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庆父思淫戏哀姜 桓公伐卫示兵威
卫惠公接到齐桓公的“盟主之令”后,大大松了一口气,立即派使者带着白璧十双、黄金千镒,入王都谢罪。他日夜担心齐桓公会听从天子之命,对他施以兵威。如果齐军到来,他不仅是君位难保,只怕连项上的人头也无法保住。
白璧十双、黄金千镒的厚礼并不能令周惠王消除心中恨意。他对卫国使者说,除非卫君废了姬赤的太子之位,否则,他决不会善罢甘休。卫惠公只得向各国使者宣示——废除姬赤的太子之位,但又未另立太子。然后,卫惠公又让使者携白璧二十双、黄金二千镒,送与齐桓公。
见到卫惠公如此恭顺,齐桓公心中很是高兴,对管仲也更加钦佩。齐桓公借口病体未愈,难以理事,向朝臣宣布——国有大政,当先告仲父,次及寡人。事有两难,则以仲父之裁决为准。竖刁、易牙闻知,妒忌欲狂,却也无可奈何。齐桓公如此宣布,等于是杜绝了他二人干预朝政的可能。竖刁、易牙只能千方百计地以声色游猎之乐来讨好齐桓公,以固其位。
除了声色游猎之乐外,齐桓公又新添了一件喜好——爱去各大臣家饮酒为乐,今日至管仲府中,明日至鲍叔牙府中,后日至宁戚府中,竟是无止无休。
一日,齐桓公带着竖刁、易牙来到了新拜的工正陈公子完府中。
陈公子完,字敬仲,是陈宣公之兄陈厉公之子。陈厉公好淫,常常越境至蔡国寻找美女淫乐。陈宣公与另外两位兄长合谋,指使蔡国人以美女为诱饵,杀死陈厉公。陈宣公的两位兄长先后即位,没过几年又先后去世了,最后是陈宣公即位做了国君。
陈宣公生性多疑,见太子御寇与诸公子多有往来,遂以为是御寇在谋叛,捕而杀之。与御寇相善的诸公子害怕受到株连,纷纷逃亡。敬仲不仅与御寇相善,且为厉公之子,更易受到株连。他不敢投奔到别的小国,连夜穿越宋国、邾国,奔至临淄城中。
齐桓公早就听人说过敬仲是贤者,又见其身份高贵,意欲拜为下卿。敬仲坚辞不就,说:“逃亡之臣,幸获贤君宽恕,不加罪责,已是蒙天高地厚之恩,岂敢身居高位?贤君若强使逃臣就位,逃臣只能以死相谢。”敬仲说得如此决绝,齐桓公不好勉强,封敬仲为中大夫,拜为工正。齐桓公做公子时也曾有过一段逃亡生涯,对敬仲倍感亲切,常常在敬仲这儿一待就是一整天。
这天他虽是饮了不少酒,却仍未尽兴,见天色昏暗,就说道:“敬仲何不点上烛火,让大伙儿快快乐乐喝一晚上。”
敬仲辞谢道:“微臣只知道白天请主公饮酒,不知夜晚陪饮,不敢奉命。”
齐桓公不高兴了,说:“夜晚喝喝酒,又有什么不行呢。”
敬仲道:“礼曰,酒者,不能无度。无度非仁也。”
齐桓公不觉叹道:“敬仲不愧为虞舜之后,当真是非礼勿行。”遂起身告辞,回转宫中,令竖刁、易牙大举烛火,作通宵之饮。
隔了几日,齐桓公又赐城南之田与敬仲,以显示他的敬贤之意。敬仲为表示他的谢意,将其姓氏改为田,主动放弃陈国公子的身份,愿世世代代为齐国之臣。齐桓公大喜,又对敬仲大赐铜钱黄金,赏奴百口。
一般来说,似敬仲这样的人轻易不会放弃公子身份。如果陈国发生混乱,敬仲就可请求齐桓公的帮助,以公子的身份回国夺位。而依照常理,齐桓公也愿意扶植一个与齐国结好的陈国国君。但是敬仲放弃了公子的身份后,就绝无回国夺位的可能。
敬仲改姓这件事传扬开来,天下人俱称齐桓公为至贤之君,以致敬仲不愿为陈国之君,而甘愿为齐国大夫。齐国大族国氏钦佩敬仲之贤,将女儿嫁与敬仲,并赠以丰厚的嫁资。敬仲成为田氏之祖,人丁日渐兴旺,在齐国的名望一天大于一天。
这年年底,鲁国大夫施伯来到齐国,言齐襄公之女已长大成人,希望齐、鲁两国速定婚姻之事。原来文姜已病重去世,临终前反复对近侍之人说道:“齐女已满十五岁,可以出嫁了。国君当速娶之,以定后宫之位。齐为霸主,国君当与其结好始终,不可轻易得罪。国君不必因为丧仪之礼,而有所拘束。”
文姜去世之后,鲁庄公和公子季友不顾国中许多大臣的反对,将她的遗体运回都城,以国君夫人之礼葬之。丧期刚过一年,鲁庄公便遣大夫施伯入齐,商议纳币迎娶之礼。
齐桓公听了施伯的话,不觉皱起了眉头,道:“父母之丧,应守三年之孝。孝中不行婚嫁,自天子至庶人皆然。鲁国乃礼仪之邦,如何不知此礼仪之事?”
