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外部世界怀疑:你确认现在不是做梦吗?
恋爱客观论证里的哲学陷阱可不只有归纳怀疑。
归纳怀疑只破坏我们对条件A的确定知识,“如果我有特征F,则我喜欢你。”条件B,“我有特征F”,不受归纳怀疑的影响。毕竟,你有没有脸红心跳是非常具体的事情。脸红了就是脸红了,没红就是没红,你完全可以通过有限的观察确认脸到底红没红。
比归纳怀疑更可怕的“外部世界怀疑”(external-world skepticism)则不这样认为。
外部世界怀疑论不仅影响条件A,也影响条件B。很可能,你不仅无法知道脸红心跳是不是喜欢,甚至无法确认自己有没有脸红心跳。或许你自以为脸红心跳,其实却只是《黑客帝国》里的一块生物电池,没有表情,心跳微弱,安静地躺在睡眠舱里。根据外部世界怀疑论,你不能从根本上排除自己是不是《黑客帝国》里的生物电池,所以也无法知道自己实际上有没有脸红心跳。
外部怀疑论究竟是什么?哲学家又为什么提出这么奇怪的理论?
外部世界怀疑论最为经典的表述来自近代哲学家笛卡尔(René Descartes)。笛卡尔提出怀疑论证的目的并不是怀疑。跟锲而不舍的恋人一样,笛卡尔的初衷恰恰是寻找确定的知识。在《第一哲学沉思集》(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的开篇笛卡尔就指出:我们从小接受太多错误观念,这些观念从未被反思,而在这些基础上建立的知识大厦全都是危房。想要确定的知识,就必须先用怀疑的方法扫平一切,推倒重来,把知识建立在不可怀疑的基础之上。
笛卡尔寻找确定的知识,是为了回应近代科技革命引发的怀疑思潮。
笛卡尔所生活的十六、十七世纪正值新旧学科的交替之际。哥白尼的日心说挑战了地心说的权威,伽利略对天体运动的解释动摇了统治多年的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物理学。在宗教领域,新教的改革也对天主教带来冲击。对此,很多人无所适从。如果不同世界观之间有这么根本的冲突,该相信哪边?是盲目地选择一方,还是都不相信?人的理性有可能认识真理本身吗?今天看来,地心说“当然”是错的,牛顿物理学也优于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但这不能缓解科技革命带来的焦虑。毕竟,科学总会发展,牛顿物理学早已被取代,我们今天的物理学也很可能在多年之后被彻底推翻。或许,我们永远无法认识真理本身?科学会不会仅仅是一种生存工具,和真理无关?
这也正是笛卡尔同时代怀疑论者的焦虑。当时最著名的怀疑论者是法国哲学家蒙田(Michel Montaigne)。蒙田觉得理性在任何事情上都可能误入歧途。想要获得心灵的自由,摆脱偏见与误解,也就不能把任何观念视为真理。对凡事都拒绝判断,事不关己,反而成了理智的选择。
笛卡尔不同意蒙田的观点。笛卡尔认为,我们依然能获得确定的知识。当然,仅仅喊“蒙田不对,科学万岁”这种口号帮不上忙。必须证明确定知识的存在。而为了寻找确定的知识,笛卡尔的方法是进行“彻底的怀疑”(radical doubt)。用最离奇的怀疑审视我们所有的观念。如此一来,那些最终过滤不掉的知识也就不可怀疑了。
《第一哲学沉思集》中怀疑的方法有三个步骤,分别对应三种怀疑的武器:错觉、梦境、魔鬼。现在,我们分别看看这三种武器的具体内容。
1.4.1 错觉:眼见不为实
先说错觉。笛卡尔开门见山地告诉我们:绝大多数知识都来自于感知,而感知可错。
前文在介绍归纳怀疑时讲道:无论多么艰深的科学,最终都来自经验观察。如果牛顿力学预测苹果下落,你却看到苹果飞升,牛顿力学就遇到了麻烦。与经验相符的科学理论才有可能是正确的。
然而,经验感知不仅有限,还常常出错。筷子插入水中后仿佛被折断。筷子其实并没有折断,是感知欺骗了我们—感知让我们以为筷子断了。夜里仰望星空,如果光污染不严重,还能看到星光点点。星星看上去都很小,实际上却很大。感知于是再一次欺骗了我们。美颜相机也有类似的功能。对多数人来说,开启美颜等于换一张脸。如果总是把美颜相机当作镜子,也就会误以为自己长得很美。一旦不小心失手关闭了美颜,就会发现残酷的真相。当然,所有的镜头都会失真,所以我们也可以选择不相信这个所谓的真相。“美颜才是真的,我本人的样子和美颜效果更接近!”但无论怎样,美颜和不美颜总有一个是假的。无论你相信自己长得什么样,感知终究会多骗你一次。
这些生活中的错觉看似没什么危害,笛卡尔却认为它足以动摇感觉知识的基础。既然感知骗过你一次,就可以骗你一万次。感知的欺骗和恋人出轨类似,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差别。只要背叛过一次,就再也没法“完全相信”对方了。哪怕选择原谅继续生活在一起,双方的信任也总是打了折扣。感知也是一样。就算我们不会因为看错一件事就自戳双目,也没法百分之百地相信感知了。既然笛卡尔追求绝对的确定性,也就必须放弃感知的途径。
1.4.2 梦境:人又怎么知道自己没有做梦呢?
