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林家
入夜。
随着太阳在地平线上收敛自己的最后一束光芒，波顿城内外气温骤降。街道上的行人就如归巢的鸟儿，四散纷飞，随着他们的脚步，一盏盏昏黄的灯光在城内次第亮起，温暖而恬静。
陆行鸵奔跑在大街上，迎面而来的强风已有了些割人的感觉，迫得邹斯威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脖子整个缩进了兽皮大衣高耸的领子里——这身行头自然是桃桃帮忙提供的，邹斯威完全叫不出这皮毛究竟属于什么野兽，只觉得皮毛间有股子说不出的血腥气息，此刻脖子一缩，登时呛得他咳嗽连连。
奔行在前方的秦立与阿瞳并未注意到同伴的异样，因为他们的目光此刻已经完全被那座突然出现在街道尽头的宅邸吸引了过去。
准确来说，并不能称之为“宅邸”，而是应该叫它城堡。光是那冰冷和厚重的外墙，便已经高过了白虎大街上的大半建筑，更别说内里那被华灯点缀着的楼阁以及高塔，此时就远远看着，便已经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隔着这座“城堡”还有快百步的距离，秦立便停住了陆行鸵，翻身下了鸵背，将陆行鸵的缰绳捏在手里，改为步行。剩下二人跟着效仿，不敢露出丝毫的不敬之意。开玩笑，林宅外围那些装备精良的黑甲护卫此刻已经把手里的热能枪端了起来，要真敢骑着坐骑跑上门去，说不准脑袋上就会多几个焦黑的窟窿。
“来者何人？”三人走了几步，那些护卫中便传出了一个威严的声音。邹斯威眯着眼睛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个身型修长的中年男人，与周遭的其他护卫不同，在他黑色作战装甲的肩部，有一个烫金的汉字——“林”，想来便是这些护卫中的领头人物。
秦立还是选择令牌开道，但姿势比起晨间在温玉阁时可要客气得多了，他上前两步，双手握住令牌，微微向前躬腰，将那块写着“林”字的令牌递出去，同时说道：“在下秦立，与桃桃阁主有约，是来寻她的。”
护卫中快步跑出一个年轻的，同样也是双手接过令牌——也就是邹斯威眼尖，匆匆一眼，便发现这块牌子与秦立早晨使的那块有区别，虽然依然是金属质地，但上面的“林”字不再是鎏金的线条，而是变成了有些艳丽的粉色。
中年统领接过令牌，抬起左手臂，只见他小臂上的战甲微微弹出一块，露出一个插槽来，他动作麻利地将令牌插入其中。片刻之后，插槽里亮起一阵绿色微光。
他这才神色稍缓，示意左右的护卫将热能枪收好，将令牌还给秦立，然后冲着门前的三人抱了抱拳头说道：“职责所在，还请几位贵客恕罪。”
秦立接过卫兵递回的令牌，并不言语，领着其他二人抱拳还礼，接着便听中年统领发话道：“麻烦三位随我到这边来。”
三人点头，随着中年统领的指引向前，来到林宅那扇威严厚重的钢铁大门之前。待到三人在中年统领身后站定，他再次按了一下左手小臂上的臂甲，却见一道浅紫色流光随着他的动作，自大门之上散射开来，依次扫过三人的身体，秦立和阿瞳都没事儿，到了邹斯威这里，这道流光却仿佛卡顿住了，前前后后来回扫了几次，差点儿没把他眼睛给晃瞎。
“这位贵客，”中年统领察觉到这边的异常，拍了拍手腕，停止了扫描，走到邹斯威身前来，说道，“身上是不是带了什么不该带的物件？”
邹斯威心中恍然，原来这道流光是个安检系统，但他属实觉得有些冤枉，在来之前他便已经听秦立的嘱咐，取掉了自己身上的全部武器、杂物，要说有什么不该带的……
他叹了口气，挠了挠脑袋，冲着众人尴尬一笑，也不管周围竖着百十双眼睛，将手伸进自己的裤裆，掏出来一块深紫色的金属。
无怪安检系统会在邹斯威这里停留：这块金属不过巴掌大小，外形酷似一柄小剑，细看之下才能发现它没有任何锋锐，与其说这是武器，不如说这是个玩具。
邹斯威不等中年统领发问，赶忙解释道：“这不过是我的一个幸运符，没有任何危险。”
中年统领挑了挑眉头，算是接纳了他的说法，也就不再计较。他转过头去，在自己的臂甲上按下几个按钮，厚重的大门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金属摩擦声，然后在靠近众人的位置打开了一扇小门。
“诸位，请进。”中年统领抬手引路道，不过他并没有继续跟进的意思，想来门内另外有人会负责带路。
邹斯威三人于是自小门鱼贯而入。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洞里，小门缓缓关上，中年统领才转过身来，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他身侧刚刚那位负责跑腿的卫兵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低声说道：“老大，桃姐儿不是和夫人在一起吗？这几位……”
“收声。”中年统领摆了摆手，示意手下不要多话，他此刻正在回想方才那个为首的年轻人报上来的名号，秦立？这名字怎么感觉在哪里听过一样？
相比外观的威压压抑，林宅内部却显得格外简洁温馨，进入大门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小小的花园，园中的植物虽然就是些荒原上常见的灌木，但胜在修剪得井井有条，看上去也别有一番风味。目所能及的其他地方也都透着这股子意味，构成装饰的建材物料再平常不过，可其中却暗含严谨的修建与摆放，不难看出，负责建造林宅的人，是一个极其追求细节的人。
