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风吹芳兰折,日没鸟雀喧
早在黄巢大军从采石渡江时,高骈便已得到探报。
毕师铎求战心切,请求带兵前往和州,乘义军半渡截杀之,以免义军渡江后围攻扬州。高骈的谋士吕用之担心,若毕师铎带兵阻击黄巢,建立大功,势必获得高骈乃至朝廷信用,会减弱高骈对自己的依赖和宠信。于是,他极力劝阻高骈道:“如今高公勋爵和官位皆已登峰造极,贼寇尚未剿灭,朝中便有人说三道四。若高公一举荡平黄巢,便会功高震主。常言道:‘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到那时,高公不惟得不到任何奖赏,反会招来朝廷更多猜忌,必将祸及自身,悔之晚矣!”
高骈闻言动容,回想起自己镇守安南和西川的两次遭遇,不免心寒齿冷。多年来自己受朝廷猜忌,就像风筝一样,在茫茫碧空之中飘来荡去,没有片刻安定之时,而任意牵引摆布风筝的那根长线,牢牢握在朝廷佞臣手中。
思虑良久,高骈打定了主意:固守城池,保存实力,挟寇自重,割据江淮富庶之地。于是,他严令众将,不得擅自出兵与黄巢交战!
黄巢义军占领六合、天长后,毕师铎又请求出兵:“黄巢贼军渡江后,所经之地如入无人之境。如今朝廷指望的就是都统您,若是不在江淮之间将黄巢剿灭,待其渡过淮河,中原势必难保!”
高骈也觉兹事体大,便又去请教吕用之。吕用之说:“若黄巢大军渡过淮河,直捣中原,引起两京震恐,朝廷君臣必会百般请求高公出兵剿寇。那时,使相再发兵中原,荡平贼寇,方显高公乃朝廷柱石国家栋梁,须臾不可或缺。朝中大臣便会对高公顶礼膜拜,奉若神明。这便叫作择机而动,待价而沽,就如同博彩一般,适时投机下注,方可一本万利。”
高骈又一次茅塞顿开,对吕用之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这吕用之乃鄱阳人,父祖辈皆为茶商。他自幼随父经商,往来于广陵、鄱阳之间。十二岁时,其父去世,他便随母投靠了舅父。其舅父是大茶商,家中累资巨万。吕用之在舅舅家长大,丰衣足食,养成游手好闲恶习。舅舅看吕用之不成器,对其严加管教,常常用马鞭子抽他。吕用之心中愤然,决意报复舅舅,找来狐朋狗友张守一、诸葛殷商议,密谋盗取舅舅家藏金条银锭,到九华山拜方士牛弘徽为师,练习方术,而后云游四海,过神仙般快活日子。
三人计议已定,便在夜间下手。半夜时分,三人带上口袋、绳子,来到银库房后,张守一在地面望风接应,吕用之与诸葛殷爬上屋顶,揭开屋瓦,将绳子系在屋椽上。吕用之顺着绳子溜下去,将金条、银锭装进口袋,由诸葛殷用绳子一袋一袋提溜上去,然后从屋檐处吊下,张守一在地面接着。
三人得手之后,每人背着一袋沉甸甸的金银,从下水道钻出院子,直奔九华山而去。
三人在途中分赃,张守一和诸葛殷各分得金条三十根、银子六十三锭;吕用之既是主谋,又有半个主人身份,分得金条一百零二根、银子八十锭。
舅舅见家中密藏金银被盗,而吕用之又突然失踪,便断定是外甥做了家贼。他急忙命人四处寻找,哪里还有踪影?舅舅想着自己苦心经营大半生,好不容易挣下巨额家财,竟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气得口吐鲜血,一命呜呼。吕用之母亲见儿子做下此等辱没祖宗之事,也无颜面在娘家活下去,遂找来一根麻绳,当夜便悬梁自尽了。
吕用之和张守一、诸葛殷来到九华山,投在方士牛弘徽门下为徒。牛弘徽本看不上他三人轻薄浮浪的做派,怎奈三人苦苦纠缠,并拿出三十锭银子献给牛弘徽,说是倾家荡产千里迢迢来投大师,一心一意要修炼方术。牛弘徽仙风道骨,要说也并非见钱眼开之辈,但他看着三十锭白花花的银子放在面前,一时眼睛有点花,头也有点晕,竟身不由己地收下了这三个徒弟。
于是,诸葛殷、张守一和吕用之跟着牛弘徽修炼起方术来。
何谓方术?在古代中国,方术是一个十分宽泛的领域,它囊括天文学、医学、神仙术、占卜、相术、遁甲、堪舆术等。从轩辕黄帝时代到周、秦、汉、唐,上自天子诸侯,下至平民黔首,修炼方术者代代不绝,乃至蔚然成风。方士主要修炼占卜、相术和堪舆之术,更有方士专事驱邪除魔、捉妖拿怪和炼丹之术,往往博得祈求长生不死的帝王权臣青睐而大行其道。
吕用之三人在牛弘徽处待了些时日,习练些祭神、驱鬼和炼丹术之后,再也不想过那种与世隔绝的苦修日子,便不告而辞下了山。牛弘徽心中清亮,这三个角色本就不是修仙炼丹的坯子,也便由他们去了。他自然没有想到,他的这三个“徒弟”吕用之、诸葛殷和张守一,竟会在唐末名噪一时,以至欧阳修、司马光等也不得不在新、旧《唐书》和《资治通鉴》中为他们涂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话说吕用之三人下得山来,计议一番,决计分头经营,各占一块地盘兜售方术。张守一北上,诸葛殷去江南施展,吕用之念念不忘扬州富丽繁华,便以扬州为巢穴,在江淮一带大显身手。三人相约,比一比谁手段高明,能率先打出一方天地来。
