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派对前一个礼拜。
又来了,又来了。
整个下腹都扭转成一团的痛楚又来了。
拉开抽屉,新表飞鸣与布洛芬近在眼前。陈匀娴抬头望了一下月历,想确认此时下腹的抽痛,是因为刚才赶着吞下午餐,还是月经将至。
“这盒是什么?”陈匀娴还来不及阻止时,叶德仪已将那盒布洛芬抽出。她把药盒举高,摇了摇,半眯着眼睛,凝视,喃喃道:“神经痛、头痛、生理痛……”
叶德仪把药盒放下,“这是在吃什么的?”
“身体有时候会不舒服。”
“哦,你月经要来了?”叶德仪的眼神紧盯着陈匀娴的脸。
腹痛又一次袭来,好像有一只手伸进去她的腹部,胡乱摆放她的脏器。
陈匀娴抬起脸,正面迎上叶德仪的视线,“就有些时候,身体会怪怪的。”
很多人说,月经相关的症候,上了年纪就会改善。不知为何,她反而在生了杨培宸之后,疼痛加剧。当然,她不会跟叶德仪说老实话。她很清楚,叶德仪有多么反感任何跟“年纪”和“小孩”相关的字眼。叶德仪四十几岁了,未婚。传闻她曾有论及婚嫁的对象,为什么到最后没有结婚?知情的人不多,且绝口不提。有一件事,倒是比较能公开地说:婚事告吹之后,叶德仪在工作上更加卖命。陈匀娴进入公司的前两年,叶德仪为了建置某一与洗钱防制相关的规定,配合外派美国的同事,昼夜无休,一天眯不到三小时。叶德仪在短时间内爬到现今的位置,很少有人提出异议,只祈祷自己不要与叶德仪共事。这种把个人生命与公司系在一起的上司,不仅是过劳死的高风险族群,底下的员工也很难幸免高工时的命运。陈匀娴进来公司,没有一刻是轻松的。
像现在,叶德仪才刚放下一个药盒,又顺手拿起一个药罐。
“匀娴,你什么时候吃起胃药了?怎么了?我给你的工作分量太多了?”
“没有啦。这是帮朋友做业绩才买的,吃这个可以保健肠胃。”
叶德仪把盒子转了一圈,读起上头指引,若有所思,竟没有离开的意思。陈匀娴只得继续处理先前被打断的工作,她才看了三行,皮包震动起来,陈匀娴赶紧捞出手机,低头一看,是杨培宸的幼儿园导师打来的,陈匀娴跟叶德仪点头示意,阔步朝前走。
经过时钟前,她留神一看,才五点三十分。
“怎么了,培宸忘记带英文课本了吗?”
“妈妈,你忘记今天不用上英文课了吗?”杨培宸哀怨的声音传来。
“啊?今天不是星期三吗?”
“对,可是Teacher John生病了,要去医院做检查。老师上礼拜有说……”
“好,你再等一下,妈妈现在去接你。”
陈匀娴压下胸口的灼热,勉强回忆。
上礼拜五她去接杨培宸的时候,跟John配合的中文老师说了什么?片段、模糊的画面断断续续地进入她的脑海,对,确实,中文老师有提到John最近生病了,她还回了一些祝福早日康复的话。至于其他的部分,她真没印象。陈匀娴将拇指压在跳动的太阳穴上,怪罪起儿子的班导,这么重要的事情,昨天她去接杨培宸,导师大可以再提醒一次的。如今可好,她才答应了叶德仪,会先将手上的文章做完重点整理后再走。还是打给杨定国?不,不可能,杨定国今天五点要进会议室,可靠消息指出,蔡万德将做出一些人事安排,杨定国极有可能在这波调度中出现。陈匀娴回到办公室,叶德仪在她自己的座位上,注视计算机屏幕,看起来还算愉快。陈匀娴抓了抓裙子,走上前去。
“Sophia,我临时有事得先走,我会把资料带回家,十点前传给你,好吗?”
