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润之贺喜促和睦 官文巡湘驳小人
湘潭钱粮征收十分顺利,徐有任却派人摘了马道宗的顶戴,让他回家待参。左宗棠得到消息,立即替骆秉章起草了奏折,保荐马道宗擢升知县,这两个折子几乎同时递到咸丰手中。
大学士桂良认为,骆秉章竟对一个师爷言听计从,实在有失体统。而且钱粮征收向来是官府职责,让秀才举人们来收,岂不是有辱斯文?所以他主张恩准徐有任的奏折,下旨训斥骆秉章,湘潭县丞马道宗则革职还籍。
但肃顺却另有主张,他认为骆秉章所奏属实的话,湘潭不及一月就完粮十之八九,而且又增加县用、军用,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肃大人,我们不能为了钱就连体面也不要了吧?”桂良问道。
他是恭亲王的岳父,人人都给面子,但肃顺深得咸丰宠信,已升为领班军机大臣,除了皇上,他谁的账也不买,对桂良也不客气:“桂大人,钱难道在你眼里一点也不重要吗?自洪逆作乱以来,南方数省入库钱粮连往年的十之二三都没有,大军与长毛作战需要粮饷,衣食无着的难民需要抚恤,桂大人,没有银子,这些事能办好吗?”
“朝廷有成例,不准幕师把持衙门,如徐有任所奏属实,骆秉章对左宗棠一味迁就,言听计从,一个藩台的地位竟然没有一个师爷高,这正常吗?”桂良咬定朝廷体制。
“徐有任怎么不说他的地位为什么不及一个师爷?如果他能如期完粮,又何劳师爷出主意?如果主意好,就算是师爷所出又有何妨?据我所知,这位左宗棠就是当年林文忠公遗折中所荐之人。”
咸丰也想起林则徐确有一个附片专门推荐左宗棠,点头道:“是啊,朕记得林文忠在遗折中是荐了一个举人,原来就是这个左宗棠?”
肃顺、桂良还要争执,咸丰却有了决断:“军机处拟旨,密谕荆州将军官文到湘潭暗访,将实情尽快回奏。”
荆州将军官文,字秀峰,镶黄旗人,为人贪婪,但因出身高贵,所以仕途顺达,年不过四十就已居八旗将军之职,为朝廷一品大员。但他对地方行政却一窍不通,所以接到上谕后十分为难。好在他幕府中有几个明白师爷,告诉他这趟差事关键是把准圣意——现在朝廷最缺的就是银子,能给朝廷弄到银子皇上自然高兴。官文心里有了底,就派人到湘潭暗访,百姓果然对新法都赞不绝口,于是如实上奏,并建议在全湘推行此法。
不久,朝廷就有旨意下来,湘潭钱粮征收新法着即在全湘推行。其有功人员一一恩赏,赏巡抚骆秉章半年俸禄,赏布政使徐有任加巡抚衔,湘潭知县擢升长沙府通判,知县衔遇缺即补举人左宗棠赏加通判衔,县丞马道宗擢升湘潭知县。
之后,新任湘潭知县马道宗亲自到左宗棠寓所表示感谢。
左宗棠目光炯炯,盯着马道宗问道:“怎么样?你现在是湖南最年轻的知县了吧?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食言过?只要我在巡抚衙门一天,肯实心办差的都亏待不了。”
但他对湘潭知县升任长沙通判大为不满,一个庸碌之辈,又是墙头草,对征收漕粮之事并无功劳,却莫名其妙地升了官。马道宗却知道底细,说道:“先生有所不知,他与官将军是表亲。此次官将军又是钦差,自然要借机提拔。”
左宗棠愤愤道:“我说呢!官文也是个糊涂将军,长毛在湖北势如破竹,从来没听说他有什么功劳。他也是沾了满人的光,要不是满人,他当什么将军?”
