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搬救兵惨吃闭门羹
未谙其意,见猎心喜
窗外向下,是蓝白相间的办公隔间,笔记本电脑、台式电脑以及大屏中控电脑装饰了一大间,那种极具现代气息的办公环境恰是络卿相的梦想,只可惜他今天是作为“嫌疑”身份被留置在这个环境里的,这就有点感慨和郁闷交织了。
两人被滞留在二层像是会议室的地方,对面一位女警虎视眈眈地盯着,都来一个小时了,啥反应都没有,这就更让络卿相忐忑不安了。
咕……咕……两声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宁静,络卿相、娜日丽的目光都看向傻了吧唧的钱加多,准确地说是钱加多的肚子。面对类似责备和嘲讽的目光,钱加多可不觉得羞耻,他愤愤道:“我要举报你们,不给饭吃,迫害自己的同志。”
“这还没到午饭时间呢!”娜日丽指指墙上的表,刚过十一时。
钱加多一撇嘴,说道:“我连早饭都没吃好不好?”
“挺好,午饭也别吃了,就当减肥了。”娜日丽噎了句。
钱加多又要挑衅,络卿相急得在他脚上踩了一脚,疼得钱加多哎哟一声,怒问:“踩我干吗?”
“能安生点吗?”络卿相警示道。
钱加多咋就不服呢,瞪着眼回敬:“不能。”
“不能也得能,还不是因为你那台破手机,都被你害死了,今儿这警服怕是要被扒喽。”络卿相气不自胜地道,偷瞄了没有表情的娜日丽一眼——越没表情,越让他觉得事态严重了。
钱加多可没觉得,但被络卿相这么一说,也跟着难受了。这事确实是他对不起兄弟。他撇了撇嘴,思考着,冷不丁霸气道:“大不了……我养你呀。”
络卿相一怔,喉咙里重重呃了声,差点作呕。一直在憋着的娜日丽终于憋不住了,噗一声笑得脸埋进臂弯,使劲地搁对面花枝乱颤,好容易憋停抬头,又看到络卿相和钱加多可怜巴巴地凝视着她,期待着,她被逗得捂着嘴直接跑外头笑去了……
俞骏和向小园此时就在一楼。信息研判大厅里,密密匝匝的各类数据在几十台电脑的分屏上跳跃,聂媚消失的区域给了一个大数据的指向,可没料到比想象中难,快到中午了,一遍都没有过滤完。
“您猜的是正确的,现实和虚拟是两个世界,按理说地方不算大,没想到还真难找。”
向小园有点失落。高科技和非接触式侦查虽然比重越来越大,可并不能替代所有工作。
俞骏笑着解释道:“聂媚是从段口东高速下路,方向是西陶镇,基本上可以判断是去丰乐工业园区。这个区是登阳市趁着中州机场出口业务飞涨时新建的,注册企业两千多户,理论上好查,但实际中可能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比如,注册个空头公司避税,根本没业务;再比如,镇办、乡办甚至个人凑个热闹在这儿设个点,说不定厂房是租来的,挂羊头卖狗肉的;还有那些注册信息不全的,都可能对大数据的分析形成干扰。”
“谢谢您的解释,我怎么觉得您越来越有耐心了?”向小园笑着道。
俞骏也笑了,道了句:“不客气。从发现你不只是来镀镀金、踩个跳板升职走,我就耐心了。你不也变了吗?称呼里‘您’使用频率越来越高,我都不太习惯了。”
“毕竟是我们的前辈,您得学着习惯,我已经改不了了。哟,陆虎他们来了。”向小园指着门的方向。
陆虎和邹喜男匆匆奔过来,递着几页纸,汇报着。俞骏扫了几眼,眼睛亮了亮,递给了向小园。两人相视,表情似乎喜上眉梢,就听俞骏笑道:“没看出来啊,倒让谢副厅给说着了,还真藏龙卧虎。”
“陆虎,你接触的络卿相,什么感觉?”向小园问。
陆虎奇也奇怪道:“没什么特别感觉啊。有点蔫,半天问不出一句真话来,要不是我们背后追踪着,他根本不说,编的故事一套一套的。”
“咱们就缺这种人,你们都太老实……走,会会去。”俞骏喜滋滋地带着几人,去会滞留于此的钱加多二位了。
本来就心虚,一眨眼又进来一群,把钱加多和络卿相结结实实给吓了一跳。两人对视一眼,然后老老实实地低下头,这事恐怕赖不过去了。
“介绍一下,我是反诈骗中心主任俞骏,这位是副主任兼新成立的反诈骗X小组组长向小园。别紧张,组织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俞骏开场道。他和向小园落座,三位外勤或倚或坐,显得并不那么正式。
态度似乎很好,钱加多稍放心了点,好歹从警时日不短了,知道不敢乱说话。络卿相老老实实回答道:“谢谢领导,其实……也没我们什么事……”
“那看来都是斗十方干的坏事,你们是俩好人哇。”俞骏笑着道。
一听这话,知道底都泄了,钱加多一听怒了,指着络卿相道:“嗨,你个叛徒!吃的时候都有你一份,怎么就把兄弟卖啦?”
旁听的嗤声笑了。络卿相即便能对付得了严刑拷打,恐怕也对付不了这号猪队友。他苦着脸干脆不敢吭声了。
“安静。”俞骏唬了声,吓住了钱加多,一指道,“钱加多,你消停点啊,知道你家境不错,不在乎这份工作,从你进来我已经接到七八个电话都是打听你的,从区派出所到分局长,你家门路挺广的啊?要不我给领导们都白话下,你是怎么去抢钱、抢手机捎带还打人去的?”
“他们是骗我的,我是把自己的抢回来了。”钱加多狡辩道。
“哦,你也知道自己是抢回来的了?”俞骏揪着话头了。
钱加多待要解释是“要”回来的,不料俞骏一摆手:“向组长,这个你来。”
直接无视钱加多了。向小园审视几眼乖乖仔样的络卿相,轻声道:“络卿相,首先向你声明一点,我们组已经得到市局政治处的授权,可以对特定警员背景进行详细挖掘和分析,所以,对你的背景就多了解了一些,有几个问题需要你回答一下。”
“嗯。”络卿相应声道,表情很凝重,凝重到没有变化。
“你是怎么认识斗十方的?你们的生活轨迹里似乎并没有交集。”向小园问。
“通过他。”络卿相一指钱加多,解释道,“我和多多,不,钱加多是高中同学,后来我上了中州大学,他上了卫校,有天他带了个朋友介绍给我,就是斗十方……斗十方上的是中州大学南校,那是个独立的文科学院,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也不在一个专业。”
“第二个问题,你在大学时自行设计完成过一个网站模板,后来嵌入校园网里成为一个很受欢迎的栏目,名字叫……”向小园放慢了语速。
络卿相有点得意道:“反骗校园行。”
他这一得意,钱加多看不下去了,补充着:“抄的。”
“是,大部分内容都是从网络上搜集整理的,也可以说抄的,无非是警示同学而已。”络卿相道。
“很好,你学的是计算机应用专业,你的毕业论文《互联网背景下网络诈骗防范与对策》可以查到,其中有涉及声纹识别、大数据过滤等一些很有前瞻性的设想,放到现在不稀罕,可在几年前,已经很不错了。”向小园微笑着道。
她的微笑仿佛有感染力一般,络卿相如沐春风,不好意思道:“谢谢。”
“也是抄的。”钱加多又在补刀了,那义正词严故意报复络卿相的样子把俞骏也逗乐了。络卿相已经习惯了似的解释着:“引用的地方都注明了,声纹识别民用发展很快,只是应用到警务上稍晚了点。西方在技术和人权的碰撞上一直举棋不定,技术早已经成熟了。”
“对。那我问你个反技术的问题。”向小园看了眼纸张道,“你的栏目里有一篇关于‘金评彩挂风马燕雀’的综述是如何来的?这个有关‘八大骗’的陈述,听上去有点匪夷所思啊。”
络卿相想了想,道:“这个真是抄的。”
“哪儿抄的?”向小园问。
“斗十方给我抄的。”络卿相道。
向小园好奇道:“这个比网络流传的都完整,他怎么可能抄得到?”
“我本来抄好了,他笑话我很多地方不对,给我改了一遍……比如有的叫‘金皮彩挂’,有的叫‘金评彩挂’,以前‘皮’是指卖狗皮膏药的,‘评’指评书,他说了,‘皮’和‘评’其实是一类,都靠嘴巴混饭,江湖上叫‘讲口为王’,意思就是什么都能当狗皮膏药给兜售出去,所以说‘评’才是正确的。”
说到此处,俞骏的目光没来由地一亮,眼前浮现的是斗十方叫卖黑金笔那套玩意儿,他脱口问:“这么说来,斗十方似乎是行家啦?”
“差不多,反正他没被骗过。”络卿相道。
钱加多不同意了,撇着嘴纠正道:“他上学一年年领贫困补助的,别人骗他啥去?”
有这个搅局的在,乐子就大了,把众人逗得忍俊不禁。俞骏拍拍桌子警示道:“钱加多,没问你不要说话。”
“嗯,不说。”钱加多鼻子哼哼着,翻白眼了。
向小园定定心神,表情严肃,慢慢说道:“下一个问题,你们束手无策的时候找到了斗十方,斗十方是怎么带你们找到王雕的?”
“这个……人网。”络卿相道。
“人网?”这个词把反诈骗中心的全给新鲜得愣住了。
“是这样,他十几岁就在中州市里打工,洗盘子、刷碗、卖衣服、卖家具、当保安、跑外卖,什么都干过,认识的人很多,找人、找工作、找租房什么的,他比谁都门儿清。”络卿相道。
娜日丽插了句:“太牵强了吧?这回找的可是个刚出狱的骗子。除非他找到原来和王雕接触的人群,就这么巧?”
“您忘了他现在的身份了?打黑除恶两年多来,刑事拘留的一大部分都是异地关押,搁他那岗位上,能认识的坑蒙拐骗偷抢,包括涉黑、涉恶分子,不比谁多啊?”络卿相给了个无懈可击的解释。
没错,他是看守所的管教民警,哪个犯事的还不从那儿过?只是出来还联系这个节点让俞骏皱眉头了。这是件绝对有悖职业素养的事。
向小园顿了顿,一欠身,保持着严肃表情道:“最后一个问题,抢走王雕手机的人,是不是斗十方?”
“不是!”络卿相和钱加多齐齐否认,异口同声,但马上觉得反应不对。
“哟,看来你们都知道手机被抢走了,不是斗十方,那是谁呀?”俞骏换着口吻问。
回答这么干脆,太浮夸了,假得两人自己都牙疼了。钱加多不敢看俞骏的眼光,躲闪着。没承想最终落到这个实锤上,而落到这个实锤,恐怕兄弟几个都前途堪虞了。
“有句话叫人性是不能考验的,我不想把你们架到火上烤啊,比如络卿相同志,我问你,你是让我把你交到督察手里查呢,还是直接告诉我?王雕是我们追踪的嫌疑人,你把目标吓跑,我们都差点找不着,非要兜圈子?”俞骏直接唬道,口吻一变,加重语气继续问,“自己说,是不是有部手机被抢了?”
“是。”络卿相声如蚊蚋,撂了。
“谁抢的?”俞骏问。
“斗十方。”络卿相难堪道。
问话到此戛然而止。络卿相难过地掩面低头。钱加多此时倒无所谓了,反正瞒不住了,捅出来倒一点儿也不紧张了。他看着俞骏,又看看小组几人,不客气地道:“没本事抓骗子,可有本事吓唬我们,多大个事儿呀,我和斗十方两人抢的,没他的事。”
“哟,这是不服气啊……陆虎,大邹,带他们俩吃饭去,看着别通风报信。”俞骏一摆手,下命令了。
两人性格截然不同,一个霸气侧漏,一个霜打雷击,被三位外勤拥着去食堂了。脚步声去了很远,向小园和俞骏相视间,眼里都多了几分亮色。俞骏道:“看来我们都有想法了。”
“也都有顾虑。”向小园道。
“络卿相经验不足,钱加多太散漫,又是个辅警,不过这两人请的客卿肯定经验丰富,上手会很快,跨市调人也不是问题……但是,这个人的履历听得我心里发毛啊。”俞骏思忖道。
“我也有这种感觉,他的资料里只填了一个父亲的名字,斗本初,无业;家就住在西陶镇段村,登阳市边上,家离登阳看守所不到五公里……理论上那儿应该是个封闭的生活空间,可奇怪的是他居然在距离百十公里外的中州混得如鱼得水……这个岗位可以接触到各色的嫌疑人,但职责以外如果还和那些刑满释放、取保候审、多次进出看守所的高危人群来往的话,那这个人就得打个问号了。”
向小园抽出一页纸推到俞骏面前,道:“您看,他的履历、个人情况,清白得像一张白纸,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他刚刚通过了招录事业编民警的考试,我查了下,去年还参加过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认证考试,但没考过。”
每个人都有明暗两面,只不过这个人明暗对比太过强烈。俞骏犹豫片刻,倒不确定地问向小园了:“你看呢?小组编制倒还可以进几个,但咱们系统哪个单位也是好进难出,从一个偏远看守所岗位调到市区,借调肯定不好好干,手续过来可是一步登天啊……呵呵,我有点庸俗,先考虑的是实际问题。即便这个不是问题,那这背景也有点让人担心啊,这里可是全省大数据的中枢,有点问题我们谁都交代不了。”
“我觉得应该接触一下,就像他俩一样,不看都不知道还有隐藏技能呢。最起码有关八大骗的传说,目前这是最翔实的一份……我想,就以王雕的手机为由接触一下。”向小园道。
“行,得狠点,看我把他吓住啊,呵呵。”俞骏道,起身往门外走着。
“您把络卿相吓住了,我怎么觉得您有点失望啊?”向小园追着问。
俞骏失望道:“连狡辩都不会,玩不转反骗这一套。”
“您不能要求反骗警员都具备这种恶劣品质啊,搁您这选拔方式,除了斗十方,没人合适。”向小园笑着道。
“‘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深渊就是对自我的内省,当你看到了足够多的恶,对自己内省足够深的时候,你会看到水面上倒映的一双眼睛在看着你,如同看怪兽一般地看着你。”俞骏前行着,答非所问。
向小园回答道:“这句不是杜撰,出自尼采的《善恶的彼岸》,尼采论述的是一种怀疑论态度,思考过程就是一种推论,因此亦是无意义的。‘凝视深渊’可比为与黑暗博弈、与自我对话、思索与审视宇宙的不确定性等,您有新的解释吗?”
