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瓣水仙
(一)
望着面前身形瘦小、仿佛使出全身力气才说出这句话以至于双手都在发颤的刘离,小蝉有些明白她不再回复自己邮件的原因了:或许对她来说,任何见面交谈的提议都是很大的负担,甚至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吧?
小蝉没有向刘离求证自己的猜测,只是继续轻声问她:“如果你的想法仍然是留言里那样,我们已经来了,可以亲眼看看箱子吗?”
刘离点点头。
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箱子,如果家里不能放的话,与外界几乎零交流的刘离,能把它藏在哪儿呢?
看来只有学校了。
果然,刘离示意小蝉、冯川跟随她往校园深处走,最里边的一幢是办公楼,左下角那间屋子里住着莫大爷。莫大爷孤身一人,很久以前老校长就宣布过,学校会永远为莫大爷保留那间屋子。
莫大爷负责打理校园里的全部花草树木。难怪长安中学如此古朴优美,全靠莫大爷神一般的存在:手拿大草剪咔嚓咔嚓,水龙头洒树,喷水壶浇花,落在石头路上的黄叶归拢到土壤里,戴手套除虫,嗡嗡嗡的割草机除草,栽花添苗,还培育了一个小菜圃,每年都结出巨大的南瓜,老师们的办公桌上也常有鲜花。
有人说莫大爷懂得植物的语言,此消彼长,他与人类的对话就没那么顺畅了——与刘离不同,莫大爷是真正的听不到声音也说不出话。
刘离觉得莫大爷和从前家里那只老猫一样亲切,他的小屋当然是最理想的藏宝场所。根本没必要长篇大论解释,莫大爷已经明白这个全校话第二少的人想拜托他保管一个箱子。
小蝉、冯川看到屋后菜圃中的莫大爷站起身来,一张脸像个慈祥的核桃。
刘离微微鞠躬,比画了一番。莫大爷点点头,反身回屋,不一会儿便把箱子拖出来了,也不多管,继续弄菜。
冯川把箱子拖到近旁大树下,两个女孩子坐在露出地面的粗壮树根上。小蝉检测了一番,没错,旧旧的箱子很精美,可一打开,箱盖缝里露出半截小布条,上边的字褪了色,但依然可以辨认出是“秘鲁制造”。
小蝉暗中为自己的判断力点了个大大的赞,然后对刘离说:“这是件很不错的旧物,可以放在‘奇域’出售,我估价八百元。是奶奶在南美买的吗?”
刘离说:“嗯,奶奶去过南美,她是地质学家。”
“哦。”小蝉明白了,难怪照片上有那么些地质学专著,可再低头一看,箱子里并没有书籍和乐谱。
“那些,”刘离说,“书和乐谱我放在书架上了,相册,爸爸拿走收好了。”
小蝉、冯川不觉得怎样,可如果刘离的老师听到,一定会吃惊到眼镜裂成五六瓣,然后赶紧在小本子上记录下来:刘离说出了半年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那么剩下的,是小铁锤、望远镜、放大镜、大卷尺、手电筒、指南针,一件件都显出很专业的样子。冯川蹲下,拿起来看了看,说:“这些其实是奶奶外出勘探时的工具吧?”
刘离拼命点头。
小蝉眼前已经出现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形象,尚不是位老奶奶,步履矫健,走遍高山大川,时而敲击一片岩石,时而将矿物与化石放入标本袋,夜幕降临后,于星空之下就地露营……
她正想给出一个大致估价,却听冯川说:“这些工具,可以卖给我吗?我感觉以后会用得到。”
刘离脸红了,紧张地看着冯川,半晌憋出几个字:“不卖……我,我送给你们。”
小蝉知道这是她的真心话。
还有呢,就是零零碎碎的石头玩意儿了。冯川一个接一个拿起来细看,虽然都是石头,种类却各不相同,有大理石、花岗岩、石灰岩以及一时分辨不出的某些石头。
这让冯川产生了一个模糊的想法:这些,会不会是刘离的奶奶在勘探过程中,从不同地方收集来的,由当地特产的石头制成的工艺品呢?
有许多人喜欢收集与自身职业相关的物品,这种人一般打心眼儿里喜爱自己的工作。冯川记得小时候总给他看牙的那位医生就是,每天看那么多口牙都不腻,还收集各种跟牙有关的玩意儿,比如龇着一口大白牙的鲨鱼玩具——大家轮流一颗颗按那些牙,看谁按到让大鲨鱼合上嘴咬手的那颗。
刘离的奶奶会不会也是这样?比如这个高鼻深目的大理石脑袋,做工并不精美,但很有可能是用意大利卡拉拉特产的白色大理石雕成的,卡拉拉大理石特别有名,从米开朗琪罗起就喜欢拿它来做雕塑。
冯川琢磨这些的时候,小蝉已经迫不及待地拣出了那两枚她认为大有潜力的“玉簪”,可一拿到手里就失望了——两根灰扑扑的细棍子上分明有机器打磨出来的浅浅花纹,虽然挺漂亮,但绝对不是什么新石器时代的!
