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降生在路边的孩子
话说阿妈一个人走在寒冬腊月的冷风中,她去过石门医院几次,但这一次觉得路怎么那么远。原本离栀言的预产期还有半月,可刚才已经有了破水的征兆。她生过大姐,知道这是快生产的节奏。埋怨这孩子如此心急,非得这个不早不晚的时候降生。阿爸上的三班倒,但此时也应该到家了,可左盼右盼也不见他人影。阿妈只好拖着越来越沉的身子,往医院去。阿爸回家不见阿妈,听到房前外婆喊“抬个担架去医院,老二已经破水了,估计会生在路上。”这边外婆、阿爸往医院赶,那边我已经呱呱落地。风吼吼地吹来,嚣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它一改和善的嘴脸,一副凶巴巴的急相,手里像提着把锋利的刀子,在大自然万物的表面刮来刮去,侵略般地袭来。寒气猛烈地震荡栀言弱小的头颅,阿妈赶紧取下绒帽戴在栀言头上。她紧蹙着眉头,羸弱的身子坐在冰凉的地上紧紧抱着怀里的栀言。出来匆忙,没有带上多余的棉袍,只有用身子温暖光秃秃的栀言--她的骨肉。
栀言初来人世,没有深深地读过冬,没有浅浅地唱过冬。只是在瑟瑟的冬风中领悟冬日的沉重,在萧条的景物里去感受冬的无情。一如阿妈这样痴情的女子,孤立在寒风中,盼望阿爸赶来的身影。那飘飞的长发,拂过的霜雪,落尽的花容,满目的凄凉,痛楚不堪。冬的无情就像若即若离的情感,挥之不尽,留意无存。冬风洗净铅华,霜雪沉默人生;冬风无情零落,红尘流放孤寂。
阿爸和外婆抬着自制担架赶来,扶起搂着我的阿妈,去往医院。老石门医院门前有一坡石头阶梯,狭窄又陡峭。这也是山城重庆的地区特点。阿爸在前,担心阿妈和我会从担架里被掼下来,就让外婆前面抬,自己在后面将担架举得高高的。可外婆身材高大,怎么也不好走。她索性跪下双膝,一步一步的往上挪。阿妈挣扎着要下来自己走,外婆异常冷静的吼道,睡好!
等抬进医院,只有年轻的值班护士,她们发现栀言已经没有呼吸了。由于这一路阿妈将她搂得太紧,导致她呼吸全无。正当护士姐姐们束手无策时,进来一位年长的护士长。她接过栀言的身子说还有救。立即带着栀言进了抢救室,具体怎么操作的,阿妈并没有看到。只听阿爸阐述他在窗外所见,老护士长将她一阵倒腾,啪啪的拍打,清脆的哭声响彻抢救室。
“活了,活了。”阿爸阿妈相拥而泣,外婆瘫坐在木椅上,跪破的膝盖血肉模糊。年轻的护士姐姐接过啼哭的栀言,轻轻的逗着。“你这小家伙,命真大。哭吧,使劲哭,受委屈了吧。”
栀言出院时,好几个护士姐姐都来送,她们都喜欢她,给她取名幸运。
回到家,阿妈阿爸轮换着抱,怎么也舍不得放下。这来之不易的宝贝,是何等珍贵啊。
栀言一岁多的某个清晨,突然四肢抽搐、口吐涎沫,翻白眼,吓得父母魂飞魄散,慌忙抱着她往单位医院去。晨起劳作的人们见到阿爸抱着的孩子,纷纷低语,看这个孩子的样子,恐怕活不了了。阿妈在后面听到路人的议论,急得拖鞋也跑掉了。果然,她就是一个幸运的孩子,医生排除了急性癫痫发作症,原来只不过是小儿低钙惊厥,打了一针立刻见效,苏醒后一如常人。栀言渐渐长大,爱运动,也喜欢读书,身体棒棒的,也没生过病,就连感冒也不曾光顾。
后来,阿妈又生下弟弟福儿。栀言对这个鼻涕虫弟弟并不友好。阿妈人前人后对弟弟的溺爱和怨栀言命硬的对比,让她渐渐对弟弟添了仇视。