“这个解释已经够了,思考诈骗这个问题的过程,将无可避免地改变思考者本身,可能也就是改变问题本身,所以思考者最终获得的答案,一定不是思考者最初想要的答案。继续往下推论,‘骗人和被人骗’会变成一个没有结果的循环,无限制地怀疑、实践,就有了下一句,与魔鬼搏斗的时候,要谨防自己也变成魔鬼。”俞骏道。他指摘着,像兴致大发给向小园提醒几句一样。
向小园思忖着问:“您在提醒我,不要沉迷太深?”
“不,我在提醒你,如果不具备魔鬼的品质,就没有和魔鬼搏斗的资格。”俞骏道,驻足看着向小园蔫蔫地笑了笑,径自前行了。
向小园站在原地想了很久,还是不服气地追了上去……
月黑风高,夜访囹圄
漆黑沉沉的夜里,孤独的车灯划过,车里人视线所及皆是秋收后遍地的庄稼茬子,偶尔会惊动栖息的野兔或者地鼠,在灯光下傻愣片刻,然后奋力逃窜,倏忽消失在黑暗中。
外勤绝对没有办公室的工作舒服,就这么一段并不长的夜路都让向小园像穿越回了上个世纪,沿路只遇上两辆突突响的三蹦子,连车灯都没有,偶尔星星点点的像冒鬼火的地方那就是沿途村落了,不过并没有静谧之感,在这种月黑风高的季节里反而增添了一份诡异的色彩。
路的尽头便是登阳市第三看守所,车驶近大门口便泊定。看守所的一位带班领导已经在此等候了。下车握手相互介绍,对方姓仵。连连碰上奇怪的姓氏连向小园都觉得讶异,斗、仵、络似乎都不在百家姓里。
进所的手续相当烦琐,外层由武警看守,验过证件,留存,上缴手机等通信工具,又电话核实了省厅开具的介绍函才予以放行。一圈高墙里,一座像环形堡垒的建筑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了,关押着六百余名嫌疑人的看守所腹地。
“目前在押人数六百四十八人,在职警务人员六十一人,轮班监管;工作人员二十九人,包括厨师、清洁、医护等。这座看守所是新建的,旧址在登阳市老城区,规划开发区时整体搬迁至此,离市区比较远,有二十七公里,直属于登阳市公安局监管支队管理……说新建,时间其实也不短了,有十几年了。俞主任,大致情况就是这样,您还想了解什么?”
仵所长且走且汇报,进内层里回头问。
“哦,基本情况都了解下,这里关押的中州市押解人员多吗?”俞骏问。
“有近一半是,特别是近两年打黑除恶以来,各地都使用异地关押的方式,我们这里离中州比较近,是首选。”仵所长道,进了内层,他刷卡开门,领着两人进入,指指值班的地方,介绍着入所收管的流程。案卷、档案、人员都是联网的,数位合一、验明正身才有资格住进这个“管吃管住”的地方,哦,对了,还管医疗,值班室隔壁就是医护室,里面有人值班,正推着一个装满各式药品的手推车出来。
“条件不错啊!”俞骏随口赞了句。
仵所长不知其意,按部就班介绍着:“嗯,基本条件还是可以的,这上面是排班表和嫌疑人的配餐,保证营养健康,食物是统一配发。根据省厅的要求,原看守所代买、代售的情况一律取缔了,这也是出于管理和安全的考虑。”
稀饭、馒头、稀饭、馒头……偶尔有一两顿大米或者面条,清汤寡水的肯定能保证营养和健康,不过俞骏和向小园可没注意这些细节,两人都瞄到了今天排班表上,C区值班民警,正贴着民警斗十方的照片。
“仵所长,你们这儿是按字母分区管理的?”俞骏随意问。
“哦,对,分A、B、C、D四区,普通号;未命名的是严管区,刚进号的都要在严管区待上一到两周,情绪稳定之后,监管民警会根据个人情况分配到号房,考虑的情况主要有是否同案、是否吸毒、是否有其他疾病等,有些嫌疑人的情况很复杂,甚至还要考虑到宗教信仰的情况。”
仵所长说着,请两位到他的办公室。他几次面露惑色,不过职业素养很好,让他把所有的疑问都压下去了。
那些没说出来的疑问自然是这两位不速之客的来意了,不像查违纪的,不像组织谈话的,当然更不像来检查的,可就偏偏趁这个特殊的时间突然来,而且来头还吓人,这么个所的编制惊动省厅来人,在建所历史上很罕见,上一次还是因为意外死亡来了调查组。
落座,这里简陋到连饮水茶具都没有的程度,仵所长用纸杯给两人倒了两杯白开水。向小园微笑致谢。可能她的亲和力更好一点,所长趁机问:“这位向督察,您有什么需要特别询问的情况吗?”
“特别?我为什么要特别?”向小园道。
“这是个性别单一的地方,几乎没有女同志来过,包括警务人员。”仵所长道。
“她是心理咨询专业的,仵所长,您坐,我直接说我的来意吧。省厅在关注心理方面有些政策要出台,我们来此就是做个前期调研,找你们这里的特定人员谈谈话,了解一下基层情况,没什么大事,咱们这行嘛,有些虚工作也得实干嘛。”俞骏道。
这个老油条给了个极其合理的解释。仵所长明显放松了,不过还是提醒着:“如果提审嫌疑人,必须有市公安局的准许,而且必须有所方人员陪同,全程要留下影像记录。特殊点的嫌疑人,可能还得直接关联的办案人员陪同。”
“不用,不用,您理解错了,我们不接触在押嫌疑人……民警怎么样?我们主要关注特殊环境里警务人员的心理健康。”俞骏道。
“哦,那就简单了。”仵所长一下子更放松了,开了铁皮柜子,拿了一份档案递到了俞骏手里,介绍着本所在职辅警、民警等人员的组成。俞骏一页一页翻着,随便挑了两三个人,一扬手道:“就这几位吧,我接触一下。”
这出隐藏真实来意的戏就这样开始了,不得不承认俞骏也是天生的欺诈性格,装模作样地问被所长召来的民警家庭情况、工作情况、心理状态、思想认识等,末了总是夸赞几句,把小民警听得喜滋滋地走了。到了第三位,俞骏提异议了:“这一位我们干脆到他的工作环境走一遭聊聊吧,哟,这次您别跟着。您在旁边,他们的反应有点紧张啊。”
连说带蒙,仵所长一点儿也没有怀疑,直接领着两人到C区了。每个区通向办公区域还有一道铁门,开门时,仵所长回头犹豫地看了两人一眼。俞骏好奇地问:“怎么了?您好像……有顾虑?”
“女同志进这儿不合适啊。”仵所长道。
“有类似规定吗?如果有,我们不难为您。”俞骏道。
“那倒没有,只是这地方嘛,有点那个……”仵所长难言道。向小园明白了,笑道:“没事,这里的监控直通省厅,能看到。”
那就没问题了,仵所长开门把两人请了进去,在步话上吼了斗十方一句。甬道尽头,穿着警服,提了一长串钥匙,咣当咣当巡逻的斗十方转过头来,朝俞骏两人走来。
意外就在此时发生了。某个铁窗口上,有人看到了进来的女警,瞬间口哨声起,然后踢踢踏踏不知道多少脚步声往窗口方向凑,口哨声此起彼伏。向小园看到不远处的铁窗里挤着一堆人脑袋,有人情急地在喊着:“哎哟哎哟,大美妞,大美妞!”
嘭……嘭,斗十方挨着个儿擂门,挨着仓号吼道:“全体向后转!”
管教发话还是有威信的,一堆堆脑袋退下。走到俞骏面前的斗十方立正、敬礼,汇报道:“登阳三看值班民警斗十方,向您汇报,请指示。”
“哦,随便看看,这是你工作的地方?”俞骏作势视察。
“是。”斗十方自己挨着仓号的一边,把两人请在靠外的方向。生怕被关押的嫌疑人滋扰似的,他挨个儿关着铁门上打饭的窗口,汇报道:“C区一共十仓,每仓十到十五人不等,每半个小时巡逻一次,各仓号的监控直联市局和省厅,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接受监督。”
“哦,挺好,干几年了?”俞骏问。
“报告领导,两年零八个月。”斗十方汇报道。
“据我所知,你考过了事业编招聘,即将成为这里的正式干警?”俞骏问。
“是的,感谢组织培养。”斗十方道。
“从事这份工作对你的心理有没有影响?我指……毕竟这里从坑蒙拐骗到江洋大盗都有,和他们相处有压力吗?”俞骏问。
“没有。一般进来的都老实,罪越重反而越好管,最闹腾的不是这些罪重的,而是那些短期的,特别是酒驾和醉驾的,顶多待几个月,很难管理。”斗十方道。
“哦,这里面……打架闹事的多吗?”俞骏停了下来,在斗十方即将关上一处窗口时拦着,好奇地往里面看了眼。晚上了,里面通铺和墙之间的甬道或坐或站着一大堆人,个个剃个秃瓢,看样子能吓人一跳。恰在此时,喊话器里响起了仵所长的声音,让各仓号坐好,保持秩序,还有让那个号子里洗澡的穿上衣服。
声音严厉,号子里瞬间恢复了秩序。俞骏看到了,每人一个小凳子,端坐得挺快,一眨眼就整整齐齐码了两列。
恐怕单看表象无从了解真相,俞骏关上窗门时,斗十方才汇报:“不打是不可能的,不过现在牢头、狱霸的现象已经基本消失了,对于不服管教,我们有谈话、训诫、戴戒具等多种惩罚教育方式……简单讲吧,一般打架至少戴十五天的戒具,再横的戴两次也就老实了。”
“哦,那倒是……向组长,您有什么问的?”俞骏词穷了,把话题递给了向小园。向小园提议道:“还是到办公的地方看看吧,这个地方不太适合谈话。”
“这就是我们办公的地方。”斗十方道。
“除了巡逻,你难道就待在甬道里?”俞骏问。
“我们时间是卡死的,遭遇任何情况,必须保证三十秒之内到达现场……哦,我们倒是有谈话的地方,您二位要是不嫌弃,就到那儿吧。”斗十方邀请着。
就这小事都得跟领导汇报一下,得到准许后,斗十方领着两人出了监管区域,一拐到了走廊某房间。让俞骏和向小园意外的是,这里居然有个小小的图书室,连通的一间是有个询问座位的小办公室,那椅子有隔板,有挂手铐的地方,肯定是嫌疑人的座位了。
俞骏大大方方地坐到了管教的位置,斗十方殷勤地给抱了把椅子让向小园坐到了一旁,而自己只能坐到嫌疑人的位置上了。向小园开口道:“这儿还有图书室啊,看藏书还不少啊。”
“啊,对,现在全省搞传统文化进监室活动,标配。”斗十方道。
“效果呢?”向小园问。
“非常好,《弟子规》《了凡四训》《三字经》等传统文化范本,里面八成人能背下来,四十八条监规,百分之百都能背下来。”斗十方道。
“你好像是中文专业,从事这份工作似乎不搭调啊,怎么就进看守所当管教了?”俞骏问。
“我家就在这儿,离家近呗。”斗十方道。
“有兴趣去市里工作吗?”俞骏又问。
“没有,这儿挺好的。”斗十方道,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言不由衷啊,对组织得讲实话。这地方管教民警的更迭速度很快,离市区又远,属于没人来的单位,来了也挤破脑袋想办法走。你在这儿待了两年零八个月,差不多算是最长的了,一半是辅警……招考事业编民警是对口到这里工作的,报名的本来就没几个,而且考上的有两位居然放弃了……你很幸运啊,补缺了。”俞骏悠悠道出了斗十方的工作履历。
这就有点尴尬了,斗十方笑笑道:“对,没人愿意来,我就捡了个便宜。”
“那,你看,我知道的比你想象中多,你得实话实说……你刚才有点迟疑,是不是已经怀疑我们的来意了?”俞骏直接问。
“对,能告诉我来意吗?”斗十方直接问。此时真的怀疑了,这两位和那些走马观花的检查来人不一样,最起码上级不会闲到这个时间点来。
“猜一猜……我们是冲你来的。”俞骏淡淡地道,眼瞟着斗十方,看着他的反应。
“明白了。”斗十方没有反应,直接说出来了。
“明白什么了?”向小园好奇问。
“傻雕的事吧?”斗十方直接道。
这倒把俞骏和向小园惊了下。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俞骏示意向小园上前掩上了门。重新落座后,俞骏掏出摄录放到了面前,严肃道:“我现在正式开始询问,把所有经过讲一遍。”
斗十方略一迟疑便开始讲了,怎么接到电话,怎么领着人去找到王雕,然后怎么拿回了手机和钱,意外的是,他还说到了在车站被袭击,然后脱身,整个过程基本和钱加多、络卿相所说一致,只不过隐去了两个关键点:抢王雕的手机以及究竟拿走了多少钱。
“有几个问题,第一,你从王雕和包神星身上抢到了多少钱?”俞骏问。
斗十方想想回答道:“用抢字不合适吧?我们把他堵着,他理亏,主动赔的,有三千多。钱加多被骗一部手机,而且被转走了两千块钱,我们要回了被骗的两千块,对方赔偿手机算一千多吧,还不太够。”
“你们好像把手机也找回来了?”俞骏问。
“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找了,没想到真找回来了。这么算下来,好像还多拿了人家一千多块钱,改天遇上还给他呗。”斗十方轻松道。
“不光多拿了一千多吧,你似乎还抢了王雕一部手机?”俞骏问。
“噢,已经还人家了。我当时拿走是怕他拍照什么的回头报复,第二天谁知道在北站就遇上他了,我把手机还给他了,他俩还没完,结果就打起来……我出于自保,还手了,还了手就跑了。”斗十方道。
“你这回答不科学啊,包神星说你根本没还啊。”俞骏道。
“那俩一个贼,一个骗子,您宁愿相信他们,不相信一位基层民警?他们在哪儿?一对质不就行了?哎,不对啊,不用对质啊,如果落网了,手机应该就在他们身上啊。”斗十方道。
厕所发生的事,除了当事人,恐怕无从知道真相,王雕和包神星根本没落网,斗十方这么一说,倒把俞骏给将住了。而且看着斗十方面不改色心不跳、表情一点动静都没有的样子,他莫名地觉得有点欣赏。像这么一交代,倒像是见义勇为了,最起码违法成了过界,真要问责也轻得多。
似乎连俞骏也没想到对方应对得这么轻松,他凝视着斗十方,斗十方丝毫不回避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两人对视良久,谁也没示弱。即便顶着省厅的名头来,俞骏也没有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一丝紧张。
“你在撒谎。”俞骏突然道。
“你也在撒谎。”斗十方也突然应道。
“是吗?那这个是假的喽,有人敢冒充省厅的名义进入这种地方?”俞骏亮着省厅开具的介绍函。在地市级一个小看守所,恐怕这和圣旨的效力差不多。
“你不是来查这个事的,千把块的案值连派出所都不当回事,惊动省厅来人那就是笑话了,而且组织程序也不对。如果我有违法违纪行为,会通过支队采取相应措施的。”斗十方道。
“那你……认为我为什么会来?”俞骏笑着问,笑得有点阴沉。向小园根本插不上嘴。她仔细地看着两人的PK,这一对算是遇上对手了,一直以来,都没见俞主任露出过这么阴险的表情。
“应该是碰巧了,你们在追傻雕和那个憨炮,正好把我们录下来了,在北站的时候,有个女便衣接触过我,应该也是你们的人。他们一共有四个人,三男一女,乘坐的是辆起亚轿车,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针对我,不过肯定是误会了,我不是骗子,也不是贼。”斗十方道。
一听这个,俞骏瞄了向小园一眼,得嘞,自己的外勤早露了,怨不得人家如此淡定。
向小园不动声色问:“你怎么知道是我们的人?”