“怎么那么突然?你不是说做完才走?”叶德仪停下动作,看着陈匀娴。
“我妈妈来台北做身体检查,也没先说一声,现在结束了,叫我去台大医院接她。”
“哦,好吧,你走吧。”叶德仪挥了挥右手,再也不看她。
陈匀娴把文件信手扫进皮包,不敢置信今天的好运,叶德仪就这样信了她。
十五分钟后,陈匀娴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幼儿园门口。杨培宸刚给牵出来,小脸涨红,看到母亲,别过头去,此举让陈匀娴胸口一刺。导师赶忙打圆场。
“刚才我们给培宸吃了一个布丁,待会儿晚餐他可能会有点吃不下,不好意思。”
“我才不好意思,我忘记Teacher John生病的事了。”
“没关系,只是小状况。大家都很喜欢Teacher John,对吧?”
杨培宸小声“嗯”了一声,陈匀娴把儿子拉过来,要他跟老师道谢。
还不及走远,杨培宸就发难:“别人的妈妈都有记得,只有你忘记……”
“我不是故意的。”陈匀娴回应。
“上礼拜五,老师有跟你说了,你还有点头。”
“你不要用这种口气跟妈妈说话,妈妈今天已经很累、很累了。”
陈匀娴并不真的在意儿子质问她,相反,她很抱歉,这不是第一次她忘记课程的调动。她知道自己不应该,但也觉得导师的待人处事可以更圆融点。那通电话,八成是导师要杨培宸拨打的,导师是不是在无形中,把不能准时下班的压力施加给儿子了呢?哎,当初杨培宸升上大班,陈匀娴一知道新的导师才二十五岁,即心有不安。年轻的导师虽有活力,对于职业妇女还是少了一份同理心。她喜欢上一位导师,四十多岁,自己有两个小孩,很有耐心。
“别对妈妈生气了,待会儿我们要去买蛋糕,买你最爱的香蕉巧克力好吗?”
杨培宸鼻子一吸,“为什么?”声音犹带着怒气,但已有原谅之意。
“因为今天是爸爸很重要的日子。”
“爸爸的生日不是已经过了吗?”
“不是爸爸的生日,嗯……”陈匀娴寻找着一个六岁孩童能够理解的词汇,“今天是爸爸可能会加薪的日子,如果爸爸赚的钱变多了,也许我们可以搭飞机去日本。”
“真的吗?”杨培宸双眼发亮,先前的委屈一扫而空。他双手成拳,奋力地跳动着。仿佛自己已经置身于座舱上,看着机翼大张,承受飞机在起飞瞬间带来的压力。幼儿园中,不少孩童已有出国的经验,杨培宸从同学们带回来的零食、昂贵的书包以及新奇的色笔感受到,能够搭上飞机前往异国,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自那时起,他对于搭上飞机,有着充满活力的憧憬。
见到儿子恢复了朝气,陈匀娴卸下胸口重负,她实在没足够的气力,在面对叶德仪后,还得消解一个孩童的负面情绪。她拿出手机查看,没有信息,还没有公布吗?她提起精神,决定依照原定计划进行,第一站是蛋糕,她事先打电话请柜台保留了,一到便能取货,不会耗上太多时间,第二站是去鼎泰丰外带排骨蛋炒饭、油焖笋、丝瓜虾仁小笼包跟虾肉红油抄手,都是杨定国钟情的菜色。汤她昨夜炖好了,香菇鸡汤,过了一夜,风味绝佳。采买进行得很顺利,陈匀娴还有时间到隔壁的面包店挑选明天的早餐,又提了一盒牛奶。
返家时,七点三十五,她再一次拿出手机,没有来自杨定国的只字片语。陈匀娴胸中的情绪,分岔成两个方向,一方面的她,犹在垂死挣扎着。五年了,杨定国进入公司,也有五年了,戏棚下站久了,该有一次做主角的机会吧。另一方面的她,想起了一年前的往事,那一回,蔡万德口头允诺,会给杨定国“应有的报偿”,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友人的儿子从美国学成归国了,想来公司磨炼磨炼,原本要给杨定国的职位,又让了出去。
