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拾捌』陈扼言执棋者凝眉
离宫时已近黄昏,归楚家的车驾内。
几大高门皆有殊权,即便在宫中亦有暗卫随行相护在楚令昭身边,是以听全了楚令昭与皇帝的对话,暗卫统领钟乾来到车驾内,对苏栩方才种种言语不满,言道:“太子悖逆之举层出不穷,皇帝竟还帮他拉拢楚家,竟还为太子落泪。”
楚令昭揉了揉额心,冷声道:“伤鳄之泪罢了,孙括欲废苏而自立,楚家在,勉强还能牵制着些,皇帝怕太子的种种与皇族割席的举动将楚家推向孙括那边,便只得自己开口帮太子作了桥。苏栩以为,楚家是不愿对其余势力称臣、不想换个难以控制的皇帝,才选择顶着诸敌的压力来扶持苏姓君室……”
说到这儿,楚令昭话语微停,眼底似有薄凉,而后扼言道:“楚家前几代家主的意志或许如此,但是,大局行至如今已不能同昔日而论,不能因小失大,华序眼下暗中四分五裂多敌为乱,半疆诸侯那等千年沉疴无时无刻不在侵蚀半疆州郡,国邦名号更为眼前虚妄水月镜花,堪堪维持着台面上的危楼整体。暗河一案不难观见华序被外力渗透之深,假以时日州郡顶不住遗侯的侵蚀,危楼彻底崩散,楚秦两国趁机大举侵攻,逐层割掠一座四散之国的破碎板块不过是早晚。楚家若助孙括,他势涉遗侯地与州郡,与扶持苏室相较,可更快压住华序不明着四分五裂,扶一位势力覆盖广的新君来弹压多敌群乱,于公,有益州郡万万生民不陷入混战,而于私,因利制权,暂时隐锐换个不容易掌控的皇帝,稳住国基不塌,只要华序不明着溃散,国域朝堂的内政皆可徐徐周旋,岂不比被楚秦两国危及全境要有利?若不是顾及叔父要楚家维护苏室的遗愿……”
钟乾望向她。
楚令昭凝眉,敛了语意,“罢了,不往下谈,再说下去,以叔父对苏栩的那等近乎极致的忠正,今夜怕是要托梦来叱我。”
“主人扪心更倾向于支持孙括?”钟乾试着问道。
“以孙括跨摄遗侯与世族的势力,他不失为可一试扶持之君。”楚令昭言辞中肯,并不因对方是敌手而恶意贬损,又道:
“但眼下,我们扶持苏室,他便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钟乾颔首,道:“只是苏栩温良,孙括此人却阴狠,之于'仁'字而言……”
楚令昭摆了摆手,“帝王之位,只有合适与不合适,并非以单纯的仁与不仁来论调,孙括也只是当前局势下的一个或许合适的人选罢了。”
想起苏栩开口的另一事,楚令昭吩咐道:“对锦州驻扎的私兵传信,胡少府名下的运财物的船只,有高门阅牒便无妨,但无阅牒相持的船只每月只可放行三艘。宫廷私库并非无地方收入,在民生底线之内,世族利益终究高于皇族利益,苏栩不想与高门让利的那一部分,需要控制着些,而限船数下想要运金还是运银,便都随他罢,要是意外遇到其余高门来阻,便让楚家驻军出面。”
钟乾应是,离开车驾去派暗卫传信。
……
已是深夜,楚家,深庭一座花木掩映中的楼阁典雅坐落,两侧联题:重政奏疏呈于高门而不入殿阙廷掖,训诂典疏汇于阀阅而不流蓬荜荆栏。
中冠“临疏”二字。
临疏阁二层,楚令昭一身墨色寝袍,正靠坐在床榻上,捧着本古兵残卷看得入神。
一侧的羊角灯散发着柔柔的光,映照在她的面庞上,迷蒙中,愈显得少女姿容艳冶殊丽不似凡尘众生相。
侍女从月门外进来,恭敬地行了个礼,“娘子,沐浴的水已备好了,现在可要沐浴?”
楚令昭轻声嗯了一声,意犹未尽地放下那道古卷,起身离开内室,顺着楼阁长廊走到尽处槅室的屏风后,瞧见白玉池内氤氲着热气,她不悦,“唤蔺嘉过来。”
侍女模样的女孩带着一众人匆匆进来,皆是十二三岁的样子,面容懵懂稚嫩,“娘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蔺嘉呢?”楚令昭瞧着为首的一位面生,不像自己院中的人。
侍女垂首道:“回娘子,账房有些事要请教,蔺嘉姐姐前去处理了,叫奴带人先在这守着。”
“二蔺难道都不在?”楚令昭疑惑。
她还要再问,却有侍卫上楼在门外禀报:“娘子,小公子来了,说是有事找您,此时正在下面等着。”
楚令昭不解,“这么晚,殊吟来做什么?”
