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 言

事实上，我注意到在过去几年中，设计经历了一场激烈的语言转变。二十年前所使用的词语，其含义在今天即使不是相反的，也是大相径庭的。在设计中被用来表达一个概念、一项技术或者一个过程的术语，其含义已变得完全不同了，这些不同的含义导致了混乱、误解、错误和矛盾。我的理解是：由于设计的过程是一系列的行为，从一个想法开始，接下来是草稿、设计图和渲染过的模型，借此把原初的想法以二维或三维的方式最终呈现出来。因此，可以确定地说，即使是在今天，设计过程的起点仍然在观念世界，然后逐渐形成一个更具体的形式，并且进一步完善这个形式直至它变为现实。我们将这些阶段定义为：灵感、建模、渲染和展示。可见，在这套范式中，设计是从一个想法、一个概念、一个激发过程的灵感开始的。然后，设计师要用纸和笔勾勒出主要的形式，使这个想法更加具体。接着，需要加入更多的细节以生成有效的模型。之后，设计师可以对模型进行渲染来表现材料和形式的特点。然而，在今天的设计领域中，建模过程被强化了。在某种程度上，这一过程被计算机程序（如autoCAD、Rhino或Maya）所替代。我所说的“替代”是指：设计师通过计算机所得到的结果通常是无意识的、不可预测的和无法解释的。当计算机程序运行的时候，在目的和行为之间有一个暗箱。以前用纸和笔手工完成的工作，已经被鼠标和虚拟屏幕的使用替代了。而且，经常在没有软件使用者的直接控制的情况下，建模的强化、修正、更改和优化过程就已经完成了。由于使用者第一次不了解工具的性能，这会在设计的过程中引起很大的问题。尽管工具上的偏差，如笔刷的泼溅、断裂或刮擦，在以前的设计过程中也会遇到，但是现在的偏差大多是智能上的。在设计师看来，计算机工具产生的结果似乎是智能的。虽然其中一部分智能可能被归功于软件开发者，但是在越来越多的情况下，即使是软件的开发人员也对自己开发的软件产出结果的智能情况并不清楚。在智能行为的过程中缺乏人类的管控是有问题的。

由于设计工具的使用以及滥用，许多人开始担心未来几年设计的方向。随着设计工作逐一变得越来越可计算化，渐渐地形成了两个对立的思想者阵营：一个阵营认为这是一种危险、灾难，不符合设计之所应是；另一个阵营则认为这是一种解放、自由和设计之所应是的力量，即概念化。前者认为设计正处于危险的阶段，设计师们逐渐丧失对手工工具的了解，而这种了解使他们能够掌控自己的想法。后者则认为设计师们从物质主义、繁复和乏味的手工专制中解脱了出来，他们不再需要操心日程安排、数据库、建模、渲染、动画绘制、制造装配等事情，可以专注于最重要的事情：概念本身。但如果连这也被替代了呢？如果有一天出现了一款新的软件，人们输入一个设计指令，它就会生成有效的设计，即可行的平面图、立面图和剖面图。更糟糕的是，如果它们比设计师本人做得更好会怎么样呢？尽管大多数设计师永远不会承认有什么东西会比他们自己的设计更好，但如果他们在内心深处承认了相反的情况呢？那该怎么办呢？我们还要继续将计算机妖魔化，宣扬那些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天才吗？还是应该重新思考我们的知识、术语、概念、过程和方法论，从而寻找新的答案，而不是旧有的安慰？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一名学者，我开始以一种非常严肃的方式来探究这些问题。作为一名教授和从业者，通过计算型研究，我渐渐发现了在设计领域中形成某种范式的可能性。作为小小的贡献，我写了许多实验性的软件程序、论文，出版了四本书，还发起了一系列题为“重要的数字”的会议。