文姜荒淫无耻,使我鲁国遭受丧君之辱,已非人母。我主公以礼葬之,又守孝一年,对其仁至义尽,何为不知礼仪?施伯在心里反驳道。文姜毕竟是齐国公主,对文姜出言不逊,就是对齐桓公出言不逊。
“礼仪之事,不可轻慢。烦请大夫告知鲁侯,待三年期满,再来迎娶不迟。”齐桓公正色说道。施伯只好答应,告辞回国。鲁庄公闻报并不生气,率领大队禁卒,至郎邑行猎。鲁国可以行猎的地方甚多,鲁庄公却只喜欢去郎邑一地。
周惠王七年(公元前670年)秋,齐桓公侄女哀姜出嫁鲁国。鲁庄公此时已经三十七岁了,方才娶了正室夫人,在列国之间亦是罕事。新娘哀姜正当十八岁的花样年华,美艳异常。跟随的陪嫁者中有许多小国的公主,还有哀姜的妹妹叔姜。叔姜只十五岁,虽然年少,却比哀姜更为美丽。
鲁庄公一次就娶得如此众多的妙龄美女,令各国的观礼使者羡慕不已。婚礼极其豪奢,已不似是礼仪之邦所为,使各国使者大感困惑。鲁庄公还让公室大夫的夫人们拜见哀姜,并用玉帛作为晋见的礼物。
施伯很是担忧,劝谏道:“男子的晋见之礼,身份高贵者使用玉帛,低贱者使用禽鸟。女子的晋见之礼,只需以榛子、枣子、栗子、干肉等物就足够了。现在主公让女子以玉帛晋见,是男女无别也。男女无别,非礼也。我鲁国怎么能行无礼之事?”
鲁庄公不听施伯之劝,道:“齐乃霸主之国,晋见齐国公主,须加倍敬之,不可拘于常礼。”施伯低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自鲁齐交好以来,鲁国已过了十余年平安的日子,没有打过一场大仗。鲁国上上下下俱沉醉于这种平安岁月,闻听兵乱之事就心生厌恶。要长久地保持这种平安岁月,鲁国自然应该对齐国加倍礼敬。
欲令国安,兵势须盛,使外敌不敢轻易启衅。主公只知结好齐国,不知强兵,岂能长久保持平安?施伯在心中说着。他愈来愈感到鲁庄公在远离朝臣,已听不进任何劝谏。也难怪,鲁庄公早就对军国大事厌烦起来,一年中难得与朝臣相见几日,他只对行猎和美女感兴趣,但是却偏偏对哀姜这样的绝色美女不感兴趣。
鲁庄公即位时年仅十三岁,父亲暴死,母亲不能归国,庶兄又虎视眈眈。他心中忧虑恐惧,又偏须做出一副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稳重镇定,这使他常常暴躁欲狂。他唯有在行猎中不停地开弓射箭,与猛兽厮杀,才能消解心中的狂躁。
郎邑之地林密草深,又地势平坦,是个行猎的好地方。鲁庄公十六岁那年,行猎返归离宫时,路过大夫党氏建在郎邑的庄园,遇见了党氏美丽的女儿孟任。从此,鲁庄公日日来到党氏庄园,意欲与孟任相会。但党氏却将女儿藏在后堂中,根本不让鲁庄公看见。鲁庄公急了,下令在党氏庄园外筑上一座高台。他每天都登上高台,两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庄园的后堂。孟任除非永远不出后堂,出则必然会被他看见。党氏害怕鲁庄公不回朝中,会引起大臣们的议论,只得让女儿上到高台,与鲁庄公相见。
鲁庄公大喜,当即要以高车将孟任载回都城。孟任不从,说:“臣妾虽贱,也是大夫之女。国君纵为至尊,亦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将臣妾带走。”
“你如果相从,寡人必立之为正宫夫人。”鲁庄公情急之下,随口许愿道。孟任却不肯随便,割破手臂,让鲁庄公发下血誓。但是鲁庄公将孟任载回都城后,却迟迟未立孟任为夫人。
鲁国为宗室诸侯之首,身份极为尊崇,历代正宫夫人不是齐国的公主,就是陈国、宋国的公主。就连侧宫姬妾,也大多是小国的公主,绝没有一个普通大夫的女儿做了鲁国国君的夫人。鲁国乃礼仪之邦,极重视尊卑贵贱,也不容国君娶大夫之女为夫人。
正当鲁庄公左右为难的时候,齐襄公主动提出要把刚出世的女儿许配给他。鲁庄公如释重负,当即答应。这样,他就可以在齐国公主未长成之前,不立正宫夫人,勉强算是遵守了与孟任立下的血誓。至于十几年后,齐国公主成人了,他又该如何?却想也未想。在他那个年龄,认为十几年后是个非常遥远的日子。何况,十几年会发生许多变化,到时候他不一定非娶齐国公主不可。