“本来不确定,他看了你一眼,所以,我现在知道了。”斗十方指指俞骏,又给了俞骏当头一棒。
“你在试图激怒我,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在职的民警私自追踪嫌疑人,抢人家财物……你可以啊。”俞骏有点怒意。
“你在吓唬我。这事不归你管,你不是刑警或者派出所来人,傻雕也不可能报案,没有案由,你也没有理由追这事……如果你非要针对我个人,那随便你了。你刚才都说了,这是个没人愿意来的岗位,大不了把我开了,倒省得我犹豫。”斗十方两手一摊,皮球又踢回来了。
俞骏一欠身,一抚下颌。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斗十方一笑,不理会了。
僵住了。向小园思忖着道:“我们换一种谈话的方式,你身为警务人员,这样处理事的方式毕竟是错误的,这点,你不否认吧?”
斗十方没吭声,慎言……这种节点上来意不明,他缄默了,毕竟处理方式肯定也有问题。
“还有你寻人的方式,是通过大量的刑满释放、有前科或者仍然在犯罪的人员找人的,你不觉得这有悖于你的职业素养吗?”向小园问。
斗十方呵呵了两声。这次真把向小园也有点激怒了,她瞪着眼问:“我说错了吗?”
“一位戴着几万块钱卡地亚蓝气泡手表的女警,从空调舒适的办公室里出来指摘最底层的人。”斗十方道。
“这个来源是正当的,也有问题吗?”向小园露着皓腕上的表,无奈问道。
“那我告诉你问题在哪儿,我在这儿待了两年零八个月,每一个嫌疑人从收押到判决押解走,平均为六个月,也就是说,我至少要接触五到六拨嫌疑人。满号十仓,平均一百到一百四十人,还不算上我临时跨区替班,这样的话,在我们的工作时间里,差不多要接触七百至一千的嫌疑人……所里的要求是他们的个人情况、家庭情况作为管教必须了解,甚至为了让他们配合安心服刑、认罪服法,我们还得走访他们的家庭,这种情况下,和其中某些刑满释放已经回归社会的人成为普通朋友也是问题吗?法律都规定他们是公民,你还要把他们划到罪犯一类?”斗十方问。
向小园被问住了,她尴尬地转移话题问:“这和我的表有什么关系?”
“那句话叫什么来着?何不食肉糜?您所在的位置根本没有机会了解。”斗十方道。
毫无悬念,一接触就溃不成军了。向小园用目光询问俞骏。俞骏又一欠身子坐正了,开口道:“好吧,那我把我的正式来意说一下。”
“不用。”斗十方直接回绝了。
“为什么?”向小园愣了。
“不就是这个吗?”斗十方掏着口袋,把一沓钱和一部廉价手机掏出来,扔到了桌上,似乎已经准备好了,手机上已经套上了塑料袋。俞骏眼睛一直,这是把抢来的钱和手机直接交了。就听斗十方说道:“你们一定在追王雕,一定是有关什么案子,手机或许有什么线索才让你们转而把我们仨追着不放,好歹我也是警务人员,我知道轻重,喏,就这部。”
“你刚才好像说,还给傻雕了,这交出来了,岂不是抢的事实锤了?”俞骏讪笑了。
“不管你们什么来意,我没有感觉到恶意,所以,能帮就帮喽。你要揪这个小辫处分我,随便喽。我不觉得我的处理方式有什么严重问题,过程你们应该知道了。假如真把傻雕扭送公安机关,他一定会谎称是钱加多把手机递给他的,不是骗,那样不但处理不了傻雕,我们都会成为笑话。”斗十方轻松道。
俞骏拿着这部手机,扬了扬,问:“你或许可以告诉我,这部骗子的手机里面有什么东西,干脆帮忙帮到底。”
掏出来,开机,俞骏递到了斗十方手上。斗十方放在桌上,点开了通讯录和图片收藏介绍着:“没什么东西,几张图片,还有通讯录,这是从云存储里直接恢复的通讯录,微信联系里只加了两个人,是刚注册的……这是个江湖骗子,老式的那种。”
“何以见得?”向小园好奇了。
“图片。”斗十方提醒道。
图片,俞骏和向小园看着,似乎是在公园围墙的墙柱上,师佳迪的寻人启事,前后看了几遍,俞骏有点怀疑,可说不上来。这和路边小广告一样的东西招鸡招鸭的都不稀罕,这实在说明不了什么。向小园更是一头雾水。两人征询地看着斗十方,等着下文。
“六十六岁,一米六六,6月6日出走?走丢还挑着好日子?这么巧,六六六六六。”斗十方提醒道。
“哦,传递消息的手段?”俞骏恍然大悟。
“对,师佳迪谐音,是假的,逗你玩呢;图片是关公像P的,义气加发财,谐音是一起发财,这是召集同伙的方式。骗子行踪不定,包括手机号也经常更换,他们多数会约定一个常去的地方,用这种方式续上联系。老派的江湖骗子常用这种手段,寻人启事、小广告等,都可以成为他们约定的方式。”斗十方道。
俞骏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瞪大了一圈,重新审视着斗十方。向小园压抑着心里的激动,也再一次审视像是信手拈来、如数家珍的斗十方。
两方三人在这种奇怪的对视间保持了良久,不过最终还是被一个意外打断了——墙上的警报响了,肩上挂着的步话响了:C区某号打起来了,监控室呼叫着民警到位。斗十方用眼神征询着俞骏。俞骏摆摆手,斗十方拿起钥匙,抄起橡胶棍就跑。
当两人好奇地出来时,被铁门封住的监管区域乱象已弱,两名管教守着门,斗十方从号子里铐出来两个打架的。两个光膀子秃瓢的大汉,被斗十方喝令蹲下。其中一名犟着不服气,斗十方一棍子戳在小腹上,那人一弯腰,第二棍直接敲在腿弯上,吃痛喊着的嫌疑人被剩下两位管教压住打背铐,鼓噪的监号这才安定下来。
“没见过这架势吧?当管教必须以雷霆手段压制一切不服监管行为,这是正常处理程序。”俞骏看到了向小园表情里的不适,轻声提醒道。
“我确实是何不食肉糜啊。”向小园叹了句。身为警察,还真对这种场面不适,她不了解的东西可能太多了。
“走吧,看来他征服你了。”俞骏提醒道,朝着仵所长的来向踱去。
“这话有歧义,还不至于。”向小园道。
“你正确理解就好,我都被征服了,何况你。这小子有两把刷子,我们还没看透他,他倒先把我们给看穿了,一点儿都没紧张……”俞骏喃喃自语道,迎上仵所长,客套几句,仵所长老歉意了,一直解释号子里两个嫌疑人打架冲撞领导的事。俞骏装模作样大赞处理得当,看样子平时训练有素。
仵所长一路恭送着两位“调研”的领导出所。俞骏和向小园二人连夜返回中州,不出意外地路上已经开始商议,如何挖这个墙脚了……
事半功倍,事倍功半
一张A4纸徐徐从打印机里吐出,带着硒鼓余热的纸张递到了络卿相手里,有点发烫的纸让他的手几乎痉挛了下,文件题头是《关于络卿相等同志工作暂时调动的通知》。
市局政治处的电子发文,调出的单位是派出所,调入的单位经侦总队下属的反诈骗中心。昨夜莫名其妙就给放回来了,辗转反侧了一夜,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却不料到头来是个最好的结果。调任的事一大早就在所里传开了,所长手搭到他肩上,他抬头才发现同事艳羡的目光。
“我不知道你小家伙走的什么路子,入职不到半年就调进处级单位的绝无仅有啊,那儿条件可比这里好多了……多回来看看啊。走吧,新单位都来接你了,这条件啊,真是没法说……”
所长揽着他,和相熟的同事告别,说了一堆好好干的话。络卿相整个人还是蒙的,几乎是机械地被请上了反诈骗中心的公务车辆。
是辆SUV警车,比派出所的可强多了。开车的是老程,昨天下班刚分别,没料到今天在这种情况再见了。副驾上的邹喜男逗着他问:“小络,是不是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啊?”
“是啊,到底怎么回事啊?我现在头还蒙着。”络卿相有点尴尬,莫非反诈骗中心就瞄上了他这次品行不端的行为?
“你这瞎话张口就来的,要说也算是罕见的品质啊,经单位领导商议,所以就招你了呗。”邹喜男从副驾上回头笑着道。
肯定不是这么回事,可又不敢再问具体究竟怎么回事,络卿相尴尬地讪笑了笑。程一丁笑道:“别逗人家了。小络啊,我们都是被特招的,相比起来,你还接触过反骗,我们比你都不如,放下包袱,轻装上阵。”
“那……我们那事……”络卿相紧张地问道。
“这点你就不如人家斗十方了,听人家怎么解释啊,知道同学丢了手机,积极帮忙寻找,然后找到了王雕,毕竟都陌生嘛,于是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点肢体冲突……这个手机确实是钱加多递给王雕的,人家肯定不承认是骗的,但对方理亏,还不了手机,就赔偿了三千多块钱……至于被抢的手机嘛,斗十方同志本来是预防对方拍照报复的,却不料手机里发现了犯罪信息,哎……正好,积极上交组织。”程一丁阴阳怪调地把故事又换了一个版本重复。
“哎哟,我去,好话都让他说尽了,偷驴吃肉,回头还卖好的都是他,敢情就我们挨了几板子。”络卿相一拍额头,没想到会是如此转折,不过又一激灵反应过来了,好奇问,“怎么,你们见到十方了?”
“见到了,领导都见过了。哎,小络,要不把你这个同学也请来呗,这么‘奸猾’,绝对能委以重任,领导都对人家赞不绝口啊!”邹喜男调侃道。
“不会来的。”络卿相摇头了。
“理由呢?”程一丁问。
“他考监管岗位还不就图转班空闲时间多,好赚点钱?全职来这儿能赚多少?肯定不干。”络卿相道。
程一丁嘴里啧啧有声,猜着了。邹喜男不死心地问:“那胖多多呢?”
“也不会来。一个太差钱,一个不差钱,多多准备随时回去继承家产,他爸就没指着他上班,也就是让他出来见见世面,就辅警那点工资,还不够他加油呢。”络卿相道,而且听到这消息让他格外不理解,又好奇地补充问了句,“邹哥,我问句不该问的……咱中心是不是特别缺人?”
“啥意思?”邹喜男没明白,一看络卿相愕然的样子,又马上明白了,他指摘道,“你是指不应该招多多这号人?”
