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语(谦德国学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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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礼之集

性命

1.德性以收敛沉着为第一,收敛沉着中又以精明平易为第一。大段收敛沉着人怕含糊,怕深险。浅浮子虽光明洞达,非蓄德之器也。

译文

德性中以收敛沉着最为重要,收敛沉着中又以精明平易最为重要。一般说来,收敛沉着的人怕的是含含糊糊,怕的是高深阴险。浅薄轻浮的人看上去虽然光明磊落、明了通达,但不是能够修养高尚道德的人。

2.真机、真味要含蓄,休点破。其妙无穷,不可言喻。所以圣人无言。一犯口颊,穷年说不尽,又离披浇漓[1],无一些咀嚼处矣。

注释

[1]离披浇漓:往裂缝里浇水。披,裂缝。

译文

真机、真味要含蓄一些,不要轻易点破。这样,其中的奥妙就会无穷无尽,难以用言语表达。所以圣人从不夸夸其谈。真机、真味一旦点破,说一年都说不完,就像往裂缝里浇水一样支离破碎,没有任何耐人寻味的地方了。

3.性分不可使亏欠,故其取数也常多,曰穷理,曰尽性,曰达天[1],曰入神[2],曰致广大、极高明。情欲不可使赢馀,故其取数也常少,曰谨言,曰慎行,曰约己,曰清心,曰节饮食、寡嗜欲。

注释

[1]达天:达到上苍所赋予的最高境界。

[2]入神:人的道德修养达到最高境界。

译文

人的天赋本性不能有欠缺,因此它表现形式也是多种多样的,这就是“穷理”、“尽性”、“达天”、“入神”、“致广大、极高明”。人的情欲不能过分地扩大,它表现出来应该有一定的限度,因而要“谨言”、“慎行”、“约己”、“清心”、“节饮食、寡嗜欲”。

4.深沉厚重是第一等资质,磊落英雄是第二等资质,聪明才辨是第三等资质。

译文

深敛沉着、敦厚持重是第一等资质,光明磊落、豪迈雄健是第二等资质,聪明机智、多才明辨是第三等资质。

5.凡人光明博大、浑厚含蓄,是天地之气;温煦和平,是阳春之气;宽纵任物,是长夏之气;严凝敛约、喜刑好杀,是秋之气;沉藏固啬,是冬之气。暴怒是震雷之气;狂肆是疾风之气;昏惑是霾雾之气;隐恨留连,是积阴之气;从容温润,是和风甘雨之气;聪明洞达,是青天朗月之气。有所钟者,必有所似。

译文

一个人的气质光明博大、深厚含蓄,这是禀受了天地之气;温厚煦暖、心平气和,这是禀受了阳春之气;宽恕纵容、放任外物是禀受了夏天之气;严凝敛约、喜刑好杀,这是禀受了秋天之气;深藏厚敛、顽固悭吝,这是禀受了严冬之气。凶暴横怒,是禀受了震雷之气;狂妄放肆,是禀受了疾风之气;昏弱迷惑,是禀受了霾雾之气;隐恨留连,是禀受了积阴之气;从容温润,是禀受了和风甘雨之气;聪明洞达,是禀受了青天朗月之气。一个人禀受了什么气,必然表现出相似的气质。

6.先天之气发泄处不过毫厘,后天之气扩充之必极分量。其实,分量极处原是毫厘中有底,若毫厘中合下原无,便是一些增不去。万物之形色才情,种种可验也。

译文

每个人先天的气质,可以发扬的地方只不过是一点点而已,然而,通过后天养成的气质必然能够达到至高无上的境界。其实,修养能够达到至高无上的境界也还是靠原来那点儿先天气质做底子,如果一点先天的气质都没有,那就丝毫也不会增多。世间万物的形、色、才、情,各个方面都能验证这个道理。

7.人之念头,与气血同为消长。四十以前是个进心,识见未定而敢于有为;四十以后是个定心,识见既定而事有酌量;六十以后是个退心,见识虽真而精力不振。未必人人皆此,而此其大凡也。古者四十仕,六十、七十致仕,盖审之矣。人亦有少年退缩不任事,厌厌若泉下人者;亦有衰年狂躁妄动喜事者,皆非常理。若乃以见事风生之少年为任事,以念头灰冷之衰夫为老成,则误矣。邓禹[1]沉毅,马援[2]矍铄,古诚有之,岂多得哉!

