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茨基诗歌全集(第一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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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POST AETATEM NOSTRAM

献给А.Я.谢尔盖耶夫

“帝国——愚人的国度。”

交通由于皇上的到来

而被封锁。人群

挤压着兵士——歌声、叫声;

但轿子关着。爱戴的对象

不愿成为好奇的对象。

在宫廷后面空空的小咖啡馆里

希腊流浪汉和没有刮脸的残疾人

在玩着多米诺骨牌。桌布上

放着下流的上流人士的弃物,

而欢腾的余波轻拂着

窗帘。输了的希腊人

数着德拉克马;获胜者要一份

煮鸡蛋和一小撮盐。

在宽敞的卧室里年迈的包税人

对年轻的荡妇讲,

他看见过皇上。荡妇

不信,哈哈大笑。这就是

他们调情的序曲。

Ⅱ.宫廷

用大理石雕塑的萨梯里

和自然女神望着水池深处,

水面漂着玫瑰花瓣。

总督,赤着脚,亲手使

在场的皇帝脸上沾上了血污,

因为三只小鸽子在生面团里烧死了

(在加工烤馅饼的瞬间鸽子被

炸得粉碎,随即落到桌子上)。

节日泡汤了,如果不是仕途泡汤的话。

在总督青筋暴起强有力的膝盖下面

的潮湿的地板上,皇帝默然无语地

扭动身体。玫瑰的香气

弥漫四壁。奴仆们冷漠地

看着自己的前面,在扭动。

可是在平滑的砖块上没有倒影。

在北方微弱的月光下,

紧缩在御厨房的烟囱边,

希腊流浪汉搂着一只猫看着

两个仆役把厨师的尸体

裹在蒲席里抬出门,

又缓慢地向下面的河边走去。

碎石子在絮叨。

屋顶上的人

使劲捂住了猫嘴。

被小顽童抛弃理发匠

默默地照着镜子——也许,

在思念他,却彻底忘了

这个顾客抹了肥皂的头。

“想必男孩不会再回来了。”

这时顾客在安静地打盹

还做了一个纯粹的希腊人的梦:

有诸神、基萨拉琴、体操运动

中的搏斗,在那里强烈的汗味

刺得鼻孔发痒。

离开天花板,

大苍蝇转了一圈,落在

梦中人雪白的抹了肥皂

的面颊上,于是陷入泡沫,

好像可怜的色诺芬轻皮盾步兵

在亚美尼亚的积雪里,慢慢地

爬过陷坑、高地、峡谷

爬向巅峰,于是绕过张开的嘴,

一心想爬上鼻尖。

希腊人睁开可怕的黑眼睛,

苍蝇吓得嘤的一声飞起。

节日后干巴巴的夜。

门洞里的旗帜与马脸相似,

用嘴唇咀嚼着空气。僻静

街道的迷宫洒满月光:

怪物大概在酣睡。

离开宫廷越远,雕像和水坑

越少,正面的轮廓在消失。

而朝向阳台的门

总是关着。看来,这里

也只有四壁在拯救午夜的安宁。

自己的脚步声总是预示着

不祥和无助;空气

已满是鱼腥味:到了

房屋的尽头。

不过月光下的水路

在往前流淌。黑色小帆船

横穿光带,像猫一样,

消失在黑暗之中,从而发出信号,

其实,不值得继续前行。

在街道展示板上张贴的

“给统治者的寄语”尽人皆知,

著名的地方当权派怒气

冲冲,果断地讲起

号召从铜币上

(下一行)清除皇帝。

人群以手示意。青年、

白发苍苍的老者、成熟的男人

以及稍通文墨的轻佻女子

异口同声地断言,

“这种事从前不曾有过”——却又

弄不清,“这种事”究竟是

什么事:

是英勇无畏还是谄媚逢迎。

诗歌艺术,也许,没有清晰的界限。

不可思议的蔚蓝色地平线。

波涛拍岸的簌簌声。裸体男子

像三月的蜥蜴一样,伸直

身子躺着,他躺在干燥灼热的岩石上

剥偷来的扁桃。稍远处

两个被铐在一起的奴隶

想必在准备赎罪,他们

笑着彼此帮助对方脱掉

自己的破衣烂衫。

天气热极了;

于是希腊人爬下岩石,翻着

白眼,好像两枚铸有

狄俄斯库里雕像的德拉克马银币。

美好的收音效果!建筑师

在莱姆诺斯的十七年没有白白地

喂虱子。收音效果真好。

天气也令人陶醉。观众

被浇铸成运动场的形式,

屏息凝神,倾听着

叫骂声,两个拳击运动员

正在台上彼此对骂,

为的是相互激怒而亮剑。

比赛的目的绝不是凶杀,

而在于公平和符合逻辑的死亡。

悲剧的规则转化为体育活动。

收音效果真好。看台上

只有男人。阳光把政府包厢里

毛发蓬乱的雄狮们染成金色。

整个运动场是——一个大耳朵。

“你是卑鄙的家伙!”——“你自己才是。”——“卑鄙下流!”