他在将孟任载回宫中的一年之后,就有了一个儿子,名为公子般。后来,又有一小国公主风氏被鲁庄公纳为姬妾,亦生下一子,名之为公子申。鲁庄公没想到的是,十几年的时光似乎一晃就来到了眼前。
十几年中也的确发生了许多变化,但是鲁庄公须娶齐国公主这一事实,却无任何变化。虽说鲁庄公后来纳有风氏,但对孟任仍是宠爱无比,令其执掌后宫,无夫人之名,而有夫人之实。十几年来,孟任也渐渐习惯于自视为夫人,有一日,忽然想到齐国公主已经长大,立刻就要入主鲁宫,心中顿时不快起来。
齐国公主的优势极为明显,她根本没有抵挡的能力。孟任的脾气暴躁起来,常常无缘无故地大哭大闹,痛斥鲁庄公背叛血誓,必遭报应。鲁庄公大为恼恨,又见孟任日渐衰老,更是从心底里生出厌恶之意。他从齐国使者口中得知,将要嫁给他的哀姜已出落得艳若桃花,美丽无比。鲁庄公的心情起了变化,由恐惧迎娶哀姜变得急欲迎娶哀姜。故母丧之期才过一年,就让施伯进入齐国商议婚娶之事。
鲁国大臣们不明国君的心情,还以为国君是在有意贬损母丧之礼。不想齐桓公却大讲起礼仪来,让鲁庄公讨了个没趣。孟任见到鲁庄公如此绝情,郁闷愤恨之下,几乎在哀姜进入鲁宫的同时就一病不起,终至亡故,年岁尚不及四旬。
鲁庄公此时又想起了他和孟任的恩爱过去,悔恨至极,虽然只以姬妾之礼葬了孟任,却又亲临祭吊,等同夫人一般。哀姜见此,心中大为不满,常常大发脾气,鞭打宫女太监,并且一整夜都不理会鲁庄公。鲁庄公深感头疼,虽表面上对哀姜仍是礼敬有加,心中却愈来愈憎恨哀姜。鲁庄公把他的一腔情怀全移在叔姜身上,几乎日日宿于叔姜居住的偏殿中。
哀姜成长的年代,正是齐桓公严禁“淫奔”,厉行“礼法”之时。但宫中并不禁淫邪之曲,哀姜时时可以听到宫女们唱那《猗嗟曲》之歌。不过宫女们依顺齐桓公之意,都说这《猗嗟曲》之歌是在嘲讽鲁庄公。一些后宫姬妾们更以此歌来取笑哀姜,令哀姜大感羞耻。还没出嫁,哀姜心中已对鲁庄公有了厌恶之意。待来到鲁宫,见到鲁庄公虽无夫人,却先有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的年龄比她还大,心中更是委屈不已。此时哀姜见鲁庄公冷淡她而宠爱叔姜,在厌恶委屈中又多出了恼怒愤恨之意。
当初后宫姬妾们没有料到叔姜会随姐姐陪嫁,因此很少有人在叔姜面前嘲笑鲁庄公,故叔姜未对鲁庄公生出不好的印象。叔姜对她获得的宠爱又高兴又担心,时常提醒鲁庄公不可轻慢了姐姐,免得姐姐对妹妹生出了恨意。鲁庄公也不想过于冷淡哀姜,行猎时常常把哀姜带在身边。
一日,鲁庄公在郎邑行猎时偶然从他当年所筑的高台下经过,被哀姜喝令停下车来。哀姜说她素来喜欢登高远望,要到台上去玩一会。鲁庄公触景伤情,不愿登上高台,让哀姜独自带着几个贴身宫女登上了高台,他则闭目躺在车中养起神来。
高台上南望是党氏的庄园,东望是鲁庄公的车队,北望是密密的林莽,西望是无尽的草地。哀姜不愿南望,也不愿东望,目光只在西北方游移不定。忽然,从林中冲出几辆行猎小车来,当先一辆小车上站着二人,年龄都在四十开外,身材魁壮,相貌堂堂。哀姜在朝臣行拜见大礼时见过二人,知道他们是公子庆父和公子叔牙。
鲁庄公将朝政托与公子季友,使公室子弟大为不满。他为安抚众人,只得允许部分公室子弟入朝议政。公子庆父和公子叔牙都名列上大夫,既为公室子弟,又为朝廷重臣。国君行猎,朝臣应轮流随侍。今日正轮到公子庆父和公子叔牙。二人先得查看猎场,然后回报国君。
鲁国公室子弟虽不成器,生得倒是仪表不凡。哀姜正想着,一阵风吹过,陡地将她手上的一条绢巾吹落台下,正飘到公子庆父的头上。哀姜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一时慌张得不知所措。她在齐国后宫听了许多淫邪之曲,知道男女私会之时,女子常常会把绢巾赠给对方。哀姜身为国君夫人,居然将手中绢巾“丢给”了朝臣,传扬出去,无疑是一大丑闻。