注释

[1]邓禹:人名,东汉光武帝时人。少时游学长安,与光武帝友谊深厚。

[2]马援:人名,东汉名将。他在八十四岁高龄的时候,仍旧能够率军出征。

译文

人的思想是随着身体气血的变化而变化的。四十岁之前具有奋发进取之心,这时虽然见识不多,但是敢于闯荡一番;到四十岁以后,人的心就逐渐稳定下来了,这时已经是见多识广,而且遇到事情都会斟酌一下;六十岁之后,人的思想就开始消极保守了,这时虽然见识广博,但是精力不够。虽然这种情况不一定适用于每个人,但大体上都是如此。古代人们四十岁做官,六七十岁告老还乡,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当然,人们中间也有年纪轻轻却思想消极,无所事事的,无精打采的就像一个垂死之人;也有一些年老之人,性情狂躁,喜欢多事,但这些都不合乎常理。如果把那些遇事风风火火的少年人当做是社会栋梁,而把那些意志消沉的衰老之人当做老成持重的话,那也是错误的。像邓禹年少时就深沉、坚毅,马援虽年老却精神矍铄的人,古代确实有过,但毕竟不是多数!

8.命本在天。君子之命在我,小人之命亦在我。君子以义处命,不以其道得之不处,命不足道也;小人以欲犯命,不可得命而必欲得之,命不肯受也。但君子谓命在我,得天命之本然;小人谓命在我,幸气数之或然。是以君子之心常泰,小人之心常劳。

译文

人的命运本来是上天注定的。君子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小人的命运也掌握在自己手中。君子用道义来对待命运,不做违反道义的事,自己的命运好坏不放在心上;小人因为自己的贪欲而去抗拒上天注定的命运,没有那样的命运却想得到它,命运不肯授予他。只是这里所说的君子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是因为他顺从了上天的安排;而所说的小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只不过是他希望上天能够偶然改变他原定的命运。这就是君子的内心常常能够保持平静泰然,而小人的内心却是劳累的原因。

9.气、习,学者之二障也。仁者与义者相非,礼者与信者相左,皆气质障也。高髻[1]而笑低髽,长裾[2]而讥短袂[3],皆习见障也。大道明,率天下气质而归之,即不能归,不敢以所偏者病人矣;王制一,齐天下趋向而同之,即不能同,不敢以所狃[4]者病人矣。哀哉!兹谁任之?

注释

[1]髻:梳在头顶上的发结。

[2]裾:衣服的大襟,衣的前后均称裾。

[3]袂:衣袖。

[4]狃:习惯,拘泥于。

译文

气质与习见,这是做学问的人想要进步的两大障碍。仁与义这两者互相抵触,礼与信这两者互相违背,这都是气质所形成的障碍。梳高发髻的人讥笑梳两个低发髻的人,穿长衫的人讽刺穿短衫的人,这都是习见造成的障碍。大道光明兴隆,整个天下的气质都会归向大道,即使不归顺它,也不能用自己偏好的东西来指责他。王者的制度一旦统一,天下就会归向他并与他一致,即使不能一致,也不能用自己习惯的制度去指责别人。悲哀啊!使大道光明兴隆、王制统一这样的重任由谁来担当呢?

10.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发肤还父母之初,无些毁伤,亲之孝子也;天全而生之,人全而归之,心性还天之初,无些缺欠,天之孝子也。

译文

父母将子女完好地生出来,临终时子女也应该再将自己完好地还给父母,头发身体应该和降生时一样没有损伤,这才算是父母的孝子;上天使人完整无缺地生出来,命终时人也应该将自己完好无缺地归还给上天,心性也和上天降生自己的时候一样,没有丝毫的欠缺,这才算是上天的孝子。

存心

1.心要如天平,称物时,物忙而衡不忙,物去时,即悬空在此。只恁静虚中正,何等自在!