吕用之来到扬州,以九华山牛弘徽大师高徒相标榜,吹嘘自己十年修炼真功,成为玉皇大帝使者,但凡天上人间之事,无所不晓;占卜、相术、测命、驱邪、镇鬼、堪舆、炼丹、求仙等等,无所不能。
在扬州厮混日久,吕用之结交了不少江湖朋友。他手中有的是金银,与朋友宴饮冶游,总是抢先付钱做东,出手大方阔绰。扬州缙绅士子、吏人衙役、僧道方士、富商大贾、军卒将校乃至地痞无赖、浮浪子弟,无不争相与吕用之交往。于是,吕用之在扬州名声大振,成为家喻户晓的著名方士,其装神弄鬼的一套把戏也被传得神乎其神。
高骈正是一个笃信方术之人,他朝思暮想入朝为相,成为独揽朝纲的荣贵权臣。只不过,朝中大臣对他褒贬不一,入朝为相似乎总是可望而不可即。高骈心中烦闷,便想找一个高明方士测算一番。恰巧,高骈帐下大将俞公楚是吕用之好友,便在高骈面前替吕用之吹嘘了一番,高骈即命俞公楚将吕用之召来,为其卜测运数。
吕用之早已将高骈作为自己在扬州的最高猎获目标,他随俞公楚来到使府,心中已经做好了盘算,不卑不亢风度超然地来见高骈。
吕用之察看了高骈面相,坐在那里眯着眼睛一言不发。
高骈心急难耐,连连催问几次,吕用之装腔作势,半闭着眼睛,口中徐徐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高骈急忙斥退左右,请“大师”赐教。
吕用之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向高骈施礼道:“磻溪真君拜见玉皇之子高公!”
高骈晕头转向,一时摸不着头脑,再次请大师赐教。吕用之极其神秘地说:“高公实乃玉皇大帝第三子,受命下界,当为人君。大唐气数将尽,玉皇特派我磻溪真君下界,辅佐高公成就帝业。”
高骈大吃一惊,随后又一阵狂喜。但他也并不是傻瓜,此等惊天之言,怎可一听即信。他死死盯着吕用之的眼睛,似笑非笑道:“大师所说,实乃大逆不道之言,未免过于大胆了。”
吕用之却毫不慌张,微微一笑:“磻溪真君岂能欺骗玉皇之子?高公如若不信,可即刻派人到后土庙西北角十步远处,挖地三尺,必有玉皇授给高公的金简,一看便知端底。”
高骈心中一时半信半疑,当即请吕用之带路,亲自带几个亲信兵士前往后土庙看个究竟。吕用之指定一处荒地,说金简便在此处。俞公楚正要指挥士卒开挖,高骈喝住众人,亲自俯身仔细察看。只见此地荒草长得有一尺多高,与附近地面没有两样,没有丝毫挖掘过的痕迹,这才命牙兵动手挖开。
不多时,牙兵果然挖出一块金简,上面铸有七个大字:“玉皇授三子高骈”。俞公楚和牙兵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高骈更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次日,高骈便拜吕用之为军师,位在众将之上。幕府官员和帐下将领,皆须遵从军师号令,有敢违拗者,斩!
吕用之自此一步登天,高骈对他言听计从。吕用之兀自装神弄鬼、呼风唤雨,把富庶繁华的扬州城弄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黄巢义军渡江之后,兵锋指向中原和两京。田令孜预感大事不妙,自己的荣华富贵已经岌岌可危,他忧心忡忡,寝食难安,日夜思虑着,为自己谋划一条妥善的后路。
田令孜原姓陈,剑南西川人氏,原籍许州,家有兄弟二人。兄长陈敬暄是一个无业游民,终日在许州街头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田令孜发迹之后,便想着给哥哥谋一个正经差事。
找了个机会,田令孜向许州刺史、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通融,想让兄长陈敬暄出任许州兵马使。想不到崔安潜一口回绝,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田令孜气得想一刀宰了崔安潜。可他忍下了这口气,因他知道崔安潜出身名门,父兄皆曾为将相,其家族在朝中树大根深。更何况,崔安潜统率的忠武军,能征善战,屡建功勋,闻名天下。宰相郑畋对崔安潜十分赞赏,曾几度向僖宗推举他代替宋威做招讨使。一时之间,田令孜对崔安潜还无可奈何。
许州之路不通,田令孜索性将哥哥陈敬暄安插在神策军中,一年当上中侯,品秩为正七品下;第二年做了将军,从三品官阶;第三年擢升大将军,成为正二品大员、神策军统帅,位在护军中尉之上。
田令孜左右盘算许久,想起安史之乱时玄宗曾经逃至西蜀避难,便暗自下定决心,万一黄巢大军打进京城,他索性挟持僖宗到成都去,在那里维持一个小朝廷,总强过做黄巢阶下囚。
成都属剑南西川,加上剑南东川和山南西道,并称为三川。田令孜知道,一旦朝廷播迁西川,则号称东川的剑南东川和山南西道便是西川门户和屏障。三位一体,方能成为一个封闭王国,从地理上说才便于防卫。田令孜决意把三川节度使尽行调任,换上自己心腹之人。西川节度使之职尤为重要,须让兄长陈敬暄出任。届时,将成都作为都城,便可大权在握,万事无虞。
说来也巧,现任成都府尹、剑南西川节度使正是田令孜厌恶的崔安潜。一定要让他滚开,由兄长陈敬暄取而代之!