马道宗见左宗棠又要开骂,怕惹是生非,忙借个由头告辞了。
……
这天,骆秉章在西花厅专请左宗棠喝茶,他道:“先生自进了衙门一直在忙,专门请先生喝茶这还是第一次。多亏先生的好主意,全省的钱粮都完成了。有了充足的军饷,不但官员薪俸无忧,曾侍郎的湘军也顺利裁汰了冗员,新募了壮丁,而且还从广东购进了一批洋炮,新造了一百余艘战船。这才几个月的时间,又克复了岳州,打败了武昌的长毛。”
左宗棠连句客气话也没有,感叹道:“湖南之围总算解了,现在湘军又顺江东下,估计长毛暂时无力再来骚扰,应该好好经营一番了。在下有个‘内清四境、外援五省’的计划,今天正好向大人说说。”
“哦,愿闻其详。”骆秉章显然很感兴趣。
“虽然长毛已被赶出湖南,但湖南并不安定,各地土匪、会党时时变乱,百姓难以安居。”左宗棠并未直入主题。
“是啊,这件事实在令人头痛。等下面上报,官军赶到之时,土匪已劫掠而去了。”
左宗棠摆手道:“仅靠官军不行。要提倡各县各保训练勇丁,平时维护治安,凡地棍、土匪准用重典。这样一般小毛贼不需用官军就可弹压下去,也可防患于未然,避免闹出大患。”这个办法,曾国藩的家乡湘乡县早就实行了,所以骆秉章也很赞同。
“这仅仅只能治标,必须拿出治本的办法来。各地会党、匪患不靖,与官员贪墨不法大有关系。俗话说官逼民反,大人治理一省,但也只把握总纲,各府各县还要靠下级官员实际治理,而下面官员德行实在难以尽知,他们作恶,最终苦果却要大人来承担。”左宗棠进一步分析。
骆秉章连连点头,他也想选贤任能,无奈一双眼睛没法看清阖省官员,也是干着急没办法。
“大人可允许各地士绅直接向巡抚衙门呈递条陈,就如同大员可以向朝廷上密折一样,这样各级地方官员都置于乡绅监督之下,乡间有什么事情很快就会直达巡抚衙门。对贪墨不法、庸劣疲顽之辈,就毫不留情赶出官场,而对德望高的乡绅可任以官职,这样不出几年,官场风气必然大有改观。”左宗棠又建议道。
这个办法很新鲜,这样巡抚衙门就多了许多双眼睛,下面的实情也能及时知晓。只是罢黜官员的大权在朝廷手中,贪官可以参劾革职,但任命乡绅为官却不是巡抚所能做到的。
“此一时彼一时也,大人要向朝廷力争。”左宗棠却很有把握,帮骆秉章分析道,“如今江南数省变乱,湖南将来要成为支撑江南的中流砥柱,其地位不可同日而语,这一点朝廷自然会明白的。要想治理好湖南,就要给湖南用人的权力,在下已为大人起草了一份奏折,明天就可拜发。”
“如果朝廷能给用人的大权,那是再好不过了。我明白‘内清四境’的意思,你是既要清匪清民,也要清官清吏。那外援五省呢?”
左宗棠站起来边踱步边道:“外援五省,就是对接壤的湖北、江西、广东、广西、贵州五省给予及时支援,不但在危难时机出兵,而且在粮饷上也给予帮助。帮别人就是帮自己,在下称之为御敌于省门之外。”
“办法倒是不错,但湖南已捉襟见肘,要支援他省银子,实在力不从心。”骆秉章听说要拿银子帮人家,觉得是笔赔本的买卖。
“虽然费些银子,但如能把长毛挡在湖南境外,百姓安居乐业比什么都强。长毛两次进湖南都闹得鸡飞狗跳,其危害大人再清楚不过,花了多少银子大人想必也十分清楚。”
“别提长毛了,现在一听长毛两字,我就心慌。”如果拿银子能买来平安,也并不吃亏,所以骆秉章立即改了主意,“先生的主意我赞成,只是这样一来,湘军需要供应,周边五省需要支援,湖南负担加重,仅靠漕粮地丁根本无法保证,哪里弄银子是个大问题。”
左宗棠接过骆秉章的话道:“这就是在下要说的第二个建议,鼓励商贸,设卡抽厘。大人要通谕全省,鼓励经商贸易,鼓励外省商人到湖南来。外地客商与本地人发生纠纷,大人胳膊肘要向外拐。这样一来,湖南的客商就会多起来。然后在各地设立厘卡,对过往商人征税,值百抽一。”
骆秉章也算得上世事洞明,道:“这个主张我也同意,如今商路受阻,只要湖南安定,徽商、晋商都会到湖南来。只是大江南北各省,设卡收厘的不少,但成效不佳。所以设卡收厘如果办不好,鼓励商贸的努力反而会付之东流。”
“大人所虑甚是。各地厘卡之弊与漕粮地丁差不多,入个人私囊太多。胥吏搜刮成习,且层层盘剥。我的主张还是重用士绅,省城设总局,由在籍守制的郭筱仙负责,府县选择秀才举人负责。为了防止浮弊,各厘卡每日都要张榜,每五天向总局汇账一次,总局则在长沙张榜。”
看左宗棠胸有成竹,骆秉章也有些动心,不过他担心的是与徐有任的关系:“这办法好是好,不过徐藩台与先生本来就因为漕粮之事闹得不痛快,厘金之事本来属藩台衙门,再交给乡绅主持,怕是又要开罪他了。”
“没法考虑那么多了。”左宗棠斩钉截铁道,“这事反正不能交给他,交给他的话怕是都入了私囊。”
骆秉章还想通融:“把法子想得严密些,应该问题不大吧?”