梦境,是笛卡尔怀疑方法的第二步。
引入梦境,是因为笛卡尔发现上述对感觉的怀疑不够彻底。人们虽然常被错觉困扰,但对自身近处的状况却认为基本不会出错。
比如,现在你正在读这本书,这是确定无疑的。你也可以举起左手,放心地大喊“这是我的左手”。只要神志清醒,这些判断就不可能出错。同样,在回答“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对方”时,你也可以盯着眼前医生给出的诊断说:“没错,没错,我多巴胺的确升高了!白纸黑字,我不可能看错!”
白纸黑字虽然免于错觉,却会无法摆脱梦境的困扰。
毕竟,我们常在梦中做类似的判断。“我飞了起来”(见图1-2);“刚中大奖,买了一吨小龙虾”;“上班明明迟到了,却怎么也跑不动”。梦中这些情形都是关于自身状态的。它们虚假,我们却信以为真。可见,对自身与周围事物的感知也没法百分之百确定—我们又如何知道这是现实而不是梦境呢?所以,当你说“我多巴胺的确升高了”时,恋人可以反问“你确定当时清醒吗?”
图1-2 梦境怀疑:你并不确定自己身上正发生着什么
可不要小瞧梦境怀疑的威力。
如果说,归纳怀疑仅仅破坏对外部科学规律的知识,错觉仅仅动摇我们对远处和微小事物的感知,梦境怀疑却可以揉碎整个世界。根据梦境怀疑,我们经历过的任何事情都是不确定的。我是谁?来自于哪儿?过往的记忆是不是巨大的幻觉?这些问题都将悬而未决。当然,我们依然有权利“相信”世界真实,不是一个梦。但和归纳法一样,这种相信更像生活实践中的“习惯”—否则,我们一定会被送进疯人院。但尽管如此,我们依然不能“确定地知道”世界是否真实。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说明我们的经历真实,而不是一场梦境。
最终,我们不仅无法知道多巴胺有多高,甚至无法知道恋人到底存不存在。
或许有人会问:掐自己一下行不行呢?使劲掐自己一下,如果不疼就肯定是梦境。但,如果疼呢?疼就一定真实吗?不一定,因为梦境也会模拟痛感。你就算把自己掐得龇牙咧嘴也没用—梦境也可以模拟“疼得龇牙咧嘴”。同样,我们完全有可能梦见所有亲人围起来跟自己说:“这孩子读书读傻了,怀疑自己在做梦,当然不是!你看,我们都好好的,你正醒着呢。”亲人说完这句话,你果然从梦中醒来。可见,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的不一定是文艺小青年,也可能是头脑冷静的哲学家。
1.4.3 魔鬼:骗得你体无完肤
梦境已经很让人头疼了。笛卡尔居然还推出了怀疑的第三步:魔鬼。
笛卡尔发现,梦境尽管碾碎了大部分知识,仍有一些知识不受影响。
一方面,梦境就算不真实,也只是生活中基本元素的组合。你梦见飞向空中的城堡,城堡里镇守着火龙。这个场景是虚假的:你不会飞,空中没有城堡,更没有喷火的龙。可梦之所以是梦,不正是因为重现了现实中的某些元素吗?现实中没有空中的城堡,却分别有天空和城堡。即便“城堡”只是我们的想象,那建造城堡的岩石一定存在。要是连岩石也不存在,总还有一些更简单的元素存在。笛卡尔最终总结:时间、空间、长宽高、数量这些最基本的元素一定由梦和现实共享。只要还有“现实”与“梦境”的区分,只要梦还来源于现实,我们就一定能从梦境中提取出关于现实的蛛丝马迹。
另一方面,很多知识本就和现实/梦境的区分无关。比如数学知识。“二加三等于五”。这个等式非常简单。只要头脑够清醒就一定不会算错。而且,你在梦里清晰地算出这个等式,也完全不影响它的确定性。数学家们常常在梦中获得灵感。他们梦见如何证明一个定理,醒来后完全可以沿着梦中的思路继续研究。数学毕竟是“抽象”的。数学可以计算现实,却不是“关于”现实的。无论世界上能不能找到五只苹果让我放在一起做加法,“二加三等于五”也依然成立。
那么,时空基本元素的存在是否不能怀疑?或者,能否把数学作为知识的确定基础?
