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层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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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好几天过去了,关于林奇、富勒和希腊战士的谜团我依旧毫无头绪。我并不是不放在心上,只是最近的工作压力太大。我必须尽快完成模拟器,将它的所有功能整合完毕。

西斯金一直在催。他想在三周之内向公众全面展示那部模拟器。可现实情况却是,为了让模拟器里的“初始”人口达到一万,还需要植入一千多个虚拟人的信息反馈回路。

我们模拟的这套社会系统必须是一个完整的“社会”,必须给成千上万条主回路添加各种真实背景,其中包括交通工具、学校、住所、园艺社、宠物、政府机构、公司企业、公园以及任何大城市都必备的那些公共机构。当然,这些都是通过仿真电子技术完成的——在磁带上做印记,给主栅极加偏压,在存储磁鼓上做记号。

如此一来,我们就在这个虚拟世界里创造了一座不会被虚拟人怀疑的“普通”城市的电子数学模型。在好几英里长的供电线路、难以计数的传感器、精密电位器、晶体管、信号发生器和数据采集系统组成的这部模拟器里,存在着一个完整的社会。这个社会时刻准备着对输入其信号分配器的任何一个反应-探寻刺激元素做出回应。刚开始的时候,我曾觉得这种事简直是天方夜谭。

后来,我通过某条监测回路进入模拟器,看到了那个井然有序的虚拟城市,这才终于打消了疑虑。

忙了一整天后,我疲惫地坐在椅子里,把脚搁在桌子上休息,暂时把模拟器的事抛在脑后。

我随即想到了莫顿·林奇和汉农·J.富勒,想到了希腊战士和爬行的乌龟,还想到了金克斯。她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从以前那个精灵般的青春少女变成了一位楚楚动人但又相当健忘的妙龄女子。

我倾身向前,在内线电话上按下一个开关。显示屏上立即出现一位头发花白、面色红润的男子。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

“埃弗里,”我说,“我得和你谈谈。”

“看在上帝的份上——现在不行,孩子。我已经累坏了。改天再说行吗?”

埃弗里·柯林斯沃思——名字后面还有个“博士”——有叫我“孩子”的权利。虽然我是他的上司,但我并不介意,因为以前上学时,我上过他教的“心理电子学”这门课。我很喜欢上他的课,而且从未缺席。由于这个渊源,他现在成了“反应股份有限公司”的心理咨询师。

“和工作的事完全无关。”我向他保证道。

他露出了笑容,“这样的话,我想我愿意为你效劳。但我有个条件:你得去‘林皮’见我。忙了整整一天,我需要——”他压低了嗓门,“——抽支烟。”

“十五分钟后‘林皮’见。”我同意道。

我不是一个违法成瘾(1)的人。我对宪法“第33条修正案”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我觉得那些禁烟组织说的有一定道理。至少他们说的尼古丁有害国民健康和社会风气,还是以大量统计数据为依据的。

但我认为“第33条修正案”撑不了多久,因为它和一百多年前的宪法“第18条修正案”(2)一样不得民心,而且我觉得偶尔抽几支烟也没什么不可以,只要你小心一点儿,别当着那些“拯救我们的肺”巡逻队成员的面抽就行。

我和柯林斯沃思约的是十五分钟后在地下烟馆(3)见。但刚才我忘了把民调员的因素考虑在内。我说的不是大楼外的那些示威者。噢,我走出大楼的时候,他们确实朝我大声嚷嚷了,甚至还威胁了我几句。但西斯金已经动用他的关系,让警方派来了一支特遣队,在这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驻守。

真正耽搁我的是那群总是选在下班时间行动的民调员。这个时间段他们收获最丰,刚下班和刚逛完商场的人都是他们的猎物。

由于“林皮”距离“反应”大楼仅有几个街区,所以我选择搭乘低速传送带。而这让我成了那些民调员的猎物。

凑巧的是,我碰到的第一个民调员想知道我对“第33条修正案”的看法,以及我是否反对一种无烟、无尼古丁的香烟。

他刚走没多久,一位拿着小本子的老妇人又凑了上来。她问我对麦克沃特公司的月球旅行费用上涨有什么看法,虽然我告诉她我从没打算参加这种短途旅行,但她还是坚持要我回答。

等她问完后,我已经错过了“林皮”,多乘了三个街区。我只好再往回乘了两个街区,回到第一座换乘站台。

在回去的路上,又有个民调员拦住了我。他不肯放我离开,坚决要行使“民意调查法”赋予他的权力。我只好不耐烦地告诉他,我不认为消费者会为袋装火星芋头买单。他甚至还逼我试吃了一个。