这时她听见冯川说:“奇怪,只有这个不是石头做的。”一抬头,正看见冯川把那个吹笛子的小人儿递过来。
小蝉接过小人儿,对刘离说:“的确不是石头,是陶俑,就是兵马俑那样用陶土烧制出来的。”
这是个陶土姑娘,脑袋上一边梳一个圆髻,秀发乌黑,脸色红润,穿绿白相间的条纹长裙,跪坐于地,微微低头垂目,两手握笛,正往嘴边送去。她表情平静安详,像是已经沉浸到即将开始的音乐中去了。
小蝉的心突然怦怦跳得很厉害,“这个……”她迟疑地说。
冯川、刘离都在看她,她把陶俑翻过来,看见底部刻着朵水仙花。
“一定是我想多了!”小蝉不由自主地说出声来,鼻尖上都冒汗了,“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可是,真的很像啊!”
“你怎么了?”冯川问。
小蝉皱着眉头说:“没怎么,我只是觉得,这造型、质地和工艺,分明是唐代的乐舞俑啊!”
(二)
冯川说:“乐舞俑?那是什么?”
小蝉解释说:“我学过三年半的小提琴,虽然半途而废,但音乐理论、音乐历史和音乐欣赏这几门大课的内容还记得很清楚,音乐学校里不仅有学钢琴、提琴的,学古筝、古琴的也不少,会演时穿着汉服,头发弄成那样,特别漂亮,所以我对中国传统音乐也很感兴趣,还颇为钻研过一番。”
冯川心想,头发弄成那样和钻研传统音乐有什么关系?
只听小蝉接着说:“自魏晋以来,各民族的音乐文化已经有所融合,唐代盛世,兼容并包,在音乐上达到了一个高峰,其中最主要的标志就是歌舞音乐——玄宗不是还亲自创作了《霓裳羽衣曲》给大家跳吗?正是从唐朝开始,出现了一系列音乐教育机构,教坊、梨园、大乐署、鼓吹署,还有考试、考级,培养出大批优秀的音乐家。”
她举起手中吹笛的小人儿:“所以那时候,制作了许许多多乐舞俑,也就是正在奏乐或者跳舞的陶俑,出土的也有不少。我看这位姑娘,衣饰美观,坐在地上吹笛,很有可能是坐部伎的音乐家。”
刘离重复了一遍:“坐部伎……”她仍然坐在树根上,短短的头发,桃子形状的小小的脸,鼻子尖尖的,眼睛里时不时露出紧张惶惑的神气,像一只停在那儿的小鸟。
小蝉说:“是呀,我记得有坐部伎和立部伎,顾名思义,是宫廷里坐着和站着演奏乐器的音乐家,为舞蹈伴奏,他们的表演内容是固定的,也就是说,有规定的曲目,就像维也纳金色大厅的新年音乐会,最后两支总是《蓝色多瑙河圆舞曲》和《拉德茨基进行曲》。
“坐部伎的表演人数比较少,舞者一般不超过十二个人,由室内小乐队伴奏,风格清雅,使用精细的丝竹乐器,笛子当然是其中一种。立部伎的舞蹈规模就大多了,是欢快宏大的广场舞,有一两百号人呢,伴奏的乐器也比较激昂一些,比如钲鼓。”
冯川说:“看来坐部伎的格调高一些。”
小蝉说:“你说对了,考不上坐部伎的音乐家才去立部伎,人多热闹,偶尔弹错个音听不大出来。”说到这儿,她想起当初自己在乐队里滥竽充数的情景,曲子没练熟,仍然摇头晃脑摆出一副很陶醉的样子,忍不住扑哧笑了一下。
冯川说:“哦,所以这个小人儿是唐代的一个乐舞俑。”
小蝉说:“我是这样感觉的啦。”停了一下,又说,“而且我还有种感觉,这是一套乐舞俑中的一个,应该还有五个。”她再次把陶俑翻过来,指点了一下那朵水仙花。
这朵六瓣水仙,刘离可太熟悉了——其中五片花瓣都以线条勾勒,唯独左下八点钟方向的花瓣被浅浅挖空了一层,形成一朵五片花瓣平、一片花瓣凹的花朵——不过她可从未想过,这有可能意味着这是成套的六个陶俑。不过也是哦,室内小乐团怎么会只有孤零零一支笛子呢?
