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贤是后天修成的
(明)吕坤
孔子是金、木、水、火、土五行所造成的化身,由阴阳二仪化生而成的品性。其他的圣人,具备金气较多的人则刚毅果断,具备木气较多的人就朴素率直,具备火气较多的人则迅猛刚烈,而得到水气较多的人就明彻圆融,得到土气较多的人则沉着浑厚,具备阳气较多的人就光明豁达,得到阴气较多的人就沉默精细。由于各人的气质有所限制,即使造化达到极限,也终究不是完备的圣人。这七种圣人,假如在一起共事大多不能相互协作,在一起论事也总是互不投机,但他们在原则问题和大节上却是相同的。
孔子与颜渊一生贫穷困顿,没有受到帝王的任用,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仁德遍盖天下。为什么会这样呢?覆盖天下的仁德都集中在他们身上,而要以仁德覆盖天下的思想,他们一天都未曾忘记。
圣人的言行举止并不妨碍他们的气质,贤人的行为却有所不同,不是表现出雄浑厚道就是率直大方,于是将气质体现在本人的行为举止上;圣人不沾染地方风俗,假若贤人出生在燕赵之地,他的性格就表现出豪侠慷慨,若是生长在吴越之地就表现得宽容柔和,那便是染上了地方风气习俗。
至善之性的圣人,总能让自己的个性和道理互不相冲,并能和道融为一体,不需要考虑,只管大胆地横冲直闯,刚好和中庸之道相吻合而毫不偏颇。与这相反,经过修养磨炼而成的圣人就时时刻刻小心谨慎,总是按规矩行事,前后环顾,才能够达到中庸的境地。假若稍有放松,便会有超过或者达不到的差错。所以希望那些圣人君子的心目中,每时每刻都不恣生肆意纵情的邪念。
圣人能够守住自己的心让它专一不二,而且又能达到道德完备,专一不二的心可以让人达到独到精深的造诣,德才兼备就能领略到他各自的精妙所在。真可惜呀!有的圣人只具备专一不二的品质却没有德才兼备,所以他们的见解受到了约束。性格刚毅的品德之所以可贵,可贵之处就在用刚毅来战胜自己的柔弱,而并非用它来战胜别人。子路不能战胜克服自身好勇的缺点,因而被勇字所折服,最后也没能成为刚毅的人。圣人的弟子里能够称得上刚毅的人要数谁呢?我认为忠信诚实的颜渊能够算得上刚毅的人,其次就是笨拙迟钝的曾参了,其他的就没有听说过了。
圣人的修养治身之道不足为奇,倘若奇特,便不是圣人而是贤人了。
战国时代是一个气运惨酷的时期,也算是一个虚伪狡诈的世道,那个时期的君王除了讲富国强兵的策略其它的就不谈。臣子除了夺取功名利禄的策略其它的就不干,整个天下的正气惟独集中于孟子一个人身上。所以孟子特别痛恨当时世道严酷无情,非常担忧黎民百姓的疾苦。
清、任、和、时,是孟子对伯夷、伊尹、柳下惠、孔子这四个圣人所做的评价。“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这是子思称赞圣人孔子的话。
圣贤之人经过修养能够获得上天所赐给的完整道理;仙家通过修炼获得上苍赐予的完整的气运。如果精神一旦脱离了肉体,仙家也不可能不死,只是他留下的正气与道理永远存在。圣贤即使是道德修养达到了最高境界也从没有不死的,只是他留下的正气与道理永存。至于说到修养的深浅与寿命的长短问题,那就和他自己的气质的浓厚与浅薄有关系了,而圣贤却并不计较这些了。
法令颁布施行,可以让泥人木偶都来遵守执行;恩惠所浸润的地方,可以让枯木萌生出新枝;教化所抵达的地方,可以让鸟兽都驯服;精神所感染的地方,可以让鬼神都感通,能够做到这一切的,他一定是个圣人。
圣人从不强人所难,只是稍稍点拨启迪一下他自觉自愿的心愿。
参与、协助天地化生教导万物的圣人,虽然身处在人类之中,其实却是一个活着的天,人天。
孔子只不过是一个贯通各种事物的人,除了贯通之外就不会有孔子。
圣人不会随着运气走,不会随着风俗走,也不会受某个人的气质所左右。
圣人能使天下的事都趋于平衡,但并不是像移山填海那样,而是高出一寸就减掉它一寸,低一分就补添它一分。圣人之举动到了无法理喻明了的地步就叫做神。不可知是可知的源头,没有不可知就无法生出可知来,如果没有可知那么不可知也就无处归附。
世上的人只是因为有了这种知觉,就生出许许多多的情缘,自己平白添了许多的苦恼。花落飘零怎么能没有生与死?它只不过是委婉柔顺地听从大自然的安排而已。富贵、贫贱、生死、宠辱等,这一切对圣人来讲,也未尝不像落花飞絮那样听从自然的安排。即使有知觉,却不会因此而感觉到痛苦。
圣人的心中再也没有丝毫不自在的地方。反省内心没有感到愧疚,就没有忧虑和恐惧。外来的灾难,也不会怨天尤人。只是有一些放心不下的地方,那就是敬畏天命,为百姓的穷困感到悲叹。定、静、安、虑这几种心态,圣人没有哪个时刻不是这样。任凭它喜、怒、哀、乐,而圣人的定、静、安、虑的心境一丝一毫都不会有所改变。
当一种物体侵入另一种物体之中,就会沾染另一种物体,侵入的物体也会被另一种物体所沾染,惟独圣人不会去沾染任何事物,各种物体也不能侵入圣人的身心。因此说,只有做到无所人,才能达到无所不入;只有不被物所侵入,所以物体也离开不得。
人们对于吃饭穿衣这样的事,从来不说我当然不得不这样做之类的话,但是对于仁、义、礼、智、信这五常和各种的行为,却又说当然不得不这样做,却又竟然无法做到这样。
孔子说他到了七十岁以后才能达到随心所欲的境界,任何念头都不会超越这个规矩,即使是六十九岁也还不能做到这一点。一般的人一生只知随心所欲,那又怎么能学得好?圣人学问老老实实,胆颤心惊只为了克服一个“从”字,不要戒慎恐惧,就说要忧勤惕厉,就是要防止从心所欲。难道没有快乐的时候?快乐也只是乐天知命。但众人的欢乐却和圣人有所不同。假若能做到随心所欲又不偏离轨道,假如圣贤的本性不与普通人相同,那何苦还要修养磨炼呢?