有些时候——显然包括现在——我真心希望仿真电子学快点儿发挥作用,把这些遍布街头的民调员一扫而光。

我迟到了十五分钟。看门人放我进门后,我穿过前面的古玩店,进入了“林皮”地下烟馆。


我慢慢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屋内蓝烟氤氲的蒙眬光线。烟草燃烧发出的辛辣而又宜人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墙上挂着壁毯,墙里内置的扬声器正放着一首经典老歌,《烟雾迷蒙你的双眼》。音乐轻柔地萦绕在屋里,感觉暖洋洋的。

在吧台边坐下后,我往每张桌子和卡座都扫了一眼。埃弗里·柯林斯沃思还没来。我的脑海中随即浮现出一幅既好笑又令人同情的画面:他一定正在想方设法摆脱某个民调员的纠缠。

林皮顺着吧台后的狭窄过道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是位身材矮壮的小个子,脸上永远是一副心神不宁的表情。不时抽搐的眼睑令他的模样更显滑稽。

“喝酒还是抽烟?”他问。

“两样都来点儿。看到柯林斯沃思没有?”

“今儿没有。来点儿什么?”

“两盎司苏格兰小行星。两支烟,薄荷味儿的。”

先上的是烟。两支烟规整地放在一个透明的翻盖塑料盒里。我取出一支,在吧台上敲了一下,然后放到嘴边。马上便有个服务生把一个已经点燃、造型华丽的打火机递到我面前。

火辣辣的烟气穿喉而过,但我尽力忍住了咳嗽的冲动。又吸了一两口后,我终于撑过了最难受的阶段。这个阶段通常会让一个平时不怎么抽烟的人现出原形。随后,我感到了一阵让人意荡神驰的眩晕。烟气冲击着我的鼻孔和上颚,虽然有些刺激,但依然让人心满意足。

过了一会儿,沁人心脾的威士忌延续了我的快感。我一边满足地呷着酒,一边环顾四周。烟馆里几乎已经坐满了人。人们在昏暗的灯光下低语交谈,给那首老歌蒙上了一层嗡嗡声。

又一首老歌——《黑暗中的两支烟》——从扬声器里飘然而出。我在不知不觉中出了神:不知道金克斯怎么看待“第33条修正案”;倘若和她悠然共处于某个屋顶花园,看着烟头发出的深红色光芒照在她那柔滑细嫩的脸蛋上,不知会是怎样的感觉。

我告诉了自己无数次,她应该和富勒那幅素描的消失没有关系。我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形:我送她去门口的时候,那幅素描明明还在桌上;可等我回到桌前时,素描却没了踪影。

但假如此事与她无关,她为什么说自己不认识莫顿·林奇呢?

我将杯中剩下的苏格兰威士忌一饮而尽,又点了一杯,然后抽了一会儿烟。假如根本没有莫顿·林奇这个人,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富勒的神秘之死将不再存疑,金克斯说她不认识林奇也说得通了。可即便如此,也无法解释那幅素描为什么会消失。

有人坐到了我身旁的吧凳上,一只大手轻轻拍拍我的肩膀,“该死的缠人精!”

我抬头看着埃弗里·柯林斯沃思,“把你也缠上了?”

“遇到了四个。其中有个家伙在帮美国医学会做个人卫生习惯调查。真是烦死人了。”

林皮把柯林斯沃思的烟斗——里面已经填满了本店特制的混合烟丝——和他点的一杯纯威士忌拿了过来。

“埃弗里,”他点烟的时候,我语气沉重地问道,“我想让你猜个画谜。有这样一幅画:上面画了一个手执长矛的希腊战士,他面朝右方,正在向前迈步;他前方有一只乌龟,也在朝同一个方向爬行。问题一:这幅画让你想到了什么?问题二:你最近见过类似的东西吗?”

“没见过。我——喂,你找我就为这事儿?要不是来这儿见你,我都在家洗上热水澡了。”

“富勒博士给我留下了这样一幅画。我们先假设这幅画很重要吧,可我实在搞不懂这画想表达什么。”

“要我说,有些古怪。”

“嗯,是挺古怪。你能猜出其中的含义吗?”

