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唱双簧，我将计就计：曾国藩和奕訢的钱袋子之争

奕䜣再奏购买船炮

1862年2月19日，朔风漫卷紫禁城。

远在安庆的曾国藩跟李鸿章正在调兵遣将，上海滩的士绅正在商议租借英国商船运送李鸿章的军队到上海。就在2月19日这一天凌晨寅时初刻，议政王大臣奕䜣走进了朝房，在等待寅时三刻的这短短30分钟里，奕䜣时不时摸摸马蹄袖里的奏折。

奕䜣的马蹄袖里除奏折外还有两封书信，一封是海关总税务司赫德的信函，一封是江苏巡抚薛焕的信函。赫德在信函中提道，只要大清帝国在各个通商口岸征收鸦片税，每年可增收数十万两白银，用这笔钱来购买战舰绰绰有余。赫德在信中还详细罗列了采购清单：轮船、鸟枪、火箭、大刀、水手和兵丁，三个月开销总计至少110万两白银。[22]

赫德的清单极其详尽，奕䜣感觉很不对劲，大刀片子对于清政府八旗军来说是发迹的家伙，这个不用在英国采购吧。更让奕䜣感觉有点儿毛骨悚然的是，赫德在清单中已经按照伦敦的意思，将英国将士人数由之前的两三人扩充到数百人，而中国800人只是一般的兵丁。大清帝国的海军舰队，怎么能在关键岗位上都安排英国人呢？

奕䜣在收到赫德的信函之后，立即给在上海的薛焕发令，让他在上海就近跟赫德商量，看看中间到底出现了什么状况。收到奕䜣的密令后，薛焕立即找到赫德商议。

薛焕在信函中给奕䜣回忆了一段往事，那是在1860年，李秀成围攻上海，两江的官员跟上海租界的英国人联手拒敌，一开始合作融洽，可是打着打着，英国人就将水手、舵手、炮手悉数撤走了。奕䜣当然记得，那一年英法联军进入北京城，当时大清帝国跟英国是交战国，掣肘大清帝国的江南势力，英国人的目的不言而喻。

购买英国战舰，组建大清帝国海军舰队，是奕䜣已经下定决心要做的大事。赫德跟远在伦敦的李泰国已经开始行动，薛焕的担心固然重要，但是往日跟今日早已时空变换。赫德提出的抽鸦片税无疑是鼓励鸦片交易，但这样一来，全国人民都要唾骂奕䜣，两次鸦片战争就真的白打了，帝国的荣光真的就在自己手上丢得干干净净。

英国人派将士的理由是中国人技术不行，耽误行军打仗，实则是想派大量的英国将士到中国，其挟制中国海军的意图昭然若揭。薛焕在信中给奕䜣出了一个主意，既然中国人技术不行，帝国可以招募一直效力于欧美的吕宋人（今菲律宾人），他们操练枪炮的技术早在明末时就已经很厉害了。

无论是英国人还是吕宋人，帝国舰队的开销都是个大问题，也是个敏感问题。薛焕在信函中提出，粤海关、江海关（今日上海海关）作为帝国最大的海关，每关筹银20万两，厦门、福州、宁波三口岸各筹5万两。[23]奕䜣非常清楚，按照薛焕的筹银方略，加上地方财税，购买英国战舰的资金是够了，可是上海、广州一直处在战火的威胁之中，一旦抽走当地的银两，统兵大将势必会跳出来阻挠。

寅时三刻，小皇帝同治被太监领到龙椅前，奕䜣率领一帮文武臣工在殿下行三跪九叩大礼。礼毕，奕䜣从袖口里摸出还带有体温的奏折。他将赫德跟薛焕反映的情况如实向皇帝做了汇报，并在最后提出，一旦英国购买的战舰进入大清帝国海域，一部分战舰将直接开到天津，令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掌管。

组建帝国舰队是“叔嫂共和”的军国大事，作为政变盟友的奕䜣是主持这种大事的不二人选，慈禧太后听完奕䜣的汇报后，立即以同治皇帝的名义发了上谕，一切按照奕䜣说的办。更令远在安庆的曾国藩想不到的是，皇帝的上谕中要求曾国藩从水师官兵中挑选得力兵丁进行操练，一旦英国战舰运抵中国，曾国藩的水师精锐将远赴上海、天津等口岸效力。

平歨青云的崇厚

崇厚，奕䜣选定的帝国海军舰队掌门人。

英法联军北上进入天津的时候，崇厚以长芦盐运使的身份，一直在天津协助僧格林沁跟鬼佬战斗。在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一直在前线战斗的崇厚成为奕䜣的亲信，至此仕途一帆风顺。