“我没背后说人坏话的意思,要是当朋友,钱加多绝对够意思;但要当同事,这个……”
“啧……直说。”
“多多最爱的就两件事,吃和玩,他爸当初把他撵到他三姑那儿上班,其实就是为了不让他天天钻家里打网游。他人一根筋,上学就经常被人骗,男生骗,女生也骗,要夸夸他帅啦、聪明啦,他能把身上的零花钱全给人家,就打个网络游戏都经常被人骗装备。”
络卿相说着,逗得程一丁和邹喜男哈哈大笑,不过这个警示似乎没有什么效果。程一丁在红灯处拐弯驶向金河区,笑着说了句让络卿相瞠目结舌的话:“我也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但还得服从命令。俞主任命令你,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得把他钱加多请到反诈骗中心。”
“不行啊,向组,找不着。”
娜日丽打着哈欠,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从昨天开始到现在,中间没睡几个小时,把丰乐工业园区几处联网监控翻了个遍,愣是没找到聂媚的影子。
“陆虎,你那儿呢?”向小园问。
“我这儿倒是找着了,疑似啊……我投到屏上。”陆虎说着,把信息投到了联网的屏上。三人齐齐向后看,屏幕上显现出了一个平头、高个男子,腋下似乎挟着东西路过,比对的体貌特征是娜日丽在上马村追踪里偷拍到的副驾上的男子,距离有点远,相似度很高。
“详细信息有吗?”向小园盯着,有点入神。
“黄飞,男,三十三岁,两次伤害前科,但奇怪的是他不是中州人氏啊,也没在中州犯过事,这是联网的数据比对出来的,上一次入狱已经是六年多前了,在长安市。”陆虎道。入狱的记录、指模、照片、案卷编号一一呈现在屏幕上。
又是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向小园皱眉头了,她来回踱了两步。陆虎提醒道:“我还发现一个情况能佐证您昨晚带回来的消息……您看,这是恢复的王雕、包神星出狱后的行程。”
屏幕上显示着王庄到全市各个地点,南城较多,不过公园那个联络点发现之后重新梳理,就能看出问题来了,似乎整个行程轨迹都有意无意地绕着中州公园,跟踪时,以为这俩货是瞎溜达,此时再看,目的性就很强了。
“隔行如隔山啊,咱们跟了这么久才被人点透,微信号呢?”向小园问。
那是王雕手机里两个微信号其中之一,另一个不用说是包神星,这一个微信号经分析得知,关联手机是一个广东号码,而且是关机状态,和所有骗子的手机号如出一辙,几乎不用。
“这就对了,全国性的打击各类诈骗犯罪,骗子也在进化,反侦查措施是越来越厉害了,先汇总一下,现在目标有四个了,哪个露头追哪个……噢,对了,今天新人进组,招待好啊。”
向小园说着,心事重重地出去了。
寸功未进,仅仅是查遗补漏了点,让两个外勤也很懊丧。娜日丽靠着椅子叹道:“这些家伙真是神出鬼没啊,从来没感觉过这么难。”
“一般嫌疑人是找到容易抓住难,骗子恰好相反,难找,抓就容易了,几乎没有什么战斗力。咱们上回参与的境外抓捕,都没费什么劲,可找这拨骗子呢,足足用了八个月。”陆虎道。
“我预感到啊,苦日子快开始了。”娜日丽哀叹。每每案情纠结时,就是最苦最难的时候,每向前推进一步都困难重重……
向小园敲门而入,俞骏两脚搭在办公桌上,正在看昨晚的拍摄记录。看向小园这么行色匆匆的,他愣了下,收回了不雅姿势,好奇地接住了向小园递来的案情进展通报。
一张纸,几行字而已,他放在桌上,摁了暂停,想了想道:“不能急,这回可真摸着边了。”
“我知道,我是惊讶于他们的反侦查意识已经如此之高了,几处的公安监控都没有找到端倪。我担心的是,骗局已经开始,而我们一无所知,等摸到边际,又是个人去楼空,一地狼藉。”向小园道。
“收拾烂摊子我已经习惯了……我们既然是想摸查诈骗团伙的上层组织,那一次两次的得失就没必要看得太重。一步一步来,先说眼前的啊,你愁的和我愁的不一样,除了络卿相调令一下,马上就来,那两位你猜什么情况?”俞骏问。
“怎么了?”向小园心一抽,好容易两人咬着牙决定起用了,居然还有意外。
“跨市调这么个人手续很烦琐啊,正常走流程也得几个月,我想通过市局政治处特事特办,一听尚未转正,他们为难了,总不能跨市下调令吧?可要通过省厅办,我这脸的面子不够啊,而且他这职位也忒低了,架不着动用领导啊……再然后,我向陈颢元局长请求了,想走个后门,陈局和登阳市局领导打个招呼,借个人使使……再然后你猜怎么着?不但人家那所长根本不同意,包括本人也一口就回绝,不来。”俞骏怨气十足地道。体制内办个事比想象中要难。
“您要办不了,我们就更没戏了。”向小园道。
“给我戴高帽吧,我也得顶得住啊,斗十方不来就罢了,我回头一想,就想把钱加多也弄过来……没想到又意外了,那闫主任,就他三姑说了,调什么调啊,昨天把我哥嫂、爸妈吓得还以为犯事了,我们一大家子就这一根香火,都宠得跟啥一样,当辅警也就是来熟悉熟悉社会,开开眼界,捎带看能不能找个对象,还真别把他当警察啊。”
俞骏学着钱加多三姑的口吻,听得向小园都忍俊不禁了。再往深里介绍,连向小园都吃惊不已。钱加多四个姑三个姨,除了这个当警察的三姑,剩下的都是做生意的,而且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各家不是一个姑娘就是两个千金,一大堆堂表姐妹里,就这么一根香火,可不得当宝贝宠着?
这么上心,似乎用岔地方了。向小园的问题来了:“我说俞主任,咱们不是商量招络卿相和斗十方吗?钱加多这情况,您招来干吗?”
“这你就不懂了,说动一个人,如果直接达不到目标,那就应该从他身边的人下手,找出他的弱点。”俞骏笑着道。
向小园愣了下:“您这是骗子思维方式啊。”
“哎,你坐,咱们一起观摩下,就把斗十方当作一个骗子模板来分析,看他的弱点何在。关于他的信息,我们可足够多了,要是这个分析不出来,那我们还是趁早收摊……开始。”
俞骏把影像接到了电脑上,从追王雕开始,一直到卖笔,到KTV驻唱,到车站和王雕PK,再到两人昨晚和他面对面谈话,几个屏轮番放着。
“等等……等等……”向小园似乎发现了什么,她拉过了俞骏面前的键盘和鼠标,娴熟地操作着。做大数据的水平确实不一样,让俞骏眼花缭乱地一阵操作,再看屏幕上一个图片屏显,俞骏霎时愣住了。
她把摄录截屏放到一起比对,追人、卖笔、驻唱以及在看守所的形象往一块儿放,几乎看不出是同一个人来,追人时是痞气十足,卖笔时是奋力吆喝,车站又是四顾茫然,还有蹲在摊后吃饭的样子,不知道哪儿触动了俞骏,让他轻轻喟叹了一声。
俞骏没太明白:“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
“在他身上表现出来的性格是互为矛盾的,性子这么野,可偏偏守着段村那么个小地方;生存能力这么强,可偏偏又在辅警位置上待了那么久,他干的这些活儿,赚到的哪样都比当辅警高啊;还有监管岗位,那可是控制欲能极度膨胀的位置,那种岗位上出来的人,又怎么可能接受这种低三下四的活儿;还有这些技能的来源,包括江湖黑话、行事方式,可以说有些是从嫌疑人那里得到的,但这其中有个问题,就这些嫌疑人里,熟悉老江湖这种手段的人也不多啊。”向小园道。
俞骏兴趣来了,追问:“继续说,你似乎看出什么来了。”
“是什么羁绊着他,问题症结就是什么;是什么让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问题症结就是什么。”向小园如是判断道。
“对呀,这么拼命赚钱,总不能只抱着个娶媳妇的庸俗理想吧?”俞骏道,判断得他自己也笑了。
向小园提醒他道:“我们忽略了一个人。”
“他的父亲,斗本初。”俞骏一点即透。
“对,父亲是孩子最好的老师,没准是一辈子的老师,而这个人,从公共信息里什么都查不到,基本和我们查那些诈骗嫌疑人一样。而且他的户籍也很奇怪,是在九十年代落的户,按时间推断,那时候斗本初已经五十岁出头了,而落户之前,什么都查不到。”向小园道。
“你内心的阴暗可是快胜过我了。按照这个推论,总不能是一位老江湖骗子培养出了一名警察来吧?”俞骏愕然道。这个推论似乎成立不了,一个人可能有两种人生,可总不能有两种互相排斥、互为天敌的身份。
“我只是抱着怀疑一切的态度,处在监管民警的位置,和嫌疑人是敌对的位置,所以能从嫌疑人那里得到的信息毕竟是有限的,即便这个成立,那以前呢?据络卿相说,在上大学时,江湖骗子这一套他可就已经熟稔无比了,那时候他可还没有接触看守所啊。”向小园道。
“哎哟,厉害,是我糊涂了……我犯了个灯下黑的错误,看来没我想的那么简单,那咱们再合计一下,这事不整清楚我这脑袋清净不了……”
俞骏连连给向小园竖大拇指,两人开始从长计议了……
“我够……我够……我他妈够不着……”
包神星收回了发酸的胳膊,看看头顶上五米多高的摄像头,为难了。他回头看、准确讲是请示大哥。躲在死角的王雕鬼鬼祟祟给他打着手势,指头往上指。包神星寻思了一会儿明白了,狠狠骂了句:妈×的,怪不得拉老子入伙,知道老子干这活儿专业。
他又等了会儿,瞅着没有过路车的空当,一解裤带,打了圈,在杆上打着活结,然后两脚一踩,手脚并用,噌噌猿猴般在杆上上升了几米,这就够得着了。
干啥呢?把天眼变成瞎眼呗。就见包神星伸出来的长竿子顶头挂着个黑塑料袋子,唰地给扣到摄像头上了,完事呲溜往下一滑。王雕这才跑出来。包神星扔了竿子跑上来,不解地问:“这干啥呢?还不如箱里把线揪了呢。”
包神星指指公安检查站标志的配电箱。王雕骂着:“你丫脑残啊,破坏监控那罪名是闹着玩的?扣塑料袋就不一样,哎,顶多认为是风刮来的。学着点,既要达到效果,又不能触犯法律,懂不?都进几回了,也没长点记性。”
“那有什么用啊,半天人家就修好了。”包神星反驳着。
“只要今天修不好就行了。修好不能再给它戴上啊?又费不了多大工夫。”王雕且说且走,拨打着电话。两人路边等了没多大会儿,面包车、奔驰车、两辆厢货车次第出了租赁的厂区。路过时,摇下的车窗里,是安叔、张胖子和那位聂美女,招手让他们上车。
两人钻进面包车里,一路前行。安叔几次看车窗外的头顶上,给聂媚和张胖子指指点点,那两位笑得格外开心。
三个检查站摄像头上,都挂着黑色的塑料袋,正随风飘扬,像恭送着这伙上路的骗子,却不知他们要在何处设局开张……
前行无路,处处受阻
“反诈骗中心,前身为涉众类经济犯罪调查处,隶属于经侦总队。顺应近几年网络诈骗、涉众经济犯罪案件增多的趋势,原调查处和经侦总队数个部门联合成立现在的反诈骗中心,现在这里聚集了经侦、刑侦、网安、技侦等多个部门的精英,其职责在于,根据省厅‘五侦’合一的要求,全方位打击各类欺诈类案件……你们看,这里就是全省反欺诈信息梳理中枢,可以直连银行、民用通信、车管、航班、医疗、居住等个人及团体信息,也就是俗称的大数据中心……可以进来参观一下。”
陆虎侃侃讲着,娜日丽、程一丁和邹喜男陪同,带着两位懵头懵脑地进来了。看得出络卿相有志于此,两眼俱是火热,毕竟是他学过的专业。另一位就不一样了,钱加多贼眼兮兮地东瞄西瞧,似乎在这里还没有发现让他兴奋的事物。
“怎么样,是不是对你的职业前景充满憧憬了?”娜日丽小声问络卿相。
络卿相不好意思地笑笑,点点头。几人所过之处,那些忙碌的接线员还在处理着网络安全信息。络卿相注意看了几眼就明白了,这是对不良信息的清理,什么赌博的、算命的、拉单的,这些冒出来的信息会第一时间被标记、屏蔽,必要时恐怕会反追踪其出处。他注意数了数,几十个台席似乎都在干这事。
陆虎解释道:“你看到的只是一部分,各大队、网安甚至派出所有时候也要分担一部分这样的工作,现在省厅的要求是,对于发现的涉诈类信息,要逐一通知到可能受到侵害的人群,途径包括网络信息发布、APP通知,还有手机人工通知,工作量很大。”
“那还不是那么多人被骗?”钱加多挑刺儿了。
“连续打击两年多来,诈骗类案件已经出现了断崖式的下跌,知道‘6·12跨国电信诈骗案’吗?你身边的几位可都是参案人员。”陆虎笑着道。
“啊?那个案你们也参加了?我在电视上见过。”络卿相羡慕地问。
娜日丽、程一丁、邹喜男很不谦虚地笑着点点头,这是职业生涯里能吹一辈子的事。
这么跩可有人看不过眼了,钱加多撇着嘴道:“都荷枪实弹的那么大阵势,实力不对等。”
三观不正到这程度就很令人郁闷了。众人互视着,络卿相佯装未见,低着头往前走。有点尴尬的陆虎小声问:“加多,那搁你说,怎么样才算不欺负人?一对一出来PK,我们敢,那骗子也未必敢呀!”
“这是个玩智力的,和武力值无关。他骗你,你能骗回来才叫本事……说这个啊,你们加起来都比不上我兄弟十方。不是跟你吹,当年我兄弟搁家具城替我表姐当销售时,他一个人,比七八个促销员卖得都多,只要有人进门,他那眼一瞄,就知道是个什么类型、想买什么东西,就是不想买的,也能被他忽悠到签单。”钱加多极力捧十方兄弟,贬低着身边这几位和他有嫌隙的警察。
不过这脑回路似乎不对,娜日丽讶异地问:“你说的是促销,我们说的是诈骗,这能一样吗?”
