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路.口《上》
杜磊走在冰冷的路上，他的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冬天的傍晚总是黑得很快，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四周的一切就都被黑暗给吞噬了，只剩下杜磊脚下这条灰白的水泥路。路边有路灯，昏黄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向前延伸着，让人觉得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风吹在脸上，刀割一样生疼。杜磊把衣领往上竖了竖，尽量抵挡那打着旋灌进脖子里的寒风。
再往前不远应该就到那个十字路口了
吧。杜磊心里想着，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那个十字路口有一家小小的修车铺，今天早上他的自行车就是放在那里修的。尽管那辆车很破，但杜磊却一直舍不得换一辆。路上很安静，除了风吹过电线发出的“呜鸣”声，杜磊听到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啪啪”的，和他心跳的频率一样。
前方有一点亮光晃动了一下，是那个修车铺。杜磊记得早上路过时，就看见那门口挂着一个白色灯笼。当时他还有些奇怪，都什么年代了，还会有人在门口挂一盏纸灯笼？
一直笔直延伸着的水泥路面，在这里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号，一条土路斜斜地岔过去，通往不远处那个光秃秃的小山。杜磊记得那片山脚下是一片坟地，一个个凸起的坟堆像极了隆起的鸡皮疙瘩，白天看了都让人头皮发麻。
十字路口的西北角就是那个修车铺。那是一间用几块木板搭凑起来的小木屋，几片石棉瓦盖在上面就成了屋顶，此时正在风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门关着，里面没有开灯，黑漆漆的。墙上挂着的就是那个左右晃动的灯笼。灯笼是白色的，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蜡烛还很长，看起来刚点上没多久。
“有人在吗？”杜磊叫了一声。
屋子里没人回答。杜磊往前走了走，轻轻地推了一下房门，“吱嘎”一声，门开了。一阵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让杜磊有些发呕。杜磊皱了一下眉头，脚抬了抬又放下了。他看了看黑漆漆的屋里，冷森森的有些让人害怕。
“有人在吗？”杜磊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里面仍然静悄悄的。
“也许是出去方便了吧！”他心里想着，便准备四处看看。他最终打消了进屋的念头，那黑黑的屋子让他没来由得感到一丝恐惧，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可是当他一回头，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男人，男人的脸色很苍白，在昏黄的路灯下仿佛一个毫无生气的纸人站在那里，正直直地看着他！
“你吓了我一跳！”
杜磊拍了拍胸口，缓了一口气说。他认出面前这个男人就是这个修车铺的老板，早上他推车过来的时候见过一面，只不过现在他的脸色好像更白了，简直毫无血色。男人对他点了下头，然后径直走进屋里。
“进来吧。你的车修好了。”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冷冰冰的让杜磊觉得很不舒服。“啪”的一声灯亮了。灯泡很小，闪着昏黄的光，却让杜磊安心不少。他有些奇怪，既然屋子里有电灯，为什么还要在门外边挂一盏灯笼呢？杜磊看见自己的自行车放在墙边，就走过去推了出来，回头问男人：“多少钱？”
“两块。”男人一边说一边递过来一个搪瓷茶杯，里面的开水正冒着热气，“外面天冷，喝口水再走吧。”说罢不由分说便塞在了杜磊手里。这让杜磊有些意外，他觉得这杯滚烫的开水和男人冷冰冰的语气好像不太协调，总让人有些不舒服的感觉。杜磊只能接过来，轻轻喝了一口，涩涩的。
“这里的水质不好，凑合喝吧。”男人直直地看着杜磊，这让他觉得有些尴尬。
“不……不是。”杜磊掩饰着，又喝了一口，随口问道，“对了，你干吗要在门外边挂一个灯笼啊？”
“我的老婆和孩子今晚要回来！我怕他们找不着家，那是给他们指路用的。”
杜磊走进水泥厂的时候，还在回想刚才那个男人的话。他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会有人找不到自己家呢，还要专门在门前挂个灯笼做记号?而且，那个路口也只有那一间小木屋，就是想走错也不可能啊！
他走进车间的时候，老汤正在那条长长的皮带运输机旁抽着烟。老汤是他的搭档，他值夜班，老汤值白班。他们的工作很清闲，就是看着这条长长的皮带，让它正常运转不要偏离了轨道就行。因为本来就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所以偌大的车间就只安排一个人值班。事情虽然不多，可是危险性还是有的，听说去年就有一个员工因为值班时睡着了，结果衣服不小心卷了进去，整个人也随即给带了进去。等到被发现时，只剩下一滩肉泥卷在皮带的滚轮上了。所以每次接班时，老汤都会特别叮嘱他：“千万不要睡着了！要是出了事，那可连全尸都剩不下啊！”每次听到这句话，杜磊都特别反感，可又不好发作，只能忍着。今天也不例外，老汤看见杜磊来了，照例起身叮嘱了一番。
