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圣贤书的无名之辈
鲁迅1919年发表的《孔乙己》可谓家喻户晓,一个中不了秀才的老童生叫孔乙己,生活困窘,好喝懒做却又固执着读书人的体面,穿长衫,满口“子曰”“诗云”,他那副不合时宜的穷酸相常受到咸亨酒店里食客的嘲弄。后来孔乙己因为偷盗被打折了腿,只能勉强靠两只手撑着地来挪动身体。小说结尾,在咸亨酒店多日不见孔乙己的叙事者“我”认为:“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故事情节就是这么简单,小说拢共也就2500来字,但别看它简单,主人公孔乙己的形象却是深入人心。如今说起谁食古不化或者掉书袋,往往会用茴香豆的四种写法揶揄。而孔乙己那些经典的身段和台词,“排出九文大钱”或者“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吗”,甚至成了网络流行句式,很有语言上表情包的效果。然而,惹人发笑的孔乙己背后,却是转型时代一大群读圣贤书的“无名之辈”。
什么是“无名之辈”?无名之辈,首先是无姓名。
你可能会说,孔乙己有名有姓啊!“孔乙己”是这篇小说的题目,也是主人公的名字。但如果你仔细读过原著,就会发现,其实孔乙己并不是真名,按小说里的话讲:
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
鲁迅最会给他笔下的人物取名字了,比如《药》里被做了人血馒头的革命者叫夏瑜,其实是鲁迅所尊敬的那位女性革命者秋瑾的对应;而被用来做人血馒头的夏瑜,他的姓氏“夏”又与吃人血馒头的华小栓的“华”,合成“华夏”的悲剧隐喻。鲁迅在作品里故意隐去人物姓名,往往是一种被漠视与被抹杀的象征。比如《阿Q正传》一本正经地要为阿Q写传记,而名字在中国人心目中又是头等大事,它关系到一个人的阶层身份与宗法班辈,不可不传。但反复考证之后,最后定的名字却是连汉字都对应不出的“阿Q”。再比如鲁迅曾深情回忆的“长妈妈”:阿长本来是上一任女佣的名字。由于上一任女佣身材高大,大家都叫她阿长。旧阿长走了,新招了女佣,主人家图省事,就让她继承了前任的称呼——与祥林嫂的境遇一样,没人在意她到底叫什么。
鲁迅的弟弟周作人说鲁迅这个“孔乙己”的名字起得妙。据他回忆,孔乙己的原型人物是他们家乡的一位老童生,叫孟夫子。他与孔乙己有着同样的身世经历。这位孟夫子叫什么也没人记得了,只剩下当地人用来取笑他的“夫子”二字还流传至今,绰号反倒成了正名。而脱胎自孟夫子的“孔乙己”,不仅姓氏上孔孟相对,沾了圣人血脉,而且出自描红纸上的无意义的符码“孔乙己”,又将孔孟圣人的法相庄严消解得一干二净,甚至有些滑稽。于是,孔乙己穿长衫拿着读书人架子的形象却沦为短衣帮的笑柄,他每次出场就引发围观与群嘲,遭难后默默死去而无人在意的悲剧命运,就在人们一次次呼唤他的代号的时候被反复确认了。
其次,无名之辈的第二个无名,叫无功名。
小时候看香港TVB的电视剧《金装四大才子》,里面林家栋饰演的文徵明有句经典台词:“正所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元杂剧里讲得好,“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求取功名终归是读圣贤书的目标。然而,鲁迅笔下的读书人却求而不得,以致发疯。比如小说《白光》里的陈士成,姓陈名士成,总算是个有名有姓的人,但他的名姓在小说里的作用,也只是考试放榜时候,对他一次次名落孙山的揶揄。名为士成,但怎么也仕不成,终于疯掉。陈士成故事的灵感来源于鲁迅的一个亲戚,叫周子京,是鲁迅的爷爷辈,也是鲁迅读本家私塾时候的老师。
周作人说孔乙己的原型孟夫子所在的年月大约是1894—1895年,那时候鲁迅的父亲伯宜公还健在,不过因为一年前科场舞弊案而积郁成疾。这场舞弊案是鲁迅的爷爷为了让儿子科举进身,按照当时风气收买了考官,阴差阳错被抓个正着,自己丢官坐牢自不必说,儿子也断了科举进身的出路。对于科举的凶猛,鲁迅再清楚不过了。一年后,鲁迅的父亲去世,鲁迅又遭受了两年同族的白眼与挤对,转入南京的新学堂学洋务。放弃了宗族安排的科举正途,在他自己看来,是“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然而,在家乡人眼中却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
想想现在的老师和家长以怎样的眼光看待选择读技校、读中专的同学,我们就多少能理解鲁迅所说的加倍奚落、如芒在背的感觉。但鲁迅放弃了科举,科举却没有放过鲁迅。或许是家族的期待推脱不过,或许是他自己对新学堂的出路还有顾虑,总之到了南京之后,鲁迅还是回乡参加了一次科举考试,那是迈向秀才功名的第一步——县试。
鲁迅这次考得怎么样呢?根据同去考试的弟弟周作人回忆,县试有五百多人参加,然而经过层层选拔,走完县试、府试、院试,最终能录取的也就四十人。县试放榜是把考生的名字画成一个圆圈,五十人一图,鲁迅排三图三十七,也就是县试一百多名,这个名次可以晋级府试。但鲁迅没有接着考,而是直接回了南京。周家人为了能留一个跻身秀才的机会,找了枪手替鲁迅接着考。结果——自然是没有结果的。
鲁迅如此坚决地投身新学堂,恐怕孟夫子、孔乙己知道了,也会不以为然。然而,时代的大潮既不是孟夫子、孔乙己,也不是鲁迅能勘破的。当时正是清末社会政治变革、文化教育转型的关口。此后鲁迅留学日本,眼界大开。而国内,学堂推广,留学风行,旧式的科举之路距离1906年被正式废除,还有大约十年的寿命。一批人乘历史转向的东风完成了转型,一批人被狠狠地抛到身后。这一切,孔乙己无法预料,鲁迅的祖父、父亲也无法预料。执着于“回”字的四种写法的孔乙己,在不远的未来,将不仅是咸亨酒店里粗俗的短衣帮的笑柄,在新派知识分子笔下,也将是迂阔酸腐与抱残守缺的代名词,标本般地,被解剖、被嘲讽、 被同情。
而惹人发笑的孔乙己背后,是转型时代一大群读圣贤书的“无名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