左宗棠不答反问道:“大人,狗改得了吃屎吗?”
有了较为充足的粮饷,曾国藩的湘军战斗力大增,又因为从广东买来新式洋炮装备,所以无论水陆各军,都堪与太平军抗衡。太平军自起事以来,向来都是势如破竹,从没遇到这样强硬的对手,所以打到后来,他们都开始有些怯阵。湘军用十几天就攻下了岳州,岳州守将、太平军曾天养阵亡。虽然湘军多有败绩,但却再也没有出现从前那种闻风而逃的情形。在曾国藩的督促下,湘军步步紧逼,又用两个月的时间拿下了武昌城,从而让朝野刮目相看。
有了战功的曾国藩,说话的分量就不一样了。攻下武昌不久,他一道奏折便参掉了湖广总督和湖北巡抚,为恩师吴文容出了口恶气。
吴文容任职湖广总督时,这两人一个是巡抚,一个是提督。在太平军攻打武昌时,两人率军溃逃,陷吴文容以绝地,被迫自杀。而后这两人反而上折密陈自己的战绩,指责吴文容不知兵。朝廷不明就里,以为两人知兵能战,因此一个升任总督,一个出任巡抚。曾国藩了解实情,对这两人深恶痛绝,当时就上折参劾,但却没了下文。如今收复武汉三镇,参折一上朝廷立即照准,可见他和湘军的地位已是今非昔比。
不过曾国藩尚有几分不如意,因为朝廷并没有任命他为湖广总督,而是调任荆州将军官文署理。官文一直在行伍之中,对地方行政不甚了解,必须有地方行政经验之人出任巡抚。时任湖北布政使胡林翼卓有政声,又以能战出名,所以顺利地署理了湖北巡抚。胡林翼也是湘军三大首领之一,与曾国藩相处融洽,他署理巡抚也算是朝廷对曾国藩有所交代。
胡林翼以巡抚身份进武昌的时候,看到的是残垣断壁,十室九空。要恢复武昌的生机,非有三五年不可。施政先要用人,他快刀斩乱麻,大刀阔斧整顿吏治,不出一月便参掉了府县官员六人,五名官声较好的官员得到提拔。
胡林翼拳脚并用,使出浑身解数治理湖北,自然与总督官文矛盾加深。像湖北这种情形,督抚同驻一城,不闹矛盾才怪。
官文城府较深,又自知在民政上是生手,所以开始不太过问民政之事。但他身边的人就不高兴了,因为不问事便没来钱的由头,所以他们不断在官文耳边吹风,说胡林翼独断专行,不把总督放在眼里。
胡林翼行事与左宗棠大为不同,他虽然也看不起官文,但却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而且官文还是满人,所以他是曲意巴结,一心结好。
这天,总督府放出话来,说要给总督夫人做寿。武昌城内文武官员,都带着贺礼前往拜寿。到了府门,他们纷纷把各自的名刺交给门丁。这时有人问道:“这位小哥,不知总督夫人高寿啊?”
“夫人年轻得很,只有二十五六,是我家老爷新近才娶的六夫人。”门丁随意应道。
原来是官文的宠妾过生日!这些官员最年轻的也三十好几,却颠颠地来给二十五六的小妾做寿,心里都不痛快。新任湖北按察使阎敬铭是出了名的倔,他肯前来祝寿是胡林翼多次劝说的结果,如今一听是给官文小妾做寿,他心里的火就蹿起来了,向门丁讨回名刺道:“本臬司从不给小妾做寿。”然后,他又拉住武昌知府的衣袖道,“老兄五十六七了,何必也来凑这个热闹?”说完,两人钻进轿内,准备打道回府。众官员看了面面相觑,有人也准备跟着离去。
正在这时,胡林翼的绿呢大轿到了,后面还跟着两顶轿子,分别是胡老太太和静娟夫人。胡林翼顶戴补服,盛装前来,他亲自把名刺递上去道:“烦请老弟通报一声,胡林翼及老母、夫人前来祝寿。”
他的名刺上写的是“通家愚弟胡林翼顿首”,众人一看巡抚如此谦恭,也都安静了下来。胡林翼挥了挥手道:“众位还愣着干什么?都进府给夫人拜寿去吧!”
官文的小妾听说众官员都要离去,正在哭闹,官文也是无可奈何,正在摇头叹息。这时门丁飞跑着拿来胡林翼的名刺,官文惊喜地问道:“润之果然亲自来拜寿了?”
“岂止是胡大人,胡老太太,胡夫人都来了,恐怕现在已到了二门。”
官文对破涕为笑的宠妾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迎接胡老太太?”