我知道，当下，无论在实践或研究中，设计师们都需要和将要依赖于计算机技术。这一事实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一问题不仅关涉计算机技术在工作室、比赛或建筑过程本身中的日常应用，而且更深刻地关系到——至少是对设计师们而言的——身份认同、确实性和责任的问题。问题是现在谁是设计师？在这个日渐由数字化所主导的世界里，个人的想法与现有的技术相比还重要吗？可以说，计算机技术在设计领域和日常活动中的应用，不仅深刻地影响了人们对思维和观念的构思、理解与交流的方式，而且也深刻地影响了思维和观念的内在价值以及它们的有效性。今天没有计算机还能设计吗？数字技术是否已经成为也许是隐而不显的决定性条件，设计师、从业者或评论家们正是在这些条件的基础上构建他们的观念、思想甚至是意识形态？对设计师们来说，了解软件或硬件的机制，从而了解这些技术对设计的限制，这有多重要，或者这还重要吗？

作为所有这些理论的和批判性研究的代表，我开始寻找显见事物背后的更深层次的原因和直觉。作为希腊人，我猜想真相可能隐藏在用于描述、解释或评论这些观点的语言深处。以一种真正的苏格拉底的方式，我尝试用希腊语来考察是否存在对希腊语的词源上的误解、误译或者不充分的理解。如果设计是探究的主题，那么我难道不应该首先定义什么是设计吗？如果我一开始就不知道问题是什么，那么我又怎么能解决这个问题呢？由此，我意识到，与希腊语不同，在英语中“设计”的定义与“创造”的概念有关，也就是与“使某物存在（existence）的活动或过程”有关。

“存在”的概念通常被看作与非存在（non-being）相反，也就是说，存在不是无（nothing）。在英语中，“存在”（existence）一词来源于前缀ex-（即向外）和动词sistere，在拉丁语中，它有“使……站立”或者“停止”（源自希腊词ἴσταμαι）的意思。因此，从词源上看，“存在”一词的含义与出现或产生的活动有关。在希腊语中，“存在”一词是ύπαρξη，它源于前缀υπο-（hypo-），即“在……下面”（under）、“低于……”（below）、“在……之下”（beneath），以及名词αρχή（arche），即开端、开始或起源。因此，按照希腊语，“存在”不仅关乎遥远的过去、事物的开端，而且甚至比这更为久远，因为它关涉超越起点、低于起点、在起点之下的阶段。但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会有某种东西位于开端之前呢？这样难道不就产生了一个新的开端，从而不停地被替代吗？如果在起点和终点的意义上将其理解为一个有序的联系的话，那么这个想法似乎就是自相矛盾的。“开始”的概念是需要被拒斥的（“终结”的概念也是一样）。事物存在于其现象的起点之前，因此前缀hypo-的使用确定了我们从何种框架、结构和平台出发理解“起点”。就像一条河流，它的源头不是河水本身，而是远远地超越于、低于其现象的出现，或者在其现象出现的位置之下。河流的真正开端不在于河水，而是在大山深处。

有趣的是，正如前面所提到的，在汉语里，表达“无”（或者确切地说是存在的否定）的字是“不”，在字典中，这个词在词源上与一只飞向天空的鸟有关。但这与虚无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移动着的鸟就代表了“不”？这也许可以在对“地平线”的定义，也就是在天空和观看者的视角中找到答案。如果观看者位于比天空还高的位置，那么这只鸟就是在一个平面之下，从而就引出了不在场的概念，也就是（还）没到那。因此，可以由此推断出，与希腊人相似，对于中国人来说，对某物的存在的定义是通过否定其现象的显现来实现的。就好像人们所看到的只是隐藏在真正的自然之物和其将要实现的潜能之下的一层面纱。

在创造新事物的意义上，设计也与存在联系在一起。在英语中，从词源上来看，“设计”（design）一词，来自前缀de-（有“起源”的意思）和拉丁语的动词signare，意思是“标记、标示出和标识”。从字面上看，“设计”意为“标记的起源”。因此，设计与新事物的起源有关，即与新的事实、情况和特性的出现或存在有关。在希腊语中，“设计”一词的含义则完全不同。Σχέδιο（schedio）来源于词根σχεδόν，是几乎、差不多、大约或者近似的意思。因此，根据希腊语的定义，“设计”一词与不完整性、不确定性或不完美相关，而且也与可能性、期待或预期相关。在最宽泛的意义上，设计不仅意指含混的、难以理解的和模糊的东西，还意味着要费力地捕捉那些难以捉摸的东西。

