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君禾赤身裸体,带着满身铁锈似的味道,从床上坐了起来,拉开一道缝隙的帘布里有束阳光投射到瞳孔,让他一阵恍惚。但是麻痹的感官并没有坚持多久,腰背处的酸痛就回到了他的身上,迫使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他一边哼哼着一边将帘布掀开了大半,看了看这一切的祸源——帐篷外面,并排跪着两个人,他们的四肢被死死地绑住,脑袋被套在破烂的麻布口袋里面,在他们的身下,早已凝固的鲜血汇集成暗紫色的湖泊,宁静而安详,早已没有了昨天夜里那股子充满叛逆与仇恨的热烈。
卫君禾看了一阵,觉得腰背处的酸痛更加明显了,连忙回过了头去,挪动着把自己赤裸的双脚放到了长满苔藓的地面上,缓缓地站了起来。冰冷的藓绒刺激着他的脚底,让他从迷蒙的睡意中清醒过来,他从容地从地上拾起了睡袍,又在一堆染着鲜血的刑具中找到了睡袍的腰带以及自己的拖鞋,缓步穿过小院,推开了镌刻着雄狮的红木房门。
房门外是一条走廊,四壁点着来自荒原深处的矿石油灯。明亮的灯火下,管家已经按照平日里主人的习惯,带着负责盥洗的仆人在门口矗立多时了。随着卫君禾开门的动作他们整齐划一地行礼,寂静无声。
卫君禾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不等管家发话,自己从一个仆从端着的托盘里取过了一个盛满温热盐水的杯子漱了漱口,然后问道:“几点了,老谭?”
老管家接过卫君禾手里用过的漱口杯,示意另一边的仆从递过一条备好的热毛巾,回答道:“下午两点,还没到下午茶时间,大人。”
“我的客人呢?来了吗?”卫君禾随意地擦了擦脸,问道。
“来了,大人,在会客厅里等了多时了。”
卫君禾把热毛巾丢进老管家的怀里,脸上露出一个兴奋的微笑,就算是隔着他棕色的浓密胡须,也能毫无阻碍地感觉到他的兴奋。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迈动双腿大步从走廊里穿了出去,似乎那和他的腰背缠绵了一整晚的酸痛了无踪迹。
老管家慌忙跟在他身后,带着仆人们亦步亦趋,样子活像是一群被吓得不轻的工蚁。
会客厅内坐着两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一个精瘦,一个壮硕。
精瘦的那位穿着考究,一袭黑色的猎装,头顶漆黑如墨一般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了脑后,一双漆黑的眼睛这时候正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中的茶杯,仿佛那浅褐色的茶汤里隐藏着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壮硕的那位则完全不同,他穿着一身做旧风格的棕色猎装,虽然长短合适,但相对于他的身型来说,这身衣服明显有些小,包裹在他的身上,处处紧绷,给人一种随时都有可能被撑爆开来的错觉。他的目光在整个房间里流窜,从门口金色的狮头雕塑,到像是点着炉火,却半点儿温度也没发散出来的壁炉,最后停在了一个垂头站在会客厅门内侧的仆从身上。
“我说,秦大哥,”这位身型壮硕的年轻人正是邹斯威,他微微侧过身子,将脑袋尽可能地远离那位仆从,压低了声音说道,“您可别介意,我这可不是要抢您的戏,待会儿见了卫君禾,我做主导……”
“我都知道。”身材精瘦的秦立伸出一只手来,揉捏起了自己的鼻梁,不过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面前的茶杯,“倒是你,要记住,从卫君禾出现的那一秒开始,你对我的称呼里,便不要再出现‘秦’字了。”