武昌的文武官员都跟在胡林翼身后鱼贯而入,官文把胡林翼拉到一边连连作揖道:“润之真是及时雨,不然还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呢!”
胡林翼还礼道:“制台言重了,夫人再年轻也是制台的夫人,大家都是冲着制台的面子嘛。”
总督府内欢声笑语,好不热闹。胡林翼亲自给官文的老母亲端了一杯茶道:“林翼今天要拜太夫人为母亲,好多一个疼我之人。”
官老太太十分高兴,笑得面如菊花。胡太夫人、静娟夫人又极力恭维六姨太,把她捧得合不拢嘴。告辞之时,静娟夫人又赠六姨太一套名贵首饰,并请她到巡抚衙门做客。
六姨太得了天大的面子,过了几天就到胡府拜谢。她本是穷苦人家的女儿,被辗转卖了多次,吃尽了苦头,现在才有了官总督这棵大树可以依靠。说到伤心处,不禁泪流满面。胡太夫人也是心善之人,并不嫌弃六姨太的出身,握住她的手温言相慰,并认她做了干女儿。
胡林翼如此巴结官文,就连他的手下也有些人看不下去,说道:“对这样一个庸碌的人如此巴结,实在太不值了。”
“你们也知道官制台庸碌,庸碌对我们来说有什么不好吗?”胡林翼却另有想法,“那你们是希望我在湖北说了算还是说了不算?”
“当然要说了算。”
“那你认为我想说话算话,上面是有一个精明的总督好呢还是一个庸碌的总督好?”胡林翼又这样问道。
“这……当然是庸碌些好。”
“这不就对了嘛!官制台这人,除了贪一点外,其实并没什么,还算得上好结交。他是行伍出身,对地方行政并不内行,这样我们就有用武之地。他的八旗兵也是中看不中用,打仗也要仰仗我们,我这巡抚肯低头结好与他,湖北军政不都在我们囊中?”
“大人乃长远之计,我等所虑不过是意气用事。”众人闻言之后由衷的佩服。
“作为汉人巡抚,更不能意气用事。”胡林翼感叹道,“总督多是满人出任,这是本朝成例。向来督抚闹意见,吃亏的总是巡抚。即便把官制台赶走了,依目前情形,我也当不上这个总督,无非再换一个满人来,那有意义吗?我们图什么?所以与官制台相处只需八个字——曲意结好,争取支持。咱们巡抚衙门的人都要记住。”
胡林翼如此行事,湖北的军政事务官文几乎全部放手。官文的那帮手下就不干了,劝他道:“大人,汉人和咱不一条心,您要防着那姓胡的。他巴结您,那是想借您的势。”
“借本部堂的势有什么不好吗?他为什么巴结,本部堂比谁都清楚。可我们不也要借重他吗?要论行政、打仗,我们都没法与润之相比。前四任湖广总督,革职的革职,战死的战死,不都是因为制不了长毛吗?如今形势越来越明白,能与长毛抗衡的只有湘军了!胡润之与湘军渊源很深,本部堂也正好通过他借助湘军的力量保住武昌,这湖广总督才做得长久。武昌出了问题,你我都没有好下场,要么被长毛杀,要么自杀,要么被朝廷要了脑袋。你们说,这三条路哪一条好走?有胡润之在湖北,万一形势吃紧,湘军自会全力救援。一个人没本事不要紧,要紧的是看明白天下大势。现在天下不太平,满汉要和,督抚更要和,尤其是湖广,寄天下之安危,你们平时胡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可你们要在督抚之间拨弄是非,别怪本部堂到时翻脸不认人。”官文有了这样的态度,湖北督抚和睦几成全国楷模。
胡林翼此时率领的部队已经达两万多人,单靠湖北助饷,仍是捉襟见肘。到了揭不开锅的时候,还是要向湖南求援,左宗棠在这时也总是有求必应,胡林翼自然十分感激。这年年底,他与骆秉章商定,两湖巡抚衙门出钱为左宗棠在长沙买个院子,让他把家眷接到长沙。
左宗棠在巡抚幕府虽然跋扈,但他绝不贪一文银子,要他自己掏钱买个宅院,怕是三年两年都不成。骆秉章自然一百个乐意,因为把家眷接来,左宗棠就会更加踏实给他出力了。
两人各出五百两银子,骆秉章负责物色合适的宅院,他要给左宗棠一个惊喜,所以瞒着悄悄地进行着,最后相中了城北司马桥的一处宅院。
这里原是南宋司马辛弃疾练兵的地方,后人为了纪念他,将该地取名为司马桥。这个宅子远离闹市,而又在城里,到巡抚衙门又不算太远,十分合适。
这是个两进的院子,有二十多间房子,房前屋后还有一片菜地,几亩池塘,虽近闹市,却似山村,可以安心读书。骆秉章让人收拾好了,就带左宗棠去看。
左宗棠看过之后也对这处宅院很满意,骆秉章趁机问道:“如果先生有一处这样的宅院,待办完公事,拖一身疲倦回家,有儿女绕膝,有热饭热酒,真是赛过神仙呢!”
