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公孙丑章句上
题解凡九章。首章王伟侠先生说:“此章亦孟子崇王道、黜霸功之意,所以明儒家之主张,申一己之抱负也。”通过与公孙丑的对话,提出当今之世,解民倒悬,推行王道的主张,并告之,以此施行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他又从加齐卿相的不动心,到论辩告子的不动心与圣学不动心的差别所在,批驳了告子养空空之心的谬误,提出了知言养气的命题,发先圣之所未发,最后归结到师法孔子。以下诸章,多为孟子自述,指出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行王道首在尊贤使能,自求多福;尊贤使能,首在开发善性,即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端;祸福之来,由所治之术,譬如矢人与函人,不可不慎;末篇以后世学伯夷与柳下惠之偏者之失,归结到不偏不倚的中庸大道。
公孙丑[1]问曰:“夫子当路[2]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3]乎?”
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4]曰:‘吾子[5]与子路孰贤?’曾西蹵然[6]曰:‘吾先子[7]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8]不悦,曰:‘尔何曾[9]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
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10]我愿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
曰:“以齐王,由[11]反手也。”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12],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13]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
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14],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15]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16],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17]而传命。’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注释
[1]公孙丑:孟子的弟子,齐国人。
[2]当路:当时成语,指当权,当政。
[3]许:兴起、兴盛。
[4]曾西:名曾申,字子西,孔子弟子曾参的儿子。
[5]吾子:亲密的对称敬词,相当于“吾兄”、“老兄”之类。
[6]蹵〔cù〕然:不安的样子。
[7]先子:古人称已逝世的长辈。这里指曾西的父亲曾参。
[8]艴〔fú〕然:恼怒的样子。
[9]曾:副词,乃、竟然。
[10]为:同“谓”,认为。
[11]由:同“犹”,好像。
[12]百年而后崩:古代传说周文王活了九十七岁。百年泛指寿命很长。
[13]周公:名姬旦,文王之子,武王之弟,辅助武王伐纣,统一天下,又辅助成王定乱,安定天下,鲁国的始祖。
[14]作:在这里为量词,相当于现代口语“起”。
[15]辅相:双音动词,辅助,帮助。
[16]镃〔zī〕基:农具,即锄头。
[17]置邮:置和邮都是名词,相当于后代的驿站传递。
译文公孙丑问孟子:“老师如果在齐国当政掌权,如管仲、晏子的那样的功业能复兴吗?”
孟子说:“你真是个齐人,只知道管仲、晏子而已。有人曾经问曾西说,‘你和子路哪个有德行?’曾西不安地说:‘子路是先父所敬畏的人。’那人说:‘那么你和管仲哪个有德行?’曾西的脸色马上不高兴起来,说:‘你怎么竟把我和管仲相比?管仲得到国君的信赖是那样地专一,主持政务是那样地长久,他辅助齐桓公称霸,推行的是霸道而不是王道,所以取得的功绩是那样地卑微,你怎么拿我和这样的人相比?’”
孟子说:“管仲是曾西所不愿效法的对象,你认为我会愿意学他吗?”公孙丑说:“管仲辅佐他的国君成就霸业,晏子辅佐他的国君显扬威名,管仲和晏子还不足以效法吗?”孟子说:“以齐国来统一天下,易如反掌。”公孙丑说:“要是这样,弟子就更加不明白了。像文王那样具备道能德养的人,活了一百岁才去世,尚且未能统一天下,直到武王、周公继承了他的事业,才使大道风行。现在您说统一天下是那样的容易,那么周文王也不足以效法了吗?”
