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恐怖亨利
(一)
“砰!”
地铁里,夏小蝉结结实实与对面裹着格子围巾、手提电脑包的上班族女士撞了个满怀。这已经是她撞到的第三个人,鼻子都撞疼了,再这样下去她快成给圣诞老人拉雪橇的红鼻子驯鹿了。
女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说了句“很抱歉”,可还没说完就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继续往前冲。
小蝉踉跄着往侧面蹿了几步,这才听见背后冯川气定神闲的声音:“还没长记性?行路靠左,才不会撞人。”
小蝉摸着鼻子说:“十几年的习惯,怎么可能一下子改得过来?”
拥挤忙碌的地铁,散发出腾腾热气。突然,乌压压迎面而来的乘客当中,小蝉看见一个一袭黑衣的身影,鹤立鸡群的高个子,黑色礼帽遮住半张脸,然而依然可以分辨出,脸颊上从帽檐下方直到嘴角有道深深的疤痕……
小蝉脑袋里轰然一响,心一阵猛跳,脱口而出四个字:“恐怖亨利!”
“什么?”冯川问。
哦,不不不,小蝉这才注意到,高个子身旁还有七八个打扮奇特的人,不是浑身粘满羽毛,就是顶着比皮诺曹还长的鼻子,手里还都拿着提琴、圆号之类的乐器。这时高个子顺手把礼帽摘下来,露出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以及一张特别阳光的脸,与伙伴们有说有笑地经过小蝉身旁。小蝉抬头细看,发现那道疤应当是用颜料精心画上去的……
一个赶场的滑稽剧团?十有八九是这样。
“啊,没什么!”小蝉说,“真热,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终于顺着扶梯冒出地面,一股寒风袭来,大家一下就清醒了。
放眼望去,河对岸,衬着一月柔和的灰白天幕,是一幢华美绵延的建筑,有许多往上耸立的尖尖塔楼,其中最高的那座塔楼上,有一面圆头圆脑的大钟,此时它正动听地敲着上午十点的最后几响:“咚,咚,咚……”
“过马路要先往右看。”冯川说。
可小蝉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耳朵里只有钟声,那是在电影里看过许多次的大本钟啊——真不敢相信,自己和冯川已经置身于距离果园市万里之外的伦敦了。
大约二十天前。
熟悉的果园市,林荫路,“窝着”咖啡馆,冯川和夏小蝉坐在碗形座椅里,前者觉得后者的尾巴都要翘到天花板上去了。
小蝉猛喝一大口热乎乎的奶茶,尽可能谦虚地说:“作为本店最大股东的你本人恐怕都没有预料到,奇域开张才半年,就已名扬海外,有了第一个国际客户——艾米·格林。”
“一个请夏掌柜辨认几个中国字的英国中学生。”冯川加了个注解。
“世间大部分奇遇都源于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头,”小蝉严肃指出,“更何况,单凭这几个字,我已经觉得此事不同寻常。”
不错,艾米在伦敦古旧市集淘来的瓷片,它的照片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小蝉手机里,背面刻着的两行字,虽然对艾米来说天花乱坠不知所云,但在小蝉眼里却没有任何悬念,工整又清晰:
一十九年光阴与汝
茕茕一颗真心独碎
破碎的心,有没有可能就是这片瓷?正如艾米在留言中所形容,它的形状像一颗心,不是甜饼干一样扁扁的二维心,而是有一个弯弯的弧度的三维心,像达利画里的钟。
“只有一条边是平滑的,”小蝉凑近手机,边琢磨边说,“看样子它曾经是一个体形庞大的青花瓷瓶的一部分,平滑的这边是瓶口。”
“什么年代的青花瓷瓶?”冯川问。
“很遗憾,光看照片是判断不出的。”小蝉说。自从在南京折戟沉沙地一连判断错好几幅画,她的语气已经谨慎多了。
