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布朗太太
(一)
冯川仔细看完艾米苦心搜集、整理的资料,眼前仿佛闪过一个瘦削而寂寥的背影。“亨利船长,一片青花瓷……”他沉思着。
小蝉往隔壁椅子上扑通一坐,目光灼灼,不知脑子里转着啥念头。
“怎么了?”冯川问。
“不知你看出来没有,”小蝉指点一下电脑屏幕,“亨利·布莱克21岁到伦敦,作为水手登船出海,40岁从鹦鹉螺号退休,其间整整一十九年!世人传说他收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可大宅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发现——我很好奇,传说难道只是传说而已?”
她摇头晃脑地又念一遍:“一十九年光阴与汝,茕茕一颗真心独碎——这颗破碎青花瓷心的背后,有没有可能,是一批消失的宝藏?”
唉,说实话,搭档了这么些日子之后,冯川不得不佩服小蝉的直觉,她仿佛有种本能,能从奇域众多留言的瓦砾堆中发掘出被灰尘掩盖住奇异光芒的案件来。
“如果我是艾米,”小蝉边琢磨边说,“绝不会轻易放过那位卖主,我有许多问题要问她:‘您的祖先与恐怖亨利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留一片青花瓷纪念他?瓷片是亨利的吗?瓷片上的字是谁写的?’就这样顺藤摸瓜……”
刚说到瓜,小蝉的手机响了,铃声照例是莫扎特的一首小曲。
一个陌生的号码。
小蝉还是接听了。就在她与对方通话的五分钟内,冯川只觉得她整张脸越来越亮,简直亮成了一盏灯泡,虽然她始终坐在椅子上,却感觉越变越轻,轻成一只气球,向天花板飘去……
一定是好消息,冯川想。
只见小蝉扯过纸笔,飞快地记下几行字,“嗯嗯”两声后是一句清脆的“谢谢您啦,再见”。挂断手机,随后她两手一伸,结结实实地掐住了冯川的胳膊,冯川第一次知道她劲儿这么大。
“你听说过世界艺术史大会吗?”她大声问。
“没有……”冯川说。
“我不仅听说过,还很关注呢!这个大会吧,和奥运会一样,四年才开一次,诞生时间比奥运会还早几十年。每次开会,世界各地受到邀请的学者们汇聚一堂,讨论文化、艺术、文物以及文明遗产中的历史与现实问题。今年正是会议年,还有二十来天大会就开幕了。”小蝉给冯川科普。
“哦。”
“而我们奇域呢,在过去半年间,参与发掘并捐献了千年棋书、棋谱、棋笔记,唐代水仙紫铜盘托,六枚乐舞俑加锦书,明代原纸临摹珍贵长卷《秦淮秋考图》,啧啧,我们的努力大家看得到,真是睡着了都要笑醒啊!”小蝉激动地说。
“所以?”冯川问。
“所以,当世界艺术史大会中国联络处又多争取到两张请柬的时候,猜猜他们会邀请谁?”
“难道是……不可能吧!”冯川说。
“千真万确!就是奇域的两名员工,仅有的两名员工,冯川和夏小蝉!电子机票很快就会发到我的信箱里来!”小蝉再也坐不住,从椅子上蹿了起来。
“很不错啊。”冯川说。
“还有哦,”小蝉说,“再猜猜,这次大会的举办地点是?”
“你就直说吧。”
“伦敦!在英国伦敦!”小蝉叫道。
这下子,冯川是真的看了一眼窗户有没有关好,以防小蝉飘出去,而他的脸上,像湖水一样,映射出了同样的笑容。
就这样,二十多天后,小蝉和冯川来到了万里之外的伦敦。
世界艺术史大会的文物分会场上,小蝉做了50分钟的发言报告,讲稿是她和冯川一块儿起草的,掐头去尾后包括三个章节:“黄花梨棋盘”“奏乐的陶俑”和“残缺的画卷”。两位作者只谈文物,自身经历的种种冒险则一字未提。
发言过程中,小蝉感觉台下坐着一池塘中了魔咒的青蛙,他们眼睛瞪得老大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难道自己的英语不够好,大家听不懂?小蝉一紧张,拿遥控器翻幻灯片的手都打战了。
直到发言结束场内响起如雷掌声,她才如释重负,回到第一排微笑着的冯川身旁坐好。
散会之后一下挤过来大批听众,抛出各式各样的问题。小蝉、冯川只好见招拆招,好不容易回答完,却发现还有最后一位体态庞大的男人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而后才知道他竟然是剑桥的摩尔教授。
摩尔教授翘着两撇神气的胡须,像乔装打扮穿上人类衣裳的巨型海狮。“我非常欣赏你们的发言!”他边用手绢抹额头边说,“作为艺术史教授以及大英博物馆的首席艺术顾问,从公元前三万年岩洞壁上原始艺术家的野牛和手印,到中世纪的挂毯和镶金插图,再到文艺复兴大师们每一件传世的绘画和雕塑,我总以为我这双老眼已经看过太多!可今天听你们的发言,我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象,受到了很多启发。”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感叹:“对于中国古代艺术品,虽然我也有所涉猎,但远远不够!以收藏在大英博物馆的贵国宝画《女史箴图》为例,因为不知道如何妥善装裱和保存,画被割成了三段,还大面积掉粉、开裂,想来实在惭愧、实在痛心!”