孟子说:“我怎么能和周文王相比呢,从殷汤直到武丁,出了六七位贤明的君主,天下归服殷商已经很久了,时间一久就难以生变故。武丁使诸侯来朝,治理天下犹如把它放在手掌中一样自如。殷纣与武丁相隔还不久,那些德治思想、敦厚风俗、仁德爱民的政措,还没有完全丢失,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等贤良君子来共同辅助,所以延续了很久才丧失了统治。那时,没有一尺土地不是商王所有的,没有一个庶民不是商王的臣仆,然而周文王还能凭藉着方圆百里的国土兴起,那是很难得的。齐人有句俗话:‘有智谋不如乘时机,有锄头,不如等农时。’现在的时机更容易在天下施行王道。夏、商、周三代那样的道德兴盛时期,国土却没有超过千里的,而齐国就拥有这样广阔的疆域;鸡鸣狗叫的声音能相互听见,人民和谐相处,从国都一直抵达四方的边境,而齐国也有如此多的民众。国土不要再开辟了,民众也不要再增加了,以施行仁德爱民的政治来统一天下,天下没有谁能阻挡。况且贤明君主不出现,自古及今,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稀缺的;民众被暴政所摧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严重的。饥饿的人容易吃得香甜,干渴的人容易喝得甘美。孔子说:‘德政的推广流行,比驿站传达政令还要迅速。’现在这个时候,拥有万乘兵车的国家施行仁政,民众内心感到喜悦犹如倒挂着被解救下来一样,民众如此渴望道德的甘露。所以花上古人一半的力气必定能得到双倍的功效,只有现在才能如此。”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1]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2]矣。如此则动心[3]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4]不动心。”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5]远矣!”
曰:“是不难。告子[6]先我不动心。”
曰:“不动心有道乎?”
曰:“有。北宫黝[7]之养勇也,不肤桡[8],不目逃[9];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10]。不受于褐宽博[11],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12]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13]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14],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15]。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16]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17]矣:自反而不缩[18],虽褐宽博,吾不惴[19]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告子曰:‘不得于言[20],勿求于心[21],不得于心,勿求于气[22]。’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23],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24]。’”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
曰:“志壹[25]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26]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27]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28],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29]其苗之不长而揠[30]之者,芒芒然[31]归,谓其人曰:‘今日病[32]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33]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何谓知言?”
曰:“诐辞,知其所蔽[34];淫辞,知其所陷[35];邪辞,知其所离[36];遁辞,知其所穷[37]。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宰我、子贡[38],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39],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
“然则,夫子既圣矣乎?”
曰:“恶[40]!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41]、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顔渊,则具体而微[42]。”
“敢问所安。”
曰:“姑舍是[43]。”
曰:“伯夷、伊尹[44],何如?”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45],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46]乎?”