她想到此,连忙派亲信宫女奔下台,向公子庆父讨回绢巾。宫女很快就回来了,拿回卷成一团的绢巾。哀姜忙抖开绢巾,见其中包着一块灿烂的美玉。女赠绢巾,男赠美玉,正是男女私会之时必不可少的信物。公子庆父好大的胆,竟敢调戏国君夫人,他不怕灭族之祸吗?哀姜大怒,立刻就要奔下高台,去告发公子庆父。但是她只奔出几步,又停了下来,对着那块美玉看了又看。
齐国虽然愈来愈似鲁国,成了“礼仪之邦”,然尚武好勇之风并未减弱。许多女子都将强悍勇敢的男子看作意中之人。哀姜也喜欢武勇的壮汉,但她以为只有齐国才会有武勇之人,鲁国男子都是贪生怕死的鼠辈。可此时看来,公子庆父就绝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鼠辈。他冒了灭族大祸示好与我,一定是从心底里喜欢上了我,才会作此冒险之举。我怎么能把这样一个喜欢我的男子置于死地呢?
主公他在我未进宫之前,就有了那么多女人,连儿子都有了几个,我为什么偏偏只能有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个根本没有将我放在眼中的男人。哼!主公啊主公,你既不将我放在眼里,我又何必要将你放在眼里。哀姜想着,重新把美玉包在绢巾里,紧紧藏在内衣中。
就在鲁庄公迎娶哀姜后没过多久,卫惠公病亡,姬赤继位,是为卫懿公。周惠王见姬赤继位,大怒,立即派使者至卫,言姬赤的太子之位早已被废,不可为君,请卫国公室另立新君。卫国公室子弟却一致拥立姬赤,拒不听从天子之命。周惠王更怒,不顾大臣的劝谏,命左右宰相辅臣周公忌父和召公廖领兵车二百乘,强行护送黔牟回国,夺取君位。
卫懿公以公子开方为大将,率兵车三百乘迎敌,在边境上将周兵打得大败而逃。黔牟年岁已老,经此一番惊吓,回到王都就已呜呼哀哉。周惠王无奈之下,只得又派使者至齐,命齐国征讨卫国。齐国却婉言拒绝,说礼不伐丧,此时并不适宜征讨卫国。周惠王对齐国的拒绝极为不满,但又想不出任何逼迫齐国从命的办法。
周公忌父献计道:“近来晋国日渐强大,与虢国多有争战,臣请天子遣重臣至晋,调和晋、虢两国。齐侯闻之,必惧天子重晋,自会听从天子之命。”周惠王连称妙计,当即令周公忌父为使,至晋国宣示王命,劝其与虢国罢战和好。
在周室的历代周公中,绝少有被派作使者,出使诸侯之国。晋国大感荣耀,当即表示听从周室之命,不与虢国争战。天下诸侯议论纷纷,都说周室在疏远齐国,想让晋国成为列国盟主。齐桓公闻知周惠王的种种举动,忙将管仲召进内宫,商议应对之策。
“天子不命盟主征伐,擅动王师,致使败溃,为天下所笑。又不顾礼法,欲征治丧之国。且以周公出使诸侯,全然不知尊卑。其种种乖张之举,已近昏暴。”齐桓公愤愤地说着。他之所以不愿出兵征伐卫国,自然不是因为礼不伐丧。周天子毫不理睬他这位列国盟主,企图以周室之师打败卫国,令他心中很不舒服。王师大败的消息传来,他高兴得哈哈大笑,在宫中痛饮通宵,直至大醉,方才罢休。
周天子吃了亏后,才又想起了他,却仍不肯以盟主之礼相敬,只派了个小小的上士为使者,向他宣示天子之命。这与周公忌父出使晋国的情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齐桓公为此深感屈辱。他真想率兵杀进王都,废了这位和他作对的天子,另立新君。但这样做的结果,势必自毁他“尊王”的名望,致使列国之盟崩溃,并使齐国成为天下之敌。
“周室子弟俱不成器,要想择一贤者,难于登天。”管仲笑道。他只一听到齐桓公的言语,就知道齐桓公心中想的是什么。
“天子如此,无非是逼我听从他的旨意。哼!这回我偏不听从,看他怎么办?我就不信,放着齐国在这儿,他敢另封晋国为天下霸主。”齐桓公道。
“主公说过,天子已近昏暴。既是昏暴之主,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仲父是说,周室真敢废了我们,另立晋国为列国盟主?”