田令孜盘算已定,便在僖宗面前摇唇鼓舌,说是方镇节度使拥兵自重,尾大不掉,长此以往,势必养虎遗患。尤其三川之地,山河险阻,易守难攻,最易弄成独立王国。眼下三川节度使皆不可靠,须换上效忠朝廷之人,方可除去后顾之忧,云云。
僖宗对中尉“阿父”田令孜一直言听计从,如今“阿父”殚精竭虑为国分忧,所说皆老成谋国之言,更是笃信不疑,句句照准。
田令孜郑重其事,将四位左神策军大将陈敬暄、杨师立、牛勖、罗元杲荐举给僖宗,要僖宗在四个人中选取三人,分任三川节度使。
“四选三,如何选法呢?”僖宗似乎有些为难。
田令孜却笑而不语。
“有了!”僖宗突然大叫一声。
田令孜吓了一跳,忙问:“有什么了?”
原来,僖宗不愧是自封的“击鞠状元”,此时心有灵犀,居然独出心裁,想出用马球比赛选拔节度使,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日,天气晴和、阳光灿烂,北苑球场上,将士队列整齐,肃然而立,恭候当朝天子僖宗驾临。
天子仪仗和宫廷护卫前呼后拥,进入军营,田令孜陪同李儇骑马来到球场。罗列四围的神策军将士齐刷刷跪拜于地,山呼万岁。
通事舍人宣赞:今日击鞠比赛,御驾亲临观战。圣上口谕,球赛赏格,前三名除任方镇节帅,拔得头筹者,敕封剑南西川节度使;拔得次筹者,封为剑南东川节度使;获第三名者,封山南西道节度使。
神策军将士闻听此言,一个个惊讶得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
乐伎们奏起《破阵乐》,在雄壮激越的战鼓声中,马球赛开打。
神策军大将陈敬暄、杨师立、牛勖、罗元杲在球场上策马飞驰,奔腾追逐,挥杖击球,大显身手。拳头大小的红色木球在空中飞来飞去,将士们发出阵阵的呐喊叫好声。
却不知,比赛名次早就由田令孜内定过了。
参赛的神策军四员大将,早就接到了田令孜中尉密令,一切心照不宣,比赛不过是走走过场,糊弄一下李儇而已。
不言而喻,比赛结果和田令孜指令毫无二致:陈敬暄拔得头筹,荣获冠军,杨师立和牛勖分获亚军、季军。
僖宗李儇金口玉言,当即命知制诰草敕,封陈敬暄为剑南西川节度使,杨师立为剑南东川节度使,牛勖为山南西道节度使。
接下来,田令孜以“剿寇”为名,调崔安潜充任诸道兵马副都统,限期到任;陈敬暄、杨师立和牛勖皆兴高采烈赴任去了。
皮日休多次上书朝廷和吏部,请求离京外任地方官。恰巧罢相后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的郑畋又被朝廷召回,改任吏部尚书。郑畋对皮日休被郭七郎顶缸未能出任横州刺史一事,耿耿于怀,他到任吏部后,便尽力为皮日休斡旋,终于为其谋得一份差事:毗陵副使。
毗陵,即江南常州,乃富庶之地、鱼米之乡。
皮日休打点好行装,到郑畋府告别,又见到了灵珠姑娘。
皮日休知道,罗隐离京南下之后,在几个州郡做过幕僚,长者不到一年,短者只有数月。他漂泊流离如转蓬,久无音信,害得灵珠姑娘愁肠百结,常常以泪洗面。杜荀鹤回到家乡之后,倒是来过书信,谈起过罗隐行踪,只是近年来池州战乱频仍,杜荀鹤也音信杳然了。
皮日休告诉灵珠,他到江南后会多方打听罗隐行止,一旦有了消息,一定来信告知。他也只能如此安慰灵珠姑娘了。
皮日休已计划好,乘江南赴任之机,先告假回家乡襄州竟陵省亲。这日,他给夫人刘氏和一子一女雇了辆牛车,自己骑上一头毛驴,出长安通化门,东行二十里,来到灞河桥头。
灞桥,因临近汉文帝灞陵,故名灞陵桥。此桥原为春秋时秦穆公下令修建,隋文帝开皇三年,又在旧桥之南另建一桥,成为南北二桥。唐代在灞桥设有馆驿,为京城东去的首站。西京官民习在灞桥桥头送别亲友,此桥遂成离别伤怀之地,因此被称为销魂桥。
今日却没有人为皮日休送别。
时值暮春季节,灞河岸上杨柳千万条绿色丝绦随风舞动。杨花似雪,在空中飘荡,恰似离情别绪,丝丝缕缕,缠缠绵绵,纷纷乱乱,无边无际。
皮日休没有与亲友伤别的离情,却有着对朝廷无道的伤心和报国无门的悲愤。遥想先贤李白,遭高力士谗毁,被玄宗称为“此人固穷相”而礼送出京。李白从灞陵桥东去,游历洛阳和梁宋,后寄居东鲁,辗转飘零,客死当涂。皮日休对李白遭际感同身受,此时触景伤怀,激情奔涌,诗句像流泉飞瀑般倾泻而出:
吾爱李太白,身是酒星魄。
口吐天上文,迹作人间客。
……
忽然传来九岁儿子光业的喊声:“阿爹,咱们快上路吧!”