进一步追溯希腊词σχεδόν（schedon）的起源，会发现它来自ἔσχειν（eschein），即ἔχω（echo）的过去式，它在英语中意为“具有、持有、拥有”。如果将这个词源学的语境转换为英语，那么，可以说设计是我们曾经有过但是已经不再拥有的东西。过去时在希腊语中意指那些不确定的东西（ἀόριστος），也就是说，这个词是关于在过去的一个不确定的时间发生的事情，因而它可能在从几分之一秒到许多年之前的任何一个时间点发生。因此，按照希腊人的说法，设计间接地与对拥有的丧失和寻求遗忘了的记忆有关。至少在西方文化中，经常会用术语的创造和革新来表达一种走向未来，寻求新的实体、过程和形式的设计态度。语言学上的联系揭示了一种相反的设计态度。

因此，希腊人认为，设计的概念似乎是与过去而不是与未来相关。这样的设定几乎与主流的设计概念完全相反，主流的设计概念认为设计是一个通向新事物的起源的过程。过去，尤其是作为对曾经丧失了的思想的回忆，如何具有如此重要的意义？按照希腊人的说法，设计是关于某种我们曾经有过但是已经不再拥有的东西的，也就是说，它曾经被遗失在某个地方，那么，这与某个即将成为未来的事物即创新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希腊人会建立这样一种难以设想而又模糊不清的联系呢？会不会在希腊人眼中，我们当下所理解的创新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新的事物都只是一种幻觉？

如果我们深入地研究前苏格拉底时代的哲学家，如巴门尼德（Parmenides）或芝诺（Zeno）的学说，就会发现他们有一个共识，就是他们都假定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从无中产生，也没有什么东西会消失于无，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毫无踪迹地出现或消失。这一假定对于我们理解为什么希腊人不愿意在现代的意义上设想、接受或理解创新的概念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一切事物都是坚不可摧的，那么变化无非就只是从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的转化。某些部分的出现和消失都只是现象层面的，并没有增加或减少什么。因此，如果某物出现或以新的形象出现，那么这一定只是一种幻觉。因为如果这不是幻觉，那么，就会与最初坚持的前提相矛盾。这个逻辑虽然看似过于简化或绝对，却是很有力量的，因为它使思想不被感觉现象所影响。这一逻辑最重要的一点是它建立了一套范式，在这套范式中，关于现实的知识是基于理性的，因此力求真实，而人类对表象的看法是基于我们的感知，这不仅是不可靠的，而且是具有误导性的。根据这一逻辑，设计被看作一个心理的创造过程，受到存有物的范围的限制：任何新构想的思想、过程或形式都只不过是对旧有事物的重新排序。然而，如果考虑到这种可能性，那么我们就会遇到起源的问题：每个“新的”想法都依赖于它之前的想法，那么就一定会有一个起源、一个起点、一条或多条根脉，在此基础上所有的事物相互影响、纠缠和混合，从而产生那些偶然看起来是“新的”事物。因此，我们得出结论：起源与其物质的对应物一样，必然是固定、永恒和坚不可摧的。由于创新涉及对存在的否定（即以前不存在的东西），因而创新是不可能的。它只是一种感知的幻觉。

因此，创新一定是发现的结果。虽然对于存在之缺乏的知识是不可能的，但是对于存在之知的缺乏却是可能的。换句话说，对于某物存在的发现确实是新的，因为这一发现填补了知识整体。因为在这一事物的存在被发现之前，它并没有进入人类的知识体系。发现不是把现存的元素重新组合排列成一个看似新的实体，而是对那些本来已经存在但是并不为人所知的事物的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