想了想,她补充道:“艾米说这是中国的青花瓷,其实就连这一点我都不能确定。”她转向冯川,“历史上,中国所有对外输出品当中,最受欢迎的是什么呢?你以为是丝绸吗?茶叶?还是熊猫?当然,丝绸、茶叶和熊猫都是超受欢迎的,但我觉得,以影响世界文明进程的深度和广度而言,还得数瓷器。”
冯川说:“有道理,毕竟英语里和中国同名的是瓷器(china),而不是熊猫。”
小蝉接着说:“在南京探秘的时候,我们讨论过宋画,可是宋朝高深的审美境界不只体现在书画上,瓷器更是一绝。从北宋开始,中国的瓷器大量出口,或者走陆路也就是丝绸之路,或者走水路在福建泉州上船,经南海,穿马六甲海峡,一直到达印度尼西亚,也就是当时的爪哇——话说,我去过印度尼西亚哦,奇域卖出的第一件货物就是我在那儿淘的木雕面具。”
冯川说:“爪哇我知道,当时它往东的太平洋是中国人的天下,往西的印度洋是阿拉伯帝国的势力范围,所以它成为了双方货物的中转站。”
小蝉赞道:“你说得很对!当时宋朝的出口瓷器也在这里中转,当地居民可喜欢这些漂亮的瓷器啦,简直到了迷信的地步。比方说祭祀,一定得使用中国瓷器,因为给祖宗和神仙的,必须是最好的器皿。我和爸妈在印度尼西亚住民宿,房东大叔恰好有一套四只的南宋小瓷杯,是传家宝,奇怪的是,每只杯子都有个缺口。一问大叔才知道,当年爪哇人觉得中国的瓷器实在太美,怎么会美到这种程度呢?一定是有魔力吧!所以他们把瓷器敲一块下来碾成粉入药,据说治疗痢疾有奇效……”
冯川说:“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有一年我舅舅去印度考察制药公司,偶然发现印度同行在用沙子洗碗、洗盘子。舅舅好奇地询问,同行解释说,从前,印度的种姓制度很严格,不同种姓之间不能混用餐具,否则就得扔掉。但是早期中国的瓷器经过丝绸之路来到印度后,非常漂亮非常昂贵,以至于即使被不同种姓的人用过,主人也舍不得扔,他们会用细沙里里外外仔细擦洗,然后重新使用。到现在,虽然锅碗瓢盆已经是不锈钢做的,但用沙清洗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
“哇,钟舅舅的这个故事很好,我得记下来!”小蝉说。
(二)
小蝉拿起手机吭哧吭哧做了个笔记,这才抬起头,说:“不过艾米的这片是青花,肯定已经是元往后了,青花瓷是元代了不起的大发明。”
是的,宋代的瓷器和文人画一样淡雅,大多是素色的。和冯川还没那么熟的时候,远远看见,小蝉就觉得冯川像宋瓷,而不是元青花。
“在世界贸易上,元代的瓷器比宋代走得更远。”小蝉说,“宋代的瓷器已经销往整个亚洲,但影响力还到不了更远的欧洲。到元代,情况改变了,这一切得感谢一位威尼斯商人……”
冯川知道,一定是大名鼎鼎的马可·波罗:他万里跋涉到达元朝的大都,见到了忽必烈皇帝,还在元朝做了官;他有幸来到南宋的旧都——也就是冯川的老家——杭州,虽然看到的只是经过战争破坏后残存的一点文明,但比起昏昏沉沉的中世纪欧洲来,那简直是天堂。
“马可·波罗看到家家户户用神奇的瓷器盛放食物,觉得很不可思议。他亲自跑到景德镇参观瓷器的制作过程,可惜作为外行,他并没有特别看懂,游记中的记载也因此出现了许多错误。但无论如何,通过他的游记,中国瓷器从此成为欧洲人一个美妙的梦。”小蝉说。
面前两杯奶茶都空了,七种颜色的马卡龙也只剩最后一块棕色的了。
“从南京回来,我们已经可以算是明朝的老朋友了。明朝的青花瓷啊,工艺更厉害。从郑和的船队,到后来欧洲的商船,来来往往,明青花被带到世界各地。”说着,小蝉把那块棕色马卡龙塞进嘴里。
“所以这颗破碎的心,到底是元青花还是明青花?”冯川问。
“也有可能两者都不是。”小蝉笑眯眯地说。
他俩从碗形椅里站起身来,推开“窝着”的玻璃门,往林荫路尽头走去。元旦的装饰刚刚拆下,林荫路两侧的大小店铺又开始准备迎接春节了。
小蝉重新拾起话题:“方才说到青花瓷在全世界都很受欢迎,但它们是奢侈品,当时出口到阿拉伯地区的青花瓷碗,一个就要30两银子,除了贵族和富商,一般家庭根本买不起。所以从元代开始,国际客户们就试图仿制青花瓷,波斯商人还带走了几百个中国工匠呢,可他们用尽‘洪荒之力’,烧制出来的只是蓝白两色的青花陶!”