皮日休收拢纷繁思绪,跨上驴背,追上牛车,沿着驿道向东缓缓而去。
从长安到襄阳,最近的路径是走蓝田关至内乡新开山道。皮日休为到华阴看望聂夷中,便舍近求远,用五天时间,来到华阴县。
聂夷中与皮日休骤然相见,喜出望外。他一迭连声吩咐家人杀鸡宰羊,又亲手搬出家乡的杜康酒,款待老朋友。
当晚,聂夷中与皮日休坐在炕头竟夜长谈。
聂夷中显得苍老憔悴,刚刚四十二三岁的人,已是满头白发,脸上刻下一道道深深的皱纹。
皮日休询问长安别后境况,聂夷中连连摇头叹气说,做这种终日敲扑百姓的虎狼官,良心受尽煎熬,人格横遭摧残,真是度日如年。鞭打黎庶,欺压良善,于心何忍?可上司催逼,长官督命,推无可推,逃无可逃,如之奈何?他早就想辞官归乡,躬耕垄亩,只是家中仅有几十亩薄田,实在难以养家糊口,方才耽延至今。
两人谈及华阴县庄稼收成和百姓生计,聂夷中叹息说:“华阴是关中次畿县,较之战乱频仍的关东和荆湖、江南等地,近年尚算平安。只是,朝廷为剿灭王仙芝、黄巢,一再增派捐税。去年摊派的两税和兵饷,已是乾符元年的三倍,明年的两税已提早收过了。老百姓被敲骨吸髓,家破人亡,多少人逃亡山林,以躲避官府的盘剥和劳役。华阴县原有民户八千,五万多人口,如今剩下不足三万人口了。”
说到伤情处,聂夷中潸然泪下,不由自主吟诵起自己的新诗《伤田家》: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
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
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皮日休说:“坦之兄,你不在朝中,不知朝廷之事。当今圣上终日歌舞宴饮、游戏畋猎、斗鸡走狗打马球。对于乐伎和内侍宦官、内苑小儿,圣人动辄赏赐数十万钱,国库帑藏早已挥霍一空。朝廷君臣谁去想百姓生计,哪管穷人死活?田令孜等辈,只知作威擅权,欲壑难填,公然受贿卖官!天下无道,民不聊生,盗贼蜂起,国运衰败,已是日暮途穷了。”
聂夷中说:“袭美兄,你我生不逢时,无力回天,只能今朝有酒今朝醉了!”
皮日休说:“太白诗云: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我辈除却借酒浇愁,又能何为?”
皮日休原本嗜酒,自号“醉民”“醉士”“醉吟先生”,实则不过是借酒浇灌胸中块垒。
今日老友相逢,酒逢知己,自然要一醉方休。二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昏天黑地,忘乎所以。
二人醉卧两日夜,方才醒来。
皮日休向聂夷中辞行,聂夷中挽留不住,好不容易买来些牛肉,做了若许干粮,又搬出珍藏的几坛杜康老酒,装上牛车,一直将皮日休送至潼关,二人方依依惜别。却不知,此一别便无再见之日,聂夷中不久即辞官回到家乡洛阳,三年后在贫困交加中郁郁而终。
皮日休出了潼关,进入河南府地界,愈来愈觉荒凉破败。放眼望去,只见荒山秃岭,田地荒芜,村庄寂寥,不闻鸡鸣犬吠之声。
一路车行劳顿,皮日休一家到达了东都洛阳。洛阳虽比不上长安繁华,毕竟是大唐两京之一,有宫城、皇城、外郭城,有一百零三坊、二市,还有神都苑和上阳宫。
皮日休进得城来,在清化坊都亭驿将家人安顿下来。他打算在洛阳住上几天,一来歇脚,二要备些食品和路上需用之物。
时令已届清明,正是豪门贵胄富家子弟春游踏青的好时光。日暮时分,王孙公子鲜衣怒马、华车绣幰,在大街通衢往来飞驰,如入无人之境。
皮日休来到皇城端门外,见洛水河道在此处分为三支。在正对端门的三条河道上,筑有三座桥,中间最大的那座名曰天津桥,是洛阳热闹去处。皮日休站在天津桥上,望着从周武王时开始建造的王城、如今的宫城,遥想在此建都的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以至隋、唐等王朝的兴衰更替,再看当今岌岌可危的大唐天下,怎不感慨系之!一时胸中浪涛翻滚,诗思喷涌,《洛中寒食二首》脱口而出:
千门万户掩斜晖,绣幰金衔晚未归。
击鞠王孙如锦地,斗鸡公子似花衣。
嵩云静对行台起,洛鸟闲穿上苑飞。
唯有路傍无意者,献书未纳问淮肥。
远近垂杨映钿车,天津桥影压神霞。
弄春公子正回首,趁节行人不到家。
洛水万年云母竹,汉陵千载野棠花。
欲知豪贵堪愁处,请看邙山晚照斜。
“好诗!好诗!”有人在皮日休背后击掌赞叹。
皮日休回头看去,却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秀才,头戴折上巾,身穿蓝袍衫,一派风流儒雅气概。
皮日休向秀才作揖唱喏,道:“在下皮日休,不敢承郎君谬奖。请问高姓大名?”