楚殊吟在楚家有专设的院落,二人这几年皆在楚相身边一向走得近,楚殊吟若在楚家居住,两人相互出入寝居亦是随意常有。
楚令昭意外倒不是意外楚殊吟来到临疏阁这处寝居处,只是因少年近来搬去了另设的郡王府,楚令昭自锦州回到皇都后,还未见过他,今夜突兀听他来访,便略有不解。
几名侍婢为她换好长袍,下到临疏阁一楼外厅。
外厅中,眉目如画的少年郎单手支头,坐在大椅上细品着香炉中正燃着的香。
“沉香一两、栈香三钱、白檀半两、木香五钱、麝香七分、甘松四钱半、零陵香四钱半、紫檀七钱半、回鹘香附子二钱、玄参二钱、甲香二钱、官桂二钱……姐姐可是要制辩盏遗韵?姐姐,你遗漏了二钱当归呢,须知,少了一味香材,也是会影响质气的。”
楚殊吟见她下来,坐正了些许,笑吟吟道。
“我更爱冷调合香,这一炉辩盏遗韵不过是阿栀阿罗制来作趣,偏的头回试熏便遇上专擅的,只是殊吟在西南待了大半年,对香事的挑剔性子竟是还没被磨掉。”
楚令昭瞧了少年一眼,接过侍女奉来的茶,在一侧大椅上坐了,她喝着热茶,疑惑道:“这个时辰,殊吟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从演武场出来时便是这个时辰,听说姐姐回来,想着姐姐必然还没就寝,就顺道过来找姐姐吃杯茶。”
楚殊吟随口说着,全然是了解她的模样。
“殊吟这顺道顺得倒是有意思,平白绕了三四条街。”
楚令昭没什么半夜喝茶的兴趣,正要请他走,却听楚殊吟又道:“我进来时听齐总管说姐姐今日在宫里停留了半日?姐姐刚从锦州回来,一路舟车劳顿的,都没歇息一二苏栩就召问?”
他一身银白细铠,面容极是俊俏好看,眉眼含笑的模样,叫楚令昭刚要脱口而出的赶人的话,硬生生是没说出口。
她顿了顿,“是我自行入宫,想着皇帝迟早也要问,总不能从头到尾都绕开皇帝办事,言语上便去应答些许,不过,我倒是有件事要问你。”
“姐姐只管问便是。”楚殊吟微笑。
“锦州之事一直保密不露,殊吟又是如何知晓的?”楚令昭呷了口茶,淡声问道,声音里已是多了几分考量。
楚殊吟想起那日被他扔到地牢的朔山楼管事,唇角的笑容染上了几分乖张意味,颇似嗜血。不过片刻,就又被他敛了下去。
他眼神受伤般望了楚令昭一眼,“我常在演武场里练兵,禁卫军说漏嘴了也是有的,倒是姐姐,那日让我去朔山楼放那玉佩,我回来后,姐姐便不见了,叫我好生担心,如今,却先审问起我来……”
少年生得眉目如画,又这样受伤般垂着眸,楚令昭沉了神审视他半晌,抬手轻抚了下他的额头,微笑道:“我不过是问问,殊吟何至于如此。”
楚殊吟垂着眼眸点头,他虽仅十四,但常年习武生长得极快,身高已是同唐临痕等人相差无几,如今却扮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瞧着很是有趣。
侍立在外厅中的侍卫们忍不住好奇望来,楚殊吟瞥了他们一眼,眼神中透着森冷,冰冰凉凉的叫人胆寒,哪里还有方才哀伤凄戚的样子。
众人不禁打了个寒颤,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探看。
楚殊吟淡淡收回视线,重又弯起眉眼,神态柔顺继续对楚令昭温声道:“半个月后皇帝要在玠城附近举行秋狝,楚家也在邀请之列,姐姐莫要推拒,与我一道可好?”
楚令昭还未言语,楚殊吟却不愿被她拒绝再难开口,便紧接着软语道:“我去西南征战半年,已许久没见过姐姐,如今只是想与姐姐一起去打猎罢了,但若姐姐实在劳累事忙,或准备与分支一道,殊吟也能识趣明白的……”
他低垂着眼睫,神情柔软,看上去懂事极了。
楚令昭轻颦,道:“殊吟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何至于连与你射猎的空闲都腾不出?半个月后的秋狝,楚家分支官员子弟去的人不少,嫡支分支皆为主脉,先前铲除部分违逆分支闹得满城风雨,此次我的确本想合众同行,但又岂会因他们而冷落你?”