老汤五十多岁，看起来却像一个古稀老人。一张脸上皱纹层层叠叠，刀刻一样，说起话来也是絮絮叨明，没完没了。杜磊不想听老汤啰嗦，就故意打断他说：“对了老汤，你知道咱厂不远处那个十字路口吧？”
“知道啊。怎么了？”老汤愣了一下，不知道杜磊想说什么。
“我今天在那儿修车，那个老板竟在门外挂了一盏纸灯笼，说是怕他的老婆孩子摸不着门。你说奇怪不奇怪？”
“你是说那个小木屋？”老汤的脸色突然变了，连声音都有些颤抖，“那里不是早就没人了吗？”
“是啊，可能是最近才开的吧。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看见那儿有人，怎么了？”
老汤突然不说话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这让杜磊隐约觉得有些不安，于是又追问了一句：“怎么了？你说话啊。”
老汤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你以后还是尽量少到那儿去！那个男人的老婆早在一年前就出车祸死了！他挂的那盏灯笼，是在给他的老婆招魂啊！”杜磊看着老汤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门外，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面前的皮带机械地转动着，一圈又一圈，枯燥却不知疲倦，轰鸣的电机声吵得杜磊有些心烦意乱，他觉得自己有些困，眼皮似乎越来越沉，就连面前的大皮带都变得有些恍恍惚惚。他用力拍了拍昏昏沉沉的脑袋，喃喃地说：“今天这是怎么了？白天明明睡了一整天啊，怎么还这么困……”
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久，杜磊突然听到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他有些奇怪，老汤已经走了啊，是谁还在这个车间里啊？他循着长长的皮带看过去，隐约看见皮带的尽头好像有个人影在晃动，那人的手里好像拿着一把铁锹，叮叮咚咚地不知道在铲着什么。杜磊觉得那个人影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于是便拿手电筒走过去。
皮带很长，皮带两侧的灯光朦朦胧胧的，让杜磊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轰鸣的电机声突然小了下来，那条转动着的皮带竟慢慢停下来了，这可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难道出事了？杜磊突然吓了一跳，赶紧加快脚步往那里跑了过去。
皮带的尽头是一个大大的滚轮，此时不知什么原因，上面竟然粘了一层厚厚的泥，那层泥黑乎乎的，带着一股恶臭。一个人正拿着一把铁锹，一下一下地在那滚轮上铲着，发出咚咚的声音。那人背对着杜磊，看不见脸。
“喂！怎么了这是？”杜磊叫了一声。那人没有回答他，依然自顾自地忙活着。杜磊往前走了走，心里有些气愤，这人怎么不说话啊？他伸手去拍那个人的肩膀，可是手伸到一半却一下子停住了，他想起来了，这个人，是那个修车铺的老板！他怎么会在这里？杜磊愣住了。那人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缓缓地转过脸来，一张惨白的脸此时正直直地看着他。正是那个男人！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杜磊愣了一下说。
男人突然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我来帮你啊！你看，这上面粘的这么厚，不铲干净怎么行？”
杜磊往跟前凑了凑，疑惑地说：“哪来的这么多泥啊？”
“这不是泥！你没看清啊，这是个人卷在里面啊。”男人突然向杜磊走过来，手里拿着的铁锹微微颤动着，杜磊看见那铁锹上粘满了黏稠的血，正一滴滴地滴在地上。
“你……你想干什么？”杜磊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转身想跑，可是不知为什么，一双脚却死死钉在地上，根本挪不动步，他看着那个男人慢慢走到跟前，缓缓举起那把铁锹：“你逃不掉的！呵呵，血债总归要血偿！”男人的眼里流出了两行黑色的血，哪里还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分明是一个索命的恶鬼！
杜磊在“啊”的一声尖叫里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歪靠在皮带边的铁架子上。他的耳边是轰鸣的电机声，长长的皮带依然不知疲倦地运转着。原来只是一个梦！杜磊长长吐出一口气。
自己怎么会睡着了呢？可是很快，他的神经又再一次绷紧了，他突然想起老汤的话：要是睡着了，那可连具全尸都剩不下啊！他往下看了看，自己的衣角正在皮带的边缘晃动着，一线之差！他想起刚才梦里的那个大滚轮，那黏黏的黑色尸泥······他猛地把衣角收回来，像一个刚刚被蝎子蛰到的小孩！
一直到下班的时候，杜磊仍然心有余悸。今天回家一定要好好睡上一觉，杜磊想。如果再有下次，自己恐怕就不会这么走运了。