秀才赶忙叉手还礼道:“在下韦庄,字端己,杜陵人氏。久闻博士大名,无缘拜识,今日路遇醉吟先生,实乃三生有幸!”
皮日休一喜,朗声道:“原来是端己贤弟,鹿门子久闻贤弟诗名。大作《悯耕者》广为流传,‘何代何王不战争,尽从离乱见清平。如今暴骨多于土,犹点乡兵作戍兵’。此诗真真令人难忘。”
韦庄忙道:“博士见笑了!学生也早已熟知先生的《三羞诗》《哀陇民》《农父谣》和《鹿门隐书》,对先生仰慕之至!”
皮日休连忙摆手道:“惭愧,惭愧!如今看来,此皆泛泛之作,与世何补!”
韦庄却说:“此地不是说话之处,在下敢请先生到寒舍一叙。”
皮日休愣了一下,韦庄忙道:“舍下离此不远,就在皇城东面的履顺坊,与清化坊相邻,博士可在都亭驿歇足?”皮日休点点头。
韦庄高兴地一拍手道:“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在下与先生同居西京多年,居然无缘相识,如今却在东都巧遇,岂非天意?先生万勿推辞,一定屈尊到寒舍一叙,聊表学生景仰之忱。”
皮日休无可推托,便随韦庄前往履顺坊。
说起这韦庄,乃是京兆府万年县杜陵人氏。杜陵韦氏乃名门望族,从周至隋,历代有人在朝中官居高品。唐代,杜陵韦氏更是卿相辈出。韦庄高祖韦见素,是玄宗天宝年间宰相。到韦庄祖、父辈,家道虽已中落,但仍是名门大族。韦庄不仅在西京长安有宅邸,且在华州、虢州、河内和河南府颍阳县置有田产或庄园,在洛阳城内亦有宅邸,郊外有庄田。
虽说韦庄出身名门,可他科场并不顺遂,多次应试皆因“要路无媒”而落第。如今,韦庄已四十挂零,仍是白丁一个。
也许由于屡试不第,韦庄对朝政昏暗和达官显贵尸位素餐颇有微词。黄巢义军在湖南和江陵大败李系和王铎后,韦庄曾赋诗讥刺当今天子昏庸和将帅无能,诗曰:
几时闻唱凯旋歌,处处屯兵未倒戈。
天子只凭红旆壮,将军空恃紫髯多。
尸填汉水连荆阜,血染湘云接楚波。
莫问流离南越事,战余空有旧山河。
此次邀得皮日休,韦庄颇为兴奋,二人举杯痛饮,一见如故。
醉眼蒙眬中,韦庄邀皮日休到书房,将诗稿取出,请皮日休指教。
皮日休对韦庄诗词大加赞赏,尤对其词作赞不绝口:“端己曲词清新自然,状物达情深切细腻,疏密有致,真挚感人。楚辞汉赋晋文章,新诗和古文之后,曲子词兴起于世。文人雅士、市井细民、乐伎歌女传唱于街巷闾里歌楼酒肆,别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前景无可限量。愿君好自为之,为文苑留下锦绣篇章!”
韦庄忙道:“先生过奖了。学生心情郁闷之时,填上几阕曲子词,被之管弦,歌舞一番,如同杜康解忧,聊释愁怀而已,岂敢希图传世留名!”
皮日休说:“在下对大作绝非面谀之辞,万古江河将会做证,端己词作必将流传千古!”
说着,皮日休情不自禁捧起词稿,吟诵起来: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
皮日休品味再三,击节赞叹道:“好词,好词,真乃绝妙好词!”