三人还待细看，一个温柔如水的声音便从旁侧传来：“小栗……秦立，二位朋友。”
说话的正是桃桃，此时她已换了身素色的装束，身上的那股子柔媚劲儿少了大半，却多出一股端庄气息来，看得一旁的邹斯威心中赞叹连连，也就不再计较对方招呼时候的区别对待了。再看一边儿的阿瞳，果然是完全变了性子，眼神中丝毫没有流露出晨间那股子热情的八卦火焰，整个人看上去恬静了许多。
秦立自然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也不知道这俩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听见桃桃的呼喊，他第一时间就转身迎了上去，他一边走，一边开口说道：“桃桃。”
桃桃眼神中露出一丝羞涩，但脚下却是退了半步，她轻轻摇了摇头，一双大眼睛四下打望了一下，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二人不便在此处显得过于亲密。
秦立脚步收放自如，住了步子，微微点头。桃桃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微微一笑，道：“三位，请随我来吧。”
跟在桃桃身后，走过一道长廊，再穿过两个空无一人的厅堂，几人来到一处关着大门的小楼前。桃桃在楼前停步，对着身后三人正色道：“夫人此时应该是刚刚用过膳，我已与她言明过你们的来意，相信夫人对此事已经有了自己的安排，进去之后少说多听，小栗……秦立，如果此事与你预想的不太相同，也请先不要反驳。”
秦立微微皱眉，点头应下，倒是他身后的邹斯威一脸轻松，碰了碰阿瞳的手臂说道：“阿瞳兄弟，你看看这些大户人家的女子，说些话是真的密不透风，就不说她与秦立的关系了，就秦立之前手里那块牌子，咱们这个事儿还能出什么波折？”
阿瞳并未立即回话，倒是前方的桃桃此时转身面对小楼，深深鞠躬朗声说道：“禀夫人，贵客已到。”
随着她的声音，小楼的正门缓缓打开，自楼内射出一道同林宅大门如出一辙的紫色流光，在几人身上扫描而过，接着一个清亮的声音从楼内传来：“进来吧。”
入得楼内，众人眼前一亮，楼外此刻已入夜，虽有月光，但也昏暗，而这楼内却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居然有如白昼一般，灯火明亮但却不刺目，让人觉得格外舒适。
在这温柔灯光的正中，放着一张古色古香的茶案，一个女子端坐案后，她身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青色纱衣，如瀑一般的长发用一根青翠欲滴的竹枝束在头顶，两道略显尖锐的剑眉让她看上去英气勃发，毫无疑问，她便是波顿城内第二大财阀林家的掌门人，林夫人。
“见过夫人。”最先行礼的是桃桃，秦立三人跟在她的身后，纷纷行礼。林夫人略略点头，说道：“来到这里，都是我林家贵客，不必如此多礼，都坐吧。”
桃桃先一步在侍茶位坐下，素手温柔的律动下，其他三人刚刚落座，几盏清茶便已经放在了他们面前。邹斯威望着盏里清亮的茶汤，心里啧啧称奇，他当然知道，在穹顶之内，茶叶是何等稀罕的物件，更别提这种还没喝进嘴里，便已闻见清新茶香的稀罕货色了。
“秦立，”待得桃桃分完茶，林夫人开口说道，她一上来便叫出了秦立的名字，“好久不见，你这一去怕是已经有十多年了吧？”
“禀夫人，十七年零二百三十七天。”秦立接过话头说道。
林夫人叹了口气说道：“已经这么久了，你们离开的时候，老爷还在，我们林家那时候也不过是波顿城内的一个靠着走镖艰难维持营生的小家族……老爷给你爹的那块牌子，现在在你手里吧。”
秦立点了点头，稍一犹豫，还是从怀里将那块攒着金色“林”字的牌子掏了出来，双手向着林夫人递了过去。
林夫人接过牌子，看了看，接着随手放在一旁，说道：“你爹应该给你说过这块牌子的分量，这十七年来，我不知道你在外边儿是怎么过的，但你直到今天才用上这块牌子，想来，你应该是要做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
旁听的邹斯威暗自皱了皱眉头，他从林夫人的话里察觉到一丝不对来，听二人的谈话，秦立的父亲和林家明显交情不浅，但这林夫人上来几句话，几乎完全没有提旧日情分，反而是开门见山，把话题全部带到了秦立今日的诉求上，看来他之前的判断有误，今天这件事儿，远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那边儿的秦立却是没有考虑这么多，直接说道：“我想请夫人帮忙，我要复仇。”
“复仇？”林夫人挑了挑眉毛，拿过桌上的茶盏，轻轻在唇边吹了吹，微微呷了一口，说道，“你想怎么个复仇法？”
“杀掉卫君禾，毁掉卫家。”秦立语速飞快，略微有些苍白的脸上泛起两道不太明显的红晕。
夫人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桌面上的那块令牌，一言不发，但是那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光凭这块牌子，林家不可能帮助秦立复仇。