一双枯瘦的手拍了一下杜磊的肩膀，他哆嗦了下，回过头就看见老汤那一脸刀刻般的皱纹。
“想什么呢？”老汤问。
杜磊苦笑了一下，没有作声，他不想让老汤知道夜里发生的事，那样他一定又会没完没了地啰嗦起来。杜磊临走时递给老汤一支烟，问道：“你刚才来的时候，见到那个修车铺了？”老汤点了点头，破天荒竟然没再多说什么。杜磊的嘴角动了动，他本来还想打听一下关于那个男人的事，可最后还是硬生生地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因为他觉得老汤今天好像有些奇怪，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杜磊走近那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猛蹬了两脚那辆破自行车，老旧的车链子发出吱嘎吱嘎的怪响，就像一个垂死的老人在苟延残喘。他很久以前就听人说过，十字路口是阴气最盛的地方，每一个路口其实都徘徊着一个鬼魂在等着转世投胎。人们看不见他，但他可能就在人们身后吃吃地笑。
杜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下自行车后座，什么都没有。
经过那个小木屋的时候，杜磊不觉多看了两眼。房门依然是紧闭着的，不过门前挂着的白色灯笼已经不见了。刘东华有些纳闷，哪有做生意整天关着门的道理，而且门前连个修车的标记都没有，昨天早上要不是那个男人碰巧站在门口，自己也不会知道这里是一个修车铺。正想着，杜磊突然觉得自行车变得沉重起来，他下车一看，不禁骂了一声，自行车的前轮胎已经干瘪瘪的了，一枚图钉钉在上面，亮闪闪的。
见鬼了！杜磊想，昨天早上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这样一枚图钉！他回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小木屋，只能又推了过去。走到那屋子跟前时，那扇关着的木门竟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露出那个男人惨白的脸，把杜磊吓了一跳。
“车坏了？”男人的声音依旧冰冷。
“嗯。”杜磊的目光有些躲闪，他对这个男人有些本能的恐惧，甚至不敢直视男人的目光，真怕他的眼里会突然流出两行黑血，和他梦见的一样。
“放那儿吧！晚上来推。”男人说。
“晚上？”杜磊愣了一下，随即恳求道，“师傅，你看这毛病又不大，能不能……”
男人摆了一下手，打断了他的话：“我现在没时间，你要是等不了就推走好了。”说罢便进了屋。
杜磊叹了口气，将车放在门口。心里嘀咕：“又和昨天一样！真是个怪人。”
一天的时间就在杜磊浑浑噩噩的睡梦中过去了，他睁开眼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他决定今天早一点过去，因为一想到那个男人惨白的脸和那个晃动着的灯笼，杜磊就觉得头皮发麻。
尽管天还没全黑，可是那个小木屋里面的灯却已经亮起来了，这让杜磊有些意外。那个白色的灯笼依然挂在那里，一晃一晃的。
房门是虚掩着的，杜磊依稀看见一个人影背对着他坐在桌子边，似乎在喝酒。那人的手里点着一支烟，红红的烟头一闪一闪，像是一点鬼火。他听见屋子里有人说话，声音很低，听不清楚在说什么，可杜磊听出是那个男人，不过让他感到奇怪的是，男人的声音似乎很温柔，完全不似和他说话时的冰冷。
这么晚了，谁还会来这里呢？杜磊有些好奇。他推了一下半掩着的木门，嘴里轻咳了一声。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摆在墙角的自行车。杜磊环视了一下四周，一时觉得有些发冷，因为屋里除了那个男人根本就没有别人。他刚才在和谁说话？
他把车推出来，然后把钱递了过去：“师傅，给你钱。”男人没有接，反而指了指面前的酒杯问杜磊：“喝酒吗？”
杜磊摇了摇头说：“不喝，一会儿还要上班。”“那就喝口水吧，天冷！”男人说着便把桌上的搪瓷缸递了过来，硬塞在杜磊的手里。杜磊本想拒绝，可看到那个男人冷冷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喝了一口，涩涩的。
“一个人喝酒啊？”杜磊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不是啊！那不是还有我老婆吗？她刚出去，你没看到啊？刚才还对你笑来着。”男人看着杜磊，笑着说，用手指了指门外，“她就住在那里不远的地方，天黑的时候才过来。”
杜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半掩着的房门正对着门外那条斜斜的土路，远处的小山只剩下一个黑糊糊的影子。
一阵风吹过来，让杜磊的汗毛一下竖了起来。
他的老婆出车祸死了，他挂那个灯笼，是在给他的老婆招魂啊！杜磊想起老汤的话，头皮一阵发麻。这是个疯子，还是……自己见鬼了？杜磊不敢再往下想了，他现在只想快一点离开这里，越快越好！他把茶缸放到桌上，小声说：“师傅，我……我先走了啊，一会儿还要上班。”
男人没有回头，只是挥了下手，幽幽地说：“去吧。外面天黑，一定要注意安全啊！万一出了事，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这本是一句关心的话，可杜磊却怎么听都像是一句诅咒。
–––《路.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