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剑与血
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遥远的天空，血色的夕阳染红了鱼鳞般的浮云，天空上好像也沁出了血水，随时都可能倾泻而下。
几只盘旋许久的鹰隼发出凄厉的叫声。
在这片土地上，能让它们聚拢的只有尸体和血腥。
狮驼城上。
身心都已经疲惫到了极限的勇士们刚刚经历一场厮杀，能活下来的除了还残存一口气外跟死人没有什么分别。
他们倒卧在城墙上，横七竖八，鼾声震耳欲聋。
食物刚刚要了半口就掉在地上，手里却还紧紧握着兵器，概因那是他们赖以生存之物。
石谨行靠在城墙的缺口上。
那双眼睛里紧缩的瞳孔周围全是血丝，但跟其他人不同，他只是浅浅合了会儿眼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因为只要一闭上眼，他就感觉到有一双黑暗中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一个多月，战斗一场接着一场。
他们只能抓住为数不多的窗口时间进食和休息，以便能最大限度的补充体力。
所以连到在城墙上的尸体都来不及搬运，有些死了很久，尸体开始逐渐腐烂。
那股臭味跟血腥气混杂在一起，一开始还让人忍不住呕吐，可现在他们甚至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了，四肢如同僵硬的木头，抬都抬不起来。
他手里握着剑，那是一把用了十两银子在街头铁匠铺打造出来的剑，银子还是小胖和沙林从家里偷出来的。
今天，他就拿着这把剑守卫狮驼城，也算是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不被看好，因为他们面对的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抵御的妖族，传说一甲子就会发动一次的万妖劫。
没有人清楚的知道万妖劫的来历，古老的城志里堪堪记载大约在三千年前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之后，万妖劫便出现了，每一次都会造成太多的悲惨和死亡。
似乎只有死亡才能稍微消解那些隐隐的仇恨。
事不知其所起，但印证了一句话：人与妖势不两立。
几十年不停修缮加固的城墙本以为固若金汤，但在妖界的大举进攻之下，很快就变得千疮百孔，如果不是还有一群勇士用自己的命和手中的剑筑起另一道城墙，妖界大军恐怕早就将狮驼城变成一座修罗之城。
天边的火烧云落入眼底，同样满目疮痍。
一阵风像是乍起的鸿雁，把石谨行疲惫的快要裂开的眼眸吹的一皱，如同湖面上突起的涟漪。
他迎着风望去。
瞳孔骤然一冷，一种本能的反应，让他感到了危险！
虽然朦胧的黄昏让人头昏眼花，但那是危险出现的信号，绝不会错。
一只箭，仿佛撕开空气中无形的墙壁。
来的那么突然，那么惊悚，如同梦魇。
他下意识的握紧了剑，他知道自己可以躲过去，但他还是提剑冲了出去，因为在他旁边还有酣酣入睡的同伴。
可惜，他忘了长时间的疲惫已经让他身体状态损失殆尽。
前一秒他还疲惫的快要死了，现在哪怕用尽全力也绝找不回从前的最佳状态。
所以他晚了一步。
耳边只听到破风之声，与他擦肩而过，像是一只惊叫的寒鸦。
然后，“噗”的一声。
乌黑的箭贯入一个人的咽喉，石谨行回头，那人他认识，却叫不出名字。
但他知道他不过才十四岁，至死都在睡梦中未曾醒来。
“来了...快...”