冯川忙说:“赶紧送回中国看‘急诊’吧!”
可摩尔教授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激动情绪中:“你们所介绍的种种古物与围绕这些古物的玄妙故事,让我感慨万千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可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我决定回去好好写一篇论文,完成后发给你们指正!”
小蝉摆手说:“不敢不敢!”
摩尔教授说:“不知两位小友今晚是否有空?我请二位吃饭,席间可以继续讨论学术。”
小蝉说:“哎呀,谢谢您!不过很遗憾,今晚我们已经有约了。”
他俩的确已经有约了,和那位尚未谋面的新朋友——艾米·格林。
(二)
从大本钟附近的会场步行返回旅馆,刚进前厅,一眼看到灰白色沙发上端端正正坐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之所以“一眼看到”,是因为她身上的颜色很鲜艳:姜红色的头发绑成两条辫子,蓝绿色的眼睛,脸颊上有红褐色的小雀斑,深蓝色毛衣和短裙看起来很像校服,脖子上搭了条柠檬黄围巾,红黄相间大格子外套整整齐齐地搭在身旁的沙发扶手上,手里捧着本湖水蓝封面的书,但又没在看,而是在发呆。
必是艾米无疑。
小蝉曾经有个红头发、绿眼睛、长雀斑的布娃娃,如果它长大,应该就是艾米的模样,所以小蝉觉得很是亲切,快步走了过去。
艾米回过神来,也看到了小蝉和冯川,赶紧站起来,用好听的伦敦口音彬彬有礼地说:“夏掌柜,冯先生,终于见面了。”
三人握手落座,一番寒暄后,艾米把书合上,收进身旁暗红色条纹的背包里,又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暗红色扁纸盒,里边正是那片青花瓷。
冯川取出瓷片掂在手中——艾米形容得很好,它的确散发出温润的光泽,既是瓷器的光泽,也是时间的光泽。翻过来,背面略微发黄发黑,像被烟熏过,所刻字迹形态质朴,“与”和“独”微有磨损却不影响辨认,字句含义小蝉已经在邮件中向艾米解释过了。
他把瓷片递给小蝉,小蝉看得更仔细,边看边对艾米说:“瓷质很好,的确是古物,至于是否产自中国——你看这块花纹,应该是一小部分树叶吧?这种球状的树叶,我还没在别的中国青花瓷器上见过呢。”
“说不定是个考古新发现!”艾米说,绿眼睛里满怀希望。
“有可能。”小蝉笑道,“不论它来自哪里,只要刻着汉字,就和中国有关系,所以我们和你一样,很想知道它背后的秘密。无巧不成书,借着世界艺术史大会的机会,我们来伦敦了,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缘分啊!”
艾米用力点点头,她有条不紊地收好瓷片,说:“根据你的建议,我又去诺丁山古旧市集找卖蕾丝的老太太啦,可是接连两个周末,她连个影子都没有!我这才反应过来,那是古旧市集新年特别版,里头大多是只出现一周的临时摊位,老太太的想必也是,这下子可难办了!”
是呀,这可怎么办呢?