“这处院子是不错,可惜在下没有闲钱。”左宗棠有些无奈。
“只要先生满意就好,这处宅子正是我和胡润之买下来送给你的。”骆秉章这才把两人合伙买院子的事说了。
“你们两位要送,在下也没有推辞的道理。不过话说明白了,如果大人动用的是公帑,在下坚决不受。”
“润之是自掏腰包,我如何能够用公款?你放心把家眷接来就是了。”骆秉章笑道。
左宗棠笑道:“要论公,两湖要用这么个院子来谢我,那就太小瞧我了!可两位巡抚自掏腰包以示感谢,在下当然要坦然受之,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好在骆秉章已摸透了左宗棠的脾气,所以对他这毫不谦虚的态度也不在意:“自掏腰包是我和润之的主意,这样我们也都坦然。润之说了,等你收拾好了,他要亲自前来贺乔迁之喜。”
十几天后,左宗棠一家人都搬来了,孩子们跑前跑后,欢天喜地。正房已经摆开桌椅,大家依次就座。人并不多,主人左宗棠,客人胡林翼、骆秉章、郭嵩焘、赖长。郭嵩焘已获朝命,要回翰林院编修本任,所以也算为他送行。
全是知己,酒喝得十分畅快,大家话也多起来。胡林翼却是个细心的人,从大家笑谈中,他发觉左宗棠锋芒太露了,所以要劝他收敛一下。正所谓狗咬吕洞宾,左宗棠一听便不高兴了,挥着大巴掌道:“我不会像你那样,大丈夫做事,何必仰人鼻息。”
胡林翼依然是细声慢语:“大家在一块共事,本来就需要互相照应,彼此都要留些情面和台阶。有些时候宁愿做不成事,也不要过分得罪人嘛!”
左宗棠当然不会赞同这种行事原则,道:“人生在世,做事是最要紧的,为了做成事,宁愿得罪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说到为人处世,两人真说不到一处。
说到湖广总督官文,左宗棠大为不敬:“什么狗屁制台,依我看来,他就是个庸碌之辈。”
胡林翼连连摇头道:“这就是季公你的不对了,一面之缘,你怎能就说别人是庸碌之辈?”
“上次他来湖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竟说什么‘民不耶生,自己不是刚复自用之人’。亏他是个满人,不然连县丞也不够格。”
胡林翼连连摇手制止道:“季公,你这话就过分了。念错字有什么稀罕?一个人的水平不见得就因几个错别字就低了,有人总是喜欢津津乐道哪个官员念了别字,实在没意思。”
左宗棠寸步不让道:“连民不聊生都能念错,这样的人就不配当总督。”
胡林翼不愿与左宗棠相争,自退一步道:“你消消气,制台大人念错就念错吧,咱俩总不能因为这事闹得不痛快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虽然他才具欠缺一点,但毕竟是上宪嘛!”
“上宪怎么了?如果骆抚台也念出‘民不耶生’来,我立马卷铺盖走人,侍候‘民不耶生’跌我的架子。我不管他多大官,有才我就佩服,让我对一个庸碌之辈折腰献媚,你做得到,我做不到。”这句话把胡林翼噎得面色青紫,亏得周夫人出来打圆场,这才敷衍了过去。
席尽人散,周夫人责备左宗棠道:“胡抚台说的并非没有道理,而且都是为你好,你又何必与人争吵,何况这房子还是人家给买的。”
左宗棠近乎不讲道理:“我又没逼他买,不高兴他可以收回去。”
“你呀,都四十六七了,还是小孩子脾气。”周夫人叹了一声。
“你不知道,他巴结官文那套我就看不惯。”左宗棠将胡林翼亲为官文小妾做寿,曲意巴结的事情讲了出来。
周夫人听后却另有见解:“这有什么不好,反正胡抚台又不能把总督赶走,当然只有巴结了。我听郭大叔说,湖北军政要务,总督几乎全都托给了胡抚台,他可以一展身手,这不是很好吗?”
左宗棠还是不服气,鼻子哼哼直冒气。周夫人向来敢指陈他的毛病,继续道:“水至清则无鱼,你又何必事事那样较真。各人做事办法不同,你不做就不做,也犯不着去指责别人。”
“为了获上宪欢心就这样下作,这样的官左某宁愿不做。”
周夫人闻言笑道:“你原本也没做官呀!还有,你别张口闭口就官文如何如何,胡抚台说得对,他毕竟是上宪,传到他耳朵里,你当心祸从口出。”
左宗棠也有些后悔席间太轻狂了,好在都是知己,他有点泄气道:“也就是和骆抚台等人说说,对别人我还懒得理呢!”