“周室从来没有真正立我们为列国盟主,又何言废?”
“如此说来,周室有意激恼我们,好找到一个借口去亲近晋国?”
“这倒不一定,我齐国不好对付,那晋国更是难惹。天子虽然昏暴,这层道理总不会不明白吧。不过,我们若应对不好,天子骑虎难下,也许会真立了晋国为天下霸主。如果天子真的这么做了,于我齐国大为不利。我齐国非立刻与晋国争战不可。无论胜败,都不妥当。”
“不错。胜了,我们不过还是盟主,并未得到半点好处。败了,则十数年的经营,不免毁于一旦。”齐桓公赞同地说道。近几年来,他并不参与朝政,但看起天下大势来,反比以前明白了许多。
“所以,我们不能让晋国借此轻易地获得了霸主的名号,该退让的时候,就退让一步。我们可以派人去王都,说我们愿意征伐卫国。但若天子不派周公这样身份的使者来,我们就决不出兵。”管仲道。
“看来也只有这样了。嗯,我们这次出征,是无形胜之,还是争战胜之?”
“卫侯性本骄狂,新近又胜王师,恐难以无形之战胜之。再说,卫国离晋国较近,以力胜之,可以震慑晋国,使其不敢贸然与我齐国作对。”管仲道。
“好!”齐桓公兴奋地大叫了起来。
周惠王只想齐桓公出兵伐卫,并不想派周公这样身份高贵的大臣出使齐国。而周公不至齐国,齐桓公就口中答应出兵,实际上又想出种种借口拖延。卫懿公趁机修整兵车,想抢在齐桓公出兵之前,先打进周室境内。周惠王无奈,只好派召公廖出使齐国,宣示王命。周公、召公并称为尊,周惠王派召公出使,已算是向齐桓公“屈服”了。
周惠王十一年(公元前666年)春,齐桓公遣使至卫,命卫国向王室谢罪。卫懿公自是不服,一边斥退齐使,一边大征兵车,居然搜罗到了四百乘兵车,陈于边境,严阵以待。齐桓公选定吉日,在管仲、王子成父等人的陪同下,来至城南军营中,巡视兵威。
在齐桓公的想象中,此次出征,至少需要兵车五百乘。但他走进军营后却大吃一惊,但见营前的校场上,只排列着百余乘兵车。
“仲父,是不是还有兵车未曾齐备?”齐桓公疑惑地问。
“没有,此次决战,就此百乘兵车。”管仲答道。
“百乘兵车怎能战胜卫国四百乘兵车?”齐桓公惊诧地问。
“主公,你还记得当初微臣所说的养兵之法吗?”管仲不答反问。
“当然记得,你曾说要隐兵于十五乡中,编为三军,无敌于天下。”齐桓公答道。
“如今十五乡之精兵俱练成矣。三军分上、中、下,每军共有兵车百乘。此为下军,虽仅万人,然可当寻常之敌五万人。”管仲自豪地说道。
“这新编之军有如此勇猛吗?请仲父试演战阵,让寡人见识见识。”齐桓公大感兴趣地说道。
管仲请齐桓公走上校场边的高台,挥动了一下令旗。但见鼓声大作,百辆战车如破堤狂泻的洪水,咆哮奔涌,势不可当。管仲旗指左方,那“洪流”立刻转向左方;旗指右方,“洪流”亦转向右方。迅如疾雷,无丝毫杂乱阻塞之象。
“好,好!”齐桓公连声叫着。他从未看到过能如此快速回旋的军阵。看了一会,齐桓公又发现这军阵与寻常的军阵有许多不同的地方。
首先是战车与寻常的战车不同,其车轮更高,车厢却更短,这样奔驰起来会更快,也更灵活。车厢上中虽然仍是三名甲士,一名御车,一名执戈,一名执弓。但其戈要比寻常之戈长出丈余,弓亦为平时只有二人合力才能拉开的硬弓。车下两旁的甲士寻常只有四人,而这高轮战车旁,却共有八人,四人持巨斧,四人持长戈。