“我画了一份街区图,把老太太摊位的详细位置标注出来,然后曲里拐弯找到新年古旧市集的组织者,把位置图寄给他,希望他能把摊主的联系方式告诉我。”艾米接着说。
嗯,小蝉早看出来了,艾米办事条理清晰,特有韧劲儿,一副大学问家的派头。
“组织者很热心,这不,两小时之前我收到了他的回复。”艾米再次有条不紊地从背包里抽出暗红色小皮夹,从皮夹子里抽出张黄色字条,展开,上边工工整整写着一个电话号码、一个地址,还有一个名字——布朗太太。
第二天下午,小蝉、冯川散了会,艾米放了学,三人再次碰头,准备拜访布朗太太。
布朗太太家在南肯辛顿区一幢漂亮的公寓房子里。房子很有伦敦风味,窄窄一细条,前边有个袖珍院子,进门后楼梯直接通往二层和三层,三层有个小阳台。
尽管之前通过电话,布朗太太还是很谨慎地在门缝里打量了半天,这才解下链条锁放他们进去。
二层的客厅很乱,堆满各种型号的收纳箱,上边用粗马克笔标注着,“小型工具”“厨具”“文件与信件”之类,显而易见就要搬家了。
“茶具已经打包,很抱歉不能请你们喝茶了。”布朗太太说,手里拿着一袋饼干。
家具也运走了大半,桌子椅子统统没有,大家只好坐在收纳箱上。
“布朗太太,”艾米开门见山,“电话里已经提过,我们这次来,和我买的那块碎瓷片有关。事实上,我们想多了解一些恐怖亨利的事。”
“我明白,我明白,”布朗太太点着头,她比英国女王还大两岁,脸颊白白粉粉像楼下小院种的芍药,眼睛蓝蓝的像矢车菊,“可是,亲爱的孩子们,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因为关于恐怖亨利,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我的曾曾外祖父——也就是我外婆的外公——威廉·贝尔先生,是亨利的遗嘱执行人。”
咚!如同大本钟,三位少年被这五个字震了一下。
“遗嘱执行人,一定是亨利很信任的人!”艾米说。
“可能吧,”布朗太太耸耸肩,“不过被亨利信任,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她拆开饼干袋子,依次送到每个人面前,说:“记得小时候参加夏令营,住在林间帐篷里,伸手不见五指,只听一个女孩子小声问:‘你们说,恐怖亨利不会来吧?据说他很喜欢钻树林。’大家都没说话,只有我莫名其妙问了句:‘恐怖亨利是谁?’另一个女孩子大叫:‘不会吧!你连恐怖亨利都不知道?就是那个专吃小孩还收集他们骨头的亨利呀!’帐篷里炸开了锅,女孩子们七嘴八舌,不过说着说着大家似乎没那么害怕了,最后都睡着了。”
三位少年吃着饼干,听得聚精会神。
“从夏令营回来,我问母亲:‘你和父亲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恐怖亨利的事呀?’母亲放下手中针线,严肃地说,因为亨利并不恐怖,关于他的传言都不是真的,这一点没有谁比我们家的人更清楚,因为我们的祖先贝尔先生根本就是亨利的遗嘱执行人。”
“‘什么是遗嘱执行人?’我记得我问。母亲解释说,就是满足亨利小小心愿的人。在亨利去世后,由贝尔先生把亨利的几件私人物品送给几个人,大多是曾经与他一同出海的水手。”
“只是几件私人物品?”小蝉问。
“是的。”布朗太太说,“还有座大宅子,亨利也立了遗嘱,可惜贝尔先生还没来得及处理就被大火烧毁了。一片废墟中,贝尔先生只找到这片盛在小铁盒里的碎瓷,便把它带回家中留作纪念。”
(三)
布朗太太又给大家分了一轮饼干。
“还有呢?”艾米问。
“没了,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布朗太太两手一摊,“我想,每一代的母亲给女儿讲故事时,都会漏掉一些,一百年后到我母亲,告诉我的就只有这么一点点。我呢,虽然从没在女儿面前说过恐怖亨利的坏话,但总觉得无风不起浪——亨利肯定很不招人喜欢吧!”
“可至少还有贝尔先生真心实意地纪念他。”冯川说。
布朗太太愣了一下,仿佛从没有好好考虑过这个问题似的,不禁有些发呆。
一时没人说话。小蝉吃完第二块饼干,随便打量了一下客厅,正好看到靠墙处一个巨大的收纳箱还没有封口,半掩的盒盖下是一堆软软白白的东西,箱侧有马克笔写的“蕾丝”字样。
对于又古又美的东西,小蝉一向非常敏感,她立刻像蜜蜂见了花,指着收纳箱问:“布朗太太,那就是您在古旧市集上出售的蕾丝吗?”