奕䜣为了将崇厚培养成帝国舰队的掌门人可谓煞费苦心。1860年10月22日，奕䜣在北京给咸丰皇帝写了一封保举信：“适有二品顶戴长芦盐运使崇厚……察看该司办事勤能，堪以差委。”[24]就这样，崇厚成了奕䜣的人。

当年12月24日，奕䜣又为其请功：“因候补京堂崇厚熟悉夷情，札饬随同恒祺等前赴夷营，面与该酋申定条约……二品顶戴候补三四品京堂崇厚，应如何给予奖励之处，出自圣裁。”尽管咸丰皇帝之前认为崇厚“人非出色”，[25]但是既然奕䜣都这么说了，咸丰皇帝只有下发圣旨：“候补三四品京堂崇厚，著加恩赏给侍郎衔。”[26]

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表现并不出色的崇厚，因为在天津没法逃走，只有跟着僧格林沁与洋人斡旋，留在北京的奕䜣自然对这样战斗在一线的人亲近。在动荡的大时代，崇厚跟着沉稳睿智、胸怀天下的奕䜣，也就借此走上了动乱时代的康庄大道。奕䜣的一封保举信，皇帝的一道圣旨，崇厚就一跃成为副部长级别的帝国高级官员，品秩为从二品。

1860年12月，奕䜣主导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成立。这个相当于外交部的衙门成立之后，分设南北口岸通商大臣。身为奕䜣的亲信，崇厚首任三口通商大臣。

奕䜣掌权的总理衙门在皇帝眼中只是个临时办差的对外衙门，可奕䜣不这么想，从《南京条约》签订后，洋人的胃口就一直没有得到过满足，天下通商成为必然，总理衙门注定会成为帝国步入国际舞台的一个重要窗口。如果说军机处是主导内政的权力中枢，那么总理衙门就是主导外交的第二权力中心。奕䜣将崇厚推到了窗口看门人的位置。

大清帝国海军舰队这个梦幻般的设想，在奕䜣心中是一定要成为现实的。崇厚就成为了奕䜣的执行者，从一开始奕䜣有了想法，到跟赫德具体磋商舰队的组建、军备的筹办等，都是由崇厚在前台操办一切。

奕䜣提出组建海军舰队之后，所有的圣旨、上谕、军机处文书中，都在强调曾国藩等地方大员要挑选精兵强将进行操练，一旦英国战舰开到中国海域，训练有素的中国水师官兵就可以立刻开着帝国的龙旗舰队直取南京，彻底剿灭盘踞在南京的太平军。

可是，帝国海军舰队是以奕䜣为首的清政府执政集团拱卫皇权的筹码，更是清政府执政精英们掌握军事力量、维护政权安全、主导国家经济改革的护身符，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要将帝国海军舰队交给以曾国藩为首的汉族武装集团指挥。崇厚，这个奕䜣的理想人选，就在李鸿章渡兵上海滩的前夜，已经将手伸向了统辖四省兵马的两江总督曾国藩的钱袋子里了。

1862年2月5日，崇厚函请总理衙门调拨两三艘轮船到天津备防。崇厚在给总理衙门的函中非常明确地提出了北洋军事区域的概念：“现在海防紧要，本地防费已属不轻，若再筹雇轮船，力有不逮。且北洋辽阔，既欲防守海口，又欲出洋巡哨，必须两三艘方可。可否将所购轮船，分拨两三艘来津，以为防剿之用。”[27]

崇厚开口跟总理衙门要战舰，这是奕䜣组建帝国海军舰队行动以来，北洋第一次提出要瓜分部分战舰，并且将其编制成为北洋舰队。帝国舰队计划购买大轮3艘、中轮2艘、小轮5艘。尽管崇厚在信函中没有狮子大张口，但两三艘已经不是小数目。天津作为京畿重地，是海路上通向北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奕䜣完全可以以拱卫京畿为借口，将大轮全部划归崇厚掌握的北洋。

战舰可不是打鱼船，精良的火器、一流的炮手、强壮的水手，这些都是要花银子的，当然，战舰本身的维护保养更是常年需要银子的。崇厚给总理衙门的信函中不仅要战舰，还要军费。这是一件令帝国财政部头痛的事情，地方督抚们现在以战争为借口，将大量的商业税留在地方，财政部没银子了。