邹斯威轻轻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的胸脯,说道:“我办事儿,你放心,咱一会一定把这场戏演得活灵活现,就算他卫君禾再长多出来一双眼睛,也休想……”
“行了。”秦立吐了口气,终于抬起了头,把严肃的,仿佛快要燃烧起来的视线透着到邹斯威的脸上,说道,“少说两句,你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邹斯威停了嘴巴,正准备把招牌式的假笑堆砌起来,却听见会客厅的尽头,那扇自他们两人进来时便一直紧闭着的门后,传来了一个略带干哑的声音:“卫先生到。”
二人急匆匆地起身,在门闩轻响,门面被缓缓推开之前,便一揖到底,口中毕恭毕敬地颂道:“见过卫先生。”
然后他们便看见一个穿着一身睡衣,几乎半裸着的中年男人气宇轩昂地走了进来。
邹斯威没有转头去看自己的同伴,不过已经听到了秦立变得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再细看了一眼卫君禾此时的装束,发现哪怕就这一件睡袍,他都没有把自己的腰带完全系紧,行走之间能够看到他连内裤都没有穿。邹斯威不由得咂了咂舌,心中对秦立送去了深切的关怀——处心积虑忍辱负重十几年,好不容易见到的仇敌,居然是这样一副带着一丝羞辱意味的装扮,任谁也难以压抑心头的怒火。
“你们一定就是我的客人了。”卫君禾环视了一圈整个会客厅,才把自己的视线集中在两个穿着上好猎装的年轻人身上,语气中略微多了些兴奋,“我昨夜听到老谭和我说的时候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么些年了,居然还有人能在荒原里找到那么大的矿藏,今天一看,原来是两个青年才俊……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也不知道卫君禾是故意的,还是单纯神经大条,总之,他把话说到这里,才抬起两条毛茸茸的手臂来,向前伸了伸,示意两个年轻人不用继续行礼。二人于是缓缓抬头,邹斯威也不敢和秦立对视,只能大着胆子细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波顿城第一财阀掌门人”,出乎他的意料,对方看着相当年轻,虽然一把浓密的胡须挡住了他的小半五官,但裸露在睡袍缝隙之外的肌肤和肉体里,依旧充满了力量。
“果然不出我所料。”卫君禾丝毫没有在意邹斯威略显放肆的眼神,他再次向前推了推手,于是工蚁一般的仆从们快速而利落地向前,更换了邹斯威和秦立手边的茶盘,送上盛满了浅黄色麦酒的玛瑙杯。杯子入手冰凉,显然里面的琼浆被奢靡地冷藏过。卫君禾自己也取了一杯,向着二位客人举杯,三人之间并不过多言语,均是一同仰头饮尽。“果然不出我所料,看看你们二位喝酒的样子,啧啧啧,你们两个确实都是少年英雄。”
邹斯威心中对卫君禾给自己的评价嗤之以鼻,脸上却早已快要笑出褶子,他开口说道:“谢大人赏识,我和我这兄弟不过是在荒原上刀口舔血过日子罢了。此番能够寻得矿藏前来拜见卫先生,也都多亏了一帮兄弟们的支持,只是……”
“只是什么?”卫君禾抬了抬眉毛,周边的仆从立刻上前,为三人的酒杯内斟满了新酒。
邹斯威不敢把关子卖得太大,双手抬起酒杯,象征性地放到唇边抿了一口后,紧接着一双眼中就变魔术似的挂满了泪水,他带着一丝哭腔说道:“只是苦了我们那帮兄弟,我们在荒原之上遭受了歹人袭击,最后只有我们二人九死一生,捡回了一条性命。”
卫君禾伸出一只手来,拍了拍邹斯威的肩膀,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说道:“还请节哀。实不相瞒,我年轻时候也在荒原上摸爬滚打过,其中苦楚也是还记得一二,没有你们这些人的付出,波顿城也得不到今日的繁荣,我深表敬意,只是……小友,我该如何称呼你们?”