韦庄长叹一声道:“先生如此谬奖,在下无地自容。曲子词,近乎民谣俚语,难登大雅之堂,不过雕虫小技罢了。能诗岂是经时策,爱酒原非命世才。在下一腔热血,报国无门,也只能唱唱曲子,填几阕小令而已。”
皮日休安慰道:“李太白诗云‘天生我材必有用’,我看端己绝非蓬蒿之人。一遇时机,即可大展宏图。”
二人长谈竟夜,不觉东方既白。
在韦庄的陪同下,皮日休逛了北市、南市,购得几卷阮籍和嵇康诗文,如获至宝。
不几日,皮日休和家人就要离开洛阳南归竟陵,韦庄为皮日休备好干粮,又特意送上杜康老酒,有整整十坛之多。
韦庄将皮日休送至洛阳城南二十多里的伊阙,二人一同游览过龙门石窟,就此作别。韦庄要将坐骑送给皮日休,皮日休无论如何不肯接受,说是马匹不好喂养,还是骑驴好,韦庄只得作罢。
皮日休与家人从龙门南行,经临汝县到达汝州。此地前不久经历兵燹,城池残破不堪,烧毁的城门楼没有重修,刺目地坍塌在那里。街道两旁,断垣残壁,处处是废墟和瓦砾。城中街市一片萧条,寥寥几个开张的店铺冷冷清清,似乎没有什么生意。
路过郏城、鲁山二县,人烟更加稀少,田野一片荒芜。路上偶遇行人,多是流亡行乞者,一个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皮日休心情沉重,想要接济饥民又无能为力,只有仰天长叹,心中流泪。
自鲁山到南阳途中,皮日休遇见一个饿得倒在路旁的十二三岁少年,伸出手来向行人求救,似乎连喊叫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皮日休翻身下驴,拿出两个胡饼让他吃下去,又慢慢喂了他一点水。那少年有了些力气,用头往地上磕两下,算是表示对救命恩人的感谢。皮日休问少年父母可在,少年摇摇头;问他家中有无亲人,少年依然摇头;再问他家在何处,要不要把他送回家去,少年又是摇摇头,断断续续说出一句话:“村子里……人……都饿死了。”
皮日休心中一紧,眼泪潸然流下。然而,他又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呢?
皮日休用衣袖擦去泪水,骑上毛驴,在荒野上缓缓南行。
古城南阳,皮日休一行人进得城中,想买些食物,然而奔波半日,未能找到吃食,仅有的饭铺里,只有糠菜做成的团子售卖。皮日休走遍南阳街巷坊市,买不到一点粮食,好不容易用三千钱买来一升橡子面,聊在路上充饥。
还未走到襄州,皮日休和家人就每日只能吃一顿橡子面糊糊了。夫人本来正在给十个月的女儿哺乳,但奶水很快就没了。小女儿终日饿得哇哇啼哭,皮日休五内如焚,却毫无办法。三日后,在即将到达襄州时,小女儿竟被活活饿死。
皮日休欲哭无泪,在路边荒岗上草草掩埋了小女儿,站在坟前久久地发呆。
夫人的哭声使他回过神来,皮日休失魂落魄,一步一回头,口中喃喃自语:
一岁犹未满,九泉何太深。
唯余卷葹草,相对共伤心。
这日黄昏,皮日休和家人终于抵达襄阳。
襄阳是山南东道首府,节度使驻节地,是江汉之间一大都市。然而,此地景象似乎比南阳更惨。去年黄巢义军占领江陵之后,曾进军襄州。官军在襄阳以南与义军大战,义军败走鄂州、江州,没有进入襄阳城。可襄州城乡百姓饱受官府敲诈盘剥,又遭各地奉诏前来剿贼的官军三番五次抢掠,弄得十室九空,即便没有饿毙者,也大多逃亡山林去了。
皮日休早年隐居襄阳东南三十里鹿门山,故而自号鹿门子,对襄州再熟悉不过。如今他走在襄阳大街上,处处触目惊心。街巷空旷寂寥,几乎见不到人影,也不见店铺开张。许多人家门前院中,长着齐腰深的荒草,连汉阳王旧宅也是蓬蒿遍地,成为鸟雀栖身之地。
皮日休在汉阳王府大门外徘徊,遥想当年王府辉煌煊赫气势,再看眼前衰败残破景象,不禁感慨万端。
从襄阳再往南行,全是近年几经战乱之地。皮日休一家人从早至晚赶路,几乎见不到人影,处处荒无人烟,自然也买不到食物。
一家人接连两天没有吃食,饿得少气无力,快要支撑不下去了。皮日休只得到深山里寻找食物。
他沿着山间小道走了很远,来到深山密林之中,忽见一位老妇,像是正在捡拾东西。
皮日休走上前去,向老妇施了一礼,问她在做甚。
老妇先是吃了一惊,抬眼仔细打量皮日休,见他文质彬彬、端方有礼,这才指着装满橡子的竹筐让他看,说是捡拾橡子充饥。