弟弟比栀言小两岁,因为妈妈重男轻女的观念较重,使得那时候的栀言并不喜欢他,总觉得是他夺去了阿妈对自己的宠爱。后来大一些,才开始喜欢他。阿妈曾提到幼时栀言将弟弟推下屋前阴沟的事,很久他脸上还有浅浅的痕迹。可是,栀言完全没有印象,一直不相信自己会做那样的事。记忆里阴沟好像是石头凿的,还蛮深的。也不知当时出于怎样的心态,对一个3、4岁的孩子,一个比自己矮小的亲弟弟生出如此妒忌。总之,已不记得当时的心理状态。
不记得还做过什么欺负弟弟的事,可他一天天长大,对栀言这个姐姐却贴心得紧。大致五岁上,对事情有了一些记忆。爸爸在厂里加班加点的工作,妈妈忙于公社挣工分,姐弟俩就安排给隔壁大姨照顾。
大姨家有个堂弟,比弟弟小两岁,当年还是奶崽崽,栀言和弟弟都喜欢逗他。大姨父是酒罐子,在通用厂里烧锅炉。平日除了喝酒,就是抱着酒瓶子睡觉。大姨没有工作,爸爸妈妈给了相应的报酬请她照顾栀言姐弟。可是大姨父却嫌弃她俩,让年纪小小的两个孩子去井边抬水煮饭。有一次凳子滑倒,栀言差点栽进滚烫的大铁锅里。大姨迫于姨父的坏脾气不敢吭声,叮嘱姐弟俩不能让爸爸妈妈知道这些事,不然就没饭吃。
那时候她们太小,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心里想饿肚子该是多么难过的事。直到一次阿爸提前下班回来,亲眼见到姐弟俩一前一后的抬着小水桶的场面。默默不爱说话的阿爸愤怒了,指责大姨和姨父如此狠心,折磨这么小的人儿,阿妈回来后两家人因此事争吵。没料到,弟弟又偷啃了堂弟的苹果。姨父一把抓起弟弟,摔在地上。栀言跳起脚咬了他的手背,使得他的手背留下多年未消的牙齿痕迹。这一下,两家人彻底闹翻,阿爸让阿妈回家照顾孩子,由他挣钱养家。
印象深刻的只有抬水和大姨父的回锅肉红薯干,至今记得那味,也喜欢吃。阿妈回家照顾栀言姐弟,两个孩子再也没有隔阂,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正因幼小的心灵经历了苦难才明白,只有同源的一母同胞才是一条心。
弟弟嘴巴甜又听话,总是获得院里大人们的称赞。小小年纪就会给阿妈买东西,还知道给姐姐讨吃的。一块糖也会掰成两半,先喂栀言,自己再吃掉剩下的一半。有一次,他按照阿妈写给他的纸条去商店买东西。而后抱着那包东西在栀言放学的路上蹲着,见姐姐回来欢喜的跑去迎她。伸出手两枚一分的钢镚放在掌心,说,给你买吃的。栀言问他钱哪里来的,他歪着头回答买草纸讲价得来的。问他为什么不还给阿妈,他笑了笑说给姐姐的。那个笑弯了的眼眉如新月一般好看。栀言爱他,爱弟弟!为自己曾经那样对他感到深深的自责。
上小学一年级第一天,弟弟巴巴的跟在后面送姐姐。阿妈不允许,他也不哭闹,只说姐姐早点回来,眼里很多不舍。以为幸福的日子来了,她们可以相伴长大。不料一场意外,让她们天人永隔。
夏天学校已经放了假。男孩子们奔跑在烈日下,大多女孩子在大院子的阴凉处跳皮筋,修房子。那天表叔要回农村,弟弟悄悄拉着栀言说,姐姐我们跟去。栀言摇摇头回答,阿妈不同意。因为他每去一次,回来浑身没有一处好地方。栀言也不太喜欢,因为乡下蚊子多,茅草多,小孩子的皮肤娇弱经不起。后来,他又问妈妈,阿妈果然不答应。不去,他也没闹,只是嘟囔着不开心。中午,阿妈让他午睡,他撅着嘴坐在矮凳上使性子。阿爸吼了他一声,说不听话就挨打。从未见过弟弟这般顽皮,栀言也假意不理他。
