒店的礼仪培训,讲课的男孩子调侃说,头发绝对不能乱,要抹得光滑到苍蝇站在上面都得“劈叉”……她想着想着便掩不住笑意,又怕对方看出来,连忙搭讪了几句寒暄之词,转头看看方浩儒简洁利落的发型,心想还是他顺眼许多。
据说方浩良目前正在全家人的监督之下练习讲国语,于是陈溪在餐桌边听来的家庭对话中有方浩儒略带北京音的标准普通话,有方于凤卿、姜楚楚温和与尖细两种不同的台湾腔,还有方浩良自成一派的港式夹生国语,就如同夏季傍晚池塘中一片杂不合拍、散不成调的蛙鸣,难找和谐之音。她看着每个人脸上那种被华丽灯火映得灿烂的光彩,无法分辨那些笑意僵挺的“面具”后面,究竟是家人间的“相生”,还是“相克”。
陈溪曾听方浩儒说过,方氏最早靠能源及军械贸易起家,方浩儒出生那年,方父将生意重点移至北京,帮助中国军队进口军用设备,八十年代开始又给某省军区及军分区供应军需物资,于是方浩儒多数时间跟随父亲生活在北京;而弟弟妹妹出生后,由母亲在香港照顾长大,因此两人与母亲更为亲近。然而,陈溪却一直没忘记去年酒会上,方于凤卿关注大儿子时的那种母亲特有的陶醉眼神。此时餐桌前,尽管方于凤卿坐在小儿子身边不时替他剥去虾壳,可对他的关爱内容,只是让他多吃一点……席间的话题谈论到方父生前是香港的“太平绅士”,曾热心参与社会公益及法政活动。当母亲说起方家将来还是要延续这种声望的时候,总是会将期待的目光投给坐在对面的大儿子。
晚上,陈溪借故累了要休息,早早将方浩儒赶回他的房间,随后独自一人坐下,想要沉淀一下纷乱的心绪。
她住的是最好的一间客房,玻璃围栏的通透阳台,能将美丽的海景毫无折扣地呈现在眼前。推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陈溪眺望着远方天海交界处璀璨迷人的夜景。暗沉的云色,难掩纸醉金迷的激情,紫蓝紫蓝的海面正在被岸边五光十色的灯火“挑逗”着,仿佛有人将一条艳丽珍贵的宝石项链展于面前,准备围戴在她的颈上,那起伏的面容不由得映染上了浮华的光彩,海面下则分明涌动着一种穷奢极欲的沉沦。唯有悠悠荡过的海风,带来与波涛合奏的天籁之音,未沾浸一丝人世嘈杂,依旧沿袭着天地间的自然做派。
陈溪觉得自己就如同是正在睡梦中漫游奇境的爱丽丝。除了方浩儒,梦境中的人们都像是扑克牌上的人物,穿着华丽的衣饰,却总是一副平板而没有生气的表情。他们生活在一个奇幻又荒诞的国度里,金钱对于他们,就像是随处可得的氧气,他们的一切都依赖于这种“氧气”,却从不担心有一天会“缺氧”……或许她某天醒来,眼前的一切都不复存在,甚至连方浩儒充满爱意的眼神也会倏然匿迹。
她躺在柔软的床上,却感到身子如没有肉体的灵魂一般飘浮无根,一种似有似无的压力正在从四周围拢过来,一点一点地逼近她。
最终,她在彷徨之中沉沉睡去,与身处的奢靡一起醉倒。
翌日下午,方浩儒建议带陈溪出去购物,她不感兴趣,却提出要去维多利亚港的星光大道逛逛。方浩儒觉得那种人多的地方难免嘈杂,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但最终还是拗不过陈溪,依着她去了尖沙咀。
周日的星光大道,聚集的人比平时更多。出乎方浩儒的意料,陈溪在人流中穿来穿去,不但不烦,还很惬意。下午三点后的阳光变得柔和许多,海上送来徐徐清风,空气很是舒爽。陈溪的一只手被方浩儒牵着,另一只手拿住一杯街边买来的冻柠檬茶美美地吸着,在沿海的宽阔长堤上悠然信步,不时左顾右盼,兴致勃勃地探观身边的闲闻趣事。
倚着堤边的围栏,陈溪眼中闪烁着异常活跃的光彩,动情地说道:“Michael,你知道吗?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等到将来老了,还能像现在一样,和家人一起来这种地方散散步。看看平缓的海面,再看看热闹的街景,体会一种普通人的幸福安逸。你没有生意上的烦心事,我也没有工作的压力,我们什么人物都不是,和周围的普通人一样,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享受平等的海风……”
她说着又吸了口柠檬茶,“你还记得咱们在维也纳喝过的咖啡吗?那咖啡很香醇,也很浓烈,但我还是喜欢喝这种谁都能买得起的柠檬茶。它的味道很一般,就像普通大众的生活一样,不是很香,又有点香,甜里有点酸,酸里又带着甜,略微还能尝出一丝苦涩。不过喝惯了,也会觉得有滋有味——假如我们的生活能像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方浩儒听罢笑笑不语,她喜欢就由着她抒发好了,自己心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