他张开干裂的喉咙也只能喊出几个字来。
但就是这几个字，一瞬间让每一块城墙砖都剑拔弩张。
接下来，箭如飞蝗般驰来。
这一次有了准备，倒下的人并不多。
更为可怕的不是飞来的箭，而是对面山谷和森林里的号角声，因为那意味着血腥和死亡。
一支大军冲出山谷出现在视野当中，妖族大军的冲锋又一次袭来，踏的大地也跟着震颤不止。
每个人都在用干枯的眼眸凝视着前方，他们的呼吸急促而短暂，每个人都紧咬着牙，心里却在流血。
妖族的攻击近两天以来越来越趋于白热化，到此刻甚至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留下。
妖帅计蒙坐在青面狮子背上，身后是猎猎飞舞的妖旗，青面狮张了张嘴，涎从嘴角滴落，它在渴望着咬断人类脖子的感觉，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它将跟随大军一起摧毁这座古老的城。
此刻，他面无表情的望着面前的城，在他身后是四大妖将，白修、英招、赤翎和怒沉鱼，他们一起出现，这在万妖劫发动以来尚属首次。
似乎从来都没有人知道计蒙在想些什么。
英招拉了拉白修的衣袖，眼神瞟了瞟，似乎在说“老大又在打什么哑谜”
白修冷峻的脸一直那么板着，好像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但英招知道他的眼神里是有怒沉鱼的，于是暗自笑了笑。
白修皱了皱眉，然后摇了摇头算是对他的回答。
这时候，计蒙开口说话了。
“他，不会再犹豫了吧？”
英招看了看白修，两人显然都没听明白，反倒是妖艳的赤翎回道：“走到这一步他已经无路可退！”
计蒙重新看向那座城，没有人看到他的嘴角露出一丝难言的笑容。
过了许久，他说道：“夜幕降临，这座城就会彻底变成废墟！”
城墙上，石谨行与众人一起仍在奋力抵抗。
首先冲上来的大多是动作较为敏捷的四五级妖兽，抵挡起来算不上多难，只是这类妖兽实在太多，就像潮水一样，即便实力不出众，但只要数量够大，一样会给守城将士带来伤亡。
身边一起奋战的同伴如同山峰一样轰然倒下，妖兽便将他们的尸体也撕成粉碎，血肉洒的满地都是。
一波一波的攻击，最开始还能守住的城墙现在已经变成混战之地。
每个战士都来不及想这里还能守住多久。
石谨行剑锋转动，斩下一颗妖首，乱战中想起了自己在猎妖团第一次面对妖兽时手足无措的样子，如果不是师父楚含光，他早就死在了那个黄昏，而偏偏又是自己害死了他。
想到这里，他不禁想到了她。
自己曾经是那么的信任她，直到此刻他都不愿意相信跟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经历万般的人竟是妖族的奸细，可如果不是她进入藏剑洞破了剑阵，狮驼城又怎么会有今日之难。
在他愣神的片刻，一只七阶碧晴豹折断了洛昂手里的铁剑，张开大口露出利齿咬向他的颈子，这一下洛昂几乎避无可避。
石谨行看的清楚，以他跟洛昂之间的距离想要救援已无可能，只能单手结成法诀，强行运起道家密法“两世洞玄”。
碧晴豹到死也想不到在这群归剑山低阶弟子中竟能有人使出道家都已失传的无上法诀。
洛昂一脚将碧晴豹尸体踢落，向石谨行点头示谢，可还没等喘过一口气来，眼神立即变了。
石谨行也感受到了危险，那是一股极大的压力，万妖劫开始以来还从未感觉到这样强大的压力。
他知道自己连转身迎敌的时间都没有了，手上再次运起法诀，偏偏这时候“两世洞玄”又使不出来。
“看来今天不死都不行啦！”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一道人影飘然而至，替他接下了这夺命一刀。
再看时，英招正手持泣血刃站在城头，而两个人应声倒下，泣血刃上鲜血淋漓，焕发出异样的光彩。
英招没有去看石谨行，而是盯着替他挡下自己一刀的女子。
“他还真命大！”
“就凭你？”任悦心冷笑。
石谨行的眼里同样没有实力强大的英招，他呆呆的看着面前的背影，一瞬间五味杂陈，连身边的危险也浑然忘了。
任悦心替他除了几只妖兽，白了他一眼，急得跺脚。
“你不要命啦！”
石谨行闻而未闻，心里复杂到了极点，再看到她不禁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一时间不知算是朋友还是敌人，手里的剑还挡在她跟自己中间。
“看到没有，你救了他，他却把你当成了敌人，并没有要领情的意思啊！”英招不怀好意的笑道。
任悦心转过脸，吓的他差点从城墙上掉下去。
“再说一句，我就先杀了你！”
英招摇了摇头，双臂一展，已经掠向远处，随几声惨叫一起传回了他的声音。
“我不信每一次你都能救他，总有一天他的命还是我的！”
任悦心见英招远去才稍稍放心，转回头面对他。
就在此刻，当她再一次出现，用她那清澈如水不染杂尘的眸子看着自己时，石谨行此前在心里说了无数遍的那些话、那些本该坚定无比的信念居然一击而碎。
满城烽火，一地狼烟。
杀声震天时，多少亡魂不知归处。
但在任悦心眼里，此刻已经没有遗憾。
