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美术馆、视频与视频网站
一般而言,艺术是那种努力做到次次不同地将空间加以时间化的行为。它又使时间成为“我”的意识,用后者来维持具体地呈现的记忆的无意识基底。艺术通过重申“我”的意识时间,使之总是成为历时、自由的,并通过所有艺术作品所构成的那一屏幕的中介,而自恋地心不在焉于它那投射到一个“我们”的屏幕上的独特性。
——斯蒂格勒
甩,se lancer,也就是马拉美说的“掷骰子”。构成在场的,是变。存在,它时刻处于自我交换中;在场了,并不是就在那里不动了。
——马勒布(Malabou)
在今天,在美术馆中对任何一个视频(video)的展示,至少是播放所需的那一黑暗,都会瞬时乌云压顶般地覆盖掉整个美术馆,替换掉它里面的时间和空间,将其立刻变成电影院。视频将周围的一切都吞进放映装置之中,当背景,来展出自己。而且它还带着自己的时间绵延:在视频作品中,时间彻底压倒了空间,美术馆在视频面前立刻衰变为一个黑洞。
视频前,观众被拖进一个与其在展示空间中行进式观看绘画或雕塑时完全不同的观看时间或速度之中。美术馆空间正这样地被视频播放频道化。观众的身体进入美术馆后,那些被切换成了视频展出所需的播放和感应设备,立刻变成了像钓鱼所用的水上浮标一样的东西:观众的身体移动决定着这些坐标的域值。可以说,影像作品的展示是到场观众对展示空间的没收。一放映,美术馆就进入“治丧”的状态。单个视频作品吞下了展示空间。
也可以说,视频展示是对美术馆的一次性占领,是在造这个从现代主义式艺术展示格局到今天为止形成的展示制度和机构的反。单个视频就能将美术馆推入黑暗之中,来突出自己。但同时,视频再霸道,与绘画和雕塑相比,也会更抓不住观众:它将观众从达·芬奇作品前的神学沉思式的3分钟观看那里解放出来的同时,也使自己连3分钟的被观看的权利都很难被保住。因此说,美术馆里的视频是零度的展出。视频使另一种时间、另一种历史进驻了美术馆。现在是轮到它来统治美术馆了。它助长了观众将美术馆的展示空间当成一个拍摄现场的习惯。
因此,今天的美术馆空间正在被由一个个视频带来的多种时间切碎。在今天的双年展中,视频作品播放的时间长度,成了其展示内容的厚度。这样的双年展虽然也能更忠实于全球化中的那些平行和交叉的小历史,但它们的时间长度加在一起,经常够一个观众看好几天的。视频作品的内容溢出了双年展的时空堤坝,也使大型展览的结构变形。
那么,反过来说,美术馆应该如何来吞吸有如此时长的视频作品?如何在美术馆内用最新的技术制式来收藏和展出视频作品?现场的图像作品应该如何与这个被展的影像作品并存?这些关于视频展示的问题正严正地挑战着现有的美术馆展示方法论。我们知道,影像作品会吞吸原来的馆藏作品,将它们卷进自己的时间装置流里,重新编制它们(甚至用新的蒙太奇去改写艺术史)。实际上,每一个视频作品都潜在地将馆藏作品拖进了一种新的叙述之中。可是,在今天,我们的艺术展示又极其需要影像装置的支持,需要被蒙太奇化。如何在这一矛盾中找到平衡点,考验着我们今天的策展能力。
视频进入美术馆虽然标志着我们承认了图像的无法被完全展现,却同时也标志着我们终于对观众的无动于衷的低头走过有了办法:将他们的身体变成德勒兹说的自动体(automata),在一段特定的时间里用影像作品操纵它们,也就是说,利用他们的身体,来裹挟影像中的运动,将进入展厅的观众的身体当作我们的棋子,像编排方阵般来实现展览的目的。艺术家也通过活动影像而获得了交流的先机:观众,请你先停下来看一会儿吧,我会接着给你拿出更多好看的来,用你的姿势来延长我的视频内的影像的运动吧!就这样,在美术馆内,视频也比绘画更能招徕、留住、训练观众了。
影像作品使美术馆成为电影院,好还是不好?对于艺术家,这应该是大大的利好。不过,映像展示本身虽解放了观众,但这种解放的前提,却是先须剥夺艺术家的教化权利,逼他们重新与观众谈判出一个平等的开始。在美术馆中,在影像作品面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艺术家与观众之间的新平等呢?如何利用这种新平等到极致呢?