陈匀娴悄悄思量:问题是否在于背景?不管是学长,还是那位“空降部队”,家族中的父辈们,在商场上活跃依旧,动作频频。反观杨定国,杨一展在商场上所建立起的社交网络,今已寂静如荒野,原因无他:投资失利的风暴重挫了杨一展的信心,他先是爆发了躁郁,近年又有了失智的征兆,过往的老友们,一一疏淡远离。这些念头,她只是想着,没提出来跟丈夫分享。但是在杨定国屡屡升迁不利时,这些念头会像是季节性的花粉,或者梅雨,笼罩着陈匀娴,让她忧心忡忡。
八点半了,没有信息。
杨培宸九点半就得上床了,太晚吃会影响到儿子的睡眠质量。
考虑了几秒钟,陈匀娴打开餐盒,放进微波炉,“我们先吃。”
“可是,爸爸还没有回来。”杨培宸吞了吞口水,眼睛紧跟着母亲的动作。
“没有关系,爸爸说我们可以先吃。他晚点回来。”
陈匀娴从冰箱拿出鸡汤,放在炉子上加热。
会议的结果已昭然若揭。夫妻一场,她了解杨定国,假使进展得很顺利,杨定国绝对会按捺不住的。陈匀娴把双手贴在脸上,试图以手掌的热气柔和她僵冷的脸。她对着儿子挤出一丝笑容,不想让杨培宸感受到大人的复杂心思。杨培宸吃了半盘炒饭跟一些汤,还吃了一整块蛋糕,陈匀娴陪着儿子吃了些,没有太多,她还得空着一些容量,陪杨定国吃。
趁着儿子在浴室洗澡的空当,陈匀娴忍不住传了一封信息:“还好吗?”
杨定国很快回传:“晚点说,现在很烦。”
那个晚上,杨定国满身酒气,蹒跚地步入家中。陈匀娴深呼吸一口气,心底充斥着懊恼与不满的情绪。她要工作,要照顾孩子,还得安抚丈夫的情绪。她体贴了这么多人,可有谁来体贴她?
杨定国坐在玄关的板凳上,踢掉鞋子,大喊:“你知道老板说什么吗?”
“我不在会议上,怎么会知道?”
“他要我再忍忍,有人比我更急。他妈的,我难道就不急?学长说,因为Bob的舅舅有来打点,Ted的爸爸跟对方交情十几年。十几年又怎样?就能这样不劳而获吗?”
“所以,你这次又没有了吗?”陈匀娴只关心重点。
“对!又没有了!我在这家公司,尽心尽力,得到什么?只有一连串的谎言!”
陈匀娴咬起下唇,脸色低沉,不发一语。
电话响了,陈匀娴走去接起,竟是学长打来的。
“定国有平安到家吧?……”
“嗯,他刚到家。”
“呃,那你帮我转达一声,刚刚跟定国分开后,我有打电话跟Ted谈了一下,Ted说,他会在别的地方弥补定国。下礼拜是Ted儿子的生日派对,他想请定国带着你跟培宸出席。Ted很少邀请公司的人去他家。我不确定Ted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可是,我猜他有要处理。麻烦你跟定国说一声,先不要意气用事,可以的话,先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样说有点过分,可是我怕定国太冲动,我好不容易帮他拉的机会,就这样砸了。”
“谢谢学长,不好意思,还让你操心到这个程度。”
“我也有不是,是我拉定国进公司来的,也不知怎么会……唉,定国太可惜了!”
好不容易把杨定国拖到床上,听着他呼呼大睡的鼾声。陈匀娴在丈夫身边躺下,她还没洗澡,可是她没有力气了。工作跟家庭,轮流抽干了她的精神。她设定闹钟,六点,明日得早起,得洗澡,也得跟杨定国讨论生日派对的事,她得说服杨定国,少安毋躁,还未走到穷途末路,别拿石头砸自己的脚。陈匀娴闭上眼睛,想到姐姐,阿尔卑斯山景观火车,金色阳光与绿野,山峰上分明的雪线,一对双胞胎,体贴的丈夫,幸福完美的家庭生活。
Ted家比姐夫家更好过吧……他们的生日派对,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一场私密的聚会,能影响多少?会不会学长只是在夸大其词?
在寂寞与无助的轮番侵扰中,陈匀娴眉头紧皱,睡得不太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