她没有说话，而是倒转身子，望灵川碧绿光芒闪动，妖兽接连倒地。
石谨行还在愣着，洛昂拍了拍他肩膀，努了努嘴道：“咳咳，这回好啦，能在这时候现身跟大家一起斩妖除魔，说明她没什么问题，至少...不是有意为之”
“少说废话！”石谨行剑锋一晃杀了出去，解开了心头的包袱，他终于可以轻装上阵。
洛昂苦笑，也不迟疑。
这时候，几道蓝光从天空划过，把微暗的暮色照的一亮，那是道家真气独有的光晕。
沈卓然、玉珏带着葬魂谷弟子出现，说明葬魂谷的危机暂时解除，他们一到便立即加入战团，有这他们，战场上的形势也终于有了转机。
“沈师兄，你们这是算好了时间来的吧？再晚恐怕我们都葬身妖腹了！”洛昂道。
沈卓然一阵冲杀，昂首大笑：“有归剑山众位师兄弟在，南城门想必还没那么脆弱，现在就让我们一起并肩杀敌吧！”
洛昂也是哈哈大笑，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量，“荣幸之至！”
“玉珏师妹，你别冲太前，那些妖兽可不知道什么怜香惜玉啊！”
玉珏瞪了他一眼，冷哼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调笑，看来真不该救你！”
有了葬魂谷等人的加入，妖界大军的进攻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阻碍。
英招对石谨行一击不中，心里还是有些失望，此刻见大军攻击受阻便更耐不住性子，可计蒙面前，他还是不敢多嘴。
“大帅，明明大军攻而无效，为什么不让我们带兵出战？”白修突然开口问道。
这一开口把英招吓了一跳，在他记忆中还没有人敢这么跟计蒙说话。
计蒙望了望天空，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他并不急于战争的一时长短，这在他身后的几名下属看来或许是对妖族生命的漠视，但他心里下着的是一盘大棋，甚至可以说是执念，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死多少低阶妖兽都是值得的。
一片片妖兽尸体从城墙上落下来，堆积成小山。
最后一缕光阴也在剑与血的浇灌下落入西边的山陲。
战争也迎来了一丝难得的喘息。
全身浴血的勇士一起望向远处，他们也许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就是妖族的统帅，那个三千年前天之战唯一幸存下来的七战妖王。
“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不过没关系，答应你的我会做到！”计蒙望着黯淡的天际，没有理会任何人的自言自语。
短暂的喘息之后，狮驼城最坚固的南门里闪过一道光芒，当大家抬起头看时，都不由得一阵兴奋，因为他们知道那道剑芒只有剑仙级别才会拥有，而整座归剑山连掌门在内也不过仅仅三人。
“三剑仙！”沈卓然注视着光芒惊呼道，在他心里一直只要归剑山掌门才能与师尊匹敌，二剑仙与三剑仙都只是末流，但今日这一道剑芒来看，这位从来低调的三剑仙已经达到了天人之上的大境界。
归剑山弟子更是兴奋，三剑仙出现，也就意味着归剑山危局已经堪堪可解，而有了这个强援，妖族大军便不在话下。
三剑仙手持佩云剑落在南城门前，目光扫过每一个翘首以盼的弟子，并没有多余的表情，这在大家看来在正常不过，因为他一向如此。
他走向城门，之所以这里是南城最坚固之处完全是因为掌门亲手布下的一道结界，让妖族大军无法从这里破门而入。
“三师叔...”大家齐声叫道。
他只是轻轻点头，还是没有言语。
大家见他走来，都散在两侧，好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
他走过去，在距离城门还有十余丈的地方驻足。
然后，只见他信手一扬，佩云剑应声飞出，划出一道剑芒，剑芒分成十余道盛到极处的虚影，虚影在真假之间变幻。
这是归剑山最为高深的剑术——断水流光诀。
在众目睽睽之下，剑芒合而为一，在某处聚拢，发出一声绵长的轻啸。
城门轰然倒下，外面的风裹着尘土扑面而来。
三剑仙站在城门前，佩云剑上下飞舞，他目光望向黑暗的远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还在懵懂无措，直到噩梦将他们惊醒。
第一个冲进狮驼城的正是英招，他已经憋闷了许久，此刻手里的泣血刃才真正派上了用场，他不但要第一个踏进狮驼城，还要石谨行的脑袋。
就这样，城门前的归剑山弟子眼睁睁的看着妖族大军冲进城中，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丢了性命。
而亲手将他们送上断头台的就是他们尊若神明的三剑仙。
接下来，这座城和每一个人的命运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