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曰:“然则有同与?”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曰:“敢问其所以异?”
曰:“宰我、子贡、有若[47],智足以知圣人;污[48]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49]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50],由百世之后,等[51]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52]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53],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54],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注释
[1]加:居,处在,担任。
[2]不异:意动用法,不以为奇异的意思。
[3]动心:赵注云:此处的“动心”是“畏难,自恐不能行”之意。
[4]四十:指四十岁。
[5]孟贲:古代的勇士,齐国人,一说是卫国人。
[6]告子:名不害,曾经学于墨子。
[7]北宫黝:姓北宫,名黝,齐国人,生卒年不详,其人已不可考。
[8]不肤桡:桡,本作挠,退却的意思。指不因皮肤被刺伤而退缩。
[9]不目逃:逃,逃避。目逃指眼睛被刺而躲闪。
[10]市朝:市,买卖的场所。朝,朝廷。这里指公共场合。
[11]受于褐宽博:受,承上省略,指受挫。褐宽博:指地位低贱之人。
[12]无严:严,畏惧。
[13]孟施舍:生平不详,其人已不可考。
[14]会:合战,交锋。
[15]子夏:孔子的弟子卜商,卫国人。
[16]子襄:曾子的弟子。
[17]夫子:指孔子。
[18]缩:直也。
[19]不惴:使动用法,使其惊惧之意。
[20]不得于言:指人家能服我之口却未能服我之心。
[21]勿求于心:指不要在思想上寻求原因。
[22]不得于心,勿求于气:指不得其理于吾心。
[23]夫志至焉,气次焉:赵岐注云:“志为至要之本,气为其次”。焦循《正义》云:“心为气之志,气为心之辅,志与气不相离也。然而心之所至,气即随之,志与气又适相须也。”
[24]持其志,无暴其气:持,保守、坚定。暴,乱,这里指滥用的意思。
[25]壹:专一,精一。
[26]浩然:盛大而流动的样子。
[27]慊〔qiè〕:快,痛快。
[28]正:止也,“而勿正”即“而勿止”。焦循《正义》云:“正之义通于止也。”
[29]闵:亦作“悯”指担心,忧愁。
[30]揠:拨。
[31]芒芒然:疲倦的样子。
[32]病:这里指疲倦,劳累。
[33]槁:枯干。
[34]诐〔bì〕辞知其所蔽:诐辞,指偏颇不正的言辞。蔽,遮蔽、滞,不能通明。
[35]淫辞知其所陷:淫辞,指放荡过分的言辞。陷,沉溺,与事实相悖。
[36]邪辞知其所离:邪辞,指偏邪、邪僻的言辞。离,离经叛道。
[37]遁辞知其所穷:遁辞,指躲闪、逃避的言辞。穷,理屈词穷。
[38]宰我:孔子的弟子宰予,字子我。子贡:孔子的弟子端木赐,字子贡。
[39]冉牛:孔子的弟子冉耕,字伯牛。闵子:孔子的弟子闵损,字子骞。颜渊:孔子的弟子颜回,字子渊。
[40]恶:叹词,表示惊叹。
[41]子游:孔子的弟子言偃。子张:孔子的弟子颛孙师。
[42]具体而微:朱熹《集注》云:“谓有其全体,但未广大耳”。
[43]姑舍是:姑,姑且,暂且。舍,同“捨”,指暂时不谈此话题。
[44]伯夷:孤竹君之子,与其弟叔齐互让君位,而逃于周国,后因劝阻武王勿讨商朝,未果,隐于首阳山饥饿而死。伊尹:商汤之相,曾辅佐商汤灭夏。为古代贤臣。
[45]止,处也。
[46]班:赵岐注:“齐等之貌。”
[47]有若:孔子的子弟。
[48]污:低下。
[49]尧舜:古代传说中的两位圣君。
[50]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赵岐认为“其”指孔子,“见其制作之礼,知其政之可以致太平也:听闻其雅颂之乐,而知其德之可与文武同也。”
[51]等:朱熹解为差等。此处指比较、评论的意思。
[52]太山:即“泰山”。垤〔dié〕:小土堆。
[53]行潦:沟中的流水。
[54]萃:引申为聚集,聚拢。
译文公孙丑问孟子:“夫子如果担任齐国的卿或国相,得以施行自己的道德之治,即使因此使齐国称王称霸都不足为怪。要是这样,是否会动心呢?”
孟子说:“不!我到了四十岁就不动心了。”
公孙丑说:“要是这样,夫子比勇士孟贲强多了。”
孟子说:“这个不难,告子能不动心比我还早。”
公孙丑说:“不起心动念,这里面有道吗?”
孟子说:“有。北宫黝培养勇气,肌肤被刺而不退缩,眼睛被刺而不逃避,即使受到一点点侮辱,也觉得犹如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到鞭打一样。他既不受挫于卑贱的匹夫,也不受挫于大国的君主,把刺杀大国的君主看作如同刺杀卑贱的匹夫一般;他不畏惧诸侯,受到辱骂必定回击。孟施舍培养勇气,据他自己所说:‘把无法战胜的对象看作能战胜一样。如果先估量敌方力量然后才前进,思虑胜败得失,然后才交锋,必定会畏惧众多的敌军,我怎么能够一定战胜呢?不过是无所畏惧而已。’孟施舍像曾子,北宫黝像子夏。这两个都是有勇的人,不知哪个更好些,但孟施舍较能抓住关键。从前曾子对子襄说:‘你喜欢勇武吗?我曾经听夫子说过大勇:做到躬身自问而觉得没有道理,即使出生卑贱的人,我也不会欺凌他;躬身自问觉得有道理,即使是千军万马,我也勇往无前。’孟施舍虽然可以保持勇气,(曾子却能有所反省,循礼而动)所以孟施舍又不如曾子所守的关键。”
公孙丑说:“请问先生您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能让我知道吗?”