他们从林荫路拐进算盘巷。
“说到陶瓷,梅绯算是行家。”冯川说,“在杭州我问过她,陶和瓷都是土做的,差别究竟在哪里。梅绯说,把陶摔碎了看,断面呈颗粒状,用钉子刮一刮还会掉渣,如果把它埋起来,许多年后有可能就又变成土了。可是当陶窑里的温度加热到1300摄氏度之后,黏土内部的分子结构会发生根本变化,黏土颗粒完全熔在一起,冷却后就成了瓷。瓷器无论埋多久,都不会再变回为土的。”
小蝉说:“是的,波斯人既没有特殊的黏土,也烧不到这么高的温度,只好遗憾地止步于陶了。其实又何止波斯人呢?瓷器传到欧洲之后,欧洲人更加爱不释手。文艺复兴期间,意大利大画家乔凡尼·贝里尼在大作《诸神的欢宴》里,画了三件青花大瓷钵,两件被诸神高高举起,一件盛满水果被摆放在地上,青花瓷简直成为与三叉戟、信使节杖一样必不可少的神器!欧洲人当然也想自己做瓷器,他们绞尽脑汁了几百年……”
“终于做出来了?”冯川问,这时他们已经走进二一添五胡同。
“是的,恐怖亨利出生时,欧洲人应当已经会做瓷器了。”小蝉说。
19号到了,小蝉在家门口停下。
“你的意思是,这片青花瓷既有可能是万里迢迢从中国过去的,也有可能只是欧洲土产,可是——瓷片背后刻着汉字,如果我是艾米,也会做出它是中国青花瓷的判断。”冯川说。
“所以就更有探究的必要啦!英国的恐怖亨利和刻汉字的中国青花瓷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故事呢?”小蝉笑着说,“‘一十九年光阴与汝,茕茕一颗真心独碎’,这句话实在楚楚动人!”
“可你一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个亨利到底是谁?”冯川有点焦躁。
“不用着急!艾米她很细心的,附件里除了瓷片的照片,还发来了她搜集到的关于恐怖亨利的资料,”小蝉说着,用钥匙打开院门,“我这不是正准备请你来和我一起看嘛。”
冯川在小蝉的电脑上看了很久,终于明白了:这个恐怖亨利,据说是个吃小孩的恶魔,可他原本是有机会以大英帝国航海英雄的身份名垂英国历史的。
亨利·布莱克,来自伯明翰一个普通工人家庭。他是个让人见过一面就很难忘记的人,瘦削,苍白,深陷的黑眼睛,浓郁的黑眉毛、黑头发,有种令人不安的阴郁的英俊。
他没有念过大学,可是承蒙几位老教授赏识,得到一份在剑桥大学维护、修理仪器的工作。许多复杂的科学仪器,师生们得先跟着他学怎么用。有时讲解完仪器,他会留下旁听课程。
原本一切都好,大家最多只是觉得他个性略孤僻、不太修边幅而已,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男生宿舍一个睡眠质量低下的学生被烟味熏醒,这才惊恐地发现宿舍失火了。
等火终于被扑灭,校方查明,火源来自亨利的单身宿舍,显而易见,他经常在屋里烧东西。
亨利就这样失去了剑桥的工作。他来到伦敦,那年他21岁。
(三)
在伦敦,凭借相当不错的数学功底和对仪器的天然敏感,亨利成为鹦鹉螺号远洋航船上负责测量的水手。鹦鹉螺号是班克斯商贸公司最大的一艘船。
那是18世纪后期,轰轰烈烈的大航海探险活动已经为欧洲打开了通往世界各个新奇角落的大门。浩瀚的海洋,无限的好奇心,鹦鹉螺号上不仅有水手和公司职员,还总是挤进形形色色的科学家、画家、哲学家和梦想家。每到一处,他们收集动植物标本,以文字或图画进行记录,提出各种问题,发表各种感叹,进行各种研究。
“植物学、动物学、博物学、气象学、地理学、人类学……对于遥远未知世界的渴望总是能激发科学家们的幻想,他们渴望从平淡无奇的日常走入丰富多彩的奇域,他们具备无限的智慧与勇气……”关于那个时代,艾米在相关历史学著作中读到这样的文字。
最大的危险发生在亨利22岁那年,鹦鹉螺号与前所未见的强大风暴搏斗了几乎一整夜后,终于四分五裂,沉入漆黑冰冷的海水里。年轻的水手亨利抱着块残缺的甲板木块,游了两个多小时,在崩溃之前到达一座无人的小岛,浑身上下只有腰间还拴着一把折叠刀。
他在岛上独自生活了六个半月,储存淡水,驯养野羊,用石头和藤蔓制作小屋,以野菜、野果、野兔、海鱼为食,终于坚持到被路过的大船救下。
“船只慢慢靠近小岛,我看见岛上一个生物在拼命挥舞巨大的树枝,他披着羊皮,头发和胡子又黑又长,可怕极了!漫天晚霞中,我根本不敢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人类,直到他大声呼喊:‘我是鹦鹉螺号的亨利·布莱克!’……”第一个发现他的水手心有余悸地回忆。
回到伦敦后亨利才知道,他是鹦鹉螺号唯一的生还者。
待新完工的鹦鹉螺号可以出海,亨利重新回到船上,不再作为普通水手,而是大副。
两年后,鹦鹉螺号到达南美洲新发现的银矿,打算装满白银后返航,中途停靠亚洲,用白银购买货物。返航前一天,同行的博物学家还有些工作没完成,提出再去一次森林。于是亨利陪同这位博物学家在林间又写又画五个小时,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却冷不丁蹿出一只猛虎!