另外还有四十五名士卒,共分三队,每队十五人,五人为手执长戈的甲士,五人为盾牌手,五人为弓箭手。其中甲士和盾牌手肩上都背着标枪,甲士背五支,盾牌手背十支。三队士卒,一在车前,一在车左,一在车右,互相掩护前进。这样,一辆兵车的甲士共有二十六人,比寻常的兵车几乎多出了四倍。
尤其是无论甲士或盾牌手、弓箭手,体格都很魁壮,奔跑起来又快又稳,完全可以跟上疾驰的战车。整个军阵的排列以及进退回旋之势更非寻常可比。
每五辆战车组成一个小队,每三个小队组成一个大队。军阵中共有六个大队分成左、中、右三部分往复回旋,或中间两个大队突出而前,或左、右四个大队包抄而上,变幻莫测,奇诡难料。
另有十辆战车在军阵之间往来巡视,车上甲士手举大旗,左招右挥。车中架有金鼓,或鸣金,或击鼓,俱是同起同落,分毫不差。百辆战车闻听鸣金,立刻停止,闻听击鼓,又立刻前进。
“好,好!这上万士卒看来竟是一个人似的。”齐桓公又大叫道。
“兵法云‘行慎行列’,讲的就是士卒要严守军纪,万众一心。争战最忌兵心不齐。武王在‘牧野之誓’中反复叮嘱将士要部伍整齐,亦是此理。”管仲道。
“不错,太公当年助武王伐纣,军纪森严,部伍整齐,以四万五千壮士打败了纣王的七十万大军。”
“微臣历十余年所练三军,俱为百中选一的壮士,既严守军纪,又武勇敢战,非寻常军卒可比,只待主公一声令下,即可出征,大破卫师。”
“仲父所选之兵,个个力大武勇,寡人亲眼得见,敢不信乎?只是仲父所列军阵,与寻常军阵大不相同,兵器战车也有违常制,不知此为何故?”
“此乃隐军,不发则已,发则必胜。故以快捷迅猛制敌为要,一切辎重等物俱留之后队。虽决战仅以此百辆兵车,但仍须以寻常军卒万人自后接应。”
“哦,原来如此。”齐桓公恍然道。
“微臣当领此健锐当先决战,请主公领后队接应。”管仲道。
“不,寡人当身先士卒,亲临战阵。”齐桓公立刻说道。管仲一笑,心想,侍奉国君,当刚柔相济,方能引其进入王霸之道。虽然以霸主之尊,不宜亲临战阵,但大胜之功可以大顺其意,于齐国之霸业甚有益处,吾应听从国君之命。
一切正如管仲所料,卫国兵卒虽多,却是乌合之众,军心不齐,才一接战,便大败溃逃,车马辎重遗弃遍地。齐桓公、管仲率领一万精锐“隐军”乘胜渡过黄河,直抵卫国都城之下。
卫国四百乘兵车中只有二百乘逃进了都城,所余兵卒不足一半,且俱是心中恐慌如惊弓之鸟的疲惫不堪之师,难以与敌接战。卫懿公大为惊骇,慌忙召集朝中文武大臣商议退兵之策。
“君父,齐侯以天子之命伐我,名正言顺,势难抵挡。为今之计,唯有议和请罪,方为上策。”公子开方说道。他年约二十岁,身材高大,相貌英伟,威仪凛凛,然而说起话来却是细声细气,似是娇弱的女子一般。
“什么天子之命?寡人连天子都打了,岂惧天子之命!你身为公子,又为一军之帅,竟然让人用一百辆兵车打败了四百辆兵车。你,你不自刎以谢国人,还有脸在朝堂上说出此等屈辱之语吗?”卫懿公大怒,厉声喝道。
公子开方垂下头,默然不语,心中愤愤不已。不错,我卫国是有四百辆兵车,可那都是些什么车?有的辕断、有的轮裂、有的无轼。上到阵上还未与敌交锋,自己便先倾翻在地。还有那些兵卒,老的都快六十岁了,小的只十四五岁,连拉弓的力气也没有,又怎么能挡住个个壮实如牛,冲起阵来似虎狼一般的齐国兵卒?