钱从何来？

不急，这事儿不用奕䜣操劳，大清帝国最有钱的地方莫过于江南，因为太平军跟帝国军队一直在江南进行拉锯战，其实争夺的就是江南税赋。但是上海滩的商业贸易现在已经超越了广州，上海也成为了帝国最大的贸易港口，管辖上海的江苏巡抚那里有钱。

“每月经费，由苏抚筹给，庶免支绌。”这就是崇厚给总理衙门信函中提出的军费解决办法，北洋是京畿重地，商业没有江南发达。为了帝国的安危，让江苏巡抚筹集北洋军费也在情理之中。这是崇厚的逻辑。江苏是两江总督驻地，曾国藩将太平军剿灭之后，是要移师南京的，江苏给北洋舰队筹集了军费，自己的军队难道解散不成？

奕䜣收到崇厚的信函后，一出赤裸裸的双簧大戏就开场了。总理衙门动作非常迅速，四天后就给崇厚回函：“现在天津海防吃紧，务望赶紧筹备款项，或买或租。倘所费甚巨，即可奏明税项动拨，不必拘泥，须量事之缓急轻重，以期于大局有裨为要。”[28]

总理衙门给崇厚的回函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那就是让崇厚赶紧筹款自行买或者租轮船。回函中没有明确说崇厚筹款必须要在天津地界儿上筹，意思就是可以找江苏巡抚薛焕要嘛。奕䜣如此回函，意在提醒曾国藩，汉族武装集团只是王室的一枚棋子，棋子要听从棋手安排，海军舰队作为帝国海上生命的筹码，北京自有主张。

奕䜣跟崇厚的双簧戏对于曾国藩、李鸿章正在谋划的上海防务简直就是釜底抽薪，崇厚若真从薛焕手里提走了银子，那浩浩荡荡的湘军就要喝西北风了，更别说争夺海军舰队的控制权了。安庆的国有军工企业也将断粮断炊，徐寿跟华蘅芳一肚子的学问，也只有烂在肚子里了。宿松联盟消失之后，曾国藩的改革谋划第一次遭到严重挑战。

奕䜣图谋枪杆子

双簧戏只是一个开始。

奕䜣将崇厚的信函给同治皇帝汇报后，同治皇帝知道这是六叔的人，还不等英国战舰开到大清帝国海域，就立即给江苏巡抚薛焕下了一道圣谕，强调北洋防务紧要，让薛焕加紧在上海买船，具体的费用由广东、福州、厦门、上海多处关口筹集。

同治皇帝的上谕中告诫天下：“闽粤两海关所筹银两，现已令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文各省，办事洋药票税，俟征有成数，即为归补各关之款，以昭严实。”[29]为了组建北洋舰队，大清帝国将粤海关跟闽海关的关税调拨到北洋，那么这两个地方应该截留的军费，只有总理衙门发文各地通过增收鸦片税的方式来填补。

江海关的关税呢？挪了白挪，同治皇帝在上谕中压根儿就没有提及要归还两江应该截留的军费问题。上谕的结尾，同治皇帝还告诫军机大臣以及各省督抚，事关海疆要务，大家要协力同心，迅速办理，不得有个人意见，更不能推诿拖延，以免贻误军机。

北洋的防务一下子成为帝国的头等大事，以奕䜣为首的清政府执政集团从南方战区抽调大量进出口关税，这令以曾国藩为首的汉族武装集团颇为尴尬。北洋为京畿重地，这当然是清政府执政集团对汉族武装集团釜底抽薪最好的遏制手段。更为重要的是，崇厚执掌的北洋舰队先富起来后，会成为帝国海军舰队真正的主人，南方的汉族武装集团即便有满腔的热血，也只能听命于清政府执政集团。

掌控钱袋子对于清政府执政集团来说，是掌握枪杆子的关键，而曾国藩的枪杆子比福建跟广东方面厉害得多。上海从鸦片战争之后就成为帝国最大的贸易中心，江海关富得流油，每个月有上百万两银子入账，这笔钱本应上交帝国财政部，因为江浙战火不断，才留给了曾国藩他们。现在十万湘军浩浩荡荡向江浙推进，如果不收紧曾国藩的钱袋子，安庆的军械所规模扩大后，汉族武装集团的枪杆子就是尾大不掉。

崇厚可谓双簧高手。在给奕䜣的信函中，崇厚说现在天津有英国军校愿意教演中国军队，这些人简直就是廉价的劳动力，每个月也就两百多两银子的工钱，让这些鬼佬当教练，也可以看看他们的功力到底怎么样，这对中国军队是相当有好处的。