“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较起劲来,什么话说不出来?我们一大家子人都指着你呢!你说话做事当然要小心些,湖南的天才多大,上有湖广,再上还有朝廷。”周夫人又道。
左宗棠趁着酒气盖脸,给夫人打拱道:“夫人,左某错了,给你认错行不行?”
这天,骆秉章正在签押房看公文,听得外面炮响,就问差役道:“出了什么事?”
“左师爷正发折子呢!”差役回道。
骆秉章道:“知道了,让他把折子拿来我看。”
一会儿,左宗棠拿着折子就过来了。这是一个举荐官员的密折,骆秉章看了一遍就问道:“季高啊,怎么长沙通判的名字没了?”
这个是骆秉章最为关心的,因为他是官文的表亲。这次提名单的时候,他也专门向左宗棠交代过。
“他才能平平,在下勾去了。”左宗棠回道。
骆秉章有些着急:“他才能平平,这我知道,但藩台衙门极力推荐,官制台也打过招呼。”
“这我知道,不过这次大人保奏的都是才能政绩卓著者,把他放进去,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我看就等下回吧。如果大人觉得为难,这倒有一个现成的借口——朝廷有规定,官员若承审缉盗案件、征解钱粮等要务在身,不准调任。这位通判手头正有一个盗案尚未了结,自然不宜保举。”
骆秉章想了老大一会儿,知道拗不过左宗棠,才道:“那就下一回,下一回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保上,先生可一定记得,不然我实在没法向官制台交代。”
“好。”左宗棠敷衍了一句。
说完这事,骆秉章又开玩笑道:“别人私下都叫先生左都御使,我这巡抚按例才兼右副都御使,在湖南,先生说话比我都管用,哈哈哈!只是官制台要到湖南来阅兵,那时要问起这事,我真不知该如何回他。”
说起这事,左宗棠又骂道:“这官文纯属多事,他湖北都要靠湖南救济,武昌收复也是靠的湘军,他有什么脸面来湖南阅兵?”
“他是总督,湖南也在他的治下,他要来我总不能不答应吧?要做的准备还是要做的。”骆秉章其实也不欢迎,但是却没有办法。
左宗棠的骡子脾气又犯了,道:“在下先声明,到时候这位制台来,大人们少不了都得去接,在下不去,到时就告假在家养病。”
骆秉章道:“先生又何必如此呢?官制台与你无冤无仇,怎么总是看他不顺眼呢?”
“他主政湖广以来有什么政绩?还不是全靠湖南给他撑着面子?至于湖北,一切政令全出自胡润之,他这个总督,伴食罢了。”
骆秉章连连摇头,不敢苟同:“先生,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官场客套针对的不过是官位,并不是官员。官制台如果眼下只是一介平民,谁又会认得他?我们又何必管他?问题是他是现任的湖广总督,我们不捧在手上行吗?”
“那也不能给猴子一个顶戴我们见了也拜吧?”左宗棠只认死理。
“那也得拜,沐猴而冠不就是说这事嘛!官场的事就是如此,你要对某位官员不佩服就不笑脸相迎,那不全乱套了?以你这样的才能和脾气,怕是没几个人能博你一迎了。做此官行此礼,佩服不佩服,你都要毕恭毕敬。”骆秉章劝道。
左宗棠有些蛮不讲理了,反驳道:“在下不在官场,不用行此礼。您非让在下去,万一在下说出不中听的话,那就给您惹大麻烦了。”
骆秉章无可奈何,摇头叹道:“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
左宗棠哈哈一笑,转换话题道:“抚台大人,这事就不说了。我还有一事给你说一下,我已让长沙当铺把铺面全部截去两尺。”
骆秉章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当铺铺面要截去两尺?左师爷怎么管上当铺了?
原来几天前,左宗棠到街上去巡查,在万永当铺门外,他看到一个孩子正在当东西。当铺向来都是高高的台面,外面的人需踮起脚才能把东西递上。据说这是典当行耍的小聪明,为的就是让当东西的人仰头说话,从心理上先怯了,好东西也当不出真价钱。
当东西的孩子踮起脚也够不到台面,里面的伙计故意耍他道:“东西你要自己递上来才能当,要不你就拿回去。”
孩子递不上去,急得快要哭了。
里面的伙计打趣道:“你说说,晚上你爹趴不趴在你娘身上?说了,我就替你拿上来。”
孩子知道这不是好话,但又没办法,只得怯怯地说道:“趴。”
“怎么趴的?你爹说什么,你娘说什么,你学两句我就给你当。”伙计继续耍道。
左宗棠小时候曾到当铺当过东西,那份屈辱记忆犹新,他踱进去对伙计道:“你先说说你爹趴不趴在你娘身上。”
伙计是个新手,不认得左宗棠,眼皮一翻道:“你没事少掺和,去去去!”