邹斯威不动声色地收回眼角那还没焐热的泪水,再次挤出招牌式的笑脸说道:“小的姓邹,名斯威,这位是我患难兄弟,名叫石多余。”
听到这个“实在多余”的名字,秦立面无表情,双手举杯,只是行礼。卫君禾大笑两声,摆手示意秦立不用客气,便接着说道:“邹小友,石小友,还请落座。”
邹斯威笑着领命,却哪敢直接坐下,乖乖站在原地,等着卫君禾大大咧咧在会客厅的主座上坐下,才战战兢兢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将手中的酒杯放在身侧的木桌上,这才发觉,杯子虽然透凉,但自己的手心里早已是大汗淋漓。
卫君禾呷了一口麦酒,放下杯子,接过身边老管家递上来的面巾,擦了擦自己沾满酒沫的胡须,才又说道:“我这人说话做事讲究个直来直去,现在便进入正题吧,二位小友。”
邹斯威自然知道他说的正题是什么,于是满脸堆笑,看向一旁的秦立,说道:“老石,叫你保管的东西,此刻便拿出来吧。”
秦立微微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厚纸。一旁早有仆从候着,将纸从秦立手中接过,放在了一个看似不太起眼的金属托盘里。却见纸张刚刚落下,托盘内便闪过一道流光,待得流光由紫变绿,这仆从才又双手托着托盘,将这厚纸呈到了卫君禾面前。
原本在秦立从怀中掏纸出来的时候,卫君禾的眉头还是紧皱着,想来这位波顿城的第一大佬对探矿的设备是有所见识的,知道矿藏信息应该储藏在什么器具内。但等他看到这张纸的时候,那张被大胡子包裹着的脸上,表情瞬间精彩了起来,先是错愕,紧接着,便是一丝带着新奇意味的笑容。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林家出具的保单吧?”卫君禾一手拿着厚纸,一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说道。
“大人火眼金睛,此物确实是林家出具的保单。”邹斯威大方承认,“我二人自盗匪手中偷得性命,带着这矿藏的信息回到波顿城,自然不敢再把脑袋用一根绳儿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前些日子便去寻了林家作保,啧啧啧……林家给的价,可真不便宜。”
卫君禾并未直接搭话,而是反手将手中的厚纸递给了身边的老管家。老管家颤颤巍巍地接过,从怀中掏出一副镶着金丝的眼镜儿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再将厚纸递回了卫君禾手中,同时重重地点了点头。
邹斯威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想要将这位看上去快要入土的老管家记下,却不料对方似乎感受到了他投射过去的目光,抬起一双有些浑浊的老眼看来,惊得邹斯威赶忙挪开了自己的眼睛。那边儿卫君禾却好像完全没有看到这一幕,再次发话道:“林家能给你们作保,想来你们探到的矿藏的确是价值不菲,只是两位小友这保单上虽然对矿藏的深度、储量以及产出都有描述,但缺少矿藏的位置信息,不知……”
邹斯威咽了口唾沫,知道今天最大的考验来了,他瞥了一眼身边的秦立,直接起身,走到卫君禾近前,单膝跪地,朗声说道:“禀大人,小人斗胆,想与您合作。”
“合作?”卫君禾的声音并未起什么大的波澜,但是语气中的疑问意味却重得让邹斯威险些喘不过气儿来。
“是的,合作。”邹斯威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小的当然知道,今次如果将全部的矿藏信息交予大人,大人必定会给小的一笔丰厚酬金。只是那样,矿藏日后的开采、冶炼风险会全部由大人一人承担,小的自小在这波顿城周边长大,耳朵里听多了大人的英雄事迹,心中仰慕大人风姿,实在不忍做这种一本万利的亏心买卖,所以今日便在这里斗胆请求与大人合作,大人只需出资三千万波顿币的现钱,便可购得此座矿藏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小的自会寻人开采,这样大人前期的投入不会太多,风险可谓大大降低,后期如果大人看到矿藏利润可观,自然可以随时加码。