他思索的同时,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口烟,“有可能。”

他说了一半又不说了,我连忙问道:“嗯,可能是什么?”

“芝诺(4)。”

“芝诺?”

“芝诺悖论。阿喀琉斯和乌龟。”

“没错!”我打了个响指。阿喀琉斯在乌龟后面追赶,却永远也追不上,因为每当他把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一半,乌龟也会相应地朝前爬行一段距离。

“你觉得这条悖论与我们的工作有什么关系吗?”我激动地问。

他想了一会儿,最后耸了耸肩,“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我的工作只是负责模拟器里的心理分析程序。至于其他方面的工作,我恐怕没有发言权。”

“据我所知,这条悖论的结论是:一切运动皆为假象。”

“差不多。”

“可在我看来,这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呀。”芝诺悖论明显不是富勒那幅素描想表达的意思。

我去拿酒杯,但柯林斯沃思却伸手拦住了我,“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不会去在意富勒最近几周的所作所为。你也知道,那段时间他的行为相当古怪。”

“或许他有自己的理由。”

“任何理由都不能解释他那些古怪行为。”

“比如说?”

他努了努嘴,“在他死的头两天晚上,我和他下了一次棋。他那晚一直在喝酒。但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点儿都没醉。”

“他有心事?”

“我也不知道,我只注意到了一点,他当时的精神状况完全不正常。他一直在跟我扯哲学方面的事。”

“你是说人际关系学吧?”

“噢,不——不是那方面。可是——好吧,坦白讲,他觉得自己在‘反应’工作了这么久,终于有了收获,他称这个收获为‘重大发现’。”

“什么发现?”

“他不肯说。”

这样一来就证实了一件事。林奇之前也提到过富勒有一个“秘密”,而富勒本来打算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现在我可以十分确定,林奇的确来过西斯金的派对,而我们也确实在那个屋顶花园里谈过话。

我点燃了第二支烟。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些事,道格?”

“因为我觉得富勒并非死于意外。”

他顿了一下,随后严肃地说:“听着,孩子。我知道西斯金和富勒向来意见不合——在社会学研究的时间分配以及相关的一些问题上。可说真的,你该不会认为西斯金会如此胆大妄为,把富勒就这么——”

“我可没这么说。”

“你的确没说,而且你最好提都别提——永远别提。西斯金不仅有权有势,而且非常记仇。”

我把空杯子放回吧台,“可话又说回来,富勒即使蒙着眼睛,也能在那堆纵横交错的信号发生器之间来去自如。他压根儿不可能碰到高压线。”

“如果你说的是以前那个正常的、不那么古怪的富勒,那他确实不可能碰到。但如果是事发前几周我见到的那个富勒,那就不一定了。”

柯林斯沃思终于有空喝他的纯威士忌了。一杯酒下肚后,他咚的一声把酒杯放到了吧台上,然后又点燃了烟斗。烟斗发出的红光映在他的脸上,令他的神情少了几分严肃。“我想我能猜到富勒那个‘重大发现’是什么。”

我心中一紧,“你能猜到?”

“没错。我敢说,这和他对自己模拟器里那些虚拟人的看法有很大关系。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他经常称他们为‘真正的人’。”

“但他只是开玩笑。”

“是吗?我记得他的原话是:‘该死!我们绝不能在这部模拟器里设置民调员!’”

我向他解释道:“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我们的模拟器里,我们根本用不着民调员去追着人提问。他开发出了另一套与此不同的系统:往模拟器里输入视听刺激元素,比如在广告牌、传单和电视节目上动手脚。然后我们可以通过查看虚拟人的共感监测回路来搜集他们的民意。”

“为什么不在富勒的虚拟世界里设置民调员呢?”他问。

“因为从实际情况来看,没有他们,效率反而更高。与其让虚拟人不胜其烦地回答民调员的提问,还不如利用视听刺激元素,这样搜集来的信息更能反映真实的民意。”

“理论上说没错。但你不也无数次听富勒这样说过吗:‘我绝不会让我的小家伙们被那些该死的缠人精骚扰’?”