布朗太太回过神来,说:“我拿去卖的只是一小部分。那个箱子里可都是舍不得卖的精华,还要留给女儿呢。”
她颤巍巍地站起来,挪了几步,一屁股坐到“相册”收纳箱上,就在“蕾丝”收纳箱旁边,嘴一直没停:“说起来,贝尔先生的夫人,也就是我的曾曾外祖母贝尔太太,可是位了不起的蕾丝制作者!这门手艺由母亲一代代传给女儿,传到我才失传,好惭愧。”
相比恐怖亨利,布朗太太显然更喜欢蕾丝这个话题。
“你们知道吗?两三百年前,手工蕾丝制作耗时,极其昂贵,一小块宫廷蕾丝的价格超过一架华丽的马车。那时法国是欧洲最时髦的国家,当贝尔夫人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特别喜欢法国的玩偶娃娃,尤其是娃娃裙子上的华贵蕾丝,她暗暗打定主意,要做英国最好的蕾丝工匠。后来她果然做到了,谁没听说过大名鼎鼎的贝尔蕾丝呀?连王后用的蕾丝都是向她订购的呢!”
布朗太太说着,打开“蕾丝”收纳箱盖。“这次在诺丁山摆摊,有两个美国人说我定价太高,他们说:‘不就是些很旧的布吗?’哼,没有品位的外行!”她撇撇嘴。
艾米、小蝉和冯川盯着布朗太太的手,她把蕾丝制品一件件慢慢展开——岂止是很旧的布,分明是艺术品,纤细、柔美、繁复,乱花渐欲迷人眼。
“这是我母亲编织的……这是我外婆……越往下年代越久远。”布朗太太把蕾丝一件件展开又叠起,终于展示到收纳箱的最底部,“这些手艺最高超的,就是贝尔太太的作品,即使后来有了机器,她也一直坚持手工制作。”
她展开一条蕾丝裙子,小蝉浑身骨头都酥了,连冯川都觉得女孩子穿上它可能怪好看的。
接着是一套茶垫,六个小方块,每块正中都有只鸟,画眉、黄鹂、喜鹊、夜莺、乌鸦、白头翁,一定是用来垫那些最精美的瓷杯的。
再往后是一条两米长的装饰布,花纹间人物众多,有骑士,有头戴冠冕的青年男子,也有美丽的少女,不仅动作姿态惟妙惟肖,连面部表情都有所表现。小蝉、冯川不禁想起前段日子在南京看到的古画长卷,两者像是在用不同的方式讲着故事。
果然,布朗太太说:“曾曾外祖母贝尔太太心灵手巧,会把喜欢的故事用蕾丝编织出来。”
艾米说:“这一定是亚瑟王和圆桌骑士们。看,亚瑟王正从石头里往外拔剑呢。”
他们接连看了好几幅这样的“故事布”,既有希腊神话,也有苏格兰传奇,还有两幅连艾米都辨认不出来,小蝉感觉像是印度传说。
布朗太太又展开一块,只一眼,小蝉就像看到每根头发都是一条蛇的美杜莎一样,“石化”了。
“艾米,冯川,快看!”她紧张地说。
这块布形状与众不同,呈椭圆形,正中有一艘海浪中的大船,海浪以花纹的形式向四面八方伸展,布满整个椭圆。圆周一圈以依次间隔60度角的方式排列着六个场景,其中五个大同小异,都有一个头发边缘往上翻卷的年轻人,绣花马甲,高高的花边领口,长外套,只到膝盖的裤子,羊皮鞋,正把一件东西送到对面那人手中。
2点钟方向的人愁眉苦脸,弓腰驼背,手里拿着串拖拖拉拉的饰品。
4点钟方向的人面容苍老,年事已高,青年递给他一根雕着鹰头的棍子。
6点钟方向的人,只有一条腿,拄着拐杖,收下一枚胖胖的彩蛋。
8点钟方向的人裤子上打着大补丁,正从青年手中接过一顶冠冕。
让三位少年石化的是10点钟方向的那个人,他衣着朴素,身形瘦弱,双手捧着……
一个瓷瓶。
一个大大的青花瓷瓶。
瓶口缺了一块,像遗失了一颗心。
唯一不同的是12点钟方向,没有人,只有一弯月牙儿,静静照着下方的大宅子。
“这座大宅子,或许就是他的家,被大火烧毁的家。”半晌,艾米喃喃地说。
“波斯的黄金马饰、非洲的象牙权杖、俄罗斯的复活节彩蛋、南美的珊瑚冠冕、中国的青花瓷瓶……”小蝉的想象力比戴着黄金马饰的波斯骏马跑得还快。
“他把它们送给了五个人。”冯川说。
“你们在说什么呢?”布朗太太惊诧地问。
“亲爱的布朗太太,我们在说:这块蕾丝装饰布所讲述的,既不是希腊神话也不是苏格兰传奇,而是真实的往事,这位出现了五次的年轻人,应该就是您的曾曾外祖父,贝尔先生。”艾米注视着布朗太太的蓝眼睛,认真回答了她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