楚殊吟低低作语,“殊吟自是与姐姐心近,但离开了半年,实在是忧心那些分支钻空子到姐姐身边离间,让姐姐疏远了殊吟,只重视旁的子弟。”
他牵住楚令昭的衣袖,仰头望向少女,“姐姐,殊吟与他们是不同的,对么?”
楚家主脉分支与各地旁脉子弟多不胜数,但嫡支却实在稀零,楚令昭与楚殊吟皆出身主脉嫡支,楚令昭性情又偏于倨傲,楚相一死,她对想要夺权的分支更不留情面,出手狠辣直接扼断违逆者的生机,毫不顾忌同族情谊。
楚殊吟本就心思敏感,多年来总要时不时向楚令昭确认她对自己这位嫡支堂弟的珍重,如今有分支作对比,少年更欣悦地觉察到楚令昭对他的珍惜,也不知是出于在她面前讨宠还是撒娇,楚殊吟更乐此不疲地用言语反复向楚令昭确认这份珍重的姊弟之谊。
楚令昭并非不知少年的这些小心思,她扯回楚殊吟手中的衣袖,慵懒在隔案的大椅上坐了,良久不言,直到少年眼底禁不住起了忧愁不安,她才轻笑道:“殊吟自是不同的。”
楚殊吟得到了想听的安抚,又与楚令昭说了会子话,才回了郡王府。
他离开后,楚令昭仍在临疏阁外厅中吃茶,似是在等待,直到一位着雪青长裙的女子从外面进来,笑吟吟欠身作礼。
“账房有些杂事多问了几句,听小侍们传话说娘子唤奴,这才忙赶了来,娘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楚令昭单手撑着额角,闭目淡声问道:“阿嘉,殊吟又安插人到临疏阁了?”
蔺嘉会心一笑,随后便见崖栀与蔺懿等人领着几位年岁不大的侍婢来到楚令昭面前。
“娘子,殊吟公子共安插了六位,已全部带了来。”蔺懿欠身道。
楚令昭逐一打量过这些被安插来的侍婢,带着倦意微叹,“说说看,殊吟那孩子这回又让你们做哪些事?”
为首的陌生侍婢道:“殊吟公子命奴们时时叮嘱娘子少喝冷酒、少吃太甜的糕点、不要在烛火昏暗处阅览、不要往高处的栏杆窗边坐,留意娘子喜爱的赏览用的兵器、书卷类别……”
楚令昭不解,“兵器只有用着趁手不趁手,哪里分什么赏览之用的喜爱不喜爱?
侍婢回道:“殊吟公子从西南带回了一批宝石与兵械,想送一份别出心裁的礼物给娘子,这两年直接送皆没意趣,思来想去,还是准备将宝石镶嵌到各类兵器上作礼给娘子送来。因练武的兵器讲究实用不主张累赘花哨,那些便只作欣赏之用,让奴们留心娘子有哪类兵器是只作赏览而不用的,他只将宝石镶到那类兵械上,而娘子习武能用的兵械他便不镶东西,给娘子一半用一半看。”
少年从来体贴,对能讨楚令昭欢心之事总是不倦,华而不实的和朴实实用的皆要占了,无论楚令昭倾向于哪类,皆会愉悦。
凡涉及到楚令昭,楚殊吟总忍不住偏执着上心,楚令昭多少能察觉到,但却到底不喜有人将自己身边之事外传。
楚令昭端起崖栀奉来的茶盏,涂着丹蔻的指尖轻抚茶盖,对面前六位陌生的侍婢平缓道:“你们是殊吟派来的人,我给他留些情面不驱逐,今后你们只去前庭侍立不要留在临疏阁,但即便是前庭,亦不可再向殊吟流半分消息出去。楚家之内,暗卫无处不在,每一处都有眼睛,若叫我发现你们继续向外流消息……”
她眸光冷冽。
侍婢们忙垂首,“奴记下了。”
崖栀与浮白将她们带离深庭。
蔺嘉与蔺懿则随楚令昭回了临疏阁二层,蔺嘉走在左后半步,轻声问道:“娘子方才唤奴,可是有什么吩咐?”
尚未等来回答,刚随楚令昭迈入尽处隔室,蔺嘉便注意到屏风后氤氲而起的热气,她心下了然,“刚刚那几个侍婢被公子安插而来,什么都不懂,奴这就命人把水换成冰的。”
楚令昭颔首,靠坐在室内软榻上养神。
室外,蔺嘉吩咐着手下的一众侍婢,又听蔺懿低叹,“娘子总这样用冰水沐浴,我真怕她伤了身。”
蔺嘉摇头,“这已经是娘子唯一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