他说的有一定道理。现在连我也开始怀疑,富勒会不会真的把自己模拟器里的那些虚拟人当成真正的人了。

柯林斯沃思摊开双手,微微一笑,“我认为富勒所谓的‘根本发现’,是说他的那些虚拟人不仅是一部仿真电子模拟器里的无数条精密回路,而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他肯定认为,那些虚拟人都是真实存在的。或许在他看来,虽然那些虚拟人身处一个虚拟世界,但他们的人生经历都是真实的,他们生活的世界也是美好、稳固而真实的。”

“你该不会相信这些——”

他露出被逗乐的眼神,打火机发出的火光在他眼中摇曳。“孩子,我可是纯粹的行为主义心理学家(5)。我信奉的人生哲学与其密不可分,而你、富勒以及其他所有的仿真电子学家都是些怪人。当你们开始把心理学和电子学融合在一起,并往其中加入大量条件、概率的元素之时,你们就注定会因为这个大杂烩而萌生出一些相当奇怪的念头。你们把人塞进了一部机器里,自然而然会开始思索机器和人的本质。”

这场讨论越来越离谱了。我试着把话题引回来,“我不认同你的猜测。因为我觉得富勒的‘重大发现’应该就是林奇想告诉我的那件事。”

“林奇?林奇是谁?”

我身子往后一倾,随即露出了微笑。他肯定无意中听到了金克斯·富勒说她不认识林奇的那番话。现在连他也来和我开这个玩笑了。

“说正经的,”我继续道,“林奇之前告诉我,说富勒有个‘秘密’。要不是信了他的话,我也不会去找警察了。”

“林奇?警察?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开始怀疑他可能是认真的了,“埃弗里,我现在没心情开玩笑。我说的是莫顿·林奇!”

他固执地摇了摇头,“没听说过这人。”

“林奇!”我几乎吼了起来,“‘反应股份有限公司’的安保主管!”我指向放在吧台后面的一座青铜奖杯,“就是那个林奇!去年在弩炮锦标赛击败你而将名字留在那座奖杯上的林奇!”

柯林斯沃思朝吧台对面招了下手,示意林皮过来,“你能告诉霍尔先生,过去这五年是谁在他的公司担任内部安保主管吗?”

林皮甩手朝吧台尽头的那张吧凳指了指,那儿坐着一个面色铁青的中年男子。

“乔·加兹登。”

“现在,林皮,请把那座奖杯递给霍尔先生。”我发现奖杯上刻着这样一行字:埃弗里·柯林斯沃思——2033年6月。


整个房间突然开始大幅度倾斜,并飞速旋转起来。刺鼻的烟味愈发浓烈,如一团浓雾将我团团包围。音乐渐渐消失,我能记住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抓吧台以免跌倒。

不过我肯定没有彻底昏厥。因为随后我便在低速传送带旁的静态步行带上和某人碰了个满怀,我被撞到了一栋建筑的墙上——这里距离那间地下烟馆有好几个街区之远。

我的眩晕症又发作了——但很明显,这次我没有失去意识。柯林斯沃思可能甚至没察觉到我有什么不对劲。我站在这儿,突然又神志清醒了。我六神无主,瑟瑟发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夜幕初降的苍穹。

我的心中充满了无助之感。我想到了林奇,想到了刻着他名字的那座奖杯,想到了富勒的那幅画。他们真的都消失了吗?或许这一切只是我的幻觉?为什么突然之间,我周围发生的事都变得如此违背常理了呢?

我疑团满腹地穿过传送带换乘站台,朝街对面走去。这时的行车道上已经没什么车了,中央着陆岛上空也没有飞行车降落。可等我走到离着陆岛不到二十英尺的时候,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

一辆警笛尖鸣的飞行车从昏暗的暮色中冲了出来。这辆剧烈摆动、显然已经失控的飞行车完全偏离了降落导向光束,直直地向我飞来。

我纵身向高速传送带扑去,随即便被飞速运行的传送带抛了回来,差点儿又落在那辆急速坠落的飞行车之下。但我及时止住了翻滚,坐起身来,回头看去。

飞行车自动喷出一道应急冲击气流,减缓了速度,最后在离路面不到一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要不是闪避及时,恐怕我现在已经血肉模糊地躺在内侧的行车道上了。


(1)在本书中,吸烟属于违法行为。这里的“瘾”有双关含义,既指霍尔不经常违法去抽烟,也指他没有烟瘾。

(2)指1920年美国政府颁布的宪法第18条修正案(禁酒修正案)。

(3)类似美国禁酒时期的非法地下酒馆。

(4)古希腊哲学家。

(5)行为主义心理学美国现代心理学的主要流派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