阳光对万种形体,镜子对于万般景象,风对于各种事物发出的声响,尺度权衡对于各种事物的轻重长短,圣人对于天下万事万物,因为它们的本性,交付于自然,丝毫都不加以干涉,然后感动得常常平静,应承的经常安逸。欢乐来自于上天,愤怒来自于上天,而我心中的上苍依然如故。各种物体均因受到感动而急迫不安,万众骚动而各种矛盾纵横交错,而我的心中的自然依然如故。
整个一生没有一件事可以欺瞒别人,这是一种很大的快乐。
尧舜虽然是生而知之、安而行之的圣贤之人,但是尧舜也有尧舜他们自己的工夫与学问。但是他们的聪明与睿智超过普通人千倍百倍之多,怎么能不靠见多识广,怎么不需要思考?朱文公说过:“圣人生知安行,更无积累之渐。”圣人自有圣人的生活积累,这哪里是儒者所能知道的呢?
圣人不矫揉造作以示高明。
圣人从来没有昏庸困惑的地方。
《诗经·周颂·酌》说:“遵养时晦,时纯熙也,是用大介。”意思是讲退而养精蓄锐,等待时机,时机一旦成熟,一动兵戈就可定天下。天命与人心这两样一丝一毫也不能借助别的。商朝根深蒂固,须要等到天命人心丧失到最大限度,没有一丝牵连,好比瓜熟蒂落、栗子熟了自己落下一样,不须别人去剥去摘的力气。且莫说文王的时候能不能动手,即使到了武王的时候,商纣王又失去了几年人心,武王又收拢了几年人心,《尚书》中《牧誓》、《武成》两篇就记载了武王代纣的事,费了多少口舌去动员百姓民众。《多土》、《多方》两篇记载了守业的情况,那又是何等的让人担惊受怕。这一切都是因武王在时机尚未成熟时生摘硬剥地去攻取商纣的结果。这又好比疮疖脱落、小鸡从蛋里孵出,差一刻都不行。
假若是文王处在武王的时期,定然不会轻易下手,或者会让位给微子、箕子他们,像舜禹那样,自己躲避到南河、阳城去,慢慢地再观察天命人心的归属。如果属于自己,自己就不让它失去;不属于自己,自己就不招之使来。只管安心定志,听凭它自去自来而已。这便是文王所以称之为有至德的原因。假若文王安然接受那二分人心的归向,不单单有损至德,假若殷纣王出兵来讨伐叛变的人,即使不能取胜,文王又怎么能推辞掉叛变的罪名呢?即使是比文王相差万倍的人也不敢接受背叛商朝的叛国之罪啊!由此可见周文王的仁熟智精之举,因此称他为明智的圣人。
圣人的学问只是人定胜天。
圣人的私即是公,众人的公也只是私。
圣人没有纯净透明的夜气。
穿上用锦缎织成的衣服,外面再罩上单衣,这是那些为己之学的学者的做法,圣人则不会在锦衣之外再穿上单衣。
圣王不一定要求天助,却要求自己一定要做到。只有自己完全做到了,而天之天也会跟随而至。
天生的圣人不会有进步。
学问达到了孔子的地步才算是贯通了,除了贯通之外就再没有其他的学问。圣人不能没有欲望,七情当中就包含有“欲”这一情。孔子曾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孟子说:“广土众民,君子欲之。”上天之欲不可无,凡人之欲不可有。天欲是公,人欲是私心的体现。圣人无欲,不如说圣人无私。无欲还是无私,这几个字正是儒、道、释三家的区别所在。
圣人没有自家的见识。
身处在美妙的境界中忘却了自身的存在,但还可以分出哪是美景哪是自我。而圣人却能做到人尘不染,做到境我为一了。而又能浑然一体,没有半点被沾染之处,这便是通常所说的“入水不溺,人火不焚”,不是至高无尚的圣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假若凡尘能受我所役使,尘我化二而为一,那么只有上苍能够做到这样。
圣人们曾经自己以为不如众人,所以天下的人没有一个比得上圣人的,这并不是圣人过分地谦虚,四海之内如此广大,人们如此众多,众人的才智未必都在圣人之下。以圣人的无所不能之才智,哪里有什么细小的地方不可以抵达的?以众人的没有什么能耐,哪里没有一见之独精?用独精来填补未至,这本来是圣人所乐于采用的。这也是圣人的心每天都感到歉然不满足,每天都汲取别人长处学习别人优点的原因。
圣人不告诉别人难以实施的办法,他所采取的办法,,都是天下长久可以做到的方法;他所说的言论,天下各朝各代都可以理解领会的。这并非圣人有意贬低自己来顺应他人,而是圣人想实行那些别人难以做到的事,说那些他人难以领悟的话也难以做到。天下的道理本来就是如此,它们很容易领会、很容易遵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