皮日休问老妇家中还有什么人,老妇神情木然地告诉他:儿子被官府抽丁抓走后没有音信,儿媳被官兵掠去,至今尚无下落。乡吏把家中收获的稻谷,一石算作五斗,全都强取夺走,老伴儿在春天里已活活饿死。可怜五岁的小孙孙,吃橡子面拉不下屎,得了“结症”,三天前也死掉了。
老妇说着这些,并不显得悲痛,也没有眼泪。
皮日休知道,老妇的眼泪早已流光了,而他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皮日休木然地跟随老妇来到她家中,但见茅屋坍塌半边,院中荒草萋萋。老妇似乎知道皮日休来意,取出家中仅有的两升橡子面,递给皮日休,却不再说话。
皮日休长揖到地,谢过老妇,取出三千钱交到她手上。老妇推辞不受,说是这钱没甚用处,拿着它也买不到粮食。
皮日休强忍泪水,告别老妇匆匆而去。
数日后,皮日休回到竟陵家中,心情沉痛无法排解,赋得一首五言古诗《橡媪叹》:
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芜冈。
伛偻黄发媪,拾之践晨霜。
移时始盈掬,尽日方满筐。
几曝复几蒸,用作三冬粮。
山前有熟稻,紫穗袭人香。
细获又精舂,粒粒如玉珰。
持之纳于官,私室无仓箱。
如何一石余,只作五斗量。
狡吏不畏刑,贪官不避赃。
农时作私债,农毕归官仓。
自冬及于春,橡实诳饥肠。
吾闻田成子,诈仁犹自王。
吁嗟逢橡媪,不觉泪沾裳。
皮日休的家乡竟陵,地处江汉平原,河湖渠塘密布,气候温暖湿润,本是鱼米之乡,是复州州治所在,近年来曾几度被王仙芝和黄巢义军攻破。义军与官军来往如梭,百姓可遭了大难。尤其是那些方镇牙兵,简直就是强盗土匪,光天化日之下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百姓种的稻谷,除去被官府巧取豪夺之外,其余全被牙兵抢走了。
好在竟陵众多湖泊和渠塘里,到处生满了莲藕。百姓没有粮食,就挖莲藕充饥,还可到湖泊中捞鱼捕虾。冬春干旱季节,人们成群结队到大湖中挖莲藕,虽然十分劳累费力,可总能用来填塞肚子。湖边生长有许多苜蓿草,本来用于饲养牛羊,百姓拿来充饥,竟不致饿死。因此,皮日休的乡邻们,除去被官府征兵抓差者外,大多仍在家中,逃亡的人不甚多。
乡邻们告诉皮日休,王仙芝和黄巢义军几次路过这里,倒是没有抢劫杀人。尤其是黄巢的队伍,用钱买老百姓的莲藕和稻草,买渔家的鱼虾,还算公平,比那些强盗似的牙兵好多了。
皮日休不由感慨:官军成了祸害老百姓的强盗,朝廷称为贼寇的乱军倒像仁义之师!
皮日休在家中停留十数日,祭奠了先祖,将家人和家事安顿停当,便乘船沿汉水而下,前往毗陵赴任。
皮日休在鄂州换乘江船,顺流东下,漂泊数日,抵达瓜洲。毗陵副使属于高骈麾下,皮日休须在此转赴扬州,拜见高骈,向其报到。
皮日休下了江船,见有士卒在渡口把守,看上去却不像是官军。询问过往客人,方知是黄巢的水军。皮日休正想亲眼见识一下黄巢义军,便踏上江岸向义军营寨走去。
来到营寨门外一箭之地,皮日休见百姓来来往往,在此摆设地摊售卖鱼、虾和青菜。军营中有人出来买鱼买菜,确是按市价付钱,看来交易还算公平。
皮日休询问几个卖鱼卖菜的百姓,义军平日里有没有强买强卖?一位卖菜老翁说,他每天都要来军营卖新鲜蔬菜,义军都是照价付钱。不然,百姓谁还敢到军营前来卖菜卖鱼?
说话间,有位中年汉子挑着一担鲜鱼来到这里,放下担子,吆喝了一声:“卖鱼哟,江中刚打上来的鲜鱼!”
不大工夫,从镇上走来一名壮年军士,走路摇摇晃晃,满身酒气。他见壮年汉子担子里的鱼在水桶中游来游去,条条都在三斤以上,煞是喜人,便顺手捞出两条来。卖鱼人将两条鱼称过,说是六斤半,按六斤算,该付六个铜钱。壮年汉子在自己身上摸索了半天,找出两枚铜钱,递给卖鱼汉子。汉子说,还差四个铜钱呢。
壮年军士拍着自己胸脯说道:“我叫林虎……是水军的伙长,大将军林言的叔叔。今日老子到镇上……吃酒,钱都……花光了。先赊欠着,下次一齐……还给你!”
卖鱼汉子说:“我家中六十岁老娘有病在床,还有三个孩子等米吃。我冒着风雨在江上打了一天鱼,才捞上来这十几条,指望着卖几个钱为老娘治病,籴几斤米给孩子糊口,你就可怜可怜咱家,再赏给几个钱吧。”
林虎翻遍全身,再也找不出一文钱。他顺手把背后插着的一把大刀抽出来,说道:“老子今日实在没钱了,这把大刀抵押给你吧!”