“你看你,都是收智商税的,有啥差别?”钱加多翻着白眼,驳回了。
余众一嗤笑,倒把娜日丽憋了个大红脸。邹喜男倒有点喜欢这位口无遮拦的钱加多了,他揽着钱加多笑问:“那这么说你一家做生意的,岂不都是诈骗高手?”
“必须的啊,你得想办法把钱从别人口袋里掏出来啊……骗子不也是这样,想办法把钱从别人口袋里掏走?这个话题说起来就大了啊,各行各业都有诈骗成分,你买房子,开发商骗的不比谁多?上学,学校白收你多少学费?啥也没学会,连你的青春都给骗走了……还有,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啊,你们把我骗到这儿来,肯定目的不纯、动机不良……”
“别别……多多,回头咱们再讨论这个严肃的问题。”
“我还没说完呢。”
“换个地方说……”
络卿相怕这货再大放厥词,连拽带拖地拉走了,省得一室警员看怪物似的看着俩人。那两位一走,剩下的可就被当怪物看了,本来是俞主任和向组长临时有会,让几人带络卿相和钱加多参观熟悉下反诈骗中心的,没想到请进门的是个丧门星,三两句就把整个小组放到被人围观的尴尬境地了,那几个都不知道是怎么掩面逃出来的……
其实这个时候,俞骏和向小园也正被架在火上烤,参与的局长办公会议主题是反诈,“6·12跨国电信诈骗案”主谋朱丰审讯不顺,那位骗枭居然还是外籍,扯出来一堆麻烦事;境外落网的快半年了,团伙在境内的涉案人员还有数位没有归案;涉案的部分赃款去向仍然成谜,被骗资金发还进展龟速,部分赃款还在国外银行,主谋朱丰像地鼠藏粮食一样东一撮、西一撮地藏着赃款,到现在都没有挖掘完。
会后,俞骏和向小园被单独留了下来,两个人有点心虚地不敢抬头看领导。陈颢元局长看了两人一个多月来的工作情况汇报,不知道心焦还是失望,把报告扔在桌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种场合俞骏向来是三缄其口,省得触到霉头,向小园呢?更不敢吭声了。这次临时会议几乎就是数落大会,把刑侦、追逃、经侦几位负责人都训得狗血淋头,他俩被单独留下,估计还得来一波。
“看来有点难为你们了。”陈颢元局长若有所思道。
省厅的办案要求是往小处走、深处走,主动挖掘、力求带破其他案件,归根结底是要往诈骗的上层以及案件的纵深走,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两个年轻人的身上确实也有点重了。陈颢元局长思忖良久,看着两人道:“你们觉得还有什么具体困难?”
“‘6·12跨国电信诈骗案’,详细细节迟迟未出,我们缺乏比对信息;两年来我们重拳高压打击,成规模的涉众类案件几乎销声匿迹,他们敢不敢出来,是不是敢出现在我省或者中州市还不好说;我们通过大数据寻找诈骗目标,能感觉到蠢蠢欲动,但这样警于事前的侦查我们是首次,能达到什么效果,还是未知。”俞骏汇报了一堆模棱两可的话。
陈局长听出来了,手指点着斥道:“会上是嘴上抹油,会下是脚底开溜,俞主任啊,你让我拿这个去给省厅汇报?”
“陈局啊,露头就打谁都会,可人家不露头,我咋下手啊?总不能不讲证据,眉毛胡子一把抓吧?”俞骏为难地抬眼道。
“你在实践里一贯缺乏主动,有怯战和畏战情绪,这个心态我理解,到这个位置都免不了爱惜羽毛,怕发案,怕出事,更怕自己的英名毁于一旦,是不是啊?”陈局长不客气地问。
“我有什么英名啊?”俞骏尴尬道。
“怎么没有啊?‘中州反诈第一人’啊,主持过跨国电信诈骗大案的侦破,很快部里、厅里的表彰就下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肯定要小心谨慎,不能出任何差池,对吧?”陈局长直指俞骏羞处似的,把话挑明了,说得俞骏捂着脸掩饰自己的难堪。
“我能……解释一句吗?”
尴尬中,向小园小心翼翼地插话道。
陈颢元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警示道:“别被他同化了啊,这个小油条是我亲手提拔起来的,我比谁都了解他。”
“那您肯定知道我们俞主任向来是行大于言,不出成绩不露宝。”向小园道。
“哟,这倒是,难道……”陈局长愣了下,兴趣提起来了。
“这一个多月我们一直在厉兵秣马,从大数据的甄别到实践追踪,已经发现了多个疑似目标,包括近十年一直以诈骗为生的王雕,还有新发现的重点标注涉骗人物聂媚。通过种种迹象,我们研判,这些啸聚起来的团伙,有可能在中州或者我省某市正在策划组织诈骗犯罪活动,只是,我们还需要点时间来验证。”向小园道。
陈局长愣了,拿起汇报问:“这里面什么都没说啊。哦,俞主任是怕我知道得太早,期待太高?”
“嗯。”俞骏应了声,有点羞愧地不敢承认。
“你就蔫吧,啊。”陈局愤愤地扔了汇报。
向小园圆着场:“也不能这样责怪俞主任,他一直在寻找我们队伍里通晓市井江湖、精研此类犯罪的警务人员,昨天不还来您这儿走后门想挖个人吗?”
“哦,就说的那看守所的监管民警?不说我还想不起来,中州也几万警力呢,你跑人家登阳市挖人,可把你能的,长本事了!”陈局呵斥道,不过看两位下属都这么重视,他又上心了,好奇地问,“难道,这个人确实有过人之处?”
“有的。那个岗位能接触到形形色色的嫌疑人,简直是个天然的实战场所。他是从辅警一步步学习并且考上事业编民警的,在监管过程中,还多次挖出了嫌疑人隐藏的漏罪。据我们了解,他对于传统的所谓‘风马燕雀金评彩挂’八大骗多有涉猎,这类人才打着灯笼也难找啊。”向小园给了一堆违心之词,听得俞骏咧嘴吸凉气。这姑娘成长可比他快多了,他顶多糊弄下领导,她倒好,明打明地忽悠起上级来了。
不过,这说法成功地勾起陈局长的兴趣了。他一思忖,话又变了:“要真有两把刷子,想办法挖过来啊,熟悉这种老派江湖骗子行为模式的人真不好找了,这是社会知识,书本上可学不到,最起码我看电诈团伙的话本就是一头雾水,那些江湖伎俩很多跳脱出我们正常人的认知的……我现在就担心谢副厅追问起这事来,抓紧时间把这个事办一下。如果发现涉众诈骗的苗头,就积极主动跟进。小向,你的状态很好,有情况或需求直接向我汇报,不必考虑他的感受,我现在已经快指挥不动他了……”
陈局长说着起身了,谢绝了俞骏的相送,临走还提醒一句:“就这个追踪嫌疑人的案,每周向我汇报,如有重大情况,随时上报。”
交代完拂袖而去,把准备送领导的俞骏尴尬地留在了原地。领导一走,俞骏嘴咧得更长了,就那么复杂地看着向小园,没想到这位女下属野心如此之大,直接把他架火上烤了。
“我替您讨了根令箭,您不会因此对我有看法吧?”向小园不好意思道。
俞骏难堪道:“你这是逼着公鸡下蛋,赶着鸭子上架,话讲这么满,等着下回挨批啊?”
“也未必,万一有发现呢?”向小园道。
“万一?”俞骏被这个低概率逗得苦脸了。
“有很多万一,现在是处处受阻、毫无进展让陈局过于焦虑,情况会随时变化的,万一朱丰审讯有重大进展,万一归案的嫌疑人有重大发现,万一……或者我们的跟进有什么发现,都可以做一个交代,非要在这个关键时刻惹上级不痛快啊?”向小园优雅地整理着笔记本,连俞骏的也一起收拾好,起身道。
这话听得俞骏愣了下,一下子醒悟了:“哟,对了,我忘了,你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把握领导心态比我强……但你做得有点过了啊,这岂不是把我们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而后无生。万一什么也没有发现,那怎么交代啊?”
“这就是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的区别了,您就不想万一有发现呢?如果那样的话,您可就是未卜先知,无愧于‘反诈第一人’的称号了啊。”向小园笑着道。
“好好,我怕了你了……你就说接下来怎么办吧。”俞骏开了门,请向小园出会议室。
向小园不客气地享受了女士优先的待遇,回头告诉他:“领导不是说了,把那位看守所的监管民警想办法挖回来嘛……领导还说了,积极主动跟进,把这个事办一下。领导都说这么多了,您还问我?”
“等等,这些话是你诱导领导讲出来的,哪是请的令箭?简直是骗根鸡毛当令箭。”俞骏道。
“有区别吗?”摁着电梯按钮的向小园回头,脸上带着促狭的笑问道,“反正现在有令箭了,也争取到时间了,总比咱们尴尬地坐到那儿挨领导数落强吧?”
电梯叮的一声到楼层了,向小园客气地做着请的姿势。俞骏迟疑了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进去了……
急促的哨声响起,驻所武警列队,报数,统一唱首《打靶归来》或者《团结就是力量》,差不多就到午饭的时间了。
登阳三看的一隅,一人高的笼屉冒着腾腾热气,排了整整两列,被一辆轿车差不多大小的手推饭车吱呀呀推进厨房了。饭车后露出斗十方的脑袋来,他扯着嗓子喊:“嗨,高叔,车搁这儿了!”
“啊,就搁那儿,你咋来了?”轰轰作响的鼓风机声音里,蒸汽氤氲,走出来一个系着围裙的大师傅。他擦着手,接过了这辆饭车。每天饭点,这些停在仓库后面的饭车要推进来,不过,这可不是管教干的活儿,他笑着对斗十方说:“都快成正式民警了,还干这个呀?”
“就这么点儿活儿,谁干不是干啊!”斗十方说道。又一辆车进来了,推车的是个老头,被先前的“高叔”斥了句:“懒得!让人家孩子替你干活儿!”那被斥的老头笑笑,像看自己儿子一样看着斗十方,赞道:“十方从小就勤快,你又不是不知道……哎,方啊,你爸咋样了?”
“还行吧,这段时间比以前强点了。”斗十方拣着大盆,那一摞子铝盆摞得比他还高,这些盆盛满馒头后要往各个监舍分送。其实在看守所,这算是最重的一项活儿,光打饭和分馒头每天就得一个多小时。
“别让他喝酒,老斗啥都好,就是这上头下作。”推饭车的勤工随口说道。
像是触到了斗十方的心事,他怔了下,又低头分大盆了,分完盆就是卸笼屉。里面蒸得白白胖胖的馒头下雪似的哗哗往盆里堆,不一会儿,一盆一盆的馒头码齐在灶上,像堆着的小雪山一样煞是好看。
影像,显示在所长办的随机监控上,这里没有监控死角,而且不受环境影响,哪怕是蒸汽腾腾的厨房也看得一清二楚。仵所长面前的屏幕侧向他,此时看屏幕的是会后匆匆赶了几十公里路来此的中州同行:俞骏和向小园。
“这活儿怎么也得干警上手?”向小园不解了。
“帮把手很正常嘛,再说他干这个都好多年了,搁这儿的时间啊,他是最长的。他父亲老斗先前就是这儿的勤工,干了有十年。”仵所长道。
这情况让俞骏两人上心了,俞骏脱口问:“斗本初?”
“哟嗬,查得挺清啊,是叫斗本初,蒸得一手好馒头,后来那勤工都达不到他那水平。”所长道,又解释了句,“我来没几天老头就病退了……勤工都是从周边村里招的临时人员,编制啥的肯定没有,五险一金啥的更别指望,所里对这个也没法处理啊,这个……挺难为情的,干了十年的老同志就那么离职了,按政策也给不了多少补贴啥的,这才照顾刚毕业的十方来当辅警了。”
“什么病?很严重吗?”向小园问,隐隐明白斗十方拼命赚钱的原因了。
仵所长想想,疑惑地说:“不太清楚,六十多岁了,老年病呗,一直有高血压和糖尿病,偏偏老斗又贪杯,这不喝高了摔了一跤,就偏瘫了,啧啧……没法说啊,把孩子也拖累得……不是我不给上级领导面子啊,您借调谁都成,包括我都没问题,可这孩子不行啊,你把人借调走,家里咋办?其实你们都不是第一家想要人的了。”
“还有谁家?”俞骏没料到,自己居然不是先发现宝的。
“刑侦上,来了不止一回。”仵所长道。
两人更奇怪了,细听仵所长道来,敢情是斗十方几次挖到嫌疑人隐瞒的漏罪,让登阳市两个刑侦大队办案的刑警注意上了,也想把这个人当苗子挖到刑侦上培养,不过实在解决不了实际困难,只好作罢。这信息对于俞骏和向小园无疑又增加了分量。俞骏忍不住叹道:“不看不知道啊,这么多特长。”
不料这还不算,仵所长笑道:“他最大的特长是蒸馒头,打小就在看守所里,那灶台就是做作业的地方。”
“啊,让个小孩在这环境里啊?”向小园无语了。
“这也是实际困难啊,就老斗一个人带娃,他来上班的时候谁管啊?早年管得没那么严,所里给老斗在这儿找了个临时地方住,方便上下班干活儿,他爷儿俩就都在这儿,这不十多年下来啊,除了老斗,资历最长的要算小斗了。”仵所长道。
天哪……就连见多识广的俞骏也张大嘴无语,表现出对此人、此事的惊愕。现在俞骏理解了斗十方临危不乱、举重若轻的架势是怎么养成的了。天天在这种会聚天下烧杀抢掠的恶人的地方熏陶,还有什么比这里更挑战人的认知极限?