奇怪,齐国的军阵与寻常大不相同,非经过长久习练,难以成功。只是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齐国在习练如此厉害的军卒呢?齐国既有如此厉害的军卒,天下何人能够抵挡?我虽身为长子,君父却一直不立我为储君,偏又让我冲锋陷阵,其心实是可怕……
见儿子不吭声,卫懿公又将目光扫向众文武大臣。众文武大臣却都垂下眼皮,不敢与卫懿公的目光相接。
“你们都是卫国世代大族,受先君厚恩,奈何敌军兵临城下,却作如此模样!”卫懿公气急败坏地说道。众文武大臣仍是一声不吭。
“好,好!你们……你们……”卫懿公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从坐席上一跃而起,向殿外奔去,边奔边吼道:“拿长戈来,拿长戈来!寡人亲自出战,与那齐侯决一生死!”
公子开方慌忙拦住卫懿公,磕头道:“君父切不可轻弃万金之躯啊。”
众文武大臣跟着跪倒下来,随声附和道:“是啊,主公不可轻弃万金之躯,不可轻弃……”
“哼!齐军一旦杀进城来,就是玉石俱焚,还论什么万金不万金的。”卫懿公扫视着众文武大臣,目光中全是轻蔑之意。
“君父不出城,宗族社稷或可保全。君父若轻身出城,则宗族社稷势必毁于一旦。我卫国立国数百年,可不能亡于主公之手啊。”公子开方说道。
卫懿公一怔,道:“齐侯号称尊王,怎敢灭我卫国?”
“当年以管叔之尊,尚可灭之,如今齐国既挟天子之命,又如何不能灭我卫国?”公子开方道。卫懿公似挨了一闷棍,眼前不由得一阵阵发黑。
“君父,齐国自称霸以来,轻易不动兵车。今单独领军杀来,其意显然是借此威慑别国,故我卫国只需服罪,便无大碍。”公子开方说道。
威慑别国?卫懿公心中一动,顿时明白了齐桓公为什么要用兵车来“感谢他”。天下值得齐国威慑的诸侯并不多,仅楚、秦、晋数国而已。周天子近来亲近晋国,必使齐国不满,欲借伐卫以警告晋国。
“也罢,你就代寡人到齐营去,请罪求和。”卫懿公有气无力地向公子开方挥了挥手。齐国既然只是威慑别国,就不会轻易灭了卫国。但若卫国拒不从命,齐国骑虎难下,就将不得不灭了卫国。
次日,公子开方携带五车黄金玉帛,出城向齐军请罪求和。齐桓公大为高兴,亲自将公子开方迎进中军大帐,以礼相待,好言抚慰。
公子开方诚惶诚恐,拱手道:“不敬天子,罪在先君。望盟主怜我主公,降天高地厚之恩,使之安于君位,以图报效。”
齐桓公一挥手,大度地说:“先王早有定制,罪不加于子孙。只要卫侯愿意听从天子之命,寡人又有何求?”
与卫国大军的一场大战,使齐桓公大感畅快,心中极是愉悦,对于战败的对手,很愿意表现一番他的宽宏大量。当然,依照周惠王的意思,绝对不能宽恕卫国,纵然不至于灭国,最次也须废了卫懿公的国君之位。但是齐桓公本来就不想讨伐卫国,又怎么会让周惠王舒心满意?他要让周惠王明白霸主的分量,对他这个霸主多加尊重。
公子开方没料到此行会如此顺利,喜出望外,连连对齐桓公施礼。
“罢了。”齐桓公让公子开方安于坐席上问,“你身为长子,能带兵,又知礼,卫侯如何不将你立为太子?”
“这……”公子开方犹疑了一下,才答道,“主公本欲立我为太子,只是我想着卫国多难,非贤者不能振兴,故屡屡推辞。”
“我看你便足可称为贤者。明日寡人派使者入城,让卫侯立你为太子,如何?”齐桓公笑问道。
“不,不!”公子开方连忙推辞道,“我不想成为太子?”
“连太子你都不想成为,那,那你又想成为什么?”齐桓公奇怪地问。
“我想……我想……”公子开方灵机一动,离席跪倒在齐桓公面前,道,“外臣愿归于齐国,为盟主效犬马之劳。”
齐桓公更奇怪了:“你在卫国可南面为君,奈何欲北面事寡人为臣?”
公子开方磕头道:“外臣既不愿为太子,留在国中,必至内乱。纵然盟主大军不来,外臣也将投往别国。然天下诸侯,有何人可及盟主之贤?外臣虽愚,却也自幼熟习礼法,深慕贤明之君。今若能追随盟主,实为外臣之幸,其乐远胜为君矣。”
齐桓公听了,不觉心花怒放,忙问:“你说此话,可是真心?”