卖鱼汉子自然不愿,两个人争吵撕扯起来。
一名值星巡查队长走来,问明情由,即命林虎将鱼还给卖鱼人,林虎又与队长争吵起来。
巡查队长无奈,只得命身边一名士卒去请水军大将林言来处置。林虎醉醺醺地拍着胸脯说:“你请林将军来……老子也不怕,他水娃子能把老子怎样?”
不一时,林言来到军营门外。
林言对林虎拱手说道:“请叔叔把鱼还给这位大哥。”
林虎说:“我身上钱不够了,把大刀抵押给他,明日再赎回来不行吗?”
林言严肃起来:“不可!咱义军有纪律,不准赊欠老百姓财物,你难道不晓得?”
林虎见林言脸色已变,不再多言,乖乖地把鱼还给卖鱼人,提着刀向军营走去。
林言却大喝一声:“林虎站住,执法队,把他给我绑了!”
林虎一怔,站住身,问道:“水娃子,你想把叔叔我怎么样?”
“不怎样,按照军规,打二十军棍,在营门罚站两个时辰!执法队,还不动手!”林言声音不高,却透出严厉。
两名执法队士卒将林虎按倒在地,当场挥棍便打,边打边报数:“一、二、三……”
林虎疼得乱喊乱叫,二十军棍打完,屁股上早已鲜血淋漓,站都站不起来了。
林言这才转向卖鱼人说道:“这位大哥,我的部属违反了军规,我向你赔礼了!”说着,向卖鱼人一揖到地。
卖鱼人连忙还礼说:“两条鱼本不值几个钱,我不该太较真儿了!”
林言又向围观百姓施礼道:“林虎是我林言的族叔,他违反军规,我应担责,由我替他罚站两个时辰。”
巡查队、执法队士卒纷纷请求:“林将军不可罚站!”
林言大手一挥,喝道:“毋庸多言,拿木墩来!”
义军中违反军规者罚站,有专用木墩。执法队士卒不敢违命,只好把木墩搬来。
林言站在木墩上,低下头,表示认错悔过。
卖鱼人求告林言:“林将军,都是我的错,请你不要再罚站了!”
林言搀起卖鱼人,命值星队长将他的鱼全都买下,恭恭敬敬送他离开军营。
皮日休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一直等到林言站完两个时辰,才走上前去,向林言表明自己身份,请求面见义军首领黄巢。
黄巢得报太常博士、毗陵副使皮日休求见,撇下公务,赶忙到大门外迎接。
黄巢向皮日休施礼问候:“皮博士旅途劳顿,一路辛苦了!黄巢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皮日休还礼道:“不敢当,不敢当。在下不过一介书生,不敢当大将军礼敬。”
黄巢哈哈笑道:“先生过谦了。正因先生出身寒门,才不像那些达官权贵般视百姓如草芥。先生虽在朝为官,却时时关怀民生疾苦,在诗文中一再痛斥官府欺压盘剥百姓,替穷苦人鸣不平,令人敬佩!”
皮日休道:“大将军此言从何说起?”
黄巢微微一笑,道:“我曾拜读先生大作《忧赋》《三羞诗》《正乐府》,尤其欣赏《贪官怨》。先生诗中分明是说,朝廷大小官员,或者混沌愚蠢,无知无能;或者毒如蛇蝎,只知伤害和鞭挞百姓。可谓一针见血,入木三分。胸怀天下,忧国忧民,先生当之无愧!”
皮日休无论如何想不到,黄巢竟对自己的诗作如此熟悉,连忙说道:“在下道义不足以济时,射策难达于朝堂,只能胡诌几篇歪诗,聊以自慰而已。惭愧,惭愧!”
黄巢摆手正色道:“不然!先生绝非无病呻吟发发牢骚而已。常言道:不平则鸣。先生看透了朝廷之腐败,官吏之贪毒,百姓之痛苦,世道之不公,以诗文替天行道,为民请命。此乃大仁大义、功德无量之举!先生在《原谤》中说:‘呜呼!尧舜大圣也,民且谤之;后之王天下者,有不为尧舜之行者,则民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为甚矣!’先生高论,金声玉振,至理名言。非不世之大圣人,何能有此振聋发聩之作也!”
皮日休诚惶诚恐,连连作揖打躬:“在下偶发愤激之辞,大将军过誉了。”
黄巢道:“先生不必过谦。在下不揣浅陋,倡义天下,呼唤百姓起来,共扼昏君之吭,共捽权奸之首,就是要将其赶下台,让天下百姓重见天日,安居乐业!黄巢和义军之行,与先生之言可谓不谋而合,殊途而同归。”
皮日休眼泪夺眶而出,他肃然下拜道:“黄王替天行道,为民除暴,德配天地,义薄云汉。醉民皮日休,甘愿弃官追随黄王,万死不辞!”
黄巢急忙搀起皮日休,哈哈大笑:“你我是英雄所见略同,今日相见恨晚。先生能舍弃官位,投奔义军,替在下谋划大计,诚为我黄某之大幸!请先生不吝赐教,军中一应文案檄告、策略口号,悉请先生费心谋划拟订,以便颁布施行。”
皮日休拱手道:“在下必竭尽绵薄,为黄王和义军效力。只要能解除百姓苦难,在下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