两人看着监控里斗十方在厨房端盆、舀菜,一辆辆饭车搭配好,干活儿娴熟麻利,动作行云流水。而且这活儿肯定很重,斗十方不时地擦着满头的大汗。这情景不知道触及了两位观者心里什么地方,让他们俩面面相觑,良久无语……
不忌荤素,反客为主
“雨哥,开门。”
斗十方敲着值班室的门,第一道由武警值守的门禁,门应声打开,斗十方进了值班室。那位武警万年冰封的脸露出点笑容,笑吟吟地接走了斗十方手里的菜。
蒜薹肉片配蒸馍,小战士坐下狼吞虎咽地吃着,且吃且问:“咋?你好像有事,想让我教你几招?”
这里武警和监管民警是两个编制,互为掣肘,工作上相对独立,工作外可是打成一片,平时的训练免不了武警和民警PK,相比之下,民警自然是输多赢少。斗十方笑道:“你们不能以欺负业余水平的为乐啊,那个,我看看监控。”
“咋?你还查我岗?”
“不是。昨天晚上来找我那两人,证件在这儿登记过,我看下。”
“正常访问,拿的是厅里介绍函,不是找你吗?你看什么?”
“我跟你说,你肯定不信,我都不知道他们是谁。”
“那你知道是谁又能咋样?那妞漂亮啊,个子赶着我这么高了,胸挺这么高,皮肤比你蒸的馒头还白,哎呀,哎呀……”
“哎呀什么?看上了?”
“也只能看看……”
斗十方翻查着监控,进出看守所的人员都会被记录,证件也被电子扫描。翻了几页,他看到了两人的证件:俞骏,中州市反诈骗中心主任;向小园,副主任。两人一对高级督察。
见他盯着屏幕好大一会儿,那吃饭的小战士悄悄地凑上来,冷不丁地“嗨”了一声。可没想到没吓斗十方一跳,像是入神的斗十方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反诈骗中心的,他们在追谁?”
“犯事了?”小战士好奇地问。
“我犯事不犯事,都已经住这儿十几年了,有区别吗?快吃吧,别说些没用的。”斗十方一把把小战士摁回椅子上。
“嗨,十方,那两人好像今天也来了,去找所长了。”小战士提醒了一句。
斗十方愣了下,不屑地哼了声,心说反诈骗中心简直闲得蛋疼,然后自己开门出去了。他且走且念叨着“向小园”“俞骏”这两个名字,好像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想来想去却从记忆中找不出影子来,待回到讯问室查了一下电脑,这才明白出处了:一则《中州市侦破跨国电信诈骗大案》的新闻,让他恍然大悟。半年前轰动一时的新闻,经侦总队出的新闻发言人就是向小园,而俞骏是以专案组成员的身份接受采访的。
“哦,这是要深挖漏犯,斩草除根,搁这儿来抓壮丁了。”
略一思索,他大致明白这两位的来意了,一明白就觉得索然无味且没有多大兴趣了。只是这位女警的照片让他多盯了一会儿,沉思间似乎在回忆昨晚见她的一颦一笑。想到细节,他蓦地起身,到小图书馆里查资料,查了很久似乎查到他需要的内容了,然后又是莫名其妙地判断了一句:“好名字,大俗即大雅……可惜,天鹅可抓不着傻雕这种癞蛤蟆。”
他手里拿着《唐宋诗词》,难道就借此书做了案情的预判?
安叔正在给王雕和包神星进行反侦查教学,最后叮嘱道:“这里很快就要开始了,你们得跟上步子,能不能玩转这个盘子,得看你们的操作了。”
安叔叮嘱道,把随身的黄飞推给王雕。两人点头致意,称着“飞哥”。这飞哥膈脾胃,人丑话不多,长相连坏人也觉得硌硬,正是当黑打手的最佳人选。
“去吧,别让人盯上啊,记住了……贼不空手,骗不回头,想混得时间长点,就多动动脑子。”
安叔交代着。三人上了车,招手再见,一路驶离。车影消失,安叔才坐回了奔驰车里,车的前方是路牌:登阳市,2km。
而王雕的去向却是相反的方向,自车里回头看不到那个车队之后,包神星这才回过头来,小声问王雕:“这咋开始干活儿了,把咱们打发走了?”
张胖子开的是奔驰,带了两辆厢货车,拉了满满两车化妆、洗涤、美容用品,不用说肯定是要靠这个发财。只是让包神星意外的是,要开工了,反而把他们排除在外了。
“明面上的不能有案底,现在雷子看得多严,你搁那儿开摊一露面,就知道你是什么货色,还怎么干呢?”王雕解释着。
包神星倒吸凉气,一挪屁股,不解地问:“那……那咱们干啥?不能人家数票子,咱们看乐子吧?”
“找帮手去啊。这么说吧,像你这号低级蟊贼以前干活儿,偷到手的全揣不进口袋,对吧?”
“对呀……什么?”
“别犟,给你讲道理呢,是不是?没准还得被厉害的同行给搜刮点。”
“不要提那些悲催往事成不?”
“你就说是不是吧?”
“嗯……”
包神星难堪地承认了。当贼也不容易,万一失手,不是被群众围殴就是被警察收拾,即便不失手,也会被那些经验丰富、下手更狠的老贼收拾,不是黑吃黑拿你收成,就是圈着你替他干活儿。
这就明白了。王雕解释着:“哪行都一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咱们呢,得找群虾米、小鱼,让他们折腾,然后咱们在背后……啧,坐收渔利。”
“噢,我明白了,咱们要当大鱼,不能当虾米,可这……不更危险?当大鱼被雷子逮了,那还能出来吗?”包神星显得有点紧张,跟大哥说心里话,还是胆怯。
“所以才要听安叔的教诲啊,努力别让雷子逮着啊。算了,算了,你这智商还是当傻子啥也不知道的好,跟你解释费劲呢。”王雕失去耐心了。
包神星一听不悦了,小声地嘟囔着:“你才叫傻雕好不好?”
这句被开车的飞哥听到了,蓦地笑喷了。恼羞成怒的王雕扑上来,把包神星摁在座位上,两人噼里啪啦干起来。前面的黄飞也不阻拦,悠闲地打开车上的音乐,锣鼓、梆子、二胡锵锵一响,《抬花轿》的唱腔给两人的PK配上伴奏了:
花轿起……三声炮……啊咚……啊咚……咚咚咚响啊,惊天动地……
听着振奋人心的小调,破车晃晃悠悠地蹿在二级路上,一路奔向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去了……
俞骏和向小园回到反诈骗中心已经是午后三时了。离开登阳三看,又去了趟登阳市局,一路风尘仆仆回来却显得有点颓丧,从登阳市局了解的情况更意外,看守所招聘勤工干杂活儿都是自主的,地方监管支队甚至连斗本初这个人的存在都不知道。而政治处对斗十方的政审却卡在了斗本初这儿。斗本初的户籍是在一九九几年登记到段村的,户口的迁出地、孩子的出生证明、母亲是谁,皆属于不可考的范围。
于是这就尴尬了,别说调任了,入籍都可能有麻烦。下车的俞骏看向小园,两人俱是愁眉不展。俞骏无奈笑道:“死心了吧?即便我受你乐观主义影响,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我们位置互换了,我开始有点悲观了。您说政治处审查情况如果他本人知晓的话,会不会走向反面?”向小园问。
“不好说。但我很确定,如果走向反面,世界上就会多一个经验丰富、智勇双全的骗子,而且可能是我们对付不了的那种。”俞骏道。
“同意。这一点上,我与领导的高瞻远瞩保持高度统一。”向小园道。
俞骏愣了下,反应过来,怔了下,问:“你还没死心?”
“能让您心动的人,我怎么可能死心?”向小园笑了笑,戳破俞骏的心事。
俞骏一抚下颌,为难道:“没错,我是心动,但是……啧……实在不好办啊。”
两人正犹豫间,娜日丽匆匆跑出来,慌慌张张,不等俞骏问,就急急说着:“领导,您可回来了,赶紧看看去。”
“怎么了?”俞骏和向小园诧异了,还以为有什么重大发现了。
不料错了,娜日丽气急败坏地道:“快别提了,那胖子把咱们组搞成公敌了。”
这倒把俞骏和向小园给听得云山雾罩了。向小园拉着娜日丽问,娜日丽连珠炮似的叙述了一段,说是遵照主任指示,把钱加多请到了中心,并带他参观,没承想这家伙故意挑事来了,参观时就阴阳怪气给人添堵,幸好大家忍着没人理他,没想到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反而变本加厉了,打菜和大师傅叫板,说大师傅土豆炖得太烂,青菜炒得太老,肉片又放得太肥,米饭又太硬,总结一下就反问大师傅,你是养猪场拌饲料出身的吧?气得大师傅甩勺子不打饭了,要打人。
这个劝开了没打起来,钱加多不满意似的在食堂边吃边大放厥词,高声评价中心的技侦男是:忙成屎,累成狗,一辈子找不上女朋友。把小组一行都吓傻了。全食堂几十号人吃饭呢。就这还不算,钱加多又评价女技侦了,说是:站起来是勾着腰,低着头;一坐下是斗鸡眼,鼠标手,总结是,一辈子找不到男朋友。
这评价听得俞骏冷不丁被逗笑了,别说还真有几分神似。娜日丽难堪地道:“主任,您还笑啊?都以为他是我们组的人,没当面吵起来。可谁能咽下这口气?回头就把组里网切了,这下可好了,我们都傻坐着了。”
“走,这还得了,屁事没办,倒先内讧起来了。人呢?”俞骏问道。
娜日丽指着小组办公室道:“在办公室呢。他说他要见领导,给他恢复名誉。”
“哦,这么不要脸,居然还看重名节?”俞骏道。
几人进了办公室,在座的几位都齐齐起立。向小园出声问:“查找故障了没有?网络连接可不能断。”
“好了。”陆虎道,赶紧又解释,“你们进门才刚好的,我们是被踢下服务器的。”
向小园脸上微微失色。这个遍布监控的地方,恐怕使绊子的警员也知道轻重,只是这种法子就让她有点失望了。俞骏压抑着怒气,鼻子哼了哼,再抬眼时,钱加多正得意扬扬地坐在向小园的位置上,拿着向小园的马克杯惬意地呷着茶水,不时往这边促狭地瞄一眼。
程一丁气得要捋袖子了,俞骏一拦,径自上前,拉着椅子往旁边一坐,蔫蔫地盯着钱加多。他不说话,钱加多也不说话,络卿相一直给这哥们儿使眼色,钱加多都装作未见,得意扬扬地就等着俞骏发作似的。
“哟,钱老板,那是大数据分析图表,您有兴趣啊?”
俞骏不怒反笑,客气地问。
哟嗬,和想象中的勃然大怒完全相反,钱加多愣了下,放下了文件,认真摇摇头:“没兴趣,看不懂。”
“那您装这样子,看来就是想惹我发一通脾气,然后也拿你没治,您等着看乐子?”俞骏直接戳破钱加多的小心思。
钱加多也不加隐瞒,一竖大拇指,道:“看出来了啊,有两下。不瞒你说,在家里我只听我妈的,在单位我只听我三姑的,你们昨天把我三姑和我妈吓得以为我犯事要进局子了,怎么办吧?”
“咦?今天不就是专门把您请来,要给您正式道歉吗?”俞骏故意道。
钱加多愣了,看着去接自己的人,“啊”了声,明显没看出这个意向来啊!
“肯定是你们没说清楚,老程,回头做个深刻检讨……这样吧,加多,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你三姑、你妈解释一下。哎哟,电话上解释不清楚,要不咱们组集体去他家当面说清楚吧。”俞骏道,回头征询属下意见。属下对领导的眼色意会,齐齐道是。
这可把钱加多吓得一激灵,赶紧摆手:“不用,不用,行了,咱们半斤八两扯平了,民警辅警不一家人吗?客气啥?我走了。”
“哎,等等……”俞骏还真客气上了,拽着钱加多摁回到座位上,招呼着娜日丽倒水,喊着程一丁去他办公室拿好烟。众人也不客气,一人倒了一大杯水拿在手里,站到了钱加多的附近,个个不怀好意地瞅着他。这架势可把钱加多吓心虚了,紧张地问俞骏:“咋的啦?你好歹是个处长,跟我们小屁辅警置气,不至于这么没度量吧?”
“度量我倒是有,但你揣着明白装傻,故意在这儿挑起公愤,你说我怎么办你呢?”俞骏蔫蔫的。偏偏这不阴不阳的样子让钱加多有点发怵。正常情况下,他倒更愿意看到领导勃然大怒、气急败坏,然后拿他无计可施的糗样。
“那我说的是真话,又没造谣,训诫谈不上,拘留够不着,咋,还公报私仇啊?”钱加多壮着胆子道。
“这样吧,咱们自己人不能窝里斗,对吧?昨天你还训我们了,有本事抓骗子,别对付自己人吧?今天呢,我把这句话放这儿,有本事你对付骗子,别跟自己人过不去。”俞骏换了个方式说话,说到此处时,他自己都觉得灵光一现。
偏偏钱加多最受不了激将,打蛇随棍上地驳着:“不就对付骗子吗?是你们扯后腿跟我们过不去啊。那帮王八犊子,别说扇俩耳光,打折胳膊瘸条腿都不冤。”
“不用那么激烈,今天专程请你来,还有另一个意思,就是想请您帮忙。”俞骏正式道。
这可真把钱加多吓着了,一哆嗦,说话都不利索了:“又逗我是吧?”