译文

人心要犹如一台天平。天平在称量物体的时候,物体被搬运个不停,而秤杆却安然自在,物体搬开后,仍然空悬在空中。人心如果能像天平那样处在静虚中正的状态,该有多么的自由自在啊!

2.学者只事事留心,一毫不肯苟且,德业之进也,如流水矣。

译文

做学问的人,只要事事留心认真、一丝不苟,德行、学业的进步就会像涓涓流水一样不会终止。

3.常使精神在心目间,便有主而不眩于客感之交,只一昏昏,便是胡乱应酬。岂无偶合?终非心上经历过,竟无长进。

譬之梦食,岂能饱哉?

译文

常常使精神处在清醒状态,这样就可以有主见,而不被外界事物所迷惑。只要神志稍微不清,便会随意应付。难道没有偶然巧合的?然而这种情形不是出自内心,最终不会长久。就好像梦里吃东西,难道真的能吃饱吗?

4.防欲如挽逆水之舟,才歇力便下流;力善如缘无枝之树,才住脚便下坠。是以君子之心,无时而不敬畏也。

译文

防御欲念好比牵挽逆水而行之船,刚一歇息,船就要向下游漂流;努力向善好比攀爬没有树枝的大树,刚一歇脚,身体就要下滑。因此,君子的内心无时无刻不是处在警惕之中。

5.一善念发,未说到扩充,且先执持住,此万善之囤[1]也。若随来随去,更不操存此心,如驿传[2]然,终身无主人住矣。

注释

[1]囤:捕鸟时用来诱捕其他鸟的活鸟。这里是指原因。

[2]驿传:古时传送公文以及来往官员中途住宿或换马的地方。

译文

一个好的念头一旦产生,如果能在它没有扩充之前好好地保持住,这就是孕育其他善良念头的开端。如果任凭好的念头任意来去,更不用心保持,就会像古代驿站那样,永远没有长期居住的主人了,也就是心里永远不会长期拥有美好善良的念头了。

6.千日集义,禁不得一刻不慊于心,是以君子瞬存息养,无一刻不在道义上。其防不义也,如千金之子之防盗,惧馁之故也。

译文

即使千日养气集义,也抵挡不住片刻之间产生的私欲。因此,君子每时每刻都要进行修养,在道义上一刻也不放松。君子防止不义的行为,如同富有之家防盗贼一样不能松懈,因为怕丢失了,日后受穷挨饿。

7.君子口中无惯语,存心故也。故曰:“修辞立其诚。”不诚,何以修辞?

译文

君子嘴里没有口头语,这是存心的缘故。所以说:“修饰言辞来表达诚心。”不诚心怎么能修辞呢?

8.一念收敛,则万善来同;一念放恣,则百邪乘衅。

译文

收敛一个出自私心的念头,各种善行就都会来;放纵一个出自私心的念头,各种邪恶就会乘虚而入。

9.得罪于法,尚可逃避;得罪于理,更没处存身。只我底心便放不过我。是故君子畏理甚于畏法。

译文

触犯法律而犯罪,也许还可以逃脱;违背天理而犯罪,便没处藏身,就连自己的心也放不过自己。这就是君子畏惧天理比畏惧法律更厉害的原因。

10.“静”之一字,十二时离不了,一刻才离便乱了。门尽日开阖,枢常静;妍媸尽日往来,镜常静;人尽日应酬,心常静。惟静也,故能张主得动,若逐动而去,应事定不分晓。便是睡时此念不静,做个梦儿也胡乱。