左宗棠指着伙计的鼻子吼道:“你去把贾大嘴给我叫来!”
当铺掌柜嘴巴特大,外号贾大嘴。伙计一听左宗棠敢叫掌柜外号,知道来人不可小视,连忙进去把掌柜的叫了出来。贾大嘴一看是左宗棠,远远地就堆起笑脸打拱。
“第一,你先把这个伙计辞了,人家为生计所迫前来当东西,他还要取笑人家,心地太毒。”左宗棠毫不留情。
贾大嘴不敢迟疑,回头正色对那个伙计道:“你去账房把工钱结了,今天就滚蛋。”
“第二,你立即关门闭户,把铺面锯掉两尺,让里面和外面的人都站到平地上说话。”
贾大嘴一听这话,便苦着脸说道:“左先生,这怕是不好吧,这都是老辈传下的规矩。”
左宗棠仰着脸道:“老辈的规矩多了,到了我这就得改,除非你不在长沙开当铺。不但你,所有的当铺都要锯掉两尺,谁不听招呼我就让抚标营的兵丁来封铺。”
抚标营的兵丁都是不讲理的角色,让他们来麻烦就大了。贾大嘴知道争也无益,好在同行都要锯,就下了排门当晚就锯掉二尺。三天之内,全长沙的当铺都锯短了台面。
骆秉章知道左宗棠幼时家贫,对伙计的憎恨可想而知,不过因此就要所有当铺锯掉两尺,实在有些过分了,就问道:“已经锯掉了的只有万永一家吗?我的意思,万永的伙计太恶毒,锯掉就锯掉了,其他当铺就算了。”
“都已经锯完了。”左宗棠回道。
“那就这样吧,反正买卖照做就行。”骆秉章闻言也无可奈何。
……
十几天后,官文乘船前来湖南,骆秉章派出几十艘战船一直迎到洞庭湖口。长沙城里一片忙乱,各家店铺都在内外清扫,各衙门差役几乎全体出动,督促清洁。校场上,鲍起豹正在操练绿营兵马,以备检阅。
骆秉章得知官大人的船已近长沙,就率文武出城到码头恭候。等了近半个时辰,官文的船队就出现了,湖南战船在前引领,十几艘官船浩浩荡荡前行。官文座船行在中间,旗杆上一面杏黄大旗,上书一个斗大的“官”字。他站在船头指指点点,一帮官员在旁恭恭敬敬地听。
岸上礼炮齐鸣,官文的座船泊到岸边,骆秉章率一大批官员高声报名相迎:“湖南巡抚骆秉章,率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提督府、长沙府、首县各官员恭迎总督大驾!”
众人就要跪下去,官文满面笑容,连忙双手虚扶道:“诸位免礼!免礼!”
骆秉章率藩台、臬台和提督走上跳板,搀扶官文下船。
见完了众官员,官文问道:“骆抚台幕府中有位左先生,被人誉为今世诸葛,满腹经纶,运筹帷幄。本部堂久闻其名,很想一见啊!”
骆秉章心里咯噔一下,真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官文一下船竟就问起左宗棠,这头倔骡子,此时正在家装病呢!
他硬着头皮回道:“回制台大人,左先生身体不好,已多日不到幕中,下官这就派人去瞧瞧,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前来拜见。”
官文淡淡一笑:“本部堂听说这位先生眼光很高,怕是不愿见本部堂吧?”
骆秉章等人闻言一时语塞,官文见此哈哈一笑道:“哈哈哈,左先生病了就不要打扰了。你可要善待这位先生,湖南多亏有他辅佐,就连湖北也多有仰仗啊!”
