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2)
那鲁国司疆界的人见了这一班人物,急急忙忙即便报与鲁君道:“齐国特差使臣到此聘问。”鲁君听罢道:“果有此事?”即命大夫季桓子迎接,不可失礼。桓子遵命前去,迎接齐使。只见彩车百辆,其从如云,旌旗扬天,翠华盖地,不知主何意思。当时与来使相见,各叙了常套礼数,随即分别。天色已晚,各在驿馆暂宿。季桓子见他来意比往常聘问不同,心中便觉疑虑,即令两个心腹家臣前去打听消息。不多时候,家臣便来回报道:“这是齐君训练一班女乐,送来承应鲁君的。”季桓子闻报嘿然良久,打发家臣去了。独自一个坐在灯下踌躇不了,忽然生出一段计较。你道齐人送女乐于鲁与季桓子何干,要他如此费心?却不知其中有一段极大的关目。后人有《渔家傲》词一首为证:
佞幸戈矛真满腹,机关常向闲中伏。乘人利便尤为速,花簇簇,转眼能为祸与福。
琴瑟琵琶闹金屋,聂娘潜伴君王宿。剑术不似人间服,妇口毒,远害藏身犹未足。
你道季桓子毕竟算计出甚么来,原来他当日举荐孔子的时节,指望与他为朋,集成党羽,言听计从,互相扶助。岂知孔子是个大圣,做事不苟,不徇私情,只行正直,一派道学气象。所以正佞殊途,趋向各异,二人甚不相合。且鲁君礼遇孔子极隆,声名渐盛,把季桓子的威权不觉顿衰了。为此心里细想道:自古有德必酬,无恩不报。我既荐举孔子,他也该辅翼我的。不惟他不肯来辅翼,反又生我的议论。那费土是我的私邑,人民所聚,皆为臣仆,赋敛所出尽入筐箱,一向在我管辖,并没人敢来动摇。他不念夙昔之情,忽然生起风波,使弟子仲繇堕费,怀心甚是不善。又且大夫少正卯是我的寅友,立朝既久,建立倍多。孔子进用未几,才得升阶,擅行征伐,说道少正卯行伪言奸,诛之两观之下。我的羽翼既去,势力便孤了。
就是鲁国分封已后,三家原相鼎立,礼乐征伐无有不经我们手里过的,兵甲也是家中所常备的物件,那里拘得这许多古礼?他忽然矛盾道:大夫之家不藏兵甲,又使仲繇尽消藏甲。甚没要紧,向来喜怒从心,动作如意,凡定公所行的事,一一取决于我。自他摄行相事,三番四倒,把我做木偶人一般。看看到算计着我,反不如吴越同舟,竟成了室中之斗。昔日举他容易,今日去他甚难。若是一时要我主摈斥他,亦是容易,但恐失了民望,倒被旁人谈论,道我器量狭小,不能容贤。不若劝鲁君受了女乐,邪正自然不能并立。那孔子是个见机明决的人,他见受了女乐必定就去入见。孔子去后,只说定公耽于声色,用贤不专。这女乐原是鲁君要收,与我无涉,纵有议论我的,不过说桓子柔顺从君,弗能犯颜谏诤,道我是个懦弱的人罢了。那晓得这受女乐时含许多机关,无数意思。当夜情景不题。次早,会了来使,小心礼貌,延他到了国中,见了鲁君,行了许多仪文,叙了许多情款。
礼毕,鲁君便问使者道:“到此何为?”那使者道:“臣闻大王苦心求治,日夜图维,咸五登三,功成德备。但身亲臣虏之劳,口食监门之养,而不知适己,非人君之度也。臣窃见上国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无物不有,独所少者娉婷在前,歌舞在列,乘晏领而携手多情。吾主特进女乐一班,或大王劳苦之后足供玩好,若蒙哂纳,不胜忻忭。”鲁公听罢,一面分付众臣款待来使,一面私与季桓子商量,以决去留。这鲁君原是性耽女色,心中已被那齐人打动了。但是,一件大节目的所在,非君臣酌议不可轻易举动。因孔子是个正直的人,必定谏阻,故此只与桓子私议道:“齐人归此女乐,未知主着何意?卿可为寡人深筹,以便定夺。”季桓子正中其机,即忙答道:“齐君一向钦服我国,又且当日夹谷之会有莱兵相侮,今献这女乐一则谢罪,一则输诚,吾主正该收纳,不负齐君来意,又何辞焉?”鲁君道:“卿之所言,乃是大段道理,甚合吾意。”随令来使带那一班女乐前来当面试演一回,来使便教女师齐来叩见鲁君,然后歌舞。女乐们都把精神抖擞,各显奇能。有口口口词一首为证:
抛羽扇,牵红线,宫妃笑拥朱楼槛。过花阴,飘绣裙,好似牛郎,偏对娉婷。卿卿。五色弦,光如电,文马戎衣真罕见。爱朝云,点翠英,月照银缸,风动金铃。盈盈。