“绝对不是,我对天发誓……放下,都放下杯子。其实我们很好奇,因为我们在天网上追踪傻雕都费老大劲了,那小子神出鬼没的还真不好找。嗨,你们倒好,轻轻松松就把他治得服服帖帖,说起来,你确实比我们加一块儿都强啊。”俞骏正色道。
一听这话,钱加多得意了,胡吹大气道:“不就个小毛骗吗?分分钟收拾他几十个。不是跟你吹,他就钻耗子洞里,我都能把他揪出来。”
这时候,向小园明白俞骏什么意思了,她暗笑。果不其然,俞骏就着这话头请求道:“那钱加多同志,要不您再给我演示下怎么找着王雕吧。已经追丢二十多个小时了,同志们可是望眼欲穿了,对您的到来是翘首期盼呀……是不是,同志们?”
几位外勤加上向小园笑吟吟地纷纷应和:“是,就是,看来这事只能靠钱加多同志了。”
钱加多苦脸了,求助似的看向络卿相。络卿相很不义气地也开始装没看见,难为得钱加多直咂巴嘴,一犯迷糊那白痴相就出来了,这……这了半天,愣是没把“这我真不行呀”说出来,毕竟面子挣回来总不能再扔出去吧。
“看,答应了,我就知道钱加多同志对朋友义气,对同志热心……您放心,您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这一次,我们会给您提供强有力的后台支撑,这就当警务协作嘛,办好了我给你们110指挥中心送面锦旗去……你不能对革命战友也回绝吧?”俞骏严肃道。
这把钱加多逼得进退维谷了,他嗫嚅着苦着脸自语道:“这……我……我……”
“你可是男人啊,你难道想说自己不行?”娜日丽早看他不顺眼了,刺激了句。
钱加多怒道:“谁说不行了?笑话谁呢?”
“看看,说什么来着?谁说不行跟他急。”俞骏拊掌大乐。
钱加多直拍自己嘴巴,又心虚地看俞骏。俞骏笑着教唆道:“你不是有个厉害兄弟吗?这还算个事?”
“咦?对呀。”钱加多一拍脑袋,乐了。
“从现在开始,你是担负特殊使命的辅警同志,给你四十八个小时,把人找着,否则那些骗子万一和上线接上头,更大的骗局展开以后,就不知道多少无辜的人要被坑、被害啦。能办到吗?”俞骏严肃地问。
钱加多想想,两眼炯炯发光,点点头道:“能!”
“去吧,同志们等着你的好消息。”俞骏挥手。
“嗳!”钱加多领命,乐滋滋地出门。俞骏再一挥手:“老程,去送送钱加多同志。”程一丁咬得牙根痒痒,随后跟着出去了。
人一走,众人急急往窗上趴看,看着钱加多还真像负有特殊使命一般,连送他的老程都拒了,直接打了辆出租车走了。这时候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哈哈大笑,只有络卿相有点脸红,而且微微不适。一直以来,钱加多都是大伙捉弄的对象,这一次也不例外,要算被捉弄得最凶的一次了。
俞骏走了,向小园追出来,不客气地指摘了句:“合适吗?这是不是有点不厚道了?”
“玩过斗兽棋吗?”俞骏突然问。
“什么?”向小园不解了。
“斗兽棋八子,象、狮、虎、豹、狼、狗、猫、鼠,一级杀一级,这中间有个规则,即便很厉害的狮、虎、豹也不能越级去吃掉老鼠,懂了吗?”俞骏笑着道。
“哦,你是想让他请只猫出来?”向小园哭笑不得。
“对,我们不妨看一看,他到底有多大能量,你不也在纠结值不值得付出代价吗?那就等着看喽。”俞骏悠悠道。
就是这么个意思,钱加多肯定要找斗十方,然后斗十方肯定拒绝不了帮忙,再然后……向小园突然怔住了,这种迂回的方式让她感觉很不舒服,因为捉弄的不只是钱加多,连斗十方也算计进去了……
识人知面,不知城府
时间:10月11日。
内容:监舍内务检查两次,基本合格。对心理状态不稳定的涉毒在押人员程某胜、李某年进行思想疏导,联系程某胜家庭成员,均不接听电话;李某年家中只有一个妹妹,且在外地打工。两人的基本生活用品以及冬衣建议由所里解决。
另:在押广西籍诈骗嫌疑人因语言不通在404监舍受人排挤,已调401监舍。该监舍有一个广东籍犯人,两人能够交流。
斗十方轻轻合上工作日志,钥匙拎下来,手铐解下来,整齐地排在值班室桌面上。又是一个连续四十八小时的值班即将结束,交接班后就可以离开所里了。每一次进来就像自己身陷囹圄似的莫名沉重,所以每一次结束,也像要解放自己一样,如释重负。
他起身,准备换下警服时,又不放心地提着钥匙,出了门,沿着走廊走着,通过铁门上的传送口子一间一间挨个儿看。每个监舍情形几乎一致,通铺、便池、内层的铁门连着外仓的放风间,不同的是那些或丑或帅或剽悍或猥琐的脸庞。他们脸上写着或恐惧、或无奈、或绝望、或期待等不一而足的复杂表情。有时候斗十方无法揣度,精神能强悍到什么程度,才能扛得住那些听起来都让人怵然的漫长刑期?
五年,十年,二十年,或者无期、死缓?
这里五年以下的不用考虑,属于短刑期,那些短刑期的嫌疑人自己都不好意思说。
路过一窗口时他敲了敲铁门框,朝里面喊着:“嗨,老广。”
监舍里一个正玩着扑克的在押人员闻言,蹦起来跑过来,谄媚地说:“干部,咩系(啥事)?”
“疮好了没?”斗十方问。
“冇啊,你眙啊(没有,你看啊)。”里面的那位露着左臂上部几处斑斑疮迹,化脓了还有红肿。
“下个班管教我交代下,给你换次药……勤洗,用硫黄皂。”斗十方安排着。
那位觍着脸道谢,谢得也没啥诚意,而且还想讨根烟抽,被斗十方直接无视了。
这是个特殊的环境,哪怕同情和怜悯也是冷冰冰传递的,而且不用期待什么回报,谄媚和乖巧只是表象,可能你背过身他们就会用最恶毒的腹诽、最乖戾的目光诅咒你。
可斗十方还在做着,他记得小的时候每每父亲走过,那些绝望、凶恶、戾气十足像野兽一样的罪犯,会在那一刻绽开笑容,总是觍着脸和父亲打招呼,多讨个馒头,多要支烟,甚至纠缠着就为多打上一勺带油花的汤水。
有些事语言并不能够表达得清楚,就像他觉得这里的人十恶不赦、不可救药,可还是需要这么点起码的温情一样,可能仅仅是为了不要让这里变成彻底的沉沦之地。
踱回了值班室,换班的民警已经到岗,他交了钥匙、日志,换下了警服,通过了两道门禁,终于又一次回到了真正的人世。
将随身物品放到了塑料袋,跨上了放在看守所门口根本不用上锁的破自行车,一路咣咣当当响着往家里疾驰。傍晚的风丝丝从耳边吹过,轰隆隆作响的大货车、小轿车疾驰而过,田野里清新的空气和着车辆排放的汽油和尾气,似乎都能嗅出一种自由的感觉。这让他心情舒畅,使劲地蹬着车,伸长了脖子大吼一声:
“啊,我回来了!”
这声咆哮似乎别有韵味,声透数里,不一会儿便见一道如箭的黑影迎着他跑来。是只狗。那狗追上来,又跟着他的自行车狂奔。他逗着狗儿,忽快忽慢,狗儿上蹿下跳,甚至试着往车后座的地方扑。一人一狗打闹着,渐渐就看到了暮色掩映下的村落里,已经亮起如豆灯光的地方,那是一个能让人心迅速回暖的地方——家!
“吁……吁……自己吃。”他解开塑料袋,将给狗儿攒的骨头扔出去。狗儿汪汪叫着叼着骨头蹲在门口啃上了。今天家里的情形让斗十方怔了下,门口不远泊着一辆宝马车,那车是谁的他太熟悉,只是纳闷,怎么这个家伙能摸到他家里?而且他第一预感就是:这货上门,八成没好事。
“爸……我回来啦。杜婶……谁来了?”斗十方推门进去了。
爸没有应声,偏屋做饭的一个半老太太应了声,说你同学来了。院灯一亮,钱加多臃肿的小身板钻出来了,脸上抹着几道锅灰,笑吟吟地迎上来,不客气地提走斗十方手上的东西,撑开一看,诧异道:“哟?假公肥私,把食堂的馒头提回来啊。”
说是如此说,手已经伸进去不客气地拿了个塞嘴里了。斗十方愕然瞅着他,摸摸他脸问:“你咋啦?”
“这不给咱爸做饭吹火,把我给累的。”钱加多夸张道。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想来干什么?”斗十方逗着问。
钱加多放低了声音回答道:“奸吧,咱俩互相看不上;盗吧,你这院里找不出个比我车轱辘贵的,我盗啥?”
“那你总不会是下乡扶贫来了吧?要不借我十万二十万,我把房子修修,你以后来住也方便不是?”斗十方笑道。不知道这句话把钱加多吓住了,还是馒头把钱老板噎住了,他嘟囔着终于对上了:“也不是不能办,我不给你介绍对象了吗?我表姐有房、有车、有存款,是你不愿意。”
“滚,别提这茬儿,你家遗传基因这么强大,你表姐长得都跟你差不多,我还不如搂着你睡呢。”斗十方反噎道。他刚要抬腿,钱加多早笑着蹿进家门里了……
“朱丰,看清楚,认识吗?”
一位警员拿着A4大小的照片纸,亮在一个嫌疑人面前。那个嫌疑人摇摇头,不认识。
“看清楚了?”
“这么近,我看清了。”
第二张,慢慢亮到他的面前,他继续摇头,不认识。
“你的罪基本都落实了啊,现在可是你争取立功减刑的机会,这一张。”
第三张,王雕的照片展现在眼前的时候,他眉头稍皱,迟疑了刹那。就在警员觉得有戏时,朱丰摇头了:“不认识。”
“你确定?”警员问。
“确定……我们这行接触的人多了,眼熟的也多了,真不认识,我在国外待了好几年了。”朱丰说道。
警员坐回到座位上,他的身后是一台摄录仪,看清了身前这位朱丰:还穿着西装,不过内衬显得有点脏且皱,长发未理,原本阔额方脸、派头十足的老板相此时有点颓废。
“说说你认识的金瘸子。”警员道。
“都说几遍了啊?”朱丰显得有点烦躁。
“那就再说一遍。”警员不动声色。
“嗯,就见过两回,一回是他带我入行,有十几年了,跟我差不多高,很瘦,长脸,就是酒桌上跟我讲‘风马燕雀金评彩挂’的由来,他说我能当‘马’,这是单枪匹马、独当一面的意思。一起的还有个女的,长得挺漂亮,叫芳芳还是冰冰来着,真记不清了,我估计是瘸子搁哪儿找了个姘头。”朱丰回忆着十几年前的旧事。
“哪儿吃的饭?”
“原来回民街上有家羊肉馆,现在估计早不干了。”
“你当时是修车工,他是怎么找上你的?”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挣钱少,就想着捞点外快,经常组个局拉个小肥羊、拽个小黑牛啥的,就是打麻将三家互相通牌,三家洗一家,都是骗子呗,还不就打听着我了?”
“第二次呢?”
“就这次啊。我这些年赔赔赚赚混得也不咋的,这不他组局又喊我,给我介绍话本,给了启动资金,让我组团。我这不也是财迷心窍地就干了嘛……我就是顶了个名啊,弄了多少钱我自己都不清楚,钱都在他手里攒着,往境外转是一部分……其实我真没落点儿啥好,境外租的地方都知道我们干啥的,外国的政府、警察、黑社会轮着个儿讹我们钱,就骗的那点都不够填饱他们……其实真正发财还在境内,可怎么操作的,我真不知道,连我手底下那会计我都当不了他的家……”
朱丰喋喋不休地说着。但凡这种叙述无论真假警察都不会打断,所谓言多必失,越多的交代就可能找到越多的漏洞和逻辑错误,这些细节会在事后分析查找,成为下一次审讯的突破点。
审讯隔着单向玻璃的另一面,俞骏、向小园侧耳听着,坐着的是谢经纬副厅长,负责此案的专案组组长。自抓捕到现在已经四个月有余,结果还是不乐观,从谢副厅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来。
俞骏和向小园也很失望。辨认的是王雕、包神星、聂媚的照片,包神星肯定不认识,但王雕和聂媚有可能认识,两人是抱着万一的心态来求证的,结果是大失所望,朱丰似乎根本就没见过王雕和聂媚。
“情况就是这样,再往下就是来回话了,前后基本一致,也符合大数据对资金流向的追踪,但现在是胶着状态,我们也找不到有关金瘸子和赃款更多的证据。原来我是期待如果外部查找有发现,可能推动这里……你们是期待这里的发现给你们推动就不对了。你们想过没有,如果他还有隐瞒的漏罪,有没有交代的同伙,那肯定是和他的钱有关。假如有,你们应该明白意味着什么吧?”谢副厅问道。
越是绝望中的希望,可能就越固执。向小园看着单向隔层另一端的朱丰。即便是如此境地,也颇有观感,厚唇、方脸,脸廓仿佛是刚柔相济的线条组成,如果不是坐在审讯椅上,那慵懒的样子散发出一种颓废却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的气质,绝对对异性有某种杀伤力。
对了,他组织的就是杀猪盘,专“宰杀”中老年妇女,勾引她们投资或参与赌博,一步步用感情俘获她们的钱包。难道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让他坚守的东西?