另外据小人所知,波顿城交易所内,此刻只有两只可供交易的股票,其中之一是林氏名下的温玉阁娱乐,另外便是咱卫家的卫家矿业,大人此时出资与小的合作,对外散布合作以及新矿的相关细节,卫家矿业的股价必然会节节攀升,光是这股指收益,恐怕都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邹斯威自认自己这番话说得是声情并茂,可会客厅内还是陷入一种异样的沉默之中。他呼出一口气,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却发现不论是卫君禾,还是他身边的老管家,甚至就连周围的那些仆从,都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你说的这些……可都是真的?”卫君禾的声音依旧是古井无波。
但邹斯威心中却喘了老大的一口气,他知道,鱼儿吃下了他放的饵。这也怪不得卫君禾,撇开股价不谈,单说这矿藏生意,按照探矿队老大之前告诉邹斯威的信息,探矿这一行当,本就是一锤子买卖,一般来说城内的这些财阀从探矿队的手里买下矿藏信息,都需要在验证矿藏真伪之后,支付矿藏预计价值六成左右的价格作为报酬。此后,探矿队便与矿藏再无瓜葛,矿藏是赚是赔,都由买下矿藏信息的矿主自行负责。以林家为他们作保的这座矿为例,保单对矿藏的预估价值在一个亿左右的波顿币,六成就是六千万,而今天,以他提出这样的合作模式,卫家只用支付原本一半的价格,便可以参与到矿藏的开采中去,拥有的还是价值四千万波顿币左右的矿藏股份。这不仅相当于白赚一千万,还大大降低了卫家后续的一系列风险,更是给了卫君禾一个天大的机会——毕竟,以他卫君禾的咖位和邹斯威这种波顿城内的无名小卒合作,想要在矿藏稳赚不赔后再把邹斯威踢出去,看上去就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
心中心思百转千回不过一瞬,邹斯威嘴巴上早已连连点头称是,他说道:“小人所讲,绝对都是心中的肺腑之言,还请大人明察……”
卫君禾哄然大笑,一边笑还一边摇头。半晌之后,他终于止住了狂笑,眯着眼睛看向邹斯威说道:“邹小友,我当真没有错看你,只是,你们二人一同前来,你说的这些,可都问过你同伴的意见了?”
邹斯威正待答话,卫君禾却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多言。紧接着,他拍了拍手掌,说道:“邹小友,你说的话,我可是都信了,可这位石小友自进我卫家以来便一言不发,你此时要我信他,自然有些难度,不过也好说。”
说话间,会客厅的门房微动。紧接着,几位身材壮硕的仆从,架着一个人自门外鱼贯而入,这人四肢被捆绑得死死的,脑袋上套着一个破烂的麻布口袋,若不是行进间,还能略微看到他胸膛的起伏,邹斯威甚至都会认为这是个死人。
“想要同我合作,我们就要先建立友谊,要建立友谊,就得分享快乐。”卫君禾走到邹斯威身边,伸出一双大手,微微发力,便将他拽了起来。然后又向着那些仆从示意,于是他们动作粗暴地将那人扔到了秦立脚下,拉开了他的头套,露出了一颗饱经风霜,头发灰白的脑袋。邹斯威眯了眯眼睛,因为他清楚地看见,在这人的面目显露之时,站在他对面的秦立,脸色陡然苍白了起来。
卫君禾却丝毫没有在意秦立的变化,而是自顾自地说道:“这人,是我一个老对头留下来的余孽,我花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将他和他的两个同伙抓了回来。昨夜里我亲自玩儿死了两个,今天的这个……就留给你了。”
随着卫君禾再次拍手,两位仆从一同端着一个硕大的托盘从旁而上。邹斯威远远地看了一眼,顿时觉得头皮发麻,那托盘内刀、锤、锯、斧样样俱全,更有些形状奇怪的刑具,邹斯威完全叫不上名字来。
却见那老管家跟在两位仆从身后,缓步走到秦立身边站定,伸手从托盘里取出了一把锋利的小刀,不由分说,便递到了秦立手中。
出乎邹斯威的意料,秦立虽然脸色苍白,动作却异常地麻利,电光石火间,只见他垫步上前,一手扶住那陌生人的脑袋,一手握着小刀,迅疾地从对方的脖颈间抹过。鲜血如泉,从新割出的创口奔涌而出,却丝毫没有沾染到秦立整洁的猎装,悉数流淌到光滑如镜的地板上。
耳边传来卫君禾刺耳的笑声,邹斯威一脸茫然地看着那倒在血泊中的老人,赫然发现在他那张陌生而苍老的脸上,有一丝浅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