“如果我没记错,”小蝉歪着脑袋说,“坐部伎的规定曲目就是六部乐舞,立部伎则有八部,所以坐部伎与六这个数字有渊源。一套六个陶俑,实乃天衣无缝!”
冯川叹口气唉了一声,如果说有比古诗词更陌生的东西,那大约就是音乐和美术了吧,偏偏小蝉都显出很了解的样子,至少说得那叫一个头头是道。其实有一次冯川经过小蝉家(那时候还不认识她),听到二楼传出琴声,旋律那么难听,让他实在忍不住抬头看了两眼。
小蝉把陶俑递给刘离,严肃地说:“如果我的鉴定没错,这是件珍贵的古董,不能随随便便扔在箱子里。无论你是想保留,还是通过‘奇域’卖出,我觉得都应该让你爸爸妈妈知道一下。”
刘离紧紧地握着吹笛的陶俑,半晌才轻轻说了句:“你们能陪我回家告诉他们吗?我怕说不清楚。”
这有什么不可以呢?掌柜和大股东出马,不就是为了解决问题吗?
三个人赶紧收拾东西。刘离比画着告诉莫大爷,谢谢他为自己保管了这些天箱子,现在她得把它带走了。
莫大爷憨厚地笑着,递给每人一串刚摘下的鲜果。
果子甜极了,小蝉边吃边说:“莫大爷真像个可爱的老树精!你们学校真好,不像我们皮中,连棵树都没有,全是水泥,是吧冯川?”
刘离家距离学校不远,她在校门口取了自行车,皮箱搁在后座上,用从莫大爷那里借来的绳子捆得牢牢的。冯川推车,小蝉拉着小行李箱。
九月的西安,比果园市略凉,空气干燥些、厚重些,似有苍凉的古老乐声传来,不知是何人在吹埙。小蝉走在冯川与刘离之间,走在这个牵挂已久的城市里,只觉满心欢喜,而且这城市,第一面就让她见识到了乐舞俑,以后的几天说不定还会有什么惊喜呢。
她边走边和刘离聊天,往往她说五句,刘离才慢慢回答一句,不过很明显,她的回答越来越长、越来越兴致盎然了:
“对,奶奶也会吹笛子,不过她那支笛子肯定不是古董,我记得是在南大街买的。”
“我不知道陶俑的来历。奶奶没有提过它的年代,或许她也不太清楚。”
(老师的“刘离说话记录”小本子简直不够用啦!)
不仅如此,到达公寓楼下,冯川正要停车,刘离还主动问了小蝉一个问题:“你们有地方住吗?住在我家好吗?你和我一个房间,他呢,住客房。”
小蝉惊喜地说:“真的可以吗?”
刘离说:“当然,不过得先问问妈妈,希望她会同意。”眼神黯淡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有人呼喊刘离的名字。
(三)
一位女士提着大包小包向他们走来。
刘离说:“这就是我妈妈。”她上前两步迎过去,对女士说:“妈妈,这两位朋友今晚能住在我们家吗?”
小蝉原本以为:刘离的妈妈要不生硬刻薄,是冯川舅妈钟太太的加强版;要不神经兮兮,是那种拿着块布到处擦的人。可如今一看,很亲切嘛,上了一天班还去超市买东西,头发有点乱,衣服也皱了,和自家妈妈有点像,并不觉得有洁癖呀,只是……她为什么这么惊讶地看着刘离?倒好像自己的女儿失散了十四年,刚刚找回来一样。
“……可以吗?”刘离又问一遍,声音又弱了两分。
“好呀好呀!欢迎两位朋友!”刘妈妈大声说。其实方才她从停车场一路走过来,远远地只看见女儿一直在说话,好像还带着笑——天哪,哪怕女儿想接待的是两只恐龙,她也一定会批准的!
刘离家干净舒适,是正常的那种干净,刚搬家不久,有些包装盒还堆着没有打开。刘爸爸大大咧咧,不过可以看出,当刘离在饭桌上参与谈话的时候,他与刘妈妈一样又惊讶又欣喜。之前一家三口吃饭,总是刘爸爸刘妈妈搜肠刮肚地找话题,刘离一言不发,武侠迷刘爸爸觉得家里每天都是古墓派聚餐。
饭后大家继续聊,中途刘妈妈起身往厨房走,小蝉立刻机警地站起来,掏出用手帕包好的吹笛陶俑跟了过去,她把脑袋探进厨房,笑眯眯地说:“阿姨,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当然可以!”刘妈妈说,她正把洗碗机里洗好的碗碟往外拿。
小蝉像给雕塑揭幕一般“哗”的一下拉开手帕,慷慨激昂地说:“刘离奶奶留下的这个陶俑,极有可能是唐代的乐舞俑,造型优美不说,关键是保存得特别完好,实乃不可多得的珍贵古物!”