孟子说:“告子说:‘没有在理法上弄明白,就不要在心意上下工夫;没有在心法上参究竟,就不要在内气上下工夫。’没有在心法上参究竟,就不要在内气上下工夫是对的;没有在理法上弄明白,就不要在心意上下工夫,就不对了。意念主导内气的运行;内气是充盈在体内的能量。当人的意念引领到哪里,内气也会随着到达哪里。所以说:‘要坚定自己的意念,而从不耗散自己的内气。’”
公孙丑说:“既然说‘当人的意念引领到哪里,内气也会随着到达哪里’,又说‘要坚定自己的意念,而从不耗散自己的内气’,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因为志气专一的时候,就牵着气走;气专一的时候,也能牵着志走啊。现在有些人在飞奔,有人在疾走,那都是气的作用;反而使心志也跟着激动起来。”
公孙丑说:“请问夫子擅长干什么呢?”孟子说:“我明白古人流传下来的言辞,我善于培养自己的浩然之气。”公孙丑说:“请问什么叫做浩然之气呢?”
孟子说:“这比较难以说清楚。它作为气,最广大、最刚强,用正直去培养它,而不用邪念去损害它,就会使之充盈于天地之间。它作为气,一定要符合仁义和道德,没有这两样东西,它就没有能量了。它是正义不断积累后所萌发的,而不是偶然有正义的举动就可以获取的。行为如果不能使心感到安然的话,它就没有能量了。我之所以说告子未曾了解其中的道理,就是因为他把这些看作外在的东西。(浩然之气的养成)必定不能停下来,心中不要忘记它,也不要企图用人为之力帮助它成长。不要像那个宋国人那样。有个宋国人担心禾苗不长而去拔高它,弄得很疲倦地回到家里,告诉家人说:‘今天累坏了,我帮助禾苗生长了。’他的儿子跑去一看,禾苗都枯死了。普天之下不助苗生长的人是很少的。认为(浩然之气)没有益处而放弃不干的,就是那不锄草的懒汉;用外力帮助它生长的,就是那拔高禾苗的人。这样做非但没有益处,反而会伤害它。”
公孙丑说:“什么叫知道言呢?”
孟子说:“偏颇的言辞,我知道它哪里不全面;过分的言辞,我知道它哪里陷入错误;邪异的言辞,我知道它偏离正道的地方;搪塞的言辞,我知道它理屈词穷的地方。上述四种言辞,萌生于内心,会贻害施政,从施政上表现了来,会贻害具体行事。如果再有圣人出现,也一定会同意我的见解。”
公孙丑说:“宰我、子贡善于讲论辞令,冉牛、闵子、颜渊善于阐述德行,孔子兼而有之,却说:‘我对于辞令就不擅长了。’如此说来,先生您(擅长辞令)已经称得上圣人了吧?”
孟子说:“呀!这是什么话?过去子贡问孔子说:‘老师称得上圣了吧!’孔子说:‘圣,我还不敢当,我只是学习不感到满足、教诲不感到疲倦罢了。’子贡说:‘学习不感到满足,是智;教诲不感到疲倦,是仁。有仁有智,夫子已经称得上圣人了。’圣人这样的称号,连孔子都不敢自居,你(说我是圣人)这是什么话?”
公孙丑说:“过去我曾听说,子夏、子游、子张都具有圣人的某一个方面,冉牛、闵子、颜渊则具备了圣人的所有特点但未扩充广大,请问您居于哪一种呢?”
孟子说:“暂且不谈这个。”
公孙丑说:“伯夷、伊尹怎么样呢?”
孟子说:“他们的道德各不相同。没有德性的君主不侍奉,没有仁心的民众不使唤,世道太平就做官,世道昏乱就退隐,这是伯夷;任何君主都可以侍奉,任何民众都可以使唤,世道太平也做官,世道昏乱也做官,这是伊尹;能做官就做官,能退隐就退隐,能长久就长久,能短暂就短暂,这是孔子。他们都是过去的圣人,我没有像他们那样的德行,至于内心的愿望则是学习孔子。”
公孙丑说:“伯夷、伊尹能与孔子相提并论吗?”
