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郑从傥薨
崔胤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没想到李晔只是记起了一位隐士,要将其征召入朝,这种小事派个人来省衙知会即可,专门让我跑一趟,这得耽误多少事啊。
崔胤和郑从傥奉李晔圣令主管神策军整训之事,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前天郑从傥又病倒,神策军的大小事便全落到他一人身上,崔胤都快累死了。
看见崔胤一脸疲惫,李晔也于心不忍,轻声安慰道:“这些日子辛苦相公了,朕……”
“为陛下效命,乃臣子本分。”
崔胤心中一暖,朝李晔拜谢,转而又朝李晔透露了一个消息道:“郑相公病得厉害,昨天臣去探望,郑相公已经不能起行,他本来让臣不要告诉陛下,可是……”
李晔鼻子一酸,连忙吩咐道:“传太医院,派得力大夫出宫会诊郑相公!”
郑从傥乃中唐名相郑余庆之孙,仕历校书郎、尚书郎、中书舍人、礼部侍郎、吏部侍郎、河东节度使、宣武节度使、岭南节度使、刑部尚书等职,一生官运亨通且位高权重,为唐廷操碎了心,只是在光启年以后不再受僖宗倚重,这两年在朝中的话语权才慢慢轻了起来。
历史上的郑从傥是在去年以太子太保罢相,不久后就病逝家中,礼部定谥文忠,这个时空他活到文德元年,但也只是多了一年,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天。
回忆起这个四朝老臣的风雨一生,李晔万分感慨,当即又起身朝高克礼吩咐道:“替朕更衣,朕要出宫看望郑相公!”
崔胤一脸惊讶,他原本只是想让李晔派几个得力的太医去问诊,却没想到皇帝竟然要亲自出宫去探望郑从傥,千金之躯坐明堂,如今却为了臣子专程出宫……
换完衣裳,李晔在几个宦官和崔胤的陪同下出发,却不想刚出含元殿,就见刘崇望和杜让能匆匆赶来,见李晔要出门,刘崇望道:“陛下且慢,臣有大事启奏!”
李晔看刘崇望和杜让能齐齐到来,又是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于是停步问道:“二位相公速速道来,朕还有要事要办。”
刘崇望上前道:”陛下!郑相公……不行了,他昨天早上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靠药吊到今天,这会儿是真不行了,什么汤药都没用,他不让臣等告诉陛下,说是耽误国事……”
杜让能拱手道:“杜预带话说,郑相公想见陛下一面,陛下能不能去看他一眼?郑相公说,陛下一定会去的。”
说到这,刘崇望和杜让能已经砰的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道:“臣斗胆,请……”
却不想李晔脸一黑,抬脚就走:“朕正是要去郑相公府上!”
哒哒哒,快马加鞭,为了速度快,李晔连仪仗和舆驾都没准备,只带了几个宦官就走了,半个时辰后,一行人抵达顺华坊的一处宅邸,上面挂着郑府牌匾。
门子看见李晔一行,正要问客从何来,却听杜让能大喊道:“天子驾到,快快请进去!”
几个下人闻言,行三叩九拜,红着眼眶哭腔道:“陛下,相公等您等得好苦啊……”
“带路!”
李晔大步上前,在下人的带领下往郑从傥卧房行去。
房间里人很多,长子郑预跪在床前,泪如泉涌,次子郑定国和已经嫁人的长女郑惟、次女郑筠都站在左侧,眼眶通红,默默抹着眼泪。
来自京兆尹、九寺、六部各司、金吾卫、神策军等衙门的文武高官站在右侧最前,河东进奏院使、宣武进奏院使、岭南进奏院使、凤翔进奏院使等十几方镇驻长安使节立在后面。
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的官员,都是一脸和悲切。
两个儿媳、两个女婿、十多个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则都跪在门边,泣涕涟涟,心里都难过不已,但因为郑从傥家教森严的缘故,都不敢哭出声来。
众人见杜让能、刘崇望、崔胤、张浚四位宰相一起到来,惊讶不已,当看到高克礼领着一个年轻人进来后,心中更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天子亲临!
震惊过后,众人齐齐行大礼,李晔无暇他顾,摆手示意免礼。
床上的郑从傥脸色蜡黄,白发稀疏而杂乱,双眼望着天花板,整个人一动不动。
看到这一幕,李晔心里有些酸楚。
这位总管百官的宰相,当初是何等的威风?