视频的展示,将艺术家与观众之间的互动彻底拉到身体运动的耦合之上。巴特说,在屏幕前,
我有两个身体。一个是自恋的身体,凝视,掉进眼前这面镜子里。另一个是变态的身体,急急地不想对图像拜物,而要对图像之外的东西拜物:沉迷于音粒、放映厅、黑暗、其他身体的模糊一团、光线、进场和出场;一句话,想要间距化,使自己与屏幕脱胶。66
沉迷于美术馆的影像的身体,是从消费、互联网中腾出空来的那个身体。它在艺术家的影像面前好不容易地恢复了全貌和总体!美术馆的影像作品好歹是对观众的观看的身体的全方位解放,而在互联网中,他们的身体已有半个被吞进网络空间,可以说是已局部瘫痪。如今,我们都需要对已被埋入互联网或手机屏幕中的另外半个身体恢复主权。艺术家利用自己的身体运动去做出视频装置,去发动观众的身体,逼它们进入视频里规定的身体节奏,使消极的身体重新成为积极的身体,这是有积极意义的,体现了艺术展示的政治性:帮助观众在与资本-商品逻辑的搏斗中胜出。
后网络时代里,恢复观众对自己的身体的全部主权,正成为像后网络艺术家苗颖那样的艺术家的工作目标。在与策展人麦克·康纳(Michael Connor)进行什么是“半屁股美学”的对话时,她向我们指出,艺术家应该去同情地对待网民和社交网络使用者的身体在美术馆空间里的遭遇。这些去美术馆的网友所使用的那些软件内置功能可能和美图秀秀的“一键除霾”一样地傻瓜,但却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他们在网下面对网上图像时去做出更有力的身体的表达。在《困难的Gif—无困难》这个作品里,苗颖强烈地支持了网民的这种自我表达。这件作品由很多用户自制的微信动图表情构成,都在替代他们鼓掌。在《#我我我》中,苗颖展出了一个网民所能动用的全套网下设备,鼓舞观众勇敢地拿起自己的武器,使自己的身体重新恢复网下的主权(图2)。
图2 苗颖,《#我我我》,2014年,综合材料装置,尺寸可变。图片由艺术家本人提供。
苗颖认为,艺术家应该支持网民的身体在网上、网下的所有主动的表达,应该将网络用户在不同界面的身体经验的转换,看作对他们自己的表达能力的操练。“如果我是一个画家的话,那中国互联网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块独特的画布,因为没有其他哪个地方的互联网是像这样的,审查重重。这些现实元素非常丰富,我觉得如果不加以运用的话,简直是浪费。”67对于苗颖来讲,视频和网络图像反而激活了观众的身体,后者在网络视频和图像前的身体状态的转换,反而成了艺术家可以耕耘的土壤。
视频播放正在改变当代艺术式美术馆的功能,使观众在展示空间里更以主人公甚至救世主的面目出场。视频网站的访问者和使用者,也同时都被认为应该成为美术馆的达人。一进网站,策展人就指望他们玩自己的视频展示,来自策自展。他们在网上的复制、粘贴行为本身也已是一种伟大的策展,更因为其零成本,而有了优势!一场开天辟地的影像展示的革命,在美术馆外,互联网内,其实早就开始了。在今天的美术馆里,视频播放只是在追认这一普遍的实践罢了,是美术馆自己在补课。
有了视频网站,我们为什么还要在美术馆展厅里播放视频?图像和影像已经太多了,再画出、拍出几个来,会不会添乱?实际上是反过来,正因为流行的图像和影像太多,大众媒体里充斥着图像和影像,我们才更应该去“画”,去“拍”,去美术馆展映,去与大众媒体和网上的图像对抗。在审美创造的过程中,我们总是消解和自我消解、打破偶像和建立偶像,反复创造(像熊彼德说资本主义本身所需的那种创造式毁灭正是其进化动能一样)。我们“画”和“拍”的行动同时是在崇拜和打破图像。在艺术家创造和打破来自过去的偶像的时候,美术馆对他们而言是一种能够同时覆盖和呈现的装置:展出一个新作品是以打倒之前的所有作品当背景、为前提的。视频作品进美术馆,是为了在当代观众面前被升级。用美术馆展出的视频去压住视频网站上的作品的风头,是当务之急。视频作品使美术馆在当代艺术界域内找到了坐标。
而只有在美术馆里,我们才能象征性地来做好用新图像、新影像覆盖旧图像、旧影像这件事。因为,美术馆能够帮艺术家覆盖掉整个过去,使他们能轻装上阵,更勇敢地去无中生有。而在视频网站上,这个背景却已是终极的:无须检索,背景资料已被全部列出,之前的所有作品都成为背景,而不仅仅是那个瓦萨里式的以意大利文艺复兴为起点的艺术史或现代主义艺术史了。视频网站的展示背景是真正“普遍的”。美术馆必须通过展示视频作品,来夺回这一普遍背景和普遍权威。
不过,在视频网站的使用者们也都可被算作伟大策展人的时代里,我们仍应该重新清理艺术作品、美术馆和大众媒体三者之间的关系。我们必须先悬置一切既有的美术馆和画廊的各种艺术史、艺术市场格局,将既有收藏当作数据库,假设我们是从此刻开始来像建数据库那样地建一个抽象美术馆,使之成为所有的美术馆后面的影像种子库。我们的目标必须是收集尽可能多的影像,在体量上超过目前正流行于大众媒体、社交媒体中的图像数的总和。在此之上,我们再邀请同时代最激进和开放的理论探讨与最具有否定性力量的批评写作、艺术史写作,到里面呈现最激烈的论辩,使美术馆的权威判断、作品的自我主张、大众媒体里的意见之间,造成尽可能大的张力。68这样一个开放编目、贡献式编辑下的抽象美术馆,才能成为一个浮现于网上、去与视频网站抗衡的当代艺术式美术馆。
当然,艺术家、策展人和观众在使用“当代艺术式美术馆”这个工具时,情况仍可能会糟糕到只是一个人与其周围的三四个同盟者在判断。小众意见一不小心就成了美术馆筛选展品的闸口,但这仍然不会太影响整个筛选过程。因为,当代艺术式美术馆的功能不再是册封,而是去与大众媒体里的权力-市场角力、抗衡,哪怕形成坏的与坏的之间的冲突,也是好的。只要不让大众媒体里的意见评论说了算,不让拍卖市场价格来定义什么是好的制作,就算完成了它的使命。这样的一个抽象美术馆在斗争中自然起不了决定性作用。但要是每一个视频网站使用者、每一个会使用鼠标或滑鼠的人手里都捏着这样一个像照相机暗箱那样的“美术馆”,它作为共同平台的作用就会被确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