孟子说:“不能!自有人类以来从未有过孔子那样的人。”
公孙丑说:“那么,他们有共同之处吗?”
孟子说:“有的。如果他们能得到方圆百里的疆土成为君主,都能使诸侯来朝见,拥有天下。如果做一件不义的事、杀一个无辜的人来得到天下,他们都不屑去干的,这是他们的共同之处。”
公孙丑说:“请问他们之所以不同的地方是什么呢?”
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的智慧都足以了解圣人,他们虽然地位低下,却不至于阿谀他们所喜好的人。宰我说:‘据我看来,夫子比尧、舜贤能多了。’子贡说:‘见到所行的礼仪就明了一国的政事,听到所奏的音乐就明了一国的德教,即使从百世之后来评价这百世之中的君王,也没有一个能违背夫子的这个主张。自有人类以来从未有过夫子那样的人。’有若说:‘难道仅仅是人有高下之分吗?麒麟相对于走兽、凤凰相对于飞禽、泰山相对于山丘、河海相对于水塘,都是同类,圣人相对于民众,也是同类。但他们都高出于他们的同类,超出了他们所属的群体。自有人类以来从未有过比孔子更伟大的人了。’”
孟子曰:“以力假[1]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2]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3]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4]:‘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5]不服。’此之谓也。”
注释
[1]假:借,凭借。
[2]待:等待,引申为依靠。
[3]赡:富足,足够。
[4]《诗》云:指出自《诗经·大雅·文王有声》。
[5]思:助词,无义。
译文孟子说:“倚仗实力、假借仁爱者能够成就霸道,称霸必须要有强大的国力;依靠道德施行仁爱者能够成就王道,称王天下不一定要大国。商汤凭藉的国土方圆七十里,周文王凭藉的国土方圆百里。倚仗武力来使他人服从,他人并不是真心臣服,而是实力不够;依靠道德来使他人归化,他人自然心悦诚服,如同孔门七十弟子恭顺敬仰孔子那样。《诗经》说:‘从西从东,从南从北,无不归服。’就是指这种情况。”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1],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2]:‘迨[3]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4],绸缪牖户[5];今此下民[6],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7],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8]:‘永言配命[9],自求多福。’《太甲》[10]曰:‘天作孽,犹可违[11];自作孽,不可活[12]。’此之谓也。”
注释
[1]闲暇:指国家安定无内忧外患,平安无事。
[2]《诗》云:指出自《诗经·豳风·鸱鸮》。
[3]迨〔dài〕:趁着。
[4]彻彼桑土:彻,剥取。桑土〔dù〕,桑树根;土同“杜”,东齐方言说“根”为“杜”。
[5]绸缪牖户:绸缪〔chóu móu〕,紧密缠缚。牖〔yǒu〕,窗子。户,门。
[6]下民:民犹“人”。本诗以鸱鸮口吻,其巢在上,故称人为“下民”。
[7]般乐怠敖:般〔pán〕:乐为同义复音词。怠,怠情。敖,同“遨”,指出游。
[8]《诗》云:引自《诗经·大雅·文王》。
[9]永言配命:永,长久。言,语助同,大义。配,合。命,天命。
[10]《太甲》《尚书》中的一篇。
[11]违:避。
[12]活:“逭”〔huàn〕的借字,“逃”的意思。
译文孟子说:“仁就会得到荣耀,不仁就会遭受羞辱。现今人们虽然厌恶羞辱,却又自甘于不仁的道德状态,这好比是厌恶潮湿而自处于低下的地方。如果真的厌恶羞辱,不如敬奉德性而尊重有修养的士人,使贤德的人治理国家,让能干的人担任官职。国家太平无事,再趁着这样的时机彰明政治和刑法,即使是大国也必定会对此感到畏惧。《诗经》说:‘趁着天还没有阴雨,用桑树根上的皮儿,修整好门儿窗户。现今这些下面的人啊,谁还敢把我欺侮?’孔子说:‘写作这首诗的人真是懂得道理啊!能够治理好自己的国家,谁还敢欺侮他们呢?’现今国家安乐太平,在这时享乐怠情,等于是自招灾祸。祸报或福报无一不是自己招来的。《诗经》说:‘心意虔诚符合天命,自然会获得上天赐与的福报。’《太甲》说:‘上天降灾,尽心积修道德还可豁免。自己造业,积下深重果报,就没有活命了。’就是指这个道理。”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1],法而不廛[2],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3],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4],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5]无夫里之布[6],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7]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8]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