俞骏犹豫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果扛着,十几年出来还可能有指望,可要撂了,就一无所有了,不光家里,可能连监狱服刑的生活也会很难熬。”
“假设这个推设正确,那他所交代的大部分都是谎言,所谓金瘸子,所谓被招募,所谓什么话本,岂不都成了谎言?”向小园审视间无心插了一句话。
“成长很快。没错,我们现在就处于这种两难境地。选择相信他的交代,没有其他证据,也找不到其他嫌疑人;可如果不相信他,又和已经掌握的证据、事实相悖。你注意,他是骗子,从二十几岁入行到现在有二十多年了,第一次犯案就是个惊天大案。我们都知道他肯定不是第一次,可我们无从找到他的成长过程……或者说,他的其他犯案。”谢经纬道。
这也是试图从外部切入,带破其他旧案的思路由来。俞骏悠悠一叹,未敢再言。
两人是在沉默中告别的。谢副厅摆摆手并未相送。自这个封闭的办案组驻地过了三道安检出来,又驱车十几分钟似乎才从那种压抑的环境里回过神来,向小园叹气道:“当初谢副厅找我,我可是信心百倍地来的,没想到是现在这种情况。”
“信心现在什么情况?”俞骏问。
“和领导一样,快荡然无存了,没看出来吗?审讯也接近极致了。”向小园道。办案的有时候比犯案的还难熬,审讯室里的较量难度会很大,不用一个长达几年的时间,你可能都说不清己方是输是赢。
“解铃还须系铃人啊,找不到新的关联嫌疑人,谁也没治。这种状态下我们是耗着,嫌疑人也是耗着,就看谁更有耐心。你见过耗时最长的案子有多长?”俞骏问。
“全国的还是咱们省的?”向小园问。
“咱们市的。从侦查逮捕到起诉用时三年零七个月,最后证据不足,遇上清理超期羁押的被放了,出去半年犯案又进来了,新的同伙倒知道旧案,结果这回证据确凿了。”俞骏笑着道。
“你是在期待峰回路转?”向小园听明白俞骏的潜台词了。
“有时候侦破得靠技术和实力,有时候得靠运气,而有时候实力和运气都不顶用,那就得期待意外了……啧……你说咱们设的这个意外行不行啊?”俞骏问。
“反正到现在我们小组还没有发现王雕的踪迹,是不是还在中州都不确定,你期待的这个意外我看得瞎了,钱加多关了手机,不知道溜哪儿去了。”向小园无奈苦笑道。
“我敢打赌他们在一起。斗十方到今天下班就可以离所了,钱加多绝对是堵他去了,你别小看这个多多。”俞骏道。
向小园不解地问:“有什么特别之处?我还真没发现。”
“难缠啊……老闫那老娘儿们在指挥中心就没人敢惹,分局长都怕她骂街。钱加多坐反诈骗中心都敢大放厥词,那是一般人能办的事?这死皮赖脸劲儿啊,你放心吧,斗十方肯定扛不住。”俞骏笑着道。
向小园被逗笑了。两人隔空为这个较着劲,还是为一个未知的结果,真不知道剧情接下来会怎么上演。不过,哪怕相信钱加多真能请得动人,恐怕也不敢相信,就凭这俩货,能高于外勤的水平找到人?
盒子饭,米、面、菜和着一起煮的,观感不佳,可口感好,配着馒头、咸菜,钱加多滋吧滋吧吃得颇有滋味。饭间才知道,斗十方还雇了村里一个寡妇闲时照顾偏瘫的老父亲,就是那位已经认识的杜婶了。而斗十方他爸呢就有意思了,胳膊腿僵了一半,左臂和左腿还能动,稀奇的是脸也僵了一半,另一半居然还有表情,可惜说话说不清,要说什么都是“嗬哦叽喔”一大堆,只有他儿子能全懂,杜婶能听懂一点点。
“嗨,多多,你几顿没吃了,怎么来我家吃这么凶?”斗十方筷子顿着,惊愕道。这货已经下肚四个馒头了,手又伸过去了。
钱加多可没羞愧那根神经,拿着馒头啃着道:“好吃呗,比饭店的还好吃……看守所的馒头你有啥心疼的?”
“我倒不心疼,我怕撑着你啊。”斗十方无语道。
钱加多嘿嘿笑了。那老头也呵呵笑了,笑着说了句什么。斗十方回应了句,跟钱加多解释着:“我爸说你印堂高鼓,吊腮双下巴,这是大富贵之相。”
“谢谢斗叔啊……你看老爷子多有眼光。不像普通人,除了说我丑,就说不出其他评价来。”钱加多道。这话倒把杜婶给逗得差点噎着,赶紧喝了口水顺气,直夸钱加多这孩子勤快,绝对是个好孩子,夸得钱加多丑脸都快长出花来了。
吃着,聊着,老爷子饭量不大,吃完,斗十方搀着老人坐到沙发上,又拧开了电视,调的是戏剧频道。这年龄估计也就能欣赏这种娱乐。听着唱腔段子,老爷子闭目摇头晃脑,那脸上惬意的,根本不像个病人。
“十方,你晚上走还是明早走?”杜婶小心翼翼地问。
钱加多赶紧替他回答了:“晚上,我们一会儿走。”
“噢,别累着啊,钱赚多少也没个够,你自己个儿得看好自己的身子。”杜婶道。
钱加多赶紧又替他回答:“没事,婶,累不着,累不着,身体结实着呢。”
“那我就放心了,瞧你爸看见你多开心啊,呵呵。”杜婶又道。
钱加多端着碗赶紧又替说:“那是啊……”
卡住了,突然发现斗十方瞪着他,愤愤道:“跟我说呢,你一直抢什么?”
“哦,你说,你说。”钱加多觍着脸,把回答权交给了斗十方。轮到斗十方可没的说了。杜婶笑笑,直说你能有个朋友不容易,这不,得招待好点,把那一盆没吃完的馒头全堆到钱加多眼前了,而且用那种慈祥和无法拒绝的眼神催着:“吃吧,多吃点。”
那还有七八个呢,噎得钱加多突如其来一个饱嗝,愣住了。斗十方催着:“快吃,吃不完不上路啊。”
“哎,我……我……我吃不下去了。”钱加多苦着脸,幽怨地说,“婶,我吃了五个了,就没吃过这么多呢,我真吃不下去了。”
“那我再给你盛碗饭。”杜婶说着要拿碗,吓得钱加多紧紧抱着不敢放手。
乡下人就是这样,热情到你实在撑不下这才算礼尽到了。吃完饭,钱加多也没闲着,挺着撑大了一圈的肚子收拾桌子,又帮着洗碗,还抢着杜婶的活儿倒炉灰,明显没干过,越帮越忙,被杜婶给撵到沙发上看电视了。
沙发上的这爷儿俩对话可有意思了,老爷子“哦啦喔啦”说一堆,斗十方回答了:“我知道了,爸,按月给杜婶钱呢,没落下。”
然后老爷子又哦啦叽喔一大堆,斗十方又回答了:“爸,你瞎操心,现在所里辅警工作都快四千了,补助高了好多,这馒头都你那些个老兄弟让带的,他们得空就来看你……高叔都叮嘱,别喝酒了。”
老爷子嗯了几声,而且还看了钱加多几眼,然后“叽里哦啦”又和儿子说什么。这句可能关系到对他的评价,钱加多竖着耳朵听,斗十方回答道:“他是我同学,家里有家具店、建材门市部,还有服装店,没其他事,是拉我给他当促销,缺人了……有您从小教我的本事,卖场凭脸蛋促销的,谁也干不过我呀。”
哦,是欺瞒亲爹呢,这事钱加多常干,表示非常理解以及支持,暗暗朝斗十方竖了竖大拇指。
老爷子这才放心了,靠着沙发听戏曲。斗十方起身给老爷子盖了条毯子,回头和杜婶告别,这才被早已迫不及待的钱加多给拽进车里。不对,还没告别完,斗十方又退回来,摸了摸门口狗子的脑袋。那狗汪汪惜别,感觉很通人性,都没纠缠。
“哎哟,我说你咋这么磨叽,那狗是杂交的,不是纯二哈。”钱加多发动着车,把斗十方迎上了副驾。
斗十方系着安全带道:“捡来的。这货经常在看守所周围晃悠,啃警车轮胎,喝泔水,还喝过一次汽油,就这都没事,这不,我就收养回来了。”
“我怎么听着比你还牛?”钱加多道。
话音落时,后脑勺挨了一巴掌,他嘿嘿地笑,直入主题:“我找你有事……”
“打住,你还不如我家二哈呢,这么上心,怎么被人家揪着小辫了?”斗十方道。
“我还没说呢,你知道啥?”钱加多愣了。
“知道你想找王雕,还能有啥?”斗十方道。
这话惊得钱加多嘎地一刹车,惊愕地看着斗十方,崇拜地道:“说什么来着?找对人了。你比我亲爸还亲呀,我一撅腚,你这条蛔虫就出来了。哈哈……”
笑着,像往常一样,不料几声笑后戛然而止了,钱加多猛地想起来,掏着钱包问:“说吧,多少钱?”
亲兄弟,明算账,这是哥儿俩约定俗成的规矩。斗十方这个狗头军师给了馊主意,每次都宰不少银子。可这次意外了,斗十方推开了钱加多的钱包,道:“不是钱的事,你被人家算计了,你个蠢货……算计你的目的,是想连我一起算计。”
“不能吧,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啦?”钱加多道。
斗十方不冷不热地说了俞骏和向小园两次来看守所的事,再一对比反诈骗中心处处借调人手,连络卿相那草包也没放过;反过来再考虑几个人追王雕这个骗子追得这么利索,他们不上心才怪,所以用脚指头想,也是动了拉壮丁干活儿的心思。可偏偏斗十方又是登阳市的,跨市没那么好调,于是……还不就得把钱加多这个负有特殊使命的辅警同志派出来了?
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听得钱加多无言以对,愣了半天为难了:“我也知道这情况啊,可我咋办?”
“你当白痴有啥不好的,干吗给人当枪使?”斗十方㨃上了。
钱加多难堪道:“都怪络卿相这个叛徒,第二天他们请我去,我寻思着让我姑、我爸、我妈训了我一顿这口气得出啊,我就去了。我把他们从上到下㨃了一遍……可不知道怎么㨃着㨃着就上当了,那个蔫主任怎么就把我领沟里了?”
“那甭理他呗,该回去上班就去上你的班。”斗十方道。
“上什么呀!我才离开,调令就到110指挥中心了。市局的调令,别说我,我姑也扛不住啊……还咋回110指挥中心啊?那里头都知道我调处级单位了,嚷着让我请客呢,这么灰溜溜回去多没面子。”钱加多道。
“哦,我明白了,那也简单,正好趁着这节骨眼撂挑子,老子不干了,不就啥事没有了?他能把你咋的?”斗十方教唆道。
这条路更难了,钱加多难堪地说:“要走随时可以走,可我不甘心啊,你是不知道他们趾高气扬那德行,我就寻思着,我他妈非办成一件事,回头给他们脸上啪啪啪打上一串耳光,哎,哥这气就顺了……不就找个骗子吗?你那什么人网,动动就把他刨出来了。”
“哦哟,你傻呀,能找着一回是运气,要能被找着两回,那不是运气,而是对方傻X……他是个骗子啊,这你都看不出来?傻雕老派的江湖骗子出身,又多次被逮,反侦查意识被训练得极高,而中心的人呢?已经习惯通过监控和数据查找,只要他们刻意躲开随机监控,以及注意不要用真实身份住店、去银行或者乘坐公共交通,天网就瞎了……这号货看守所关的多的是,大部分只能等再次犯案落网时一并清算。”斗十方解释道。
“那……那算了……反正我在别人眼里就是个白痴,大不了……我回家跟我妈卖衣服去。”钱加多听到这么难,泄气了。
“这样吧。”斗十方看着极度失望的钱加多,心里隐隐不忍了,这哥们儿傻是傻了点,可心热得烫人,斗十方犹豫道,“我是怕找不着更让你失望,捎带着对我也失望了。这么说吧,我冲着这么多年朋友的分儿上帮你一把,真要找不着别怨我,我尽力了。”
“嗯,成,那我……”钱加多赶紧又掏口袋,整个钱包往斗十方手里塞。斗十方推到一边,不屑道:“咱是兄弟对吧?兄弟给的我就觉得没意思,你不给,我凭本事让你掏了才有成就感……拿着,这事的开支少不了,算你的。”
“好,我他妈就赌这口气。”钱加多道,打着方向盘重新上路了。
斗十方看了钱加多一眼,总觉得这货不知道哪根筋不太对劲,疑惑地问:“多多,自从我认识你,就没见你对什么事上心过,今天下这么大劲,都来我家吹火倒垃圾了,不单是赌口气的事吧。”
“啧啧啧……那单位我真想去。”钱加多用力强调道。
“那就更不对了,那单位怎么可能对你这种千万身家的有吸引力?”斗十方道。
“你不知道啊,我说了你别生气啊……那里面漂亮妞可多了,比110后台强不止一个档次。我们去的那个组,那个女组长更别提了,我在她座位上坐过,哎哟,余香撩人哪……我实在没文化,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见过一回,我日思夜想那种。”
“哎哟哟,没有比这更形象的表述了,你不早说是这原因。”
“我怕你不帮我啊。”
“屁话!早说是这原因,我二话不说就帮你,关乎兄弟幸福的事,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理?那说好了,万一找着,我多给你买束花,你直接向她表白去,英雄一场,最后抱得美人归,多完美啊!”
“嗯,成……义气,就这么办。”
两人留下一路笑声,只不过钱加多是幸福憧憬,而斗十方笑里却含着促狭的味道。他似乎看到了未来钱加多捧一束花让向小园极度尴尬的场景,反诈骗中心再让钱加多这夯货给搅和成婚恋中心,那可就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