译文

“静”这个字,十二个时辰都不能丢开,只要丢开一刻便会乱套。门整天不停地开合,但门上的转轴永远是静的;美丽的和丑陋的人整天来来往往照镜子,但镜子永远是静的;人整天应酬,而心是静的。只有做到心静,遇事才能有主张,才能以静制动,如果心随事动,必然遇到事情不能恰当地处理。就是睡觉的时候心不静的话,那做个梦也一定是胡乱荒诞的。

伦理

1.亲母之爱子也,无心于用爱,亦不知其为用爱,若渴饮、饥食然,何尝勉强?子之得爱于亲母也,若谓应得,习于自然,如夏葛冬裘然,何尝归功?至于继母之慈,则有德色、有矜语矣。前子之得慈于继母,则有感心、有颂声矣。

译文

亲生母亲疼爱自己的孩子,不会意识到自己是用心去爱,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孩子的爱。这爱就像是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样自然,哪里会是勉强能做出来的呢?孩子从亲生母亲那里得到爱,就好像是理所应当得到的,就好像是习惯成自然一样,就好像夏天要穿麻布做的衣服,冬天要穿裘皮做的衣服一样,怎么会想到要归功于母亲呢?至于继母的慈爱,则会表现出有德行的样子,或对别人夸耀自己的功劳。如果丈夫和前妻所生的孩子得到了继母的慈爱,就自然会怀有一颗感恩的心,会不由自主地说出赞美继母的话了。

2.一家之中,要看得尊长尊,则家治。若看得尊长不尊,如何齐他?得其要在尊长自修。

译文

如果在一个家庭之中,家长很有尊严那么这个家就会治理得很好。如果连长辈都没有尊严,那这个家还怎么能治理好呢?治理好家庭最重要的地方就是家长要加强自身的修养。

3.人子之事亲也,事心为上,事身次之;最下,事身而不恤其心;又其下,事之以文而不恤其身。

译文

儿子侍奉父母,最重要的是体谅他们的心,其次是照料好他们的身体;再次一点的是只照料饮食而不体谅他们的心;最差的是只说空话而连他们的身体都不照料。

4.进食于亲,侑而不劝;进言于亲,论而不谏;进侍于亲,和而不庄。亲有疾,忧而不悲;身有疾,形而不声。

译文

在侍奉父母吃饭时,只陪伴在身边使他们吃得高兴,而不要劝他们多吃;向父母提意见时,只讲道理,不要规谏;服侍父母起居时,态度和蔼而不要严肃呆板。父母有病时,心中忧伤但不要悲泣;自己有病时,顺其自然但不要声张。

5.待疾,忧而不食,不如努力而加餐。使此身不能待疾,不孝之大者也;居丧,羸而废礼,不如节哀而慎终。此身不能襄事,不孝之大者也。

译文

侍奉生病的父母忧愁得吃不下饭,不如尽力进餐。如果因不吃饭自己也生了病而不能侍奉父母,这是最大的不孝。为父母居丧时,悲伤得瘦弱不堪,不能依丧礼行事,不如节制自己的悲哀情绪而谨慎地依礼办好父母的丧事。不能亲身办理丧事,这也是最大的不孝。

6.雨泽过润,万物之灾也;恩宠过礼,臣妾之灾也;情爱过义,子孙之灾也。

译文

雨水过多,是万物的灾难;恩宠超过礼制,是臣子和妻妾的灾祸;恩爱超越了义,是子孙后代的灾祸。

7.人心喜则志意畅达,饮食多进而不伤,血气冲和而不郁,自然无病而体充身健,安得不寿?故孝子之于亲也,终日干干,惟恐有一毫不快事到父母心头。自家既不惹起,外触又极防闲,无论贫富、贵贱、常变、顺逆,只是以悦亲为主。盖“悦”之一字,乃事亲第一传心口诀也。即不幸而亲有过,亦须在悦字上用工夫。几谏积诚、耐烦留意、委曲方略,自有回天妙用。若直诤以甚其过,暴弃以增其怒,不悦莫大焉。故曰: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