鲁君看了不觉神魂飘荡,情思昏迷,十分欢喜,乃叹道:“不图女乐之至于斯也。”季桓子亦从旁赞美,鲁君就命季桓子写了谢启,整备答礼打发来使回齐不提。却说鲁君自收女乐之后,鸳鸯枕暖,翡翠衾温,缥缈于歌舞场中,绰约在仙娥伴里。一心只要声色上做功夫,行无穷之乐,不思想亲近仁圣顾及国家政事。唐人有古风一篇,虽不因鲁君而作,恰也贴切其事。诗曰:
天生丽质难自抑,一朝选至君王侧。回风卷雪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奄奄微弱体难支,温泉水浴洗凝脂。欲扶还软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里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罢早期。承欢侍宴无闲暇,流乐荒亡随早夜。骊宫高处入青云,慢舞缓歌真难罢。后宫佳丽虽多人,长歌短笛几时闻。二十四弦歌管逐,玉楼晏彻醉和春。
鲁君竟把孔子撇在半边,情谊既隔,礼貌又衰,纵是竭力谏诤俱是无用的。孔子亦明白这段缘故,乃长歌谢仕而去。歌曰:
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优哉游哉,聊以卒岁。
自从孔子去后,鲁君沉迷女色,政事日衰。所以那些作乐的官俱纷纷去了。那乐官之长太师挚竟自适齐了。其亚饭三饭四饭如千缭缺三人俱各适楚、适蔡、适秦。更有鼓师方叔入于河,播鼗名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并入于海,把个鲁国弄得七零八替。我想定公若是个清心寡欲的君,见他归女乐来,必非好意,便不该受。就是季桓子能与孔子同心尽力苦谏,也不令定公受了。惟其定公见色则昏,季桓子阴忌孔子,所以奏治未几,半途而废,深可痛惜。后人有诗叹之道:
遍采深闺窈窕娘,无端来诱楚襄王。钟篁已逐红裙乱,惹得淫风上下狂。
大都齐鲁的故事,竟与吴越一般。那吴王夫差初时节励精图治,伍员为相,伯占江南,好不巍巍气象,与越王勾践战于会稽,越国败绩而归,君臣思算知小不可以敌大,弱不可以敌强,特使大夫范蠡行成,身请为臣,妻请为妾,俱不能免。后来范蠡晓得吴王好色,行到苎萝村里,见一女子名唤西施,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教以歌舞,贡献吴王,犹恐伍员强谏,复以玉帛子女,贿赂吴国当权的太宰伯嚭。那太宰受了私贿,一见西施,便劝吴王受了。这吴王每同西施今日宴姑苏台,明日游百花洲,把政事置之不理,纵有伍员直谏,反遭凌虐,赐之鸱夷而浮之江。
后来越王卧薪尝胆,生聚教训,二十年间遂把吴国为沼,皆繇太宰伯嚭弄坏的事。今季桓子也与伯嚭所差不多。那齐人归女乐来,也与范蠡进西施的事相去不远。但越王奋发自强,所以一时小屈,后必大伸。景公万不及一,如何像得他来?可见景公竟是没骨立的,不能发愤修政,但思妒忌邻邦,所以怕鲁国之用贤,便以女乐为归。见吴国之昌大,复将亲爱之女,求与吴国连姻,忍耻受命。他日挥涕牛山,甚堪怜悯。不然,鲁受女乐之后,三日不朝,纪纲皆废。齐国渐渐并吞他土宇,何难之有?况齐国晏婴、犁鉏虽无硕画宏谟,也有奸谋诡计,终不能辅君治强。奈何,奈何?看来定公虽淫,桓子虽愚,齐人亦未得为巧智,总是孔子所遇之穷以至于此。后有诗道:
评古论今得失明,太平谁致乱离生。嗜音悦色贤人戒,达目回聪智者名。
哲后自能严孔壬,庸君偏欲入邪行。谗奸容易为离间,图伯图王自不成。
总评:定公用孔子时,亲贤贵德,卒成大治。齐人何故妒忌,离间鲁国君臣?犁鉏、晏婴之罪也,亦季桓子之罪也。然自受女乐时,看那定公快乐所在,又却不是个知趣的文丈夫邪。
又评:篇中发出季桓子奸雄之心,可为春秋笔法。子路又把吴越将来引证,确然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