这时,脸像脓肿的乳房的

总督也在笑。

Ⅶ.塔

凉爽的中午。

消失于某处云彩中的

自治市政府的铁灰色塔尖

同时也是

避雷针,灯塔和

升国旗的地方。

而塔的里面——设有一座监狱。

很久以前有过统计,通常——

在总督管辖区,在法老时期,

在穆斯林那里,在基督教时代——

无所事事或被处决的

约占人口的百分之六。

因此又一个百年后

当今皇上的祖父有意于

司法改革。废除了

不道德的死刑习俗,

他借助于特殊立法

将百分之六缩小到百分之二,

这百分之二的人必须坐牢,当然,

是终身监禁。无关紧要,你有

犯罪行为或是无罪;

立法,其实质是征税。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才修建了这座塔。

镀铬钢的光芒耀眼。

第43层有一个牧人,

把脸伸出舷窗,

把自己的微笑送给来到

下面探望他的狗。

具有大海中海豚形状的

喷水池十分干燥。

完全可以理解:石头鱼

没有水也行,

正如水没有石头鱼也行。

仲裁法庭的判决就是这样。

法庭的判词会区别干燥的特征。

在宫廷白色柱廊下面的

大理石台阶上有一小撮肤色

黝黑的酋长穿着揉皱了的花哨外衣

等待自己的皇帝驾到,

好像扔在桌布上的花束——

充满了水的玻璃花瓶。

皇帝驾到,酋长们起立

并摇晃着标枪。微笑,

拥抱,亲吻。皇帝微微

发窘;不过这就是肤色黝黑的长处:

皮肤上的紫斑不那么明显。

希腊流浪汉把一个少年叫到自己跟前。

“他们在聊些什么?”——“谁?这些人?”

“啊哈。”——“都在感谢他。”——“感谢什么?”

小家伙抬起明亮的目光:

“反乞丐的新立法。”

Ⅸ.动物园

栅栏隔开狮子

和游客,铁栅栏里

重复着丛林法则的混乱状态。

苔藓。金属般的露珠。

藤蔓缠上荷花。

自然界在模拟那种

只有人才能适应的

爱情,对人来说,在哪里

迷路并非无所谓:在密林还是

在僻静的住所。

Ⅹ.皇帝

角斗士—雇佣兵穿着闪光的铠甲,

在白门边担任警卫,

从门后听得见外面的低语声,

看得见窗外过路的妇女。

他戳在这儿整整一个小时,

已经开始觉得,似乎

并不是各领风骚的美女们

在下面走过,而是同一个女子。

装饰门扇的

金色大写字母М,实质上,

只是相比较而言的大写,

诸如比之于巨大和由于使劲而出现的红晕,

比之于俯身在门外的潺潺

流水,为的是在一切细节中

辨认自己的倒影。

归根结底,流动的水

丝毫不逊于雕塑家,他们使

这种雕像充斥于整个帝国。

清澈的潺潺流水。

体积巨大完全变形的大便,

低垂在水面上,迟迟没有喷发。

总之,现在一切都步履艰难。

帝国像三桡战船

在运河里,对三桡战船来说太狭窄。

划手的桨刮蹭着陆地,

石头也剧烈地擦破船舷。

不,不能说我们已完全停滞!

是在移动,移动在继续。

我们毕竟在航行。而且谁也不能

赶超我们。然而,唉,这多么

不像往日的速度!

这时又怎能不怀念那样的时代,

那时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有条不紊。

油灯就要熄灭,灯捻也已在黑暗中

冒着呛人的烟。一缕青烟

飘向天花板,在黑暗中

天花板的白色在最初的时刻

可以适应光的任何形式。

哪怕是烟子的。

窗外,

在没有除草的花园里,亚洲沉重的瓢泼

大雨整夜喧嚣聒耳。但理智——冷酷无情。

如此冷酷,以致被揽入怀抱

这样凉薄而苍白的火苗

就会使你燃烧起来,比一页

纸或隔年的干树枝还快。

不过天花板没有看到这突然的激动。

既不留下烟子,也不留下

灰烬,一个人走进

潮湿的暗处,缓慢地走向篱笆门。

可是夜鹰的银铃般的声音

在命令他回去。

在雨中

他服从地又走进厨房,

于是脱下腰带,把剩下的

德拉克马都倒在铁桌子上。

随即离去。

夜鹰没叫。

打算越界,希腊人

弄到一个大口袋,后来

又在市场附近的几个街区捉住

十二只猫(毛色黑些的)便带着这

乱抓乱挠,喵喵叫的货物

趁着黑夜钻进边境的树林。

月亮照耀,七月它总是

那样照耀。警犬

当然以苍凉的吠声响彻

整个隘口:猫停止

在口袋里胡闹,几乎安静下来了。

希腊人在小声地说:“一切顺利。

雅典娜,你不要离开我。走在

我前面吧,”——而关于自己却补充道,

“我把所有的六只猫都放在

边境的这个地段了。一只猫也没有了。”

狗不会爬上松树。

至于士兵——士兵们都迷信。

一切都表现出最佳形象。月亮、

狗、猫、迷信、松树——

整个系统开动起来了。他爬上

隘口。而在一只脚已经

站在别国的那个瞬间

发现了他所错过的东西:

一转身,他看见了大海。

大海在下面很远的地方。

和动物不同,人会

离开他的所爱

(只是为了有别于动物)。

不过,好像狗的唾液、眼泪

暴露了他的动物天性:

“噢,塔拉萨!……”

不过在这个可恶的世界

不可以那么久久地站在显眼之处,

站在隘口,站在月光里,如果

你不想成为靶子的话。把身上的东西一扔,

他开始谨慎地往下走,

进入大陆深处;于是起立相迎的

是云杉的树巅而非地平线。

1970

作者附注

标题的翻译:我们的时代之后。

狄俄斯库里——卡斯托尔和波鲁克斯(卡斯托尔和波利杰夫

克),在希腊神话中象征着牢不可破的友情。他们的雕像铸在希

腊的硬币上。古典时期的希腊人认为,在硬币上冲压帝王的雕像

是亵渎神圣;塑造的只是神和神的象征;同样——神话中的人物

亦如此。

莱姆诺斯——爱琴海中的岛屿,过去和现在都是放逐之地。

Верзувий——来自古斯拉夫语词“верзать”。

塔拉萨——海(希腊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