后来,一阵猛烈的拍门声,呼喊声将栀言和爸妈吵醒。大舅冲进屋里,惨白的脸喊:“哥哥,福儿被车压死了!”我的脑袋“嗡”的一下,什么也听不到了,只觉浑身冰凉冷到牙齿打颤。阿爸夺门而出,阿妈拉着栀言跑出去。离家不远的竹林旁的机耕路上围了很多人。弟弟就在那里安静的躺着,再也不闹也不耍性子了。阿妈抱着弟弟的身体,血肉模糊的脑袋和脸晃动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划破夏日的暑热引来更多的围观者。栀言呆看着弟弟被车碾得变形的脸,他竟穿着灯芯绒的裤子。这不是表叔送他的新裤子吗?不行,自己要问问他,这可是大夏天,穿那么厚不热吗?噗通跪在他的脚边,裤子撕破了一条大口子,露出血痕的腿。新裤子破了,过新年咋办!栀言问他,他不答,摇着他的腿喊:“福儿,你起来,起来,姐问你。把新裤子撕烂了,过年穿啥!”她没有一滴眼泪倔强的摇着弟弟的腿,他不答栀言就一直问。阿爸闷闷的拉栀言起来,她甩开,非要问弟弟。外婆一把抱住栀言,不让她再看弟弟的脸,哭着喊:“傻丫头,你哭出来,哭出来。不要憋着,憋坏了咋办。”她别过头去看弟弟,爸爸挡在她身后,不让看。“我要福儿,我要福儿,爸爸我要福儿,哇……。”那股子憋在喉咙里的气终于释放出来,栀言哭得昏厥过去,现场的人都在垂泪。好多人都说,这孩子可惜了,嘴巴甜,懂礼貌,人小却聪明伶俐。
“福儿,福儿……。”和弟弟那个同岁的怀栋挤进人群,被他家大人一把拉住。
“爸爸,那是福儿,我看看。”那孩子叫哭喊着要看弟弟。
爸妈最终找到农用拖拉机的驾驶员,那个肇事逃逸者,他就是片区小学校长的弟弟,还没有学几天驾驶的田某某。至于后来这事怎么处理的,没有听爸妈提过。自那天起,他们绝口不在栀言面前提弟弟,她和弟弟一起照的照片,弟弟的衣物也不翼而飞。他去了,栀言伤心难过了很久。想他,偷偷给他写信,却不知道寄往哪里。她至今记得一些字不会写,用拼音代替。后来,那些信不知去向,估计爸妈担心栀言的缘故,悄悄收走了。渐渐,不怎么记得他的面容,只模糊记得他的笑脸。
时隔十余年栀言遇见怀栋的姐姐,她说起当年的事,才知道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那天中午,弟弟没去成乡下,自己又不搭理他,他只好去找住在家后的怀栋玩。奇怪的是平时怀栋都会同他一起,就那天忽然肚子疼,疼得在床上打滚,被他爸爸抱着说送去对面院子牛医生那里看病。怀栋胆小,最怕打针,一听说要去找牛医生就嚷着不痛了。怀栋妈抓一把瓜子给弟弟,让他自己先去玩,等怀栋肚子不痛了就去找他。他们不知道,这一别是一辈子,也是永别。
一直在妈妈的埋怨中长大,她总说栀言命硬,也说自己带不好孩子的话。直到她也去了天堂,希望如她见到弟弟会开心点。思念他们,思念我的亲人。短暂分开的几十年,栀言相信她们会在天堂相见。愿天堂没有病痛,愿亲人安好,没有灾难。
昨夜又见往事
泪水模糊
你那圆脸弯弯的眉眼
刻在脑海里不曾忘记
写给你的信
请妈妈带去天堂
穿越无界的空间
将思念寄往你那里
一字一句的时光
总听到喊姐姐的声音
曾经那条放学必经的路
早已变成高楼林立的地方
我的思念没变
你是否等在通往天堂的车站
这一站是暮年
下一站我们在天堂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