骆秉章连忙拱手道:“下官代左先生谢过制台。”
这时官文的绿呢大轿已经抬下来了,整套仪仗也摆开了。骆秉章扶官文上轿,鸣锣开道,向长沙城开去。
随即,骆秉章转身安排巡捕立即去请左宗棠。
巡捕赶到左宗棠家时,见他正躺卧在床上,头盖毛巾,满头大汗。周夫人解释道:“前些日子他在园子里浇菜出了一身汗,伤了风,医生说喝几服中药就好,谁知道喝了三天,一点用也没有。”
巡捕平日与左宗棠很熟,他摸摸左宗棠的额头,果然烫得很,叹道:“没想到先生是真的生病了,属下马上回禀抚台。”
长沙城外校场,骆秉章正陪官文阅兵,巡捕把见左宗棠的情形说了,骆秉章却不相信,摇头叹息道:“这头倔骡子,真拿他没办法。”
绿营和团勇都参加操演,因为事前已操演多次,因此非常整齐威武。官文见此十分高兴,就问起团勇的月饷,当他听说是每月四两时,就惊讶道:“比八旗绿营都高,怪不得湘军战斗力强。比起来,鄂军军饷就太寒碜了。骆大人,湖北常受到长毛滋扰,商旅不兴,百业不振,本部堂想给军中弟兄增点饷银也是难上加难,不知湘省可否再接济一些?我听说,今年湘省厘金又能多收两成。”
骆秉章沉吟了一会儿道:“制台说的不错,今年湖南为了吸引外商,规定凡来湖南经商者前三月厘税一文不收,结果周边省份客商都到湖南来了,厘金能增收二十多万。只是制台也知道,湘军需要军饷,需要赶造战船,粤、桂、赣、贵等省协饷四十多万,本省练勇也要几十万,虽然增了二十几万,但也是入不敷出。不过不管怎么紧张,职下还是要想办法多协济鄂省,多的不敢说,增加五六万绝无问题。”
官文笑道:“我只是开个玩笑,竟把骆大人吓了一跳。算了算了,湘省‘内清四境,外援五省’,负担已经够重了,本部堂就不再为难你了。”
长沙通判进了藩台的签押房,徐有任一挥手,众人都退了出去。
“今天请老兄过来,就是想借老兄面子。”徐有任满面笑容,对长沙通判十分客气。
长沙通判拱手道:“藩台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呵呵!我哪敢吩咐。在湖南,你也知道我这个藩台还不如一个师爷。官制台节制两省军政,开销何其巨大,我想帮把手,可也毫无办法。”徐有任道。
长沙通判点了点头:“这个大家都知道,湖南的一切都要左师爷点头。”
“我们的难处官制台未必知道,也许他老人家心里还怪着你我呢!”徐有任亲昵地向长沙通判靠过去,“所以我想,官大人好不容易来湖南一趟,机会难得,我总要见见大人,诉诉苦,说说体己话。你与官大人连着亲,咱们不去说句体己话,也对不住官制台是不?”
长沙通判点头如啄米。
徐有任又道:“依兄弟看,你的才能是无人可比的,上次我已和骆大人通融好了,要举荐你出任永州知府,官制台也有关照,可就是这位左师爷一句话就给推了,让黄文琛捡了个大便宜。黄文琛有什么才能?无非是巴结左师爷紧一些罢了。这些事,也应该让制台大人知道。”
说完这些,两个人一起来到官文行馆,官文挥了挥手,众人便退下了。客气过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些湖南的情形。
长沙通判道:“在湖南,大家都知道左师爷,未必知道骆巡抚。左师爷把持巡抚衙门,各级官员只要左师爷喜欢,没有不擢升的,他不喜欢的,轻则降职,重则罢黜。仅仅去年以来,被左师爷弹劾的道以下官员就有十八人!就连向朝廷发奏折,也是他一手操持。”
徐有任也帮腔道:“左师爷太过分了,他竟然连大帅的面子也不给,真是可气。”
官文闻言冷冷地说道:“你们说够了没有?别以为本部堂不知道,因为厘金没让藩台衙门管,你这藩台就记恨在心;因为上次保奏没有你这通判,所以你也极力诋毁。你们扪心自问一下,你们谁的才能可与这位左师爷相比?”
徐有任闻言不敢再吱声,长沙通判却辩道:“我们自知不如左师爷,可保奏之事大帅也跟骆抚台打过招呼,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卑职升不升迁无所谓,可骆抚台眼里还有大帅吗?左师爷眼里还有大帅吗?这次大帅来湖南阅兵,左师爷却恰巧生起病来,依我看生病是假,实则是不给大帅面子。他经常信口雌黄,诋毁大帅,说湖北政以贿成,群邪森布。”
“你住口!”官文厉声喝道,他背着手踱了几步总算把火才压下去了,“不是本部堂责备你们,是湖南离不开左宗棠!你们想想,自长毛作乱以来,荼毒大半个江南,独有湖南还算清静,周边数省全靠湖南协济。湖南之所以能够支持,离长毛远是个原因,但主要还是左宗棠运筹得法。皇上也很重视此人,听说皇上每次召见湖南官员,总要打听左宗棠的情况。朝廷刚刚赐左宗棠四品京堂的恩典,虽然是个虚衔,但也可见朝廷对他的器重。危难之际,用人就没那么多讲究,用人用其长,就没法计较他的短处了。这样的事,你们以后休得再提!”
两人碰了个软钉子,灰溜溜出了行馆。
官文对湖南一切都还算满意,又小住一天,便打道回湖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