笛卡尔认为还是不行。有一种怀疑的破坏性比梦境还要强大,即:或许我们其实被一个近乎全能的魔鬼操控。在这个场景中,我们没有身体,世界上也没有天空海洋,甚至没有时间和空间。就连数学也可能是假的—我们面对“二加三等于五”时自信满满,相信自己一定正确,却可能还是错了。初等数学带来的“确定感”或许只是魔鬼的把戏。笛卡尔强调,我们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早已被这样一位魔鬼控制,所以,我们甚至无法确切地知道“二加三等于五”。就算二加三真等于五,物理世界也的确存在,我们对此也没法确定。(见图1-3)
图1-3 魔鬼怀疑:也许世界上根本没有物质
笛卡尔的魔鬼是哲学史上最匪夷所思的设定之一。笛卡尔自己也只是把魔鬼的思想试验当作心灵体操,避免自己重新陷入轻信的“习惯”,避免让怀疑的方法前功尽弃。如果说,“分不清梦醒”的青春文学忧伤还情有可原,“分不清有没有被鬼骗”则实在不可原谅—这种困惑和犹豫毫无诗意和美感,切不可沉浸其中。但尽管如此,魔鬼欺骗依然是十分有效的思想试验。魔鬼与梦境破坏知识的方法十分相似。
以“薯条很香”为例。大多数人知道薯条的确很香。可如果想确定地知道薯条很香,要满足下列条件:
I.一个人如果确定知道“薯条很香”,就一定能排除所有“薯条很香”为假的可能性。
这个条件十分可信。要确定薯条很香,就不能只是看见薯条就流口水这么简单。动物也会流口水,而我们需要的是理智上不可怀疑的确定性。所以,除了看见薯条就流口水外,你还得知道薯条不难闻,不臭,口感不生涩。如果标准更高一些,你就还得知道世界上存在薯条—知道人们吃的那些薯条的确是“薯条”,而不是一种奇怪的化学产品。
可惜,笛卡尔指出了两个任何人都无法排除的“薯条很香”为假的可能性。一种可能性,是薯条其实很难吃,但我们从未吃过薯条,我们每次“吃薯条”时其实都在做梦。另一种可能性,就是我们连身体都没有,什么都没吃过,遑论薯条。这两个情形下“薯条很香”为假。而笛卡尔指出,我们没法排除自己做梦或被魔鬼欺骗的可能性。
由此得出另一条件:
II.存在一些任何人都无法排除的“薯条很香”为假的可能性。
通过条件I和II,可推出结论:任何人都无法确定知道“薯条很香”。
薯条的味道仅仅是一个例子。任何关于外部世界的命题,都会以同样的路径被梦境和魔鬼所影响。于是,对任何事情,我们都没有绝对的确定性。
现在,回到恋人“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对方”这个问题。外部世界怀疑和这个经典追问之间有哪些关系?
恋人显然不会怀疑外部世界存在。世界上存在天空、海洋、星辰,也存在恋人。不然,又向谁问“怎么知道喜欢?”,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又是谁呢?可是我们看到,恋人对“是否知道喜欢”标准的严格程度不亚于笛卡尔的确定性。一个答案只要可能出错,就不够确定。而不够确定,就没法满足恋人的期待。尤其,当对方通过客观论证回答“我看到自己的脑图具有特征F,所以确定我喜欢你”时,恋人完全可以质疑条件B,“你确定没看错吗?要不要再扫描一次脑图?”
可见,想通过客观论证回答“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对方”,就不仅要帮条件A破解归纳怀疑,也要把条件B从外部世界怀疑论的陷阱里救出来。至少,你得解决错觉给感觉知识带来的怀疑论影响。
所以,就算面对“怎么知道喜欢对方”哑口无言,也不要懊恼。你可能不是不够喜欢。这个问题本身太难,根本没人能答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