奕䜣拿着崇厚的信函就以总理衙门的名义给同治皇帝写了一份奏折，奏折自然对崇厚的提议大加赞赏。赞扬完了，奕䜣向皇帝提议说，原来总理衙门想派200名京兵到天津学习，可担心英国人不尽心教导，所以准备从火器营、键锐营、圆明园八旗三营中，每营挑40名，另派章京2名担任管带，一共126人去天津学习。[30]

奕䜣从帝国三支最精锐的部队抽调将校到天津跟英国人学习，主要是练习海上排兵布阵。这已经非常明确地向曾国藩释放信号，即便湘军集团不为海军舰队储备人才，清政府执政集团也能够训练出举世无双的海军队伍。奕䜣为了分担崇厚的经费问题，保证帝国精英能够顺利完成训练任务，先行解决了一干费用。

皇家禁卫军中的精英们在正月十五之前，已经办理好了一切手续。正月十五刚过，奕䜣派出的这支126人的特种部队就从北京出发了。奕䜣已经向同治皇帝取得了上谕，北京的部队一到天津就立即归崇厚节制。加上崇厚自己在天津挑选的500人，一支626人的特种部队在天津秘密开练。

三营精英尽归崇厚节制，这无疑是告诫曾国藩等人，无论是汉族武装集团操练的舰队精英，还是北京派出的皇家禁卫军精英，都是帝国的部队，只要划归北洋，就要归崇厚节制。因为皇家禁卫军已经作出了榜样，曾国藩将来没有理由遥控北洋的湘军旧部。

禁卫军精兵进了天津，这令崇厚欣喜。三个月后，崇厚给奕䜣写了一份练兵奏折：“天津郡城地方，前经会折奏明酌挑天津镇标兵500名，随同京营旗兵学习外国枪炮，亦经奏明派委天津镇中营游击春霖督率备，会同英国统教各官认真训练，奴才崇厚随时校阅，步法日见娴熟。解到俄国枪支，认真习演。”

崇厚掌握着大清帝国最精锐的舰队人才，英国战舰一到，自然就是未来舰队的主人，将来就能指挥帝国海军舰队直捣金陵。曾国藩、李鸿章已经摸清了崇厚跟奕䜣的双簧，决定将计就计。

注释：

[1]《曾文正公手书日记》，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

[2]《曾文正公手书日记》，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

[3]《胡文忠公全集》卷五十四，“启程晴峰制军”，世界书局1936年版。

[4]《胡文忠公全集》卷五十五，“壬子上张石卿中丞书”，世界书局1936年版。

[5]《曾文正公手书日记》，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

[6]《胡文忠公遗集》卷五十五，湖北崇文书局刻本，清光绪元年（1875年）。

[7]《李鸿章全集》十二册，卷六，“再叠前韵赠仲仙”，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8]（清）薛福成：《庸庵全集·庸庵文续编》下卷，上海醉六堂，石印本光绪十三年（1887年）。

[9]《曾国藩家书》卷四，线装书局2008年版。

[10]《曾国藩全集·奏稿》，“沥陈办事艰难仍吁恳在籍守制折”，甘肃文化出版社2002年版。

[11]《筹办夷务始末》（咸丰朝卷72），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12]（清）黄钧宰：《金壶七墨》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13]（清）王延熙、王树敏编：《皇朝道咸同光奏议》卷三十七“遵议整理厘捐章程疏”，上海：久敬斋，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

[14]罗玉东：《中国厘金史》，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

[15]（清）吴庆坻：《蕉廊脞录》卷二，中华书局1997年版。

[16]《曾文正公全集·奏稿》卷15，中国书店2011年版。

[17]国学整理社出版社编：《曾文正公全集》第2册，世界书局1936年版。

[18]（清）薛福成：《庸庵全集·庸庵文续编》下卷，上海醉六堂，石印本光绪十三年（1887年）。

[19]《曾文正公全集·家书》，中国书店2011年版。

[20]《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三册，中华书局1963年版。

[21]《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三册，中华书局1963年版。

[22]《海防档》（甲）《购买船炮》，1957年版。

[23]《海防档》（甲）《购买船炮》，1957年版。

[24]《筹办夷务始末》（咸丰朝卷66），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25]《清文宗实录》卷275，中华书局1987年版。

[26]《筹办夷务始末》（咸丰朝卷70），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27]《海防档》（甲）《购买船炮》，1957年版。

[28]《海防档》（甲）《购买船炮》，1957年版。

[29]《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4），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30]《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4），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