译文

如果一个人内心高兴,他的情绪自然就会舒畅通达,食欲增加而不会伤害身体,气血通畅而不会忧郁,自然就没有毛病而且身强体壮,怎么会不长寿呢?所以孝子对自己的父母整天都会特别小心,恐怕有丝毫的不高兴的事让父母烦心。自己不能惹父母不高兴,又要尽力防范外界的干扰,不管自己富贵、贫贱、坎坷、顺境还是逆境,让父母高兴最重要。也许“悦”这个字就是子女侍奉父母的第一秘诀。即使父母有什么过失,也应该在让他们高兴上多下功夫。规劝应该诚心诚意,耐着性子,不厌其烦,婉转柔和,自然会起到很好的效果。如果直言不讳地指责父母的过失,或是对他们不理不睬来增加他们的愤怒,那样会使父母很不高兴。因此说:不孝顺父母,就不能为人子女。

8.长者有议论,唯唯而听,无相直也;有咨询,謇謇而对,无遽尽也。此卑幼之道也。

译文

长辈在谈话时,要恭敬而顺从地去听,不要提出质问;有所询问时,要慢慢地耐心回答,不要匆匆忙忙地一下就说完了。这是地位低的、年纪小的对待地位高的、年长者的态度。

9.古称君门,远于万里,谓情隔也。岂惟君门?父子殊心,一堂远于万里;兄弟离情,一门远于万里;夫妻反目,一榻远于万里。苟情联志通,则万里之外,犹同堂共门,而比肩一榻也。以此推之,同时不相知,而神交于千百世之上下亦然。是知离合在心期,不专在躬逢。躬逢而心期,则天下至遇也:君臣之尧舜,父子之文周,师弟之孔颜。

译文

古人说君门远于万里,这是指感情的距离太远。岂只君门如此?如果父子不同心,就是同处一堂也远于万里;兄弟离情,就是同在一门也远于万里;夫妻反目,就算同在一榻也远于万里。假如情相连志相通,相距万里之外也如同堂共门、比肩一榻。以此类推,有的生在同一时代而互不了解,有的相距千百世而神交心通也,是同样的道理。以此可知离合是指两心是否相期许,而不专指亲身相遇。亲身相遇加上两心相许,这是天下的至遇:如君臣中的尧、舜,父子中的周文王、周公,老师弟子中的孔子、颜渊,就是至遇的典型。

10.“隔”之一字,人情之大患。故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上下之交,务去隔。此字不去而不怨叛者,未之有也。

译文

隔阂是人情交往的大阻碍。所以,在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上下的交往中,务必要去掉隔阂。不去掉隔阂而又不出现怨恨、背叛的事,还不曾有过。

谈道

1.有处常之五常,有处变之五常。处常之五常是经,人所共知;处变之五常是权,非识道者不能知也。不擒二毛,不以仁称,而血流漂杵,不害其为仁;二子乘舟不以义称,而管、霍被戮,不害其为义。由此推之,不可胜数也。嗟夫!世无有识者,每泥于常而不通其变;世无识有识者,每责其经而不谅其权。此两人皆道之贼也,事之所以难济也。噫!非精义择中之君子,其谁能用之?其谁能识之?

译文

有处于正常环境的仁义礼智信,有处于权变之际的仁义礼智信。处常之仁义礼智信是常行的义理,人所共知;处变之仁义礼智信是权变之法,不识事理的人是不能理解的。春秋时宋国与楚国开战,宋襄公主张不俘虏年纪大的敌人,但后世并不认为他是“仁”;而周武王伐纣时血流漂杵,但仍认为周武王是“仁”。卫宣公的两个儿子为了不拂逆父志而争死,并不能称为“义”;而周公杀管叔放蔡叔,不能不称为“义”。以此类推,这类事情不可胜数。唉!世上那些没有看清事物本质的人,每每拘泥于常态而不懂变化;世上那些不能理解有识之士的人,每每要求他们按常理办事而不理解他们的权变之法。这两种人都会损害道,所以事情也就难以成功。唉!不是精于义理而又能择其中道而行的君子,有谁能把常和变远用好?又有谁能识别何时用常何时用变呢?