亨利与猛虎进行了难以想象的殊死搏斗,最后连老虎都惊诧了,无心恋战,一瘸一拐地离开了。与此同时,亨利的左臂负伤,脸上还被老虎划出一条又长又深的印记,从眼角直到嘴角,成为他永久的疤痕。
40岁那年,年富力强、经验丰富的亨利船长突然决定从鹦鹉螺号退休,大家都说国王已经打算给他颁发航海勋章,这时退休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不再出海的亨利都忙些什么呢?
没人知道。
他很少在伦敦的大宅子待着,经常驾马车出去,有时赶远路去老家伯明翰,数周才回,更多时候只是早出晚归。大家觉得他越来越阴郁、寡言、不修边幅,一开始还有热心的大婶想介绍姑娘给他认识,渐渐地就都不搅这趟浑水了。偶尔黑乎乎的大宅子亮灯时,有好奇的小孩趴在窗台上往里窥探,都会被他呵斥走,即使不呵斥,他猛一露面的凶狠样子也能把小孩吓走。
长此以往,作为船长的亨利在人们脑海中的印象越来越淡,往昔的英勇行为全部变成他不太正常的证据:旧鹦鹉螺号失事,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能逃生?其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情?
有一年,伦敦发生了数起儿童失踪案,一时间人心惶惶。
有个脚夫来给亨利送货,他不小心打翻了其中一个箱子,里面竟然……竟然滚落出一大堆形形色色的骨头!脚夫立刻蹲下收拾,两只手哆嗦得厉害,不由自主嘀咕了一句:“那些孩子……别是被亨利抓住吃掉了吧?他可一向不喜欢小孩子呢!”
小小蝴蝶的一次振翅引起了风暴,流言也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他在无人岛上可是什么都吃的呀!你懂的,抓到就是一大口!”
“得有多可怕才能把老虎都吓跑啊!莫非他有比老虎还尖利的长牙,吸血鬼同款?难怪他从来不笑!”
“听说当年他是因为烧东西被剑桥开除的!他在烧什么?是不是在烹制他的猎物?”
奇怪的是,艾米在调查了18世纪的刑事档案后发现,伦敦儿童连环失踪案明明是告破了的,且立即公布结果了:一位疯疯癫癫的母亲,用糖果把孩子们引诱来关在家里。
很显然,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尤其在信息传播很不流畅的两百年前,当时已经开始有父母用亨利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再不睡觉小心恐怖亨利来抓你!”
亨利船长就这样变成了恐怖亨利,变成大家避之不及的恶魔。
19世纪初他去世后,遗嘱执行人清理大宅子时发现里边空荡荡的,很朴素,这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因为亨利在最大的商贸公司当了这么多年船长,理应很富裕,而且想必会收藏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可事实上竟然什么都没有。就在大家纷纷议论那所谓“消失的奇珍异宝”时,邻近面包店因疏忽引起的一场大火烧毁了半条街,其中包括亨利的大宅子。
一切就这样随火灰飞烟灭。
附件最后,艾米写道:“随着时间的流逝,恐怖亨利渐渐变成一个符号,一个高瘦、苍白、古怪、脸带疤痕、会把小孩煮了吃的符号,关于原型的一切是既没人关心也不屑去了解了。幼时也曾惧怕恐怖亨利的我,没料到其中会有如此曲折的故事,可见人生并不是一本摊开的书。作为学校历史俱乐部的成员,我很高兴能抓住这个机会,如鼹鼠钻洞,去大英图书馆翻阅发黄的老报纸,去伦敦档案馆查找可公开的档案资料……这才有了这篇小小的调查报告,供夏掌柜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