[1]廛而不征:廛〔chán〕,古代城市中储藏或堆积货物的货栈。征,征税。
[2]法而不廛:指官方依据法规收购长期积压于货栈的货物。
[3]讥而不征:只稽查不征收税。讥,查问。
[4]助而不税:指井田制中得九一制,只帮助种公田而不再收税。
[5]廛:这里指古代城市平民的房地,与“廛而不征”的“廛”所指不同。
[6]夫里之布:布,钱。指古代的一种税收名称,即“夫布”、“里布”,如同后世的土地税、劳役税。
[7]氓:指从别处迁居来的移民。
[8]天吏:顺从上天旨意的执政者。这里的“吏”非指小官。
译文孟子说:“尊崇贤达,任用能人,让有德性的杰出人才来治理国家,那么天下的士人都会高兴,愿意在这样的朝廷里任职;市场上存放货物的场地不收税,滞销的货物依法予以征购,那么天下的商人都会高兴,愿意在这样的市场做买卖。关卡只进行稽查而不征收税金,那么天下的行旅都会高兴,愿意在这样的道路上行走。耕种者只须出力以助耕公田,就可以免除私田的租税,那么天下的农夫都会高兴,愿意在这样的田地上耕种。居民不必交纳苛捐和服徭役,那么天下的民众都会高兴,愿意迁到这样的地方来居住。如果一个君王真的能实行这五项,那么邻国的民众就会像敬仰父母那么尊重他。要人们带领子女去攻击他们的父母,这种事情自有人类以来还没有成功过。布施仁义如此,就能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的人就是替天行道的‘天吏’,如此而不能称王天下的还从未有过。”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1]。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
“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2]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3]之心;非所以内交[4]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5]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6]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7]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8],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9]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注释
[1]不忍人之心:指怜悯心,同情心。
[2]乍:突然、忽然。
[3]怵惕:惊惧。侧隐:哀痛,同情。
[4]内交:内同“纳”,即结交。
[5]要〔yāo〕誉:要同“邀”,求。猎取荣誉。
[6]端:指事物的开端、起源。
[7]我:同“己”。
[8]然:同“燃”。
[9]保:指安定。
译文孟子说:“凡是人都有怜恤慈悲他人之心。先王有怜恤慈悲他人之心,于是才有怜恤慈悲他人的德政。用怜恤慈悲他人之心,来施行怜恤慈悲他人的王道,治理天下就能像运转于手掌之上一样简单了。”
之所以说“‘凡是人都有怜恤慈悲他人之心’,是因为人们突然见到小孩子将要掉入井中,都会有惊惧、慈悲之心。这样做并非是为了和孩子的父母拉关系,并非是为了在邻里朋友间沽名钓誉,也并非是因为厌恶孩子的哭叫声。由此看来,没有恻隐之心的不能算是人;没有羞耻之心的不能算是人;没有谦让之心的不能算是人;没有是非之心的不能算是人。恻隐之心是仁德的开始;羞耻之心是义德的发端;谦让之心是礼德的首要;是非之心是智德的根本。人具有这四项根本,就好比他具有四肢一样。具有了这四项根本,却自认为不行,是自暴自弃;认为自己君长不行,而不能施行仁德的,是贼害自己的君长。凡是自身具备了这四项根本的人,知道都要不断累积壮大、扩展充实它,就好比刚刚燃起的火焰,刚开始涌出的泉水。假如能够扩充它们,就足以安抚天下;假如不去扩充它们,连自己父母都不足以侍奉。”