2.庙堂之乐,淡之至也,淡则无欲,无欲之道与神明通;素之至也,素则无文,无文之妙与本始通。

译文

庙堂里的音乐,最为清淡,清淡就没有欲望,没有欲望才能与神明相通;最为朴素,朴素就没有什么文采,没有文采的妙处在于它与本色相通。

3.真器不修,修者伪物也;真情不饰,饰者伪交也。家人父子之间不让而登堂,非简也;不侑而饱食,非饕也,所谓真也。惟待让而入,而后有让亦不入者矣;惟待侑而饱,而后有侑亦不饱者矣,是两修文也。废文不可为礼,文至掩真,礼之贼也,君子不尚焉。

译文

真正的器物不需修饰,修饰以后就成了伪物了。真情也不需粉饰,粉饰就是伪交了。家人、父子之间,进屋时不必谦让,这不是简慢;吃饭时不必劝而吃饱,这不是贪吃,这就是“真”。只有等谦让后才进来,以后就会有谦让也不进来的人了;只有等劝吃后才吃饱,以后就会有劝吃也吃不饱的人了,这是双方都在文饰的缘故。废弃了应有的礼节就不合礼仪,过分了又会掩盖真情,这都是危害礼的东西,君子不崇尚这些。

4.百姓得所,是人君太平;君民安业,是人臣太平;五谷丰登,是百姓太平;大小和顺,是一家太平;父母无疾,是人子太平;胸中无累,是一腔太平。

译文

老百姓能各得其所,君主就会安宁无事;君主和民众能安居乐业,朝廷官员就会安宁无事;五谷丰收,老百姓就太平无事;老少和睦,一家人就会安宁无事;父母没有疾病,做子女的就能安宁无事;心中无牵无挂,心境平静,内心就会安宁无事。

5.除了个中字,更定道统不得。傍流之至圣,不如正路之贤人。故道统宁中绝,不以傍流继嗣,何者?气脉不同也。予尝曰:“宁为道统家奴婢,不为傍流家宗子。”

译文

除了这个“中”字,就没有办法确定道系了。旁流之中的最高圣人,也不如正统之中的一个贤人。所以,道统宁可半途断绝,也不会让旁流的人来继承,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气血经脉不同。我曾经说过:“宁可做道统家的奴隶,也绝不做旁流家的世子。”

6.自然者,发之不可遏,禁之不能止,才说是当然,便没气力。然反之之圣,都在当然上做工夫,所以说勉然。勉然做到底,知之成功,虽一分数境界,到那难题试验处,终是微有不同,此难以形迹语也。

译文

所谓“自然”,就是事物生成以后不能抑制,禁止时也不能停止,才说是“当然”,就没有这么大的力量了。然而经过后天修养而达到至善之性的圣人,都是在“当然”上做工夫。所以说他们是尽力而为,尽力做到底,修养成为圣人,虽然和天生的圣人达到了同一境界,但遇到艰难困苦检验时,最终还会微有不同。这一点难以从形迹上讲清楚。

7.愚不肖者不能任道,亦不能贼道,贼道全是贤智。后世无识之人,不察道之本然面目,示天下以大中至正之矩,而但以贤智者为标的。世间有了贤智,便看得中道寻常,无以过人,不起名誉,遂薄中道而不为。道之坏也,不独贤智者之罪,而惟崇贤智,其罪亦不小矣。《中庸》为贤智而作也,中足矣,又下个庸字,旨深哉!此难与曲局之士道。

译文

愚蠢和才能平庸的人,不能担负起道的大任,也不能损害道。损害道的人,都是一些才智超群的人。后世无知的人,没有明察道的本来面目,就向世人宣布至大至中至正的准则,只是以贤明睿智的人的意见为标准。世界上有了贤明睿智的人,便把中道看得很平常,认为没有什么超越常人的,也不能增加人的声誉,于是就看轻中道而不去实现。道的败坏,不只是贤明睿智的人的罪过,推崇他们的人罪过也不小。《中庸》是针对贤明睿智的人提出的,“中”本来已经足够了,又加了一个“庸”字,含意是很深的。这番道理很难向见识浅陋的人说清楚。