四十六年前,会昌二年,郑从傥中进士,初授秘书省校书郎,历任拾遗、补阙、尚书郎、知制诰、中书舍人,时任宰相令狐绹、魏扶对其赞誉有加。
二十六年前,咸通三年,郑从谠出任礼部侍郎,主持科举考试,后出任刑部侍郎、吏部侍郎,并主持典选,他处事公允,选拔官员得当。
咸通七年起,郑从傥陆续出任检校礼部尚书、太原尹、北都留守、御史大夫、上柱国、河东节度管内观察处置等使,获爵荥阳县男。
咸通十一年,郑从谠又陆续出任检校兵部尚书、汴州刺史、御史大夫、宣武军节度观察等使,之后又南下坐镇广州,出任岭南节度使,总管岭南二道。
乾符元年,郑从谠卸任回朝,出任刑部尚书,后又任吏部尚书,次年再次拜相。
当时沙陀强盛,李国昌、李克用父子占据云朔等州,屡次南侵,河东军内部也矛盾重重,兵变频发,朝廷陆续派窦濣、李侃、李蔚等重臣出镇,但都难以遏制。
八年前,广明元年,河东兵变,河东节度使康传圭被杀,郑从傥临危受命为检校司空、太原尹、北都留守、河东节度使,空降坐镇河东。
郑从谠到河东后,征辟大批名士,任命王调为副使、刘崇龟为节度判官、赵崇为观察判官、刘崇鲁为推官、李渥为掌书记、崔泽为支使,组成强大的幕府,时人称为太原小朝廷。
郑从傥虽是文人出身,外表也温和有礼,但性格却多谋善断,到达河东后,他将兵变组织者屠戮一空,迅速收拾了河东乱局,河东军政大权尽揽于手。
黄巢攻陷长安后,郑从傥即命牙将论安、后院军使朱玫统领五千兵马,随部将诸葛爽主力入关平叛,得知河东军主力调离,李克用趁机攻杀太原,自称奉诏入关。
郑从谠知道他不怀好意,遂闭城戒备,并登上城楼勉励李克用,让他报国建功。
李克用被说得哑口无言,无奈领兵离去,暗中却指使部将大肆劫掠,郑从谠也毫不手软,率军把沙陀军打得大败,李克用仓皇北逃,从此不敢窥伺太原一眼。
不久,一名部将擅自撤军而回,郑从谠大怒,集合各部将校,当众将其斩杀。
六年前,僖宗命振武节度使契苾璋征讨李克用,郑从谠奉命协助作战。同年十一月,朝廷赦免李克用之罪,让他出兵征讨黄巢,立功赎罪。
李克用命大军绕道岚州、石州一带沿黄河南下,本人则率数百骑前往太原拜见郑从傥,与郑从谠表了一番决心后离开,郑从谠则给李克用赠了一匹名马作为坐骑。
李克用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一生不曾畏惧过谁,但他却服两个人,一是僖宗,另一个就是郑从傥,对于郑从傥,李克用不敢有丝毫冒犯之心。
发兵长安逼迫朝廷驱逐田令孜时,李克用之所以退守河中,没有跟着其他人一起打僖宗,一是因为的确听僖宗的话,本意只是驱逐田令孜,二则是忌惮郑从傥。
收复长安后,李克用被授为河东节度使,接替郑从谠,郑从傥返回长安再次出任宰相。
黄巢之乱时,沙陀能为朝廷所用,并出兵平乱,杨复光有一部分功劳,二则是因为郑从谠镇守太原重地,当时郑从谠的同族郑畋也以宰相出镇,传檄讨贼,首倡大义。
二人都凭借忠义与叛军抗衡,文武双全,深受叛军忌惮,被称为二郑,时至今日,天下人都认为,朝廷之所以能平定黄巢,武靠宦官杨复光,文则是靠二郑。
虽然郑从傥这两年的权势早已不如当年,但各地方镇都很是忌惮他,去年李茂贞在凤翔被郑从傥当众狠狠训斥了一顿,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而今郑从傥病危,各镇进奏院得到消息后,也纷纷派出使者探望,这位威震朝野的铁血宰相,这样一位出将入相的马上文人,如今已行将就木。
李晔走到郑从傥床边坐下,握着他的手,轻声道:“相公,朕来了。”
郑从傥听到这句话,浑浊无力的眼珠动了一下,缓缓把脸往李晔这边转,动作很吃力,长子郑预急忙上前帮扶,这才艰难的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他终于看见李晔了。
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喉结涌动,发出了什么声音,听起来浑浊而沙哑,没人听清,他努力的说话,直到很久,一丝丝细小而微弱的声音才汇聚成两个字。
“来了?”
“来了。”
听到李晔的声音,郑从傥嘴角微扬,算是一个笑容了,李晔握住他的手腕,见他脉息微弱至极,就知道快到那一刻了。
“相公有什么话就说吧,朕在听。”
“河北、河南、陇西不能力敌,须假以颜色……”
这是郑从傥的第一句话,李晔点头。
“克用可为……咳咳,可为朝廷驱使,朝廷不要交恶……河东。”
李晔再点头。
郑从傥张着嘴,不断吸气吐气,终于攒够了说第三句话的力气。
“先南后北,先西再东,内修王政,外备武功,广积钱粮,整肃吏治,不然积重难返。”
“臣,在天上……咳咳,在天上,看陛下如何……中兴、大唐!”
“陛下……是仁君,要当一个好皇帝,应……”
他紧紧地攥着李晔的手,胸膛挺了两挺,话却戛然而止,突然又松开李晔的手,整个人也完全不动了,李晔知道他要说什么,依然点头。
郑从傥脸上带着一副笑意,嘴角微微扬着,屋里鸦雀无声,在一片沉默中,郑从傥缓缓闭上眼睛,卸下了这一生的重担。
屋内之人,无不悄然长叹。
末了,郑从傥的两个孙子挣脱娘亲怀抱,冲到床前踮起脚尖往床上看。可是,他们怎么也看不到爷爷的样子,两个小孙子大声哭了出来
“爷爷,您怎了,您起来看看我呀!”
“呜……”
之后,郑从傥的子女媳婿及一众三代后人,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所有人,包括李晔,无不鼻子发酸。
文德元年九月初二未时,四朝元老、马上宰相郑从傥与世长辞,皇帝悲痛万分,罢朝三日,下诏隆葬,命文武百官尽数前往吊丧,谥曰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