孟子曰:“矢人[1]岂不仁于函人[2]哉?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惟恐伤人。巫匠[3]亦然。故术[4]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5]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6]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注释
[1]矢人:造箭的工匠。
[2]函人:造铠甲的工匠。
[3]巫匠:巫,巫医。匠,匠人,这里特指做棺材的木匠。
[4]术:这里指选择谋生的职业。
[5]御:阻挡。
[6]由:同“犹”,好像。
译文孟子说:“造箭的难道不是比制甲的更不仁吗?造箭的唯恐不能伤害到人,制甲的唯恐人受到伤害,巫师和木匠也是如此,因此选择谋生之术不可不谨慎。孔子说:‘与仁德的人住在一起是最明智的,能自由选择住处而不与仁德的人共处,怎么能算得上明智呢?’仁,是上天尊贵的爵位,是人们安逸的居所,没有什么阻挡你行仁,你却不去修养仁德,是不明智。没有仁,没有智,没有礼,没有义,就会成为他人的仆役。作为仆役却耻于为他人所役使,正好比做弓的耻于制弓,造箭的耻于制箭,如果对此感到羞耻,不如去修养仁德。仁德如同射箭,射箭者端正自己的姿态和心念然后发箭,箭发而不中,不去埋怨胜过自己的人,只是返回来从自身的行为和心念上寻求原因。”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1]大焉,善与人同[2],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3]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注释
[1]有:同“又”。
[2]善与人同:即与人共同为善。
[3]与人为善:与,偕同。
译文孟子说:“子路,别人告诉他有过错就高兴;禹听到有善德的话就拜谢;大舜比他们的境界更高,他同他人一起修养善德,舍弃自己的不足,学习别人的长处,乐于发现和吸取他人的优点来修养自己的善德。他从种庄稼、制陶、打渔一直到成为天子,没有一件善行不是吸取他人的优点的。吸取他人的优点来完善自己,就是与大众一起修养善德。所以,君子的善德没有比与人为善更伟大的了。”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1]。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2]去之,若将浼[3]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4]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5],必以其道;遗佚[6]而不怨,阨穷[7]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8]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9]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
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10]也。”
注释
[1]涂炭:泥淖和炭灰。喻污浊之地。亦谓污浊。
[2]望望然:怨望之貌。
[3]浼:污染。
[4]柳下惠:名展获,字禽,鲁国的大夫,因食邑在柳下,谥号为惠,故而人称柳下惠。
[5]进不隐贤:赵注云:“进不隐己之贤才,必欲行其道也。”
[6]遗佚:同“遗逸”,遗漏,遗弃而不用。
[7]阨〔è〕穷:阨同“厄”,困厄穷迫。
[8]袒裼〔tǎn xī〕裸裎〔chéng〕:赤身露体。谓粗野无礼。
[9]由由:愉悦。这里指不自失,不失其正。
[10]由:指效仿。
译文孟子说:“伯夷,不是理想的君主不侍奉,不是中意的朋友不交往,不在恶人的朝堂上任职,不和恶人说话。他觉得在恶人的朝堂上任职、和恶人说话,就好比穿戴着上朝的衣冠坐在污泥黑炭之中一样。把这种讨厌恶行之心推广开去,和乡里平民在一起,如果那人的帽子没戴正,他便会愤愤然离开,好像将会被玷污一样。因此,诸侯中虽然有用动听的辞令来请他做官的,他也不接受。之所以不接受,是不屑于去接近他们。柳下惠不以侍奉道德败坏、心地滥恶的君主为羞辱,不以自己官职卑微为低下。进身任职不隐蔽自己的才干,必定按照自己的原则办事。遭到抛弃而不怨恨,困于贫穷而不忧愁。他说:‘你是你,我是我,纵然赤身裸体地站在我旁边,你怎么能玷污我呢?’所以悠然自得地与他人共处而不失去自己。挽留他留下就留下。之所以挽留他留下就留下,是不把离去当作高洁。”
孟子又说:“伯夷狭隘,柳下惠太简慢。狭隘与简慢,君子是不效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