陈国公子投奔齐国,甘愿为臣,已是令齐桓公名望大增,而现在卫国公子又欲归于齐国为臣,将使齐桓公之贤名再次轰动天下。且陈国公子是惧祸投奔,而卫国公子是主动投归。陈国公子不过是先君之子,卫国公子却是在位国君的长子。卫国公子的投归比陈国公子的投奔,更能证明齐桓公不愧为一代贤君。
“外臣若非真心,当受天诛。”公子开方指天而誓。
“言重了,言重了。”齐桓公连忙离席,扶起公子开方。当晚,齐桓公便在中军大帐里举行仪式,拜公子开方为上大夫,并与众随行文武欢宴至深夜,尽兴而散。
过了两日,公子开方回城复命,齐桓公命管仲将其送至营外。
“公子,在下有一事不明,卫国大臣渠孔、于伯、宁速、石祁子俱为贤臣,如何当此国难之际,不见有所作为?”管仲笑问道。
“仲父,开方已为齐臣,这公子之称还是免了吧。”公子开方道。他对管仲的问话无法回答,只好装作听而不闻。
其实,渠孔、于伯、宁速、石祁子等大臣根本不愿奉卫懿公为君,一直想立黔牟之弟昭伯顽的儿子姬申为国君。这些大臣甚至盼望着齐桓公能攻进朝歌城,杀死卫懿公,以使他们可以另立新君。面临如此君臣离心的情势,卫懿公应该速定太子之位,以固自身。可是卫懿公却不喜欢公子开方,想立宠姬所生的幼子为储君,这使得公子开方的处境分外凶险。他年龄既长,又握有兵权,卫懿公想立幼子,就必须先除了他这个长子。
公子开方唯一自保的方式,就是起兵叛乱,逐走或干脆杀死卫懿公。但这又必然给厌恶卫惠公一系宗族的大臣们一个极好的借口,大臣们可以借此以弑君的罪名合力攻杀他。公子开方犹如独立在孤耸的高崖之顶,不论往哪个方向走,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齐桓公的到来,使公子开方豁然明悟,寻到了一条生路。他的确想过投奔别国,但卫懿公因对抗周室,也连累他成了“不敬天子”的罪人。对于这样的罪人,各国自是不甚欢迎,随时可以将他出卖。而齐国就不同,齐国为倡导尊王的盟主,可以代天子赦免他的不敬之罪。况且齐国兵势强大,素喜排解他国之事。他归于齐国,一可安身保命,二可寻机返国夺取君位,实为两全之良策。
“哦,卫国公子已成了齐国大夫,在下倒是忘了。唉!成了齐国大夫,就难成卫国之君,可惜,可惜!”管仲叹道。
公子开方听了心中不觉一凛——论礼法,他做了齐国大夫,的确不能再成为卫国之君。这层道理他早就明白,但他更明白的是——天下有许多人只是将礼法当作攻击别人的利器,而自己从不遵守。
啊,这管仲果然名不虚传,竟然一下子就看到了我心中的打算。齐国既有管仲,我的谋划恐怕很难成功。看来,我非得紧紧抓住齐侯不可,齐侯喜欢奉承,得到他的好感也许并不难,可仅仅得到他的好感还远远不够啊,我必须得到他的宠信,以掌握大权。
可是,怎么才能得到齐侯的宠信呢?嗯,听说齐侯好色,以前十分宠爱先君之女卫姬。如今卫姬已老,想来已失去宠爱。我应该投其所好,献上一绝色美女。只是这绝色美女又到哪里去寻呢?啊,卫姬有一小妹,方才长成,美艳无比,听人说都远远超过了当年的卫姬。对,就将卫姬的小妹献与齐侯。我必能因此大得齐侯的欢心。
见到公子开方后,卫懿公又喜又忧,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喜者齐桓公并不加罪于他,只要他今后听从天子之命就行了。忧者公子开方竟成了齐国的大夫,只怕与他日后的继承者大大不利。但在齐国大军压境的情势下,他虽名为君父,却不能也不敢对公子开方的举动加以阻止。
卫懿公退出朝堂,闷闷不乐地徘徊在后宫的池塘边。池塘周围有一群丹顶鹤,正优雅地迈着长腿,扇动着黑白分明的双翅,翩翩起舞。
“我的宝贝。”卫懿公叫着,一头扑进鹤群之中,在这只鹤顶上拍一下,在那只鹤颈上摸一下,神情沉醉。
列国诸侯或贪美色,或爱美酒,或喜财宝……各有不同。卫懿公最喜欢的是丹顶鹤,珍若性命,离开一会,心中就不舒服。而只要是身在鹤群之中,天大的事情,他也可以暂时忘得干干净净。
“嘎!嘎!嘎!……”丹顶鹤们绕着卫懿公叫着,更起劲地舞着。
“嘎!嘎!”卫懿公模仿着丹顶鹤叫着,边叫边挥动着手臂,乐不可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