哇,此处简直应该有配乐。
刘妈妈眨眨眼,说:“哦,那很好啊。”
这么不激动,真出乎小蝉的意料,害得她差点忘词,“呃,所以我的意思是……阿姨你可千万不要随随便便往废品收购站送东西了!”说完这句,她脑袋一热,没忍住,后半句也冒出来了,“其实,物品的价值并不在于它能卖多少钱,无论旧工具还是旧皮箱,或者儿时的日记、收藏,它们在刘离心里都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你为什么非要像对待魔豆茎一样铲除个精光呢?”
刘妈妈一愣,随即叹了口气:“你们把那箱子又抬回来了。之前刘离对我说扔了,我早就知道她不会这么轻易扔掉。”
放下手中的盘子,她说:“你的意思我当然懂,哪个女孩子没有过一个破旧却舍不得扔的玩具熊?可是刘离的状态,你们已经看到了:奶奶在的时候,她只是羞怯;奶奶走后,她变成了失语——好像奶奶的灵魂已经转移到老猫身上和那些石头玩意儿里,她的怀念已经到了可以整天整天坐在阁楼里的程度,等待她说一句话的时间越来越长,几年过去了也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医生都说,不能再让她睹物思人,她必须得忘记。”
刘妈妈的眼圈儿红了:“我们能做的都做了,搬家,转学。可她呢?连最小的尝试——比如换支笛子吹一吹——都不肯。你说,我们到底还能怎么办?”
小蝉听呆了,啊,原来是这样。
她走近一些,轻声说:“阿姨,有些人有些事,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永远永远。医生的重点错了,关键并不是要忘记,而是要有勇气,有勇气长大,有勇气既不忘记却也能快乐地生活。”说这话时,她心里想的是冯川。
刘妈妈呆呆地看着小蝉,小蝉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
“所以,别再想方设法让她忘记啦,也别三天两头拉她去看医生,顺其自然就好!”小蝉说。
“你真这样觉得?”刘妈用纸巾擤擤鼻子。
“必须的呀,你看刘离今天不就很好吗?哪有失语的样子?”小蝉一本正经地说。
“嗯嗯,你说得对。老实说,我恨不得你们一直在我家住着,住到她的话和你一样多为止。”刘妈满怀希望地说。
“呃……总之这陶俑,让刘离先好好存着吧,我想办法找个专家再确认一下。”
小蝉说着,一溜烟儿跑出去,正看见刘爸和冯川把一张折叠床从储藏室里抬出来。
晚上,刘离的小房间里,两个女孩子坐在各自床上聊了会儿,刘离还拿出笛子吹了一段《梅花三弄》。
小蝉总觉得笛子是所有乐器中古韵最浓的一种——事实的确如此,她在书上读到过,河南出土的骨笛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吹奏乐器,源于公元前6000年,那时的一支七孔骨笛直到今天还能出声。多令人感慨啊,穿树叶兽皮的新石器时代的人类,已经知道在月夜吹奏笛子表达情感了,“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音乐绝对是人类的本能。
后来人们抛弃了骨头,用竹子来做笛,小蝉记得《史记》里说是老祖宗黄帝让人这么做的。
刘离今天一天的话量超过了之前一年,所以她很累,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小蝉这才打开手提电脑,打理“奇域”,收发邮件,浏览信息。福记秋季拍卖会明天开幕,看到这条消息的小蝉赶忙去下载图录——无论与福记有怎样的纠葛,作为“专业人士”,中外大拍卖行的动态都是要了解的。
《福记秋拍图录》一如既往地精美,罗列着各件拍品各个角度的高清照片和简介,部分还给出了参考估价,以便买家们有备而来。小蝉打开PDF文件,一页页地翻看。
突然,小蝉惊讶得差点儿从床上蹦起来。
扭头一看,刘离睡得正香,小蝉想了想,抱着电脑走出小房间。外边黑乎乎的,小蝉蹑手蹑脚跑到客房,在门上轻轻敲了敲,小声喊:“冯——川——”
冯川起身开门,小蝉迫不及待地指着电脑屏幕说:“你看!”
屏幕上是一尊色泽完好的陶俑,跪坐,双髻,长裙,眉目娴静,双手拿着六块木片叠加而成的打击乐器拍板。除正面大图外,还有陶俑背面、侧面、底部的小图,可以清楚地看到,陶俑底部刻着朵水仙,唯有十二点钟方向的那片花瓣是凹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