8.道者,天下古今共公之理,人人都有分底。道不自私,圣人不私道。而儒者每私之,曰“圣人之道”。言必循经,事必稽古,曰“卫道”。嗟夫!此千古之大防也,谁敢决之?然道无津涯,非圣人之言所能限;事有时势,非圣人之制所能尽。后世苟有明者出,发圣人所未发,而默契圣人欲言之心;为圣人所不为,而吻合圣人为之事,此固圣人之深幸而拘儒之所大骇也。呜呼!此可与通者道,汉唐以来鲜若人矣。

译文

道,是普天之下、从古至今共同的规律,每个人都有份。道本身不自私,圣人也不把道据为私有。而儒者每次把道据为己有时,会说这叫“圣人之道”。说话必然引经据典,行事必定征引古代,并把它称作“卫道”。唉!这是从古到今的最大的防范啊,谁敢不遵守呢?然而道是无边无际的,不是圣人的几句话所能概括的;事情有时间和形势的变化,也不是圣人所能控制的。后世如果能出现一个圣明之人,能够说出圣人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并互相默契,能够做出圣人想做而没有做的事业,并互相吻合,这固然是圣人的大幸,但也会让拘泥经典的儒生很害怕。唉!这个道理可以和学识渊博、通情达理的人说,然而汉、唐以来像这样的人太少了。

9.在举世尘俗中,另识一种意味,又不轻与鲜能知味者尝,才是真趣。守此便是至宝。

译文

在尘世间能发现另一种趣味,却又不轻易给很少能品尝出这种味道的人品尝,这才是真正的趣味。能够把握住它,便是获得了最宝贵的财富。

10.道在天地间,不限于取数之多,心力勤者得多,心力衰者得少,昏弱者一无所得。假使天下皆圣人,道亦足以供其求。苟皆为盗跖,道之本体自在也,分毫无损。毕竟是世有圣人,道斯有主;道附圣人,道斯有用。

译文

道存在于天地之间,不限制人们得到多少,心性勤奋的人得到的就多,心性懒惰的人得到的就少,而头脑昏暗、愚昧的人会一无所得。假如天下的人都是圣人,道也足够这些人的需求;如果都是盗跖,道的本体也是自然存在的,并不会有丝毫的损伤。毕竟世间有了圣人,道才有了主人;道只有依附于圣人,才能够起到它应有的作用。

11.或问:“中之道,尧、舜传心,必有至玄至妙之理?”余叹曰:“只就我两人眼前说,这饮酒,不为限量,不至过醉,这就是饮酒之中;这说话不缄默,不狂诞,这就是说话之中;这作揖跪拜,不烦不疏,不疾不徐,这就是作揖跪拜之中。一事得中,就是一事底尧、舜。推之万事皆然。又到那安行处,便是十全底尧、舜。”

译文

有人问:“中之道,尧舜等圣人代代相传,必然有至玄至妙之理吧?”我感叹地说:“就说我们二人眼前饮酒这件事,不限制酒量,也不至喝醉,这就是饮酒之中。我们现在说话,不缄默,不狂诞,这就是说话之中。这作揖跪拜,不烦不疏,不疾不徐,这就是作揖跪拜之中。一件事做得中,就是这件事的尧舜,推之万事皆然。如果到那无所要求而安然行事的程度,便是十全的尧舜。”

12.理路直截,欲路多岐;理路光明,欲路微暧。理路爽畅,欲路懊烦;理路逸乐,欲路忧劳。

译文

天理之路直截,人欲之路多崎岖;天理之路光明正大,人欲之路幽隐黑暗。天理之路让人清爽舒畅,人欲之路使人懊恼烦躁;天理之路让人安逸快乐,人欲之路使人忧虑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