秦立眼神闪烁了一下，说道：“我杀掉了乔老大……”
“那颗人头你已经送给桃桃了。”林夫人挥了挥手，打断了秦立的发言，说道，“功劳我也自然全部记在了桃桃身上。”
秦立点了点头，举起面前的茶盏，不顾茶汤滚烫一饮而尽，说道：“我在荒原上发现了一处庞大的金属矿。”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圆溜溜的铁球来。这铁球邹斯威再熟悉不过，这可是探矿队队长的命根子，睡觉都没离开过怀里，当时盗匪袭营，他还以为已经遗失了，此时不知道怎么又出现在了秦立手里。
秦立熟练地在铁球上按动了几下，一道浅蓝色光幕自铁球上发散出来，上面正是当时探矿队队员们观测到的矿藏数据，矿藏深度、大致储量、主要产出的金属类型一一在目，唯独矿藏所在地一栏完全空白，没有了信息。
林夫人细细浏览了这些内容，然后微微一笑，指着那处空白说道：“这矿藏所在地，应该就在你的脑子里吧。”
秦立用力点了点头说道：“确实如此，只要夫人肯帮我，事成之后，我便告知您矿藏的所在地。这么大一处矿，再加上彼时卫家已经倒台，林家完全能够变成波顿城内的第一财阀。”
林夫人并未马上接过秦立的话头，而是示意一旁的桃桃为自己添茶。端起茶盏再饮了一口之后，她才说道：“我听桃桃说，你们已经去过了温玉阁，那么你去过云崖集没有？见过云崖集里面那台第二代沉浸式体验仪了吗？”
听到林夫人这突然的一句话，秦立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两位同伴，却见邹斯威脸上已经挂上了招牌式的笑容，把脑袋点得如同捣蒜一样了。
林夫人并未多看邹斯威一眼，而是继续说了下去：“那台体验仪可以说是我们林家生意转型，有今天这般实力的关键，正是因为有了它提供的技术支持，我林家才能生产出第一代沉浸式体验仪……秦立，你可知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吗？”
秦立微微摇头。
“大约十二年前，也是在这会客厅内，老爷接待过一个与你一模一样的……探矿人。”林夫人抬起头来，直视秦立的双眸，那剑眉锐利得仿佛要割伤秦立的双眼，“他也给了我们一处矿，一处储量、深度、产物与你这处矿极为相似的矿藏。但是等我们花了大价钱买了这矿藏信息，再花了大力气完全封闭消息，将这矿挖出来的时候，你知道我们发现的是什么吗？那根本不是什么矿，那是一处史前古建筑，之所以会被侦测为矿藏，是因为古建筑的建造框架里运用了大量的金属，可那些都是已经完全成型的钢铁，而这些钢铁，只能被波顿城的城市核心当作废料回收！波顿穹顶建立这么多年，这唯一一次的探矿失误，被我们林家撞上了，老爷得知这个消息的当夜，便急火攻心昏了过去，至今还在病榻之上沉睡，也就好在我们还发现了那台体验仪，不然我们林家……”
林夫人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她后面的话并不难猜：想要在危险重重的荒原上开采矿藏是一件极为损耗人力物力的事情，更别提矿藏储量价值六成左右的矿藏信息费用……如果没有那台体验仪，以林家当时不过一个二流家族的实力，矿藏开采失败，直接家道中落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情。
会客厅内陷入了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秦立的脸上再没了红晕，邹斯威只用余光都能看见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滴落。反倒是角落里的阿瞳，此刻还是那么恬静，居然有一些遇事不惊的大将之风。
良久，夫人叹了口气，她再次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桌上的令牌，然后将令牌收进了怀中，说道：“罢了，你能做到今天这步也是不易，看在这块牌子的面上，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别想着报仇了，安心在波顿城内寻个落脚的地方，我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第二，若你一心想着要杀了卫君禾，我林家只能从旁辅助你……我还有些今日的账目要看，所以，你和你的两位同伴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一个小时之后你要给我一个你的复仇计划，我不管你最后怎么做掉卫君禾，搞垮卫家，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林家帮你做的一切事情，最后都一定不会牵扯到林家身上，若你给不出这样的计划……那你连第一个选择的机会也会失去。”
林夫人说完这些话，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便向着小楼的更高层走去。走到一半，回首说道：“桃桃，你还在这里做什么？随我一起。”
桃桃起身，对着秦立歉然一笑，跟在夫人身后去了，只留下茶案前的三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