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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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二十三岁那年,陈匀娴结了婚,对象是室友的哥哥。

她邀请的人不多,出席的人因此很少,她自己也六神无主,所以来不及细看宾客脸上的反应。她曾回头去翻找当日的照片,母亲简惠美的脸上,挂着一副心事重重的笑容。而好友张郁柔,可能是陈匀娴心中有了成见,她也觉得张郁柔在与她合照时,眼中凝聚着愁思。

二十三岁,实在太早了。

人生是这样的,有些人漫不经心,却总是一再地坐享其成。有些人步步为营,每一次的十字路口,他们稳稳沉着,缓缓吐息,经过缜密的推敲与判断才往前迈进,却摔得比谁都惨。

会有这种感悟,其实也暗示了陈匀娴自己更偏向是后者。

如果有个陌生人问她,当初会选择跟杨定国结婚的原因是什么?陈匀娴很可能会沉默许久,发现自己无言以对。幻觉吧,最接近的答案应是如此。感情往往是在绝望的处境中,获得最丰沛的能量。越是无处可去的人,越渴望躲进一段感情之中栖息。

杨定国初次认识她时,曾说过“你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女孩”。陈匀娴本想反驳,偏偏内心明白杨定国的这番评价无失偏颇。来台北之前,她不是没有给自己打气过。陈匀娴,你那么拼命地读书,不就是为了把自己从一个荒芜的小镇带来这里吗?

即使如此,这座城市仍在许多层面上,吓坏了她。

不单是这座城市,更精确地说,包括在这城市生活的人。她花了一些时间才搞懂,一个城市的精华,往往是来自于在城市间俯仰之人,他们所流露出的精神与态度,若丧失了这些,这座城市也不过是成堆的钢筋混凝土。完成注册手续,搬进宿舍,每一天,从睁开眼睛,到终于能倒在从福利社用几百元买来的单人床垫上,陈匀娴一再地发现到自己与同学们的不同。事实上,这甚至称不上“发现”,发现这个词,感觉当事人至少得匀点心思,看个仔细。陈匀娴的处境倒不是这样,她的处境更惨,她觉得自己被暴露在过量的信息流之中,很快地绝望起来。

她的室友们,住隔壁的一位学姐,在宿舍放了一个二十四英寸的行李箱,因为她刚从加州的亲戚家回来。住在后面的同届,历史系的杨宜家,则以东京带回的果汁糖作为初次见面的礼物。杨宜家一边劝陈匀娴“多拿一点,反正我买了好多”,一边咕哝“我本来想要玩到开学前一天再回台湾,可是我妈妈不允许,她说,开学比较重要,富士山可以等到寒假再去,到时候还可以顺便去滑雪”,陈匀娴点头,把软糖塞进嘴巴里,迸裂出的糖液立刻充满她的嘴巴,她吓了一跳,满嘴的甜,苦涩的心。陈匀娴甚至还没办过护照,她没有出过国,她的父亲、她的母亲也没有,就连她的姐姐陈亮颖,也是在结婚时,才为了蜜月旅行办了护照。

他们一家人最远的一次旅行,是在她小学时,搭船到澎湖,姐姐在船上吐了好多次,他们一直在索取塑料袋,以及更多的塑料袋。酸腐的味道进入他们的鼻腔,最后陈匀娴也吐了。他们好不容易抵达了澎湖,重新踏上陆地,终于可以睁开明亮的眼睛,体验这座岛屿上的干热与细沙。当他们总算适应了环境,也进入了旅游的心情,母亲宣布,三天两夜的旅程要结束了,姐姐一听到又得搭船,还没走向码头,便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感染到这股哀愁,也跟着哭了。经过一番折腾,晕船药,少许塑料袋,以及大量的旁人的忍耐,他们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家中。一踏进家门,父亲宣布,他再也不想要出门旅行,他觉得待在家中比去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还要舒适。从此,只要两个小孩提议,她们想要出去玩,像其他同学那样,父亲会抿紧嘴角,以带点痰的声音说道:“你们忘记了,我们之前说好,再也不要出门了吗?”两姐妹面面相觑,脸上闪过一丝困惑,她们没有相关的记忆,我们真的跟父亲说好了吗?她们不是很肯定,可是,至少有一件事她们不会搞错:父亲没有带她们出门的意愿。

再说了,父亲爱极了小吃店营业的每一天。他常说:“做一天是一天,你多做一天,这个月的水费就有着落,再做一天,连电费也有了。之后多做一天,都进到你的荷包。”陈匀娴对于父亲的小吃店,时常有一种复杂的情结。她知道这间店养活了她们姐妹俩,可是,除了这个之外,她没有办法再多想一个优点,说服自己喜欢这一切。

第一个学期结束的寒假,杨宜家可能会去东京,也可能不会,她说不定会被旁人说服,改而前往一个温暖的热带岛屿,穿上亮艳又大胆的比基尼,握着一杯两百元的鸡尾酒,双手撑着泳池池畔,对着镜头留下甜蜜的微笑。至于她,只能是握着台铁车票,大包小包,准备返乡,给父母的小吃店帮忙。

她并没有很能干,至少,她没有姐姐那样八面玲珑,陈亮颖从中学就能一边数着面条下水的时间,一边干脆地切完小菜,同时算好价钱。很小的时候,陈匀娴可以从父母看着姐姐的眼神,感受到父母的期望:迟早有一天,姐姐会接下这间店。这个念头,在姐姐表明自己不打算念大学的时候,变得更加牢固切实。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陈匀娴升上高二的那一年,陈亮颖爱上了一个大她十三岁的网友。

为了爱情,陈亮颖搬去宜兰与对方同居。陈匀娴的父母气急败坏地发出警告:有他就没有我们,你若是要去宜兰,别想回云林了。

陈亮颖在一个夏日清晨跳上了火车,往宜兰去。

陈匀娴被这件事弄得不能专心读书,她很为难,她可以体谅姐姐,有谁的二十岁,会甘愿在一个人口不断外流的小镇里,日复一日地下面切豆干海带?可是她也没有那么体谅姐姐,她想,姐姐这一走,父母也许会把克绍箕裘的心愿转嫁到她身上。她一边捧读着中国文化基本教材,一边暗暗祈祷对方是个渣男,姐姐不得不痛彻心扉地回到家乡,全心全意投入小吃店。

事与愿违,那个男人的家族在宜兰经营民宿,姐姐成了男人的得力帮手,张罗十几个人的早餐,对她来说不是难事,她做得驾轻就熟。陈匀娴曾偷偷搜寻男人的民宿评价,没想到在游客心得里发现了姐姐的存在:早餐是民宿老板的女友亲手做的手工蛋饼,用面糊煎的,口感软嫩,一个不够可以再续,爱吃葱的人会很爱。

陈匀娴把这段话念给父母听,姐妹俩的父母终于面对现实,请了一位员工。

半年后,姐姐的婚礼上,所有的宾客都笑得很尽兴,唯独陈匀娴的父母,他们笑出眼泪来。除了对于姐姐的不舍,还有一种情绪,可能只有陈匀娴才看得出来,她的父母们是多么惋惜,姐姐就这样丢下了小吃店,在他们心目中,这跟丢下了这个家庭没有两样。思及此,她也高兴不起来,婚礼尾声的大合照,陈匀娴看起来深思熟虑,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对于此